王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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殤事
王為民
夜,石村,靜謐安詳。偶爾幾聲狗吠或混著膩膩的囈語,只有山埡那輪殘月聽得仔細,便笑吟吟在山那邊隱去。
石天鴻掰指頭算,這天應(yīng)是農(nóng)歷的冬月初八,趕臘八還有整整一月,母親終沒有等到她過生日這一天走了。也就是后晌母親蠟黃著臉,眨巴著十分困倦,行將去矣的眼睛。他守在母親身邊日子久了,知道她有話要說,便輕輕把耳朵湊上去,母親幾乎是在氣語,僅僅只有他能聽到。母親說“回石村”之后就永遠閉上了睿智達觀的眼睛。
就到石村了,他淚眼婆娑叮嚀著盡可能少些響動,別太驚動村鄰,雖然讓自己早已離開這里,可是故鄉(xiāng)二字重千斤,永遠在這生命的箱底??墒前不甑呐谡炭偟糜邪伞TS久猶豫,“前一,中二,后三”的炮仗還是放了。這是石村人亙古以來死了人的規(guī)矩。村鄰知道天鴻娘絲斷了。
石天鴻把母親的靈柩安放妥當,天已大亮,他給村鄰說,昨夜沒睡好,先回去打個盹,飯時來吃飯。
石天鴻是在眼見母親不行了的時候回石村將老屋打掃好了的。不論自己官多大,是母親在老屋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于是停尸,設(shè)靈堂,來人吃飯基本上也就不是大問題。村長留下來和天鴻商量喪事,他倆同輩兒,說話議事就多了幾分方便。
村長石磊經(jīng)辦這類事多了。鄉(xiāng)間凡待客之類稱這為過事。像天鴻母親,八十三高壽,天鴻當縣長。天鴻娘的喪事應(yīng)叫過大事。這樣的人家過這樣的大事在石村算是頭一遭了。不是因天鴻娘歲數(shù)大。在石磊手里還辦過碌碡爺一百零二歲的大事嘞。石村人祖上積德,廣種福田,到了這一輩終于出了天鴻這個縣長,為祖宗爭光,為石村人長臉,這個喪事就得過得像個樣兒。至于類似,待客“八蒸八炒,八涼外帶十三花,石村全席”的吃喝,還別說天鴻,就是在外打工的隨便拉出一個孝子都能辦到?,F(xiàn)在的石村人兜里掏幾個子兒還是有的。
天鴻卻再三叮嚀別太張羅,并對石磊說,可別因過大事,出了小事,他身份不同。石磊說村鄰隨份子按老規(guī)矩,不會多也不會少。
天鴻說份子就免了,送老娘上山入土就行。并一再暗示他這個同輩兒村長,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說他連朋友都不通知,就怕張揚。石磊說,一切依石村規(guī)矩。天鴻不依,為此,天鴻還是與石磊發(fā)生分歧。在石村說是過事,主家卻什么都不管,交給像石村長這樣的大總管就行了。于是待客好壞就不是主家如何,而是總管的臉面。天鴻把過大事的標準降到了砸莊基架檁砌豬圈的層面,也就是說待客只限鄉(xiāng)鄰。石磊冷笑一聲說,“不叫縣長叫天鴻”,石磊點上煙又道:“天鴻啊,你官再大,石村人不怎么看,當年穿襠襠褲,一條河玩水,一個坡場滾爬?!碧禅櫭φf“誰說不是呢。”“老人家的威望比你高?!笔谡f這到里,本來是坐著的,霍地站了起來,十分生硬地說“八吹響器,六面鑼鼓,十二人的坐臺戲,一樣也不能少”還在悲痛中的天鴻真有些后悔,不該回石村,石磊咋說也只能算個里正保甲之類,不懂政治。他更深知請響器坐臺,大張旗鼓,
誰要是偷偷用手機拍了傳到網(wǎng)上,那后果太可怕。
他一時說服不了石磊,熱喪喜事還有許多事要安排,便說“容我再想?!?/p>
石磊本想借天鴻娘喪事熱鬧三天,口鎮(zhèn)請大廚,叫來紙扎店人綁額子,剪兩丈高的盤龍幡,不料天鴻卻是這樣,他倒也想得開,只覺得沒動,背過天鴻就想,縣長,毬,還不如我這小村長。正這么想著,有人喊。
“磊娃子,該吃飯了”他一抬頭見是秋云在喊他。
秋云三十大幾,比他小,輩分高,要不咋能這么叫呢。
飯桌上秋云對他說,天鴻不容易,村鄰本姓的咋樣也得護著擔待著,剛才天鴻和她說了,她答應(yīng)是過事從簡,鄉(xiāng)情人情不能少。天鴻不明白,她就說鄉(xiāng)鄰親戚晚輩哭靈守靈坐夜該免不了,幾支蠟燭幾支香不能算大操大辦。天鴻說那才是他母親的愿望。
石磊借坡下驢道:“這類事多年少有了,只要秋云娘肯擔待?!?/p>
秋云說:“后晌就開始”。
石村,這個秦嶺腹地,丹江河邊上的小村莊和多少村莊一樣,不到黑天就路斷人稀,曾經(jīng)牧童晚歸的歌聲,村子呼兒喚母炊煙裊裊的景象沒有了。蔫巴巴的老人,滿臉愁腸思念丈夫的怨婦,在村頭老掉牙的牌樓下扎堆兒說閑話,在青幕降臨之前便各自怏怏而歸,留下牌樓上那株爬了有百年的紫藤百般寂寥,無聲落下幾瓣花,幾片葉。好多年了,都是這樣。天鴻娘也在爬滿紫藤的牌樓下扎過堆,和鄉(xiāng)鄰說家常。被天鴻接到城市沒幾年工夫。走的時候是鄉(xiāng)鄰在這里看著她上的車,老遠了她還探出頭回望著。這次是歿了回來。聽秋云說沒請響器,更沒坐臺戲,還真高興了一陣。都說村里村外這多年學了些怪毛病,凡喪事請來的坐臺不坐,一群女子在臺子上露肚臍眼擺屁股,把死人在棺材里能羞得蹦出來。
天鴻娘死了,像冬日里一股帶哨的風,從河灣里刮過,沿河幾個村的人都曉得。一是因為天鴻這個名字一條川人都記著。幾十輩出一個縣長,扯著百十里脈氣,是石村人祖墳的好穴位。也是一條川人的榮耀。二則是天鴻娘的賢惠,一手拖兒一手牽女吃糠咽菜支撐著家,拒贅不嫁而德劭鄉(xiāng)里。那年州河發(fā)洪水,拍江濺岸的水里,冒出一個被水鬼拖著人喊救命,她一把扯開粗布腰帶,追著水鬼把腰帶撕成兩綹甩過去,那人抓住了腰帶,可水鬼不放,硬往浪里拖,天鴻娘扎實馬步,據(jù)說馬步扎的實,河沿路被一雙鞋蹭出兩條長長的坑,水鬼抗不住把那人放了。一個女人家壯舉是拿命做出來。當時就有人勸她,惹了水鬼的人無事甭去河。后來她才知道她救的人欠龍王爺?shù)膫陀行┖蠡?。那人酬謝時只收了一條同樣長寬的腰帶,其余的點心肉吊子,還有一袋子洋面,同著那人的面扔到水里,說了句“與誰都清了。”扭頭走去。身后嘩嘩的水聲在為她活人的硬氣鼓掌。事后多年,每遇到有人提起此事,她說當時真犯迷糊,要是腳下一絆磕,自己也會被水鬼拖下去。沒想到救上來的人是貪財迷,為水中一根楊木柱子兩個人爭先躍進水里,河口寬時水淺互不相讓,結(jié)果漂到河口窄處,另一人被水打翻,而他仍抱著柱子不放。終于因力氣不濟雙手滑脫。就那個人自己說,遇上女貴人了。因那人后來曾來石村幫她做活被她罵回去?!按罹纫粭l狗不是為看門”那人幾次被天鴻娘辱沒,后悔自己太貪財,要是真的被龍王爺傳去才好噻。
秋云在石村是個女人精。人長得水靈、光鮮,自然就很有號召力,她得石村長石磊和天鴻口風,也給村鄰說天鴻不容易。沒銅沒響器“石村全席”改成大燴菜。天鴻說的叫做低調(diào)。
說來也怪,這個冬天一直冬陽高照,偶爾天變飄幾粒雪花,空氣潮潮的也不大冷。自昨夜天鴻娘靈柩進村起,就刮起颼颼的寒風。這廂石磊早就安排人壘大鍋灶,口鎮(zhèn)的肉已煮上了,村里狗狺狺著竄來竄去,追著肉香。那些在外打工務(wù)營生的三傳兩傳都知道天鴻娘斷絲,陸續(xù)趕回石村。村頭牌樓下不時有小車駛過,一時出出進進哭聲迭起,響過鞭炮的煙嵐在寒風中飄曳。冬日的石村不再清冷寂寞,充盈著過大事的氣氛。
石磊忙著明天入土抬靈的諸事細節(jié),像八抬還是十六抬,下葬看時辰還是瞄太陽影,在翻看一遍,墨跡未干陰陽先生留下的陰陽課章曰:“一推亡者,逝日四方無礙,未犯黃煞,一推亡者,逝日吉祥無殃煞?!弊鳛榭偣?,他就輕松了許多,不為出靈時礙屬相的要回避,或東或西避殃煞。天鴻娘的靈柩停放在正堂屋,依照總管石磊的安排,從下午卯時起,靈前靈后須有
哭靈孝子,且哭聲不能斷,相當于哀樂,秋云就把婦女排了名,誰接誰每班二人半小時,正好排到隔天出靈起抬為止。
把一切安排還沒妥當,那些回村的婦女年紀能小些的,來不及放下在城市里一樣挎著的包兒,涌到天鴻院,一個直跪,一個磕頭,淚剛淌出來,“哇—耶—呀—啊—媽媽耶,說著你咋—”。靈柩前幾十人哭,聲調(diào)各異,抑揚頓挫,鼻涕帶淚,惹得誰都想掉眼淚。而那些留守在家的老娘老姨、伯母們,拄著拐杖,顫巍巍,蹀躞攙扶著,老早就準備好的哭詞卻因此刻“嗚嗚”刮著風,每走一步,都那么艱難。幾個老人沒到靈堂就已哭癱在村道上,“……石村煙囪少火星,石村的窗戶,耶—少了燈。”
這些老人心中不知是與天鴻娘結(jié)下了多厚的友誼,反正一肚子話要哭訴。石磊攛掇秋云道:“去勸勸,天鴻不喜歡這,響器都沒請,哭得人心亂嗡嗡的?!?/p>
秋云道:“喪哭喜?!?/p>
石磊瞥了秋云一眼說:“人家當縣長喜夠了?!?/p>
別看秋云比石磊高了一輩,但畢竟是村長,她就過去勸說,天鴻娘是應(yīng)走之人,哭幾聲就算了,夜長,輪著哭。說著勸著,誰料那些趴在靈柩下草鋪中的女人越勸哭得越兇。突然她才想起真是“借人靈堂,哭自己恓惶”,不勸還好些。石村埋人場面多了,喜喪橫喪,光是這么多年年輕人的骨灰盒子回來十多起,都是橫喪。主家辦喪事,又要談人命價,看一眼都令人打冷顫的黑匣子,誰能去趴在地上哭呢。是天鴻娘給沉默沉悶的女人們提供了難得的一次靈堂。
二倩哭得暈了過去,秋云抱起來,有人給灌糖水,“嘎—”剛緩過氣,海山家的又過去了,石磊真操心,一個天鴻娘的喪事,哭死幾個人,他可擔當不了。
醒過來的二倩,烏青著嘴臉,剛才黑瀑布般的頭發(fā)粘著鋪草,十分蓬亂。瞅著石磊,便拽著石磊衣角說,村長啊,礦長說乾娃的人命價是賠我和孩子的呀。咋能仨妯娌分呢?石磊皺了皺眉真不想回答,又不能不回答。便說,“坤的人命價不是也分了么?”
二倩捋了下頭發(fā)說:“那時才幾萬?乾娃要十幾萬哩”石磊村長很沉著,他把天鴻娘的靈堂當成辦公室似的,一字一板說,“坤出事賠的少,乾娃出事賠的多,裁過幾遍了,不服,告去?!笔谡f畢折身走了,二倩又趴在草鋪哭訴開了。“哎—耶—托你陰間帶句話,乾娃呀—。”秋云懷里海山家的醒來了,還梨花帶雨的說海山在鄭州辦了家,伢都兩歲了,丟下她娘仨咋過。秋云瞅著剛折身的石磊說,告他石村長把石村沒管好。
這個冬日的石村,天鴻娘喪事哭聲把一村子搞得淚汪汪的,就石村長說幸虧還有秋云娘幫著,要不然光是那些死去活來,哭靈的,夠他忙了。他趁機溜了出來,點燃一支煙,靠在架著一個碩大的烏鴉窩的槐樹上,仰望著灰冷而剛飄起雪花的空中,眼眶潮起來。他是一村之長,是石姓人推舉的,卻不能把石姓人的事管好。那些哭靈者的屈愁,委屈,不知壓抑了多久。二倩家接連在煤礦死了倆,沒賠幾個錢,海山娘還病臥在炕上,海山卻在外胡折騰。記得小時候,母親日子過得緊巴巴,一旦父親發(fā)脾氣,或有人來討債,母親借個黃昏,找一墳冢,不論是不是爹,是不是娘,趴在墳上大哭,那嚎啕撕心裂肺,把人心揪得一撮一撮的,那時他就能聽出些內(nèi)容來,漸漸他明白在石村一帶的婦女千百年來被生活所窘時哭是一種無奈的緩釋,傾訴,更是對生活的不屈與不撓。母親哭夠了,艱難地站立起來,拍一拍雙膝上的塵土,撩起衣角擦干混濁的淚水,又回到家里做飯,給豬倒潲,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雪花像蕩婦,在空中飛舞、張揚,還嫌不夠,又圍著他舞起來時,他才想起要和天鴻商量的事沒完。
天鴻一襲縞素,腰間系一條稻草繩,腳蹬一雙蒙白布鞋,眼泡腫脹著,人顯得十分憔悴而疲勞。畢竟是從石村走出去的,石磊有些心疼。天鴻家的人什么部門科長,平時極少回村,也是昨夜扶靈而歸,此時也不精神,倒也說得過去。
兩口兒再三給石磊說蒙主任多操勞了,只要村鄰高興,老母地下有靈也就高興了,天鴻拍著石磊身上的雪花說“要是明天再下大雪,這人咋埋呢?!?/p>
石磊抿一口天鴻家遞來的水。噙夠了“咕?!币宦曆柿朔降溃骸疤禅櫮銉煽诮形抑魅问窍游覜]叫天鴻縣長吧?!?/p>
這廂天鴻倆忙不迭道,“哪里哪里,更不是那個啥?!?/p>
石磊說,叫磊兒。是平輩兒,你比我大,叫主任燒人嘞。
天鴻家的替天鴻說,老母事出倉促,天鴻又常不回村,沒有你,就是再大的天鴻也把老母背不到墳上去。她話剛說完,臉上就泛起羞赧的紅暈。石磊只顧天鴻給點了煙,沒看到天鴻家的表情卻聽到了話,幾分自得,撇一下嘴,嘴撇得很經(jīng)典,“噗”一口痰隨之而出。秋云來了,她給天鴻娘披了孝衫,頭扎孝布,動人的劉海兒有些亂,天鴻家讓過來坐,問石磊是啥親戚,石磊說咱本家弟媳,專管后勤雜務(wù),靈前燈蠟紙哭靈祭酒之類。
天鴻家“噢”一聲,幾分歉意,臉又有幾分緋紅了。
秋云身上集中了石村所有女人的美。她是兩年前從西安打工回來,侍弄了兩千架代料木耳。憑她的人樣兒和能耐那個西安“秋云齋”酒店分一份股給她。她婉拒了,寧可回石村,就回來了。外村女人見秋云楚楚動人,漂亮賢惠,人又正派,十分不悅地說,偌大個石村,咋就十畝地一苗谷哩。秋云很受用,在這個女人看來,凡活人多的地方,好貨不多。石村是個好地方。
她匯報式的說是不是飯后把靈前哭墊兒撤了,不能再哭了,根燕、彩云,剛緩過來,醫(yī)生在后廈房掛著水。石磊對石村每個人了如指掌,就不知道根燕咋能哭得氣死。秋云說前日里電視播的黑煤礦下被同伙砸死的那倆礦工有一個是她的傻弟弟。天鴻家的插過話,“真得嗎?”
“娘家鄖西人,靠神龍架,苦地方?!笔诨卮鸬寐唤?jīng)心。
秋云的建議得到采納。就石磊說天鴻娘人氣高,為作好,修得身后香火旺,念想多,石村少見噻 ,明日抬埋,說啥也要再放幾筐掛鞭。天鴻說,“低調(diào)低調(diào)”石磊不悅,起身,和秋云走出門,回過頭淡淡一句:買沒聲的掛鞭行吧。顯然他對天鴻有些鄙夷。
綠葉落,黃葉掉,陰間路上沒老少。這話在葬了天鴻娘當天,天鴻竟也去了之后得到了驗證。也許這幾天是天鴻因勞頓而感到有些神情恍惚,時而沉浸在失母的冷風斜雨的悲痛中,時而因仕途官場上的隱忍,蜇痛,似乎又牽著了母親衣襟,他不敢往深的想,離開石村是祖上蔭佑,可遠離石村之后他再也找不到自己,果然與他努力和不時回望石村有關(guān),時時在提醒著自己是石村人的孩子。然而,哪有一塊白布丟進染缸不變色,即使是強著把自己撈出來抖一抖,濯一百遍也沒有了原來的自己。
醫(yī)生曾經(jīng)告誡像他這病千萬忌酒,從一個小鄉(xiāng)長到書記、局長、辦公室主任,至今他已記不清有多少酒下了肚,從微醉到醉,直至酣醉都是彼此做戲,微醉做小戲,酣醉做大戲,到了今天他實在熬不住了。就在醫(yī)生為老母做生命驛站最后逗留檢查時也給他做了檢查,他很慶幸能隨母去。來年墳塋蒿草有三尺,那棵小苗就是自己。今天他目睹了母親喪事場面。石村人把對母親信任擁戴用另一種形式,像是在祈雨頌神里,在扶乩打醮里,在巫舞土風舞里。人生有許多蒼涼與無奈,他石天鴻在這個冬天遇上的曠世悲情,兩代慘傷。他不能有任何流露與表現(xiàn),畢竟母親尸骨未寒,沒有入土為安,數(shù)九隆冬,他不時沁著微汗。靈棚外偌大的后院里早已支上大鍋。凡喜喪的事大小只要村長石磊當總管,大事小事有條不紊,口鎮(zhèn)屠夫送來的肉已經(jīng)燉好,四村八鄉(xiāng)冬天沒營生干,而專門做的賣豆腐人早就把豆腐送來入鍋燉上了,哭靈人哭夠了,夜里還要守靈、祭靈,他們都要吃飯的,伙房不敢怠慢。
秋云此刻見日漸午后,雪中寒氣更重了,她多了一份竊喜,要不是那條許久沒機會展示出的雪貉圍巾,什么時候才能與這么多人見面呢?香港影星劉嘉玲大熱天展示和她一樣的圍巾,那年去蘇州領(lǐng)獎披著,追星族們捧得恁兇。
本來秋云就十分靚麗,又愛趨高顯貴,當她披著雪貉圍巾出現(xiàn)在靈棚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片咿—呀—唏噓的同時,那些正啼哭的婦女再也擠不出眼淚,撫摸摩挲著一片贊嘆,天鴻娘喪事過程中喜喜憂憂哭哭笑笑,村長石磊和天鴻感到很慰貼。
那些懷揣個人恩怨,情傷、財損,借天鴻娘靈堂訴說哭犧惶的,還有多少珍貴或廉價的淚沒流出來。因秋云圍著雪貉圍巾在人群中出現(xiàn),那一雙玻璃球做的貉眼賊亮綠黃,附在秋云高聳的前胸,霸道得動人。
靈棚住哭,嘈雜少了許多。天鴻娘的人氣不僅僅是石村。從后晌起雪就大起來了,丹江河沿邊上落過葉子枯柳上就開始壓上了雪。那些聞哭聲趕來的外村鄉(xiāng)鄰踩著不厚的積雪趕到石村,送紙、吊孝,是皚皚雪地里蠕動著人影時,就有清脆悅耳踩著雪的咔嚓聲。
吊孝送紙的人里邊,有大部分天鴻不認識,石磊領(lǐng)著他逐一指過,天鴻遞了煙,十分恭敬地點了火,并直跪著磕三個叩地頭,每磕一個前額著地都必須有“嗵”的一聲響,才見孝子心誠。天鴻家的很心疼,這是石村的規(guī)矩。
祭靈的第一個程序是“大升棺”。顧名思義,天鴻淡淡一笑,說免了去好。當秋云以二總管身份指揮祭靈中的哭靈時,完全沒了石村祭靈程序。按往常是以祖輩到父輩再到平輩依次披麻戴孝,手執(zhí)哭棍走一退一再磕頭,哭天動地,然而今晚沒有響器哀樂,把石村祭靈祭祈回歸到了原始,凡吊孝都憋著一腔淚,一人開哭十人相陪。
秋云趕緊叫村醫(yī)作準備。弄不好要死人,按說村長石磊能把低調(diào)到不能再低調(diào)兒,縣長母親的喪事辦到這般模樣,應(yīng)該是十分滿意。然而,像曾經(jīng)老掉牙的鬧鐘,克丁克丁的聲響在腦子里揮之不出,令他心生瞀亂。因為他在剛?cè)鶗r天鴻正從廁所出來,他看見了的一幕,再次證實他的覺察?!霸撍赖年庩栂壬?。石磊在心里這么想著,毅然斷定,天鴻娘這次犯了重喪。他未假思索回到了靈棚,一揮手,巨大的臂影在燈光下晃著.“甭哭了”一聲高腔。頓時響遏行云,靈棚只有吱吱的紅燭淚響和女人們的唏噓啜泣。
“天鴻娘壽終正寢明天就要上路了,讓他安然一些走吧,哭成這樣子,她老人家還走不走,留著吧”石磊這么一說,秋云去伙房又安頓夜飯了。此時已是寅夜。
石磊按捺著自己從女人哭靈中聽到對著他這村長的不滿情緒,孤零零一人守在靈前,一張紙一支香,打發(fā)著時間。自剛才他就強支天鴻去睡了。天鴻家的和孫子從城里回來,不懂鄉(xiāng)俗和紙儀,也回房去睡。他得一時清閑,回味著從哭詞中聽到“媽媽呀—大大呀老房空閑上樓沒錢,不去樓吃不上低保了—啊—嗨嗨—嘿”“前灣里地毀了,后壩地上磚壘了,丹江河里沒水了,媽媽呀你走啦,留下冤孽咋活啊—?!甭牭降哪钱攦?,他就像人摑了。事實上政府在石村蓋高樓,明年要叫石村人往上搬,他就十分不愿意。地處平川的石村人不窮,卻說是扶貧移民上樓。不上樓政府要取消石村低保,他是鄉(xiāng)約里正,敲著鑼經(jīng)他的口喊出去的。最心疼的一灣子地,冬麥沒安,春天就要開挖,石村人鬧不過政府,哭訴給死人。石磊有時也想抽自己。
窸窣聲中,石磊一回頭天鴻已從身后跪了下來,拿一沓紙,一張一張往燒紙盆里添。
“磊磊啊,這事過了哥要謝你?!碧禅櫿f話聲很弱。
“別謝了,回去先好好治病?!?/p>
“老毛病了。”
“今次你是不敢再耽擱了?!笔卩嵵仄涫缕饋?又說你剛在廁所,我看見了茅坑的血,你又不是女人,你還用尿沖了沖,肯定是你吐血了,從今日就見你臉色不好。兩年不見頭發(fā)禿了背都駝了,不是我說你,多大個官都沒你那樣……
天鴻沒有辯駁,挪起身子捏去了一支大紅燭上的煙炱,又跪下之后央求石磊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因為他馬上要再升書記。
“不要命了”石磊有些瞧不起天鴻,捏著紙往盆里添,由于添得太多,紙盆里沒了火苗。
天鴻輕嘆一聲,又用一只手按著石磊只顧添紙的手說:
“死了也回來,你把我像我娘這樣不動銅不帶響器用鄉(xiāng)親鄉(xiāng)鄰的深情厚誼埋到我娘的旁邊兒……”
石磊跪不住了,他伸過一只胳膊,摟著天鴻脖子,頭抵頭相擁而泣,繼而低聲放哭。許久紙盆里只有灰燼時,兄弟倆松手,又一張一張?zhí)碇垺?/p>
雪披墓,子孫富。天鴻娘出殯時漫天雪花,有的像手掌大的片兒,直落落飄下來。由于村長石磊的阻擋只有零星的哭聲,那些抬靈的小伙子叼著石村埋人待客時從未抽過的高檔煙,腰里別著酒瓶,看著雪花飛舞,感嘆著縣長葬母遇上了雪披墓的日子。因石磊的心事重重,陰著臉,像天鴻娘這喜喪也沒有打打鬧鬧嘻哈。
本該起靈了,去墳上路積了雪,石磊派人去買鹽撒路,只要雪消,水泥村道寬敞,又不會滑。僅一夜天鴻瘦了許多,裹著白孝衫,系一條草繩,人更顯得猥瑣。面對抬靈小伙子,他一個名字也叫不上,只能不停地遞煙點火,點一下頭。不知道誰瞅了瞅說,“孝子怕連孝子盆也摔不了!”
“上孫子!”
“大小孩更摔不了?!?/p>
一時關(guān)于摔孝子盆的話議開了。摔孝子盆有講究,十八瓣后輩出榜眼,十六瓣出探花,十五十三出巡撫、道臺,八瓣兒出七品。天鴻自我調(diào)侃,心想自己這七品莫不是祖上誰摔了八瓣孝子盆。
說來也怪,厚厚的積雪經(jīng)鹽即化成了水,一聲起靈號子聲中,天鴻娘上了路。只有照片和招魂幡兒,沒花圈,沒掛鞭,沒有起身炮。這些都因孝子天鴻身份的特殊,石磊只能尊重主家。
妖精秋云(從昨天起哭靈的女人都這么稱)今日施了薄妝,薄得就像散淡暮春的一縷風。這縷風帶給了肅穆送葬人群,小伙子們眼光就有了追求。黑衣、雪貉、米黃發(fā)卡,在大雪寒風,在埋人的生離死別中,像是一團火。關(guān)于這女人說道很多。女人恨,男人愛,關(guān)鍵卡口比一個石村長還頂用。
此刻,長長的送靈隊伍像一條長龍,正好從呲牙咧嘴沒安窗戶移民樓下穿過,風小,就此歇靈。天鴻頭頂著孝子盆,遞煙點火十分不便,有人提議把孝子盆摔了。有人說樓還沒蓋起,在此摔孝子盆不吉利。 “埋汰,就埋汰?!闭f話的人把孝子盆從天鴻頭上取下來交給天鴻,天鴻混沌困倦的眸子瞅著石磊。石磊猶豫或視而不見,不置可否,本來就虛弱的天鴻手困了,“嘭”一聲摔下去,紙灰四起,揚在空中與紛飛的雪片纏繞、攪和、撕扯著或落或飛走。有人數(shù)了數(shù)碎片,整整八瓣“又要出縣長了?!碧ъ`小伙子們,便向天鴻討煙。
送靈隊伍繼續(xù)向墳地走去。秋云負責攙扶女孝子,本來像天鴻的這樣的重孝子是有專人負責攙扶和執(zhí)紙儀的,自摔了孝子盆,被人忽略,送靈隊伍再返回來時,天鴻在送葬途中的雪地里吐一大攤血,石磊十分有理由斷定,這血是天鴻的索命無常。
皚皚雪野,憑天鴻的身軀連一個雪骨墩也顯示不出來。血濡染、漫漶,像一個美麗的圖案,把天鴻勾勒出來。人們救起時,他半睜著眼說,母親就這最后一次了,他還欠老人家三個頭,都怪自己不爭氣。天鴻女人早已哭了淚人兒。天鴻掙扎要去墳頭,天鴻女人把天鴻從她懷里交給石磊,端端正正立起,又說天鴻啊,我替你為娘補上。說畢端正、肅穆向著墳頭跪下去。
秋云在旁邊從一個無紡袋子取出才用過的墳頭酒倒一杯遞過去。天鴻女人把酒高高潑向空中,石磊像法事場上法士一樣拖腔道“一杯酒祭山水龍門陣”。天鴻女人又潑第二杯,“二杯酒祭老人已經(jīng)駕祥云。”“三杯酒祭代代有子孫,輩輩出能人?!笔谡f畢,天鴻女人三個叩地頭把臉深埋雪里,再立起來時,滿臉的雪絨只露出一雙黑葡萄似的淚眼,又攬過天鴻泣不成聲。天鴻勉強堆起一絲笑容,竟是那樣苦楚的五官移位,嘴角汩汩流著血。
救護車急促的拉著笛聲,閃著救命燈駛出石村。依照石磊叮嚀,秋云留住所有送葬鄉(xiāng)鄰,說啥也要吃了埋人飯再走。石磊知道只有秋云能把人留住。天鴻今次萬劫不復,還要再回石村,不可能沒有鄉(xiāng)鄰鄉(xiāng)親的。
石磊的大總管由秋云代替。她拿上煙、酒來到伙房,大廚們受寵若驚,一杯酒下肚,個個拍著胸膛向石村大美人做保證,“鹽多醋短,酒杯上臉?!鼻镌戚笭栆恍?,“酒上臉,福來了不是”說著扔下兒包煙走去,氤氳的伙房,噼噼駁駁,紅白案上熱鬧非凡。
秋云察看雪壓著的大棚,并不時電話詢問天鴻救過來沒有。石磊回話天鴻怕是不行。鄉(xiāng)鄰從秋云臉上讀出了天鴻的音訊,誰也沒有心思光等著筵席??傆X得應(yīng)該替天鴻做些什么吧。在棚下圍著炭火堆,誰也不知該有什么可做,陰陽先生該不該請,墓坑挖不挖,是箍還是實填,議不出頭緒時就一盅輪一盅喝著悶酒。沒有開席有人帶醉,硬著舌根兒說,天鴻再回來又是黑骨匣,天要煞石村男人啊。有人當官家鄉(xiāng)修廟架橋建祠堂。天鴻沒留下念想,也沒留下虧欠。就是過一百年,石村人也能記起那年那月出過天鴻縣長。秋云聽到議論心里酸楚,悄悄電話石磊說,不火化行不行,石村人怕黑骨匣。
一串清脆的開席掛鞭響過,埋人飯開席。
天鴻的黑骨匣子是石磊代表石村人從城里抱回來的。整整三天,天鴻家的把與政府需要談的交涉的抓得很緊,為的是趁村里埋老人的鄉(xiāng)鄰還都在村里,落葉歸根,安葬在母親墳旁邊是天鴻的心愿。進村那陣子秋云仍很盡責,和天鴻的妹妹把鄉(xiāng)鄰幾天來的伙食頓頓安排有肉菜。秋云領(lǐng)人接到村口。天鴻輩分低,沒有人披麻戴孝,天鴻家早早捎回的小白花幾大筐,秋云給散了,于是佇立垂頭的石村人手里都有一朵小白花。雪后幾天的石村上空灰蒙一片,偶爾一陣寒風裹挾著
枯葉在村子里像幽靈似地呼啦。幾只多日不愿飛走的貓頭鷹白天光光在村頭牌樓紫藤架里發(fā)出怪戾的叫聲。
還是殯儀館拉天鴻的那車輛。打著結(jié)的黑紗掛在車前檔。憑這,看一眼,誰心都會掉進涼水盆,熱不起來,何況是送石村幾百年才出的一個縣長天鴻。石磊步履沉重,天鴻家的被孩子攙著隨在后邊,誰也不說話。
路邊的石村人的心一下被石頭壓住了,瓦涼瓦涼的。
當抱著黑骨匣的石磊快到天鴻家大門口時,人群仍沒有一絲哭聲。石磊預計效果沒達到,卻瞅著只有聳肩啜泣沒有哭聲的秋云,突鎖眉頭,把目光像刀子一樣甩過去,秋云被石磊這驚鴻一瞥打了個顫,頓時醍醐灌頂,“哇”一聲開哭,“天鴻呀,二楞呀,你倆一路同行啦,蘑菇啊大棚呀,我的日子咋成啊,哎—嗨嗨—嗨”誰都知道秋云男人二楞兩年前也是變成黑骨匣子回來的,有人曾預言,石村男人碰上黑匣子神,黑匣子鬼,三十年挦不離。
按說有秋云開頭,應(yīng)是哭聲四起的。但別人的抽泣也沒有了。石磊把黑骨匣子放在靈前,上香點紅蠟時,那些小伙子早就扔了白花,圍著秋云聽哭詞,“前年正月二十三,你拿鋪蓋去藍田,粉刷工你不做,偏說背磚能掙錢,天鴻啊,活著他是你大大,閻王陰間好做伴……”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秋云,不是在哭靈,哭天鴻,簡直是在唱戲文。竟然有人拍手鼓掌,“噼噼啪啪”秋云住了哭聲, 抆淚,見人圍著她,摔過一把鼻涕,拂動著一股暗香,趕到靈前問石磊這飯開不開?!伴_”秋云道,“沒心肺的沒哭聲?!笔谡f晚上也許有。
開過飯后,石村人并沒有像對天鴻娘的靈堂那樣,深情和虔誠。他們把天鴻的死看得很漠然。說天鴻吧,是當了縣長,拿石村人看就不怎么羨慕。石村沒來過八路軍,如果天鴻是八路軍,石村人也把他當假的。就說,逼莊稼漢住移民點吧,一個石村蓋了幾十棟樓,半截伸在河道和龍王爺爭地。萌天遮日,一灣子沒了莊稼。此刻,黑黢黢兀立在一片銀色的石村灣子里顯得猙獰,不協(xié)調(diào)。就像天鴻死之前一個人在石村的原野上跌撞、奔跑、呼喊。
天鴻娘是石村人的母親,誰沒母親行嗎?天鴻可不是石村人的縣長。石村人也看透了,出了個天鴻不是石村人的尺子。倒也好,拉天鴻走出石村時政府有人調(diào)查過天鴻是否有借機之嫌,沒有仨桃倆棗,鄉(xiāng)鄰連份子也沒隨,死后還安然些。要不是石磊得天鴻家的口風信兒,留住鄉(xiāng)黨,誰稀罕吃閑飯,天鴻離開石村是孩子,又變成了孩子、回到像母親子宮一樣的黑匣子里,又回到石村,都別哭了,也不想哭,更哭不出,縣長不相信眼淚,讓天鴻好好睡一夜,明早隨他娘去吧。
至于明日送靈,就這一遭了,也不怕人再查他的嫌疑,要放炮的?!胺耪拥呐谀亍弊h論中有人提一句,最后一直認為買雙龍牌一腳踢吧,那家伙響脆,多放幾個,叫天鴻清醒清醒,下輩子甭當縣長,只做個石村好人。就這樣仨仨倆倆圍著灶臺品酒,烤手,不無惋惜地談?wù)撝昵霸撌沁€能掙幾天錢的卻好多日沒出村。
偌大的靈堂,孤零零一只黑骨匣,幾炷紅燭淚巴巴在搖曳,草鋪里沒有孝子。伙房早就準備著四鄰鄉(xiāng)親,村鄰送紙吊孝的夜飯。石磊派人到村頭拿著煙迎接。卻沒接到一個吊孝的人,這是石磊沒料到的結(jié)果。天鴻,石村幾代人的驕傲,咋就死后沒有一點兒威信了呢?至少他是多少鄉(xiāng)鄰鄉(xiāng)親眼看著長大的啊。
由于石磊在黏稠的沉默和無聲中,郁郁而無奈,石村人悄無聲息地溜出天鴻家大院,似乎這個當大官的天鴻不是石村人。
天鴻家的這才意識到天鴻和她都錯了,死后回石村,判斷失誤。城里女人不會哭,更不能作長跪狀為丈夫守靈。鋪一床太空被在靈前,抹淚抽搭,不覺紅燭燃盡,靈前一片黑暗,一片哭天慟地從天鴻娘墓地傳來,真情真切,神鬼落淚,感動著石村霜天。
天鴻家的和天鴻妹妹在靈前被凍醒來,天已大亮。用手機叫石磊和秋云過來,求鄉(xiāng)鄰吃飯后送靈。好在這一日沒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