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浩

陳昌遠(yuǎn)從青城書院后門出來，順著小路穿過一些菜田麥地，走上一條從香積寺山溝一帶住戶人家趕太平場的大路，進(jìn)了青果市小閘子門，經(jīng)過川王廟十字口，往左拐，就來到了天成街藥市上。

藥市上，買賣藥材的人來來往往，有用提兜提的，有用背篼背的，有用口袋裝著搭在肩上的，還有用雞公車推著川芎、澤瀉的……。省內(nèi)臨近的藥商、藥房大都從此采購所需藥材。遠(yuǎn)的就是從上海、武漢、重慶、西安省內(nèi)外各地來的客商。鄰近各鄉(xiāng)和本鄉(xiāng)農(nóng)民不少采集小宗中草藥入市來賣，小到做藥引子的車前草、夏枯草、枸椒子。主要藥材則是苡仁、烏梅、天麻、木瓜、丹皮、厚樸、木通、五倍子、花通、山梔仁、夜交藤、毛銀花、雷震子、川牛夕等等。亦有經(jīng)由灌金古道（灌縣至大、小金川），從西部大山而至的貝母、羌活、大黃、木香、麝香等等。陳昌遠(yuǎn)邊看邊就來到了一家藥鋪前，鋪面上方懸掛著長方形黑底金字匾“濟世堂”三個字。店面不大，一邊是柜臺，一邊是滿布抽屜的櫥柜，櫥柜上有彩瓷花瓶、瓷罐，上面貼著棱形紅紙寫的藥名，柜臺上立了一塊小木牌，上刻“依古炮制”四字；柜臺頭上還放了一尊尺來長的石雕小獅子。另一邊放了一排單椅，有幾個病人正坐著等候看病和抓藥。一位坐堂太醫(yī)正在給一個哮喘病人把脈看病開單子。一位三十來歲的抓抓匠正一手提著戥秤，一手展移著壓著藥單子的五寸來長的木鎮(zhèn)紙，邊看單子邊轉(zhuǎn)身開抽屜抓藥。每個抽屜都有好幾個格子，只見他從這個格子抓出藥來放在戥秤里稱一下，隨即移一下秤坨，又從另一格或另一個抽屜里抓出藥來稱一下，如此操作，有時要連抓帶稱兩三樣藥，這才轉(zhuǎn)身將秤盤里的藥倒在柜臺上用木鎮(zhèn)紙壓著的包藥草紙上。藥抓齊了，只見他從柜臺上方吊著的一個纏著細(xì)麻索的木滾上，拉下一節(jié)細(xì)麻索來三纏兩繞地將藥包拴好，就喊：“藥撿好了?！彪S即就拿過一把小算盤來“噼噼啪啪”地一手按著藥單子，一手撥著算盤珠子算錢。他的所有動作都非常麻利，麻利得讓人感到他不光是腦殼太聰明，做事還十分精明利索。他把這副藥給了一位中年人，收了錢后，還順便告訴他：“回去在田坎上撬幾株車前草做藥引子，記住喲?！蹦侨舜饝?yīng)著走后，他又開始邊看單子邊撿起另一副藥來。

陳昌遠(yuǎn)在心里告訴自己：就是這里了。于是就走到柜臺前問：“伙計，有沒有當(dāng)歸呀？不要陳貨?！?/p>

抓藥的伙計并沒有看他說：“有！才進(jìn)的貨?！比匀蛔ニ乃?。

“給我稱一兩，二錢一包包好。我趕一下場再來拿。”

“好，等這陣忙完就給你包。”

陳昌遠(yuǎn)說了聲“要得”就轉(zhuǎn)身往牛畫匠的裱對鋪那頭去了。

牛畫匠名丹青，裱對鋪叫“寶之齋”。木匾是張雕匠隨意刻來送給他的。兩家人關(guān)系不錯。只是這牛畫匠一心一意想畫畫，不善經(jīng)營，故店面陳設(shè)簡陋，連貨架都是幾個撐弓直接釘在壁上，搭幾個木板板做成的。上面放著竹筒筒，里面插著大、中、小毫各種毛筆。還有宣紙、白紙、五色紙倒也堆得整齊。面向街面的柜臺上今天特擺放了一排排高至尺許，小到兩寸的各色童子，這些童子娃娃，絕大多數(shù)都是沒穿衣裳光著屁股，前面現(xiàn)出小雀雀兒的；也有一兩個穿著涂上紅綠色布兜兜將下身遮掩著的女童兒。這些童子一般都是用楠木、栗子、柏木、青杠依次優(yōu)劣雕刻。牛畫匠這里卻有用最珍貴的從天師洞張?zhí)鞄熓衷缘哪侵臧坠麡洌ü陪y杏）上，用那些泥瓦匠們趁廟上請去撿房瓦的時候，故意拿人作掩護(hù)，讓守護(hù)的道士不注意，將預(yù)前謀劃好所準(zhǔn)備的快鋸取出，偷鋸下來的白果筍（銀杏乳）所雕的童子。據(jù)說用這種偷來的白果筍雕的童子，給哪家結(jié)婚多年還沒有娃娃的夫妻送去，肯定就會懷起娃娃；但一定是要偷的，否則，就不靈驗了。這種童子牛畫匠不會擺在柜臺上，他必須放在十分隱蔽的地方，有時一個晚上都要悄悄地展移幾個地點。這種童子一般都是有人提前預(yù)定雕的。今天牛畫匠就準(zhǔn)備了三個這樣大小不一的童子藏在屋里面。因為明天就是三月三，藥王山廟子要在三婆娘娘殿舉辦童子會。他一年的生意靠這三個童子就能賣上六七斗米的價錢，夠他兩口子吃幾個月了。在鋪子里，其它的就是還在壁頭上掛著一些紙扎的金童玉女，磚瓦房子一類的死人用品。只有他那張給人裝裱字畫的案桌還像個樣子，足足占了鋪面的一小半面積。在案桌對面的壁上，顯赫地掛著一張已經(jīng)裱糊好的山水工筆畫，這幅畫題寫著“青城太平圖”五個字。

“青城太平圖”這張畫一下子深深地吸引住了陳昌遠(yuǎn)。只見畫上，在遠(yuǎn)處隱隱約約重巒疊嶂，近處寫著孤鶴頂、筆架山、白石片、藥王山、天鵝抱蛋的山影之下，從藥王山上的廟宇順沿著石梯而下，到了藥王橋，就見有兩旁擺攤賣藥的人直到東南西北中各道閘子門，各條街巷，青城書院，各路場口，各座橋廬子，各條大溝、小溝、干溝，散布在街上的一十一座廟宇，以及推車抬轎各色趕場的人，都畫得精精細(xì)細(xì)，就連這綿延幾里路長寬的太平場街上那些房子蓋的瓦都像一匹一匹的跟真的一樣。還有上場口那幾株大麻柳樹和天上飛著的雀鳥都畫得活靈活現(xiàn)。最為畫龍點晴的是高高矗立在東邊，對著正街閘子門外，藥王廟壩子內(nèi)，古戲臺側(cè)邊的那座高高的惜字塔。它神奇地與藥王山相對映，在薄薄的輕霧繚繞中，飄飄緲緲，使得太平這個地方似如建筑在天上的天街，在這里居住著和來來往往的人們，猶似神仙一般。畫的近處，則是從西北方向流經(jīng)太平的浩瀚遠(yuǎn)去的岷江。

據(jù)說這幅畫牛畫匠抬著一條小板凳坐在藥王山頂上，眼觀著太平場全景足足花了半年的功夫，連生意都放下不經(jīng)佑才完成。開初還叮囑他有點憨的婆娘開著鋪子，每次到下午回家算賬，總要差錯一兩筆，幸好錯的都是一兩張紙呀，一兩個紙做的銀子呀這些不值錢的小貨，大的倒還沒有錯過。不過，對牛畫匠來說，總覺得自己婆娘憨眉憨眼的，再咋個教她，橫豎都還是有錯，心頭非常不高興，不如不開把門關(guān)了還少費心，少淘神。于是他就干脆成天不開鋪子到山上去觀察著實景，描摩著畫他的“青城太平圖”。

他憨眉憨眼的婆娘叫左志真，不知是哪里人，說話撇聲撇氣的。是那年國軍在汶川縣板橋打紅軍的第二年，突然有一天在街上就來了幾個女的，穿得破破爛爛，其中一個坐在下場口的伍炮匠家門口就不走，她呢？走到牛畫匠鋪子前就倒了。正好牛畫匠在鋪子里，正挽著雙袖，手拿著漿刷，口含清水，在“噗噗”地噴灑著為客人裱一副紅對子。突然見一女的倒在了自己門前，著實嚇了一大跳，差點將要像噴霧一樣噴灑的水吐在一坨。他盯睛看著這個女的半天還沒爬起來，而且連動都不動，心里就想著“吔，該不是絆死了喲！”就趕緊丟下家具，幾步跳出鋪門，蹲下來用一只手放在女的鼻子上摸，感覺還有氣，就趕忙往上隔壁“濟世堂”去喊太醫(yī)，那坐堂的張?zhí)t(yī)一聽，忙不迭地起身就跟著來到這個女的跟前，一摸脈就說：“是餓昏了的，把她弄到你屋頭，整點東西給她吃了就好了?！?/p>

牛畫匠沒有多想，果然就將這女的抱到自己屋頭床上放好，趕緊去灶房燒火刷鍋，他將甑子里的干飯舀了兩瓢兒，把缸缽里的米湯舀了小半木瓢倒在鍋里，用鏟子攪勻，蓋上筍殼做的小鍋蓋，又到灶下去給灶孔里加些干竹簽簽柴，拿起火筒對著火膛內(nèi)“呼呼呼”地吹氣，火苗隨即串了起來。不一會兒，一碗半干不稀的飯就煮好了。他趕緊拿了個調(diào)羹端著就向床前跑去，把碗放在柜子上，將那女的抱起來斜靠在床頭，半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地喂著這女的。大約一個時辰吧，這女的硬是就醒過來了。只是牛畫匠怎么問她她都不開腔，只擺腦殼，最后只說了自己叫左志真，再隨后就什么也不說了。

牛畫匠那年三十歲。父母早就亡故，家里又窮，全靠父母給他留下的開著香蠟紙火鋪的這間鋪面，和當(dāng)年大觀鄉(xiāng)吳畫匠見他聰慧喜歡畫畫收他為徒弟，教了他裱糊對子的手藝有些收入。要不，像他這樣倒文不武的，還不知道怎么生活呢？自然是女人都討不到，一直是個單身漢。

那天也是逢場天，各家鄰居都在經(jīng)佑自己的生意，并無人過來幫忙。自己畢竟是個大男人，這女的醒過來他就覺得孤男寡女的不是個滋味。牛畫匠就對那女子說：“妹子，你現(xiàn)在好了，就快走吧？你要到哪里去呀？”那女的仍然不答應(yīng)坐在床上動也不動。半天，牛畫匠又說：“妹子，要不你就在床上再睡會兒，我要去經(jīng)佑生意了?！蹦桥木忘c了點頭，梭下去拉上鋪蓋睡了。

到了傍晚，這街上除了一些酒館、面館、賣吃的夜市鋪子外，其余各家也就關(guān)了。牛畫匠也關(guān)了鋪子進(jìn)到房間內(nèi)，見著女的已經(jīng)起來在幫他收拾那些破破爛爛，堆得亂七八糟的東西，牛畫匠又對她說：“妹子，我家里窮，連一件像樣的東西都沒有，就等他甩在那里，用不著收拾。這樣子，你看天都快黑了，我一個單身漢，你在這里不方便，我去煮點東西，吃了，我引你去賈大娘的宿客店給你寫個號住下，明天就趕緊回家去哈?！蹦桥囊宦牼椭睌[腦殼，半天才說：“大……大哥，我……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大哥，你就把我留下來吧。我……我……我給你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媳婦……”這女子說話別聲別氣，雖不是本地人，但對于住在這條常有東來西往南來北走客商的街市上，牛畫匠也還聽得出來是什么意思。雖然這女子說的媳婦與這里說的媳婦是自己兒子的妻子才叫媳婦，這牛畫匠一聽還就驚得睜大了眼睛。半晌才說：“你給我當(dāng)女人？你看我屋頭啥子都沒得，咋供得起你嘛？你跟到我，不怕受苦受窮啊？”

“不怕！不怕！我就給你當(dāng)女人！我再不走了！”說著這女的還就又坐到那張牛畫匠父母留下的二花床床邊上不起來了。

牛畫匠心里也早就咚咚地跳了。他不知道心里邊是什么滋味，總之連說話都有些顫抖。他說：

“那…….那你……就在屋頭等一下，我去唐建廷館子頭買點吃的回來?！闭f著就走出了屋門。

牛畫匠在飯館里熬了一份回鍋肉,端了一大碗米飯，又在華瘸子酒店打了半斤后街上余松橋烤酒坊烤的玉米燒沖子白酒，稱了二兩干花生，二兩豬腦殼肉拿回家，放在壁上貼有“天地君親師”神位前的一張方桌上；然后又去灶上刷鍋，將早晨煮來要吃一天的干飯，剩余部分一齊倒在鍋內(nèi)，又將在飯店端回來的飯倒下去混合著；因為甑子里的飯已經(jīng)煮過一些給這女的吃了，他怕不夠，所以才又買了一碗回來。剛放下攪和飯的鏟子，急忙著又去灶下挾柴生火。這個女子看在眼里，就跑到灶下要牛畫匠讓他來燒火。牛畫匠也就依了她，轉(zhuǎn)到灶上去用鏟子煎起飯來。一個燒火，一個煎飯，不一會兒飯就熱了。牛畫匠用筍殼蓋子將飯蓋好，就去拿了一個洗臉盆來，洗臉盆是黃銅做的，有些凹凼，這也是他父母留下的遺產(chǎn)。他取下掛在灶孔門前灶搭鉤上利用灶膛內(nèi)燒火余苗燒熱水的大圓湫壺，倒了大半盆水端去放在洗臉架上，收下洗臉帕放在盆內(nèi)，走到女子跟前說：“去洗一帕臉，你看你的臉好花喲！”那女子睜著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有些害羞，有些含情地就走到洗臉盆前對著洗臉架上的一面圓鏡洗起臉來。牛畫匠又走到灶下加了一些不易燃的生柴在灶孔內(nèi)給鍋里的飯保溫，然后又走到方桌前在抽屜里拿出兩個青綠色小酒杯放好，就對著女子說：“洗完臉就來吃飯?！蹦桥討?yīng)了聲“好”，就繼續(xù)著揉搓帕子洗她的臉。待洗完臉轉(zhuǎn)過身走到牛畫匠跟前時，在有手把的點著清油的雞錫燈盞照耀下，這女子卻是那么的美麗，那么的楚楚動人。牛畫匠差一點就要上前去抱了。他強忍住一身都有一股無名的熱火，聲音有些顫顫地說：“來，快……快坐下。你看，我就買了這點菜，你先喝點酒，我陪你?！闭f著就拿起也是青綠色的小酒壺給兩個杯子倒上酒，舉著說：“來，喝。”

那女子也不回應(yīng)，只是微笑著端起杯來接受了牛畫匠的碰杯情意，一口將酒喝了下去。

“來，嘗點這個鹵豬腦殼?！?/p>

那女子也不開腔，仍然只是微笑著就去夾那盤子里切得薄薄的一片一片的鹵菜。

他二人如此地就這么坐在桌上喝起酒來……

丁幺師打更匠已從正街下閘子門門樓上梭下梯子敲著鑼一路往上場走來了。他里路走里路敲著“鐺—”的鑼聲告訴居民們已經(jīng)起一更了。

牛畫匠已經(jīng)和那女子進(jìn)到了自己的房間；他也再沒有第二個安有空床的房間了。他原本想的是吃了飯后還是叫這女子到客店去住，再怎么說，也總得看個日子，請點客人，拜拜祖先，至少向街坊四鄰打響，自己正兒八經(jīng)地娶了個女人嘛。雖然這女子落難到這里，又自己說了要給他做女人，總覺得這樣不明不暗地就一起，還是不大好。但自從那女子洗過臉轉(zhuǎn)身，他看見是那么的美麗那時起，他的心就開始動了。加上那女子雖不開腔，卻時時的微笑，更讓這三十歲的男人渾身熱乎乎地總想伸手去摸一下人家?，F(xiàn)在一男一女兩個人就坐在這十多平方米的房間內(nèi)，雙方都感覺到會有一種既知道又不知道的事情將要發(fā)生。誰都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怎么辦。丁打更匠的鑼聲已從自家鋪子前打著走遠(yuǎn)了，還是牛畫匠忍不住開了腔：“你那衣裳太爛了，把它脫來丟了，明天我去給你扯點布，另外縫一件。都快要二更了，要，要不，你，你就去床上睡，我……我就在這凳子上靠，靠一夜。”那女子果真就起身對他笑了一下走到床前，他就坐在挨床頭邊的靠背木椅上。那盞油燈就放在木椅側(cè)邊的矮柜上；這是為了方便睡在床上也能側(cè)身將燈吹熄。此時這女子卻沒有先脫衣服，而是一只手按著他坐的木椅俯身去吹那柜上的燈，無意間她的手就挨著了他的手，雖然白天他是抱著這女子進(jìn)屋睡到這床上的，那是為了救人，好像沒有什么奇特的感覺。這時這個女人的俯身，就像是投入到自己的懷中一樣，一股女人的奇香突然熏得他神魂難抑，熱血沸騰。他順勢一把就將女子抱在懷中，緊緊箍著不放，還就將那許久未剃過胡子的臉也親向了人家。那女子也沒反對，讓他緊緊地抱著自己，親著自己，自己也把頭緊緊地伏在了這男人的肩頭，臉親著臉。她哭了，流下了眼淚……。好一陣，她才揚起頭來，吹熄了那盞見證這一時刻的油燈。在這漆黑的夜靜中，牛畫匠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將她抱起摸著黑放到床上，自己解衣也上了床。他摸著那女子平躺在床上，卻紋絲不動，他就忙不迭地啥都不顧了，去解那女子的衣裳和脫人家的褲子，然后就翻到了人家身上，那女子也完全依著他，溫柔地讓他在自己身上行動。他急緊急忙地才找著了位置，自己的家伙也才剛進(jìn)入該進(jìn)的地方一點點，就感到人家緊緊的地方像讓自己突然給繃開了一樣，一下熱烘烘的像冒出了一股什么浸潤潤的溫溫的暖流，牛畫匠連動也沒再動一下，自己那東西也就飛出來了。他意猶未盡地沒有了勁，翻下身來躺在了女子身邊，卻怎么也睡不著。一時又找不出什么話來和女子說。自己心里又總還想著還想再來，過了好一陣子，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于是又側(cè)身去摸人家的身子，從臉上，頸上到挺挺的兩個乳房，那女子都隨他自由，唯獨摸到她下腹部時，那女子一把就將他的手拉開了。他也突然感到這女子的小腹部像有一大處不平滑硬手的皮膚。他也不好過問，就又將手摸向了那毛茸茸的地方，這女子卻也又乖乖地讓他撫摸，而且用雙手來抱住了他。于是他又情不自禁的翻到人家身上動了起來，那女子也就緊緊地抱著他任他行動……

就這樣，牛畫匠撿了個女子回去做婆娘的消息，一下就在街上傳開了。伍炮匠也撿了坐在門口就不走的那個女子做了自己的女人。不久后，又聽說汪家石橋王家院子死了女人六七年還沒得錢再娶婆娘的何篾匠，也撿了個坐在龍門子門坎上就不走，是從大山里頭走出來的野丫頭做了自己的婆娘。這三個單身漢男人連想都不敢想地沒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沒辦過酒席花過錢，就這樣麻麻渣渣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婆娘，真是人間奇緣。

事隔不久，當(dāng)這三對新婚夫妻還沉浸在幸福密月之中的時候，這三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卻被分別傳到鄉(xiāng)公所去盤問了。

原來，就因為是奇緣，這消息越傳越寬，聽說在鄰近的中興鄉(xiāng)也發(fā)現(xiàn)了和這三人同時從山里下來的女子類似地同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結(jié)了婚。這就引起了國民黨區(qū)分部書記兼區(qū)長的張一西的注意。他密召有關(guān)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查，是不是“霉老二”（稱紅軍）被打跑，共匪留下的臥底密探喲？這太平鄉(xiāng)，那時叫平安鎮(zhèn)，就在這區(qū)公署眼皮下，豈能怠慢。鎮(zhèn)長王逸民就派手下將這三個女人分別傳到鎮(zhèn)公所審問。那個野丫頭說她是靖化（大金縣）白溝鄉(xiāng)高山上的人；伍炮匠娶的那個女人說她是雜谷腦的人。都說是因為聽說“霉老二”來了要拉女人的一起睡，“共產(chǎn)共妻”，就逃難跑出來了。王逸民一聽也就把她們放了。唯有傳問牛畫匠女人那天，牛畫匠不在家，一早就爬到藥王山頂去畫“青城太平圖”去了。他女人老遠(yuǎn)見來了兩個鄉(xiāng)丁，背著槍直朝她家鋪子上走來，就趕緊跑到屋內(nèi)脫下牛畫匠才給他在馮二裁縫店做的新陰丹蘭衣褲，換上牛畫匠的補疤疤衣裳，剛走出房間還未進(jìn)到鋪子里，果然就被兩個鄉(xiāng)丁喊她關(guān)了鋪門，半押著去了鎮(zhèn)公所。人的命運就是這樣，正好這天張一西的貼身保鏢王子和在場陪審，王逸民照例端坐在公案桌上，其實他心里早已知道，前兩天和眼下這個女人是什么人。但他在張一西這些人面前就堅持著他們都還不是什么犯人，照法應(yīng)該是調(diào)查詢問而已。就因為張一西的指令是涉及共產(chǎn)黨紅軍的案子，加上這王子和又在場，自然這動靜就要做得大一些。于是他就躍武揚威地一改前兩天無人時的和顏悅色而成了拍桌審問的惡人。這女子如同倒在牛畫匠鋪子前那天一樣，什么也不說，要不就是問東說西，問牛答馬，顛三倒四，就這樣也是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說不清，唯一說得明白的就是她叫左志真。無論王逸民怎么問，問她啥，她都是要不要又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自己叫左志真，其它就什么也不說了。她說話又是別聲別氣，回答問話時又總是憨眉憨眼癡笑著。這王逸民又將驚堂木高高地舉起來，重重地拍下說：“你是不是在裝瘋喲？說！”這女人像是嚇了一大跳，雙手緊抱著頭兩眼直盯著王逸民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王逸民偏著頭對王子和說：“算啰，看來這女人腦殼有問題，連是哪里的人都不曉得，是個憨憨。”還又?jǐn)[著頭說：“唉，這個牛畫匠嫑咋把她娶倒啰！干脆放了算啰！”

“不！等我來！”

說著這王子和把手槍往后一別，就走到了這女人面前，用一支手將那女人的頭抬起，另一支手就在這女人臉上摸，摸著摸著還就用雙手去捏人家的胸部。那女人像是本能地一雙手時而抱頭，時而抱胸地保護(hù)自己。

“你啥子憨喲？說！你是不是共匪婆呀？不說，我把你拖出去弄了！”邊說還就一下把那女人拉起來緊緊地抱著，用嘴在人家臉上亂杵著；“說不說！說不說！不說我馬上就把你整了！”

那女人不是點頭，就是擺頭地仍然不說話反抗著。這王子和居然還就一支手去摸人家的下身。王逸民見狀，趕緊走下來拉著王子和的手說：“王隊副，要不得！這是在辦案！”

“你不是說她憨哇，這女人看起來還有幾分姿色，拿給我去把她弄了，看她還憨不憨！是憨憨她就不得反抗！”說著她還就真的將那女人抱了起來要走。

王逸民趕緊又拉著他說：“這咋個要得！這是鎮(zhèn)公所，哪有這樣審人的？要是傳出去，成啥子體統(tǒng)！就是張區(qū)長在這里，也不得答應(yīng)你這樣做！我看先把她放了，等調(diào)查后再說?！?/p>

這王子和雖然是張一西的親信，又被張一西委任安在王逸民身邊兼任著隊副，鎮(zhèn)長這么一阻攔，還是不敢太造次，于是就把這女人放下，王逸民趕緊對她說：“快回去了！”那女人像是沒有聽懂，還癡癡地站著不動。王逸民就叫那兩個隊丁說：“把她送回去?？此也坏铰纷咤e了?！蹦莾蓚€隊丁說了聲：“是！”就將這女人又送回到了“寶之齋”。

自此后，這女人就有些倒傻不傻的了。時不時還連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衣裳也穿得拖一片掉一幅的。而且有時一兩個月還不換一次，在眾人眼里顯得是那么稀臟邋遢。牛畫匠也就到處宣傳說：“人家的婆娘男人走了不放心，我的婆娘我有三心：一、看到惡心，二、出門放心，三、想起傷心。惡心，是她那個樣子太臟了，哪個看得起她喲；放心，是隨便出門好久也不會有人和她攪撓；傷心，是她太造孽了，我也咋個遇到她了喲！……”

但有一點，牛畫匠是永遠(yuǎn)銘記在心的。那就是同房那天晚上的第二天早晨起來，他發(fā)現(xiàn)睡覺的草席上有一朵紅紅的玫瑰花似的跡印。他左看右看，近看遠(yuǎn)看，然后像忽然醒悟似地手之舞之，腳之蹈之，發(fā)誓這一輩子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再吃不起飯也要對她好，把她供起。每每想即此事，他的心就總是喜滋滋的，再傷心也不傷心了。

陳昌遠(yuǎn)不是隨意來到“寶之齋”的。他是受延安抗大一位同學(xué)之托，來幫他尋找紅軍長征時，受傷留在涼山的妹妹。后來打聽到他妹妹傷好后，已經(jīng)和一些當(dāng)年的戰(zhàn)士暗中聚集，結(jié)伴或分散走到了四川灌縣境內(nèi)，他的妹妹落足在了太平場街上一個姓牛的畫匠家里。他的妹妹名字叫左志真。昨晚他就問了父親，父親說這牛畫匠還是住在天成街，是娶了個不知哪里來的倒憨不癡的女人。父親還說：“哪里是娶喲，是撿的?！?/p>

他來到鋪子前，見牛畫匠正挽袖在寫一副紅對聯(lián)。他沒有開腔打岔。見牛畫匠把那比大姆指還粗一倍的毛筆，在那刻著幾條龍的大石墨盤內(nèi)拖了又拖，聚精會神，左手按著那對聯(lián)紙試了又試，忽然才提起筆來在那紅對聯(lián)紙上揮舞著寫下了：

感千年靈性早生貴子

應(yīng)三月仙氣晨降福童

上款是十一保保長建成大爺笑納。落款為青城公社西路碼頭王子彬率眾賀。

牛畫匠寫完放下筆來抬頭一看，寫字時牽紙放紙的人卻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一位陌生的青年漢子。奇了怪了！嘴里就罵道：“這個憨婆娘跑到哪里去了！”一面就向屋內(nèi)喊：“左志真！左志真！……”一面又覺得不妥地趕緊賠禮說：“真沒得臉面，我那婆娘有點憨，像是又發(fā)了。你看讓兄弟你給我打了下手。請問，要點啥子？”

“不要啥子，我是來打聽一個人?！?/p>

“啥子人？只要是這街上的，我都熟得很。說吧，要打聽哪個？”

“你剛才喊的左志真就是你屋頭的呀？”

牛畫匠一聽是問自己女人就有些警覺了，悶了一下笑著說：“哎，嫑咋娶到她了，是個憨憨，她連是哪里的人都不曉得?！?/p>

“你放心，我只是打聽一下，是一個朋友說他一個遠(yuǎn)房親戚，九年前家鄉(xiāng)遭天旱，莊稼沒得收成，逃難途中走落了，就叫左志真。這幾年到處都在找沒找到。剛才聽見你喊這名字，就想問一下，不知是不是她？”

“恐怕不得行，這么幾年了，連我都搞不清楚。我也懶得問她了，反正她就是那個樣子，憨眉憨眼的?！?/p>

“牛師傅，能不能讓我進(jìn)屋去試一試問問她看？”

牛畫匠又將陳昌遠(yuǎn)上下看了好一陣這才說：“對嘛，屋頭請！”

原來這左志真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習(xí)慣，她在鋪子里，只要見著來了生人，就會立即進(jìn)到屋內(nèi)不出來。陳昌遠(yuǎn)跟著牛畫匠進(jìn)到她家既是廚房又是堂屋的屋內(nèi)時，她也如往常一樣，已經(jīng)躲進(jìn)自己的房間里了。牛畫匠請客人坐下后，就邊喊著她的名字邊走進(jìn)房間內(nèi)將她牽了出來說：“這是你娘家客人，是來尋找你的！”她一聽，眼睛忽然一亮，緊盯著陳昌遠(yuǎn)卻仍然不開腔。

“你坐倒嘛，硬是憨的?！迸．嫿澈八诹岁惒h(yuǎn)對面。

陳昌遠(yuǎn)對她說：“你不要有顧慮，我是你家一個親戚托我來找你的……”

“有沒有人啊，拿東西！—”

鋪子外面?zhèn)鱽砗叭说穆曇簦惒h(yuǎn)借機向牛畫匠說：“牛師傅，去忙經(jīng)佑你的生意吧，不要管我們，我就和她擺擺，看她能不能想起來?！?/p>

“對，你和她擺嘛。”說著牛畫匠就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陳昌遠(yuǎn)和左志真。靜靜的。陳昌遠(yuǎn)已經(jīng)斷定，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左志真。他已經(jīng)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感，但仍然按規(guī)定地對她說：“我是娘家派來找你的。不知道臨走時，娘給你裝在衣服內(nèi)的東西還在不在呀？”

左志真一聽兩眼立即閃出了光茫，隨即又流下了淚花，不住地點頭說：

“還在！還在！我就藏在衣領(lǐng)內(nèi)！”

是的，這許多年來，牛畫匠不止一次地發(fā)覺他的女人常常坐著一個人發(fā)呆。特別是有時她說要出去找一路逃荒出來的姐妹，一天兩天才回來時，更是如此。有兩三次，他還發(fā)覺，她從衣柜里翻出，無論他怎樣勸也不愿丟掉的來時穿的那件破爛衣裳，抱在懷中暗暗流淚。一次還見她將衣領(lǐng)貼著自己的臉，邊流淚邊喃喃地說著什么。他以為她是腦殼又不清醒了，也未去管她，問她。因為有一次，他曾經(jīng)估著（硬要）要將這件衣服拿去甩掉，她就死活地抱在胸口上不肯丟手說：

“大哥呀，這是我娘給我的唯一念頭了，你可千萬不能給我丟了?。　?/p>

左志真很快從房間內(nèi)抱出那件破爛的衣服，用剪刀輕輕挑開兩邊的衣領(lǐng)，從夾層中取出一對當(dāng)年紅軍戴的紅布領(lǐng)章來交給陳昌遠(yuǎn)驗證，陳昌遠(yuǎn)將領(lǐng)章捧在手中，眼里也止不住流出了熱淚。他百感交集地又將領(lǐng)章交給左志真，望著她哽咽著說：“志真同志：苦了你了！”說著就站起身來雙手緊緊拉住她的手握著。左志真卻掙脫了雙手，一下?lián)湎蜿惒h(yuǎn)將他緊緊地抱住“嗡嗡嗡”地哭了起來……

快十年了，自己多少次一個人出去找組織，找親人，卻怎么也找不到，找得好苦喲！失散的姐妹們也找得，過得好苦喲！今天親人來了，天天盼，夜夜盼的想望，終于有了回答。對著自己的親人，怎么克制得了感情不哭呢！陳昌遠(yuǎn)也撫摸著她的肩背說：“哭吧，志真同志！”然后又附在她耳邊說：“快把領(lǐng)章藏好，現(xiàn)在暫時不要讓牛大哥知道！”

左志真一聽立即停住了哭，用手擦干了眼淚堅定地說：“好！”就將紅領(lǐng)章依然裝進(jìn)衣領(lǐng)內(nèi)，從胸前取下別在衣服上的針線，坐在高板凳上飛針走線地很快縫好，拿進(jìn)房內(nèi)依然放在了衣柜的最下面走出來，問陳昌遠(yuǎn)：“組織上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陳昌遠(yuǎn)告訴她：“是你哥哥左志強告訴我的。他原來是八路軍營長，現(xiàn)在是陜甘寧野戰(zhàn)集團(tuán)軍某團(tuán)的團(tuán)長。他帶領(lǐng)部隊在陜北，正和胡宗南部在作戰(zhàn)。我們是在延安抗大時認(rèn)識的。你父親背著煮飯的鑼鍋在長征中翻夾金山時被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雪吹倒掉下懸崖犧牲了。你母親現(xiàn)在在軍用被服廠擔(dān)任副廠長。你不要擔(dān)心，他們都很好。”

聽見父親已經(jīng)犧牲的消息，左志真不由得又抽噎起來。她噙著眼淚問陳昌遠(yuǎn)：“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陳昌遠(yuǎn)告訴她：“按中央白區(qū)‘隱蔽精干，保存力量，以待時機’的精神，你現(xiàn)在仍然裝著什么都不知道，要和原來一樣繼續(xù)堅持下來?，F(xiàn)在全國的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有什么任務(wù)，我會設(shè)法通知你?！闭f完，又握住她的手說：“還要讓你苦下去，太委屈你了！千萬要保護(hù)好自己！”

左志真又撲向陳昌遠(yuǎn)的懷抱緊緊地將他抱住，強忍著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向陳昌遠(yuǎn)說：“我知道了！同志，你也一樣，要保護(hù)好自己！”

兩位如同久別重逢的戰(zhàn)友，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陳昌遠(yuǎn)走出屋外，來到鋪子里向牛畫匠說：“她啥也記不起來，牛師傅，你要好好保護(hù)她，愛護(hù)她，讓她心里慢慢好起來?！?/p>

牛畫匠說：“這是當(dāng)然、當(dāng)然！”

說完，兩人道了別，陳昌遠(yuǎn)又反向去了“濟世堂”藥鋪。

揚抓抓匠已將當(dāng)歸包好，見陳昌遠(yuǎn)來了，就從柜臺下取出來遞給他說：“兩個銅元?！标惒h(yuǎn)也未說什么，從衣服里摸出銅元放在柜臺上轉(zhuǎn)身就走了。

他走到川王廟，見一用手按著木板，拖著雙腿的叫化子在那里討要，他丟了一個50文的銅元，然后就進(jìn)到了側(cè)邊的陜西會館。走在一個掛著耶穌的大殿僻靜處，見四下無人，將五包藥中的中間一包取出來打開，見有一張小紙條，展開來一看，上面寫著：“情況變，勿去表妹家。明日上午藥王山見?！毕旅媸墙宇^人、接頭暗號。陳昌遠(yuǎn)看后立即放進(jìn)嘴里將紙咬爛，分別吐在了地下。他沒有在街上逗留，是直往回家的方向走。還未走出石灰街東路閘子門，就聽見背后忽然人聲嘈雜。他回頭一看，只見趕場的人像潮水一樣朝街這頭蜂擁而來。不知是誰的石灰被絆倒一地，眾人從上面踩過，那白色煙霧立即沖向四方，灰蒙了！有跑得快的，已經(jīng)到了身后，邊喊著：“正街上打起來了！快跑！說是共產(chǎn)黨來了！……”隨即又見七八個穿著黃軍服的兵丁扛著槍也跑了過來。他趕緊幾步跳上閘子門的石階梯走了出去。再回頭時，見那幾個兵丁已經(jīng)關(guān)了半邊厚厚的閘子門不準(zhǔn)人通過，開始設(shè)崗盤查出街的每一個行人了。

陳昌遠(yuǎn)見狀，匆匆地過了會昌橋，急急地走上回家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