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彰
人格權商品化的概念在近些年來討論較多,已不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學者們或從比較法的角度吸取不同法系關于這一理論的先進經驗,或從傳統(tǒng)民法角度來論證這一問題的真?zhèn)?,又或是從法哲學的高度來對人格權進行分析,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人格權益不僅包含精神利益,也存在著財產利益的觀點已成為共識,人格權一身專屬性的色彩不再如以往那么強烈,傳統(tǒng)中認為人格權即定為非財產權的理論也在進行著修正。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經濟的發(fā)展,傳播媒介日新月異,利用他人的某些特定人格利益(如肖像權、姓名權等)進行商品的廣告宣傳在市場經濟下的今天幾乎隨處可見。但權利人出讓的究竟是一種對人格權使用的權利,抑或是人格權本身,則不無疑問。傳統(tǒng)見解認為人格權不可讓與,因為人格權乃是與人的屬性具有高度相關性的權利,即“人之所以為人”的權利。其本身并不是財產權,更不是從屬于財產權的權利,其“不以一定的財產利益為內容,人格權的客體即法定的人格利益,既無法直接表現為等價的商品;也不能作為財產加以消耗、分割或轉讓”①姚輝:《人格權的研究》,楊與齡編:《民法總則爭議問題研究》,臺北:五南圖書公司,1999年,第91頁。。但如若承認人格權中存在財產利益,那么一般財產權的某些特性也應可以適用于人格權。財產權的最大特征是可以繼承、讓與,這一特征是否適用于人格權,值得探討。
對于人格權中的財產利益,我國傳統(tǒng)民法將人格權歸類于“非財產權”之屬②施啟揚:《民法總則》,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第29頁。,認為:“人格權是非財產權,它并不以一定的財產利益為內容?!雹弁趵?《人格權法》,北京:法律出版社,1997年,第13頁。民法不承認人格權中的財產屬性,在實務中也有相關案例予以佐證。在1997年引人關注的魯迅之子周海嬰訴浙江省郵政局未經同意發(fā)行相關商品侵犯其父肖像權一案中,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的專門批示認為:“由于肖像權屬于人格權,不屬于財產權,因此,不在繼承的范疇內,是不能繼承的?!芎胝埱罄^承其父魯迅的肖像權無法律依據?!弊罡咚痉C關以此拒絕承認人格權中的財產利益,但后又在2000年周海嬰訴紹興越王珠寶金行發(fā)行相關商品侵犯其父魯迅先生肖像權一案中出現觀點上的變化,認為:“公民死亡后,其肖像權應依法保護。任何污損、丑化或擅自以營利為目的使用死者肖像構成侵權的,死者的近親屬有權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雹僮罡呷嗣穹ㄔ?《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周海嬰訴紹興越王珠寶金行侵犯魯迅肖像權一案應否受理的答復意見》,http://www.lawyee.net/Act/Act_Display.asp?ChannelID=1010100&KeyWord=&rid=276641,2014年6月6日。承認了特別人格權即肖像權具有財產利益并可以繼承。其后出臺的《侵權責任法》第20條的第1款和第2款規(guī)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財產損失的,按照被侵權人因此受到的損失賠償;被侵權人的損失難以確定,侵權人因此獲得利益的,按照其獲得的利益賠償?!蓖ㄟ^損害賠償的方式承認了人格權中存在可以定價衡量的財產利益。
雖然人格權中的財產利益得到了承認,但對于人格權中財產利益是否可以讓與的關注卻并不多,對此的討論多從侵權發(fā)生時的被動防御的角度,而忽略了個人對于積極主動出讓自身部分特別人格權的現實需求。有學者認為,人格權中財產性內容的流轉應該禁止,因為這樣的流轉將使人格要素脫離權利人控制,從而根本上損害了權利人的精神性人格利益。“禁止生者之間一般人格權中財產性利益轉讓和實踐中一般人格權中財產性要素的轉讓需求之間的矛盾可以通過合同轉讓制度來實現。如果被許可人要求轉讓該許可,他應該和第三人訂立債權債務轉讓協(xié)議,而不是財產性人格要素轉讓協(xié)議,因為他并不是財產性人格要素的財產權人。根據債權債務概括轉讓的基本規(guī)則,這種轉讓合同的生效必須經過原合同當事人的同意,這就為一般人格權人控制自己人格的流轉提供了制度基礎,同時也不影響實踐中出現的轉讓需求”②沈建峰:《一般人格權財產性內容的承認、論證及其限度》,《比較法研究》2013年第2期。。該觀點認為即使不存在轉讓制度,人格權人也完全可以通過許可合同實現讓他人使用自己的人格要素。王利明教授也認為:“如果采取統(tǒng)一的權利說,人格權的財產部分仍然包括在人格權中,無法完全脫離人格權而單獨存在,所以無法自由轉讓?!雹弁趵?《人格權法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79頁。此外,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王澤鑒亦認為人格權上的財產利益不得讓與。他指出:“此項財產利益構成人格權的部分,具有不可分離性,惟得授權他人使用其姓名或肖像,僅發(fā)生債之關系,不具對抗第三人的效力?!雹芡鯘设b:《人格權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97頁。還有觀點認為,人格可讓與將導致人格自由發(fā)展與人格尊嚴受到侵害⑤王葉剛:《人格權中經濟價值“可讓與性”之反思——以人格尊嚴的保護為視角》,《廣東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針對人格權商品化在我國立法模式中的保護,與“公開權”類似的,有學者提出“商事人格權”的概念與普通人格權共同組成人格權保護的二元模式,在商業(yè)利用范疇內承認“商事人格權”可以轉讓⑥程合紅:《商事人格權芻議》,《中國法學》2000年第5期。。另有觀點認為,應當在現有立法外設立“形象權”的具體人格權對人格中的財產權進行規(guī)范和保護。其主張的“形象權”為一種具體人格權,指的是:“民事主體對標表其人格特征的形象人格利益獨占享有、使用以及獲取相應利益的具體人格權?!雹邨盍⑿?、林旭霞:《論形象權的獨立地位及其基本內容》,王利明編:《民法典·人格權法重大疑難問題研究》,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第168頁。該理論對人格權讓與問題并未提及。
可見,目前在國內,對于人格權中財產利益是否可以讓與的問題,絕大多數學者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
人格權中財產利益是否可以讓與的問題在國外亦有不少討論。英美法系以美國為代表,大陸法系以德國為代表,它們對這一問題的態(tài)度有部分相同的認識,也有很大的區(qū)別,其觀點值得我們借鑒。
美國法對于人格權益的保護采用二元模式,即對于人格權中的精神利益通過“隱私權”進行規(guī)范,對于人格權中的財產利益,則通過“公開權”加以保護。由于許多授權他人使用自身部分人格權的個人,其人格權在一定范圍內可以被認為是自我放棄,因此其姓名、肖像擅自被營利上的冒用,未必會侵害其人格上利益,在此狀況下,權利人在法院訴求的并非是因姓名、肖像被公之于眾導致的人格利益受損,而是以自己的這些權利被冒用導致的經濟利益受損為理由,此時在人格權領域處理并不妥當?!肮_權”是由“隱私權”發(fā)展出來的一種權利,誕生于弗蘭克(J.Frank)法官于 1953年在“Haelan”案中做出的歷史性判決,其認為:“獨立于隱私權之外,個人對自身肖像有一種公開的價值,即可以授權他人排他的公布本人肖像的特權?!雹?02 F.2d 866(2d Cir.1953),參見王澤鑒《人格權法》,第259 頁。經尼莫(M.Nimmer)教授《公開權》(The Right of Publicity)的論述,“公開權”理論得到又一重要支撐。尼莫教授認為“公開權”是指:“每一個人對其產生或購買來的公開價值進行控制并從中獲取收益的權利?!雹贛.Nimmer,The Right of Publicity,Law & Contemporary Problems 203,no.19,1954,p.216,轉引自馬特《人格權與財產權關系考——以隱私權為線索》,王利明編:《民法典·人格權法重大疑難問題研究》,第187頁。該權利本身即為財產權,是無形財產權領域中所出現的一種新型權利形態(tài),既是一種無形財產權,又是一種智慧財產權③李智仁:《人格權經濟利益之保障——個人公開權之探討》,《法令月刊》第55卷11期。。而創(chuàng)設公開權的主要目的,就在于使其具有讓與性。個人對自身人格特征享有財產權,個人除了可以授權他人使用外,可以讓與,還可以約定使用范圍。這將使得該人格特征流向最能有效利用它的人,符合資源配置的效率原則④Richard Posner,The Right of Privacy,Ga.L.Re.,no.12,1978,p.393.。這種讓與使受讓人取得一種排他性的法律地位,可以就第三人的侵害請求損害賠償。
邏輯縝密性的日耳曼民族在對于是否承認一般人格權中包含財產利益的問題上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討論與思考⑤學者們討論的焦點集中于:1.由于一般人格權建立在現行《德國基本法》和《民法典》的基礎之上,這樣的框架能否容納財產性利益;2.財產性人格利益可否和精神性人格利益共存于一個權利之中。參見沈建峰《一般人格權財產性內容的承認、論證及其限度——基于對德國理論和實踐的考察》,《比較法研究》2013年第2期。。由1900年的《德國民法》只在第12條規(guī)定特別人格權到二戰(zhàn)后依《德國基本法》創(chuàng)設一般人格權,德國法對人格權益的保護采用一元理論。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格權商業(yè)化現象嚴重,如何維護人格價值引起熱烈討論。同時美國法上的“公開權”制度肯定個人對自身人格中的財產權益的控制的權利所產生的積極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亦引起了德國民法學者的高度重視⑥Magold,Personenmerchandising:Der Schutz der Persona im Recht der USA und Deutschlands,轉引自王澤鑒《人格權法》,第288頁。。1956年聯(lián)邦法院在BGHZ 20,345案中認為肖像權可以經權利人授權后由他人進行商業(yè)上的使用,肯定肖像權是具有財產價值的排他權利。德國法認為人格權包括精神利益和財產利益,可以根據性質內容做不同的保護,不在人格權之外對其財產部分創(chuàng)設獨立的財產權。德國法雖然承認了人格權中的財產利益,但認為該財產利益是包含于人格權中的,并非一種財產權,不可以與精神利益相分離⑦亦有學者認為應當采二元模式,如鮑廷恩和施墨茨提出設立“人格利益權”,海特曼提出設立“人格利用權”。正文觀點為通說及目前實務界所采用之方式。。德國聯(lián)邦法院于1999年的“Marlene Dietrich”案中肯定了死者一般人格權的財產性利益可以在死后得到繼承,但對于包含財產性內容的人格權的讓與問題,德國法院并沒有表明態(tài)度⑧BGH,Marlene Dietrich,BGHZ 143,214-232.。按德國通說,姓名權或肖像權雖然具有財產性質,但原則上不可以讓與⑨王澤鑒:《人格權法》,第297頁。。
在市場經濟迅猛發(fā)展的今天,以肖像權、姓名權及聲音利益為標的的“商品代言”現象充斥于幾乎所有類型的媒體版面。目前學界關于人格權商品化及讓與性問題的討論,幾乎皆談姓名權、肖像權又或是聲音權益中的財產權益,然后進一步討論這些“標表性”人格權的讓與問題,尚未見對具高度固有屬性的“物質性”人格權的分析,好像那是不證自明的事實。應當指出的是,但凡特別人格權,一定具有精神利益,但并不必然具有財產利益。如果某一特別人格權具有財產利益的話,則該特別人格權的財產利益是可以讓與的。
1.對器官捐贈行為的分析。身體權是學界認為的“物質性”人格權的代表,似乎當然不具有財產利益。如果承認身體權有財產性,則身體將被看作一種客體,成為了一種達到目的的手段。但是倘若真的如此,那么器官捐贈行為的合法性要如何體現呢?雖然器官買賣行為為《人體器官移植條例》第3條“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任何形式買賣人體器官,不得從事與買賣人體器官有關的活動”所明令禁止,似乎體現了對器官財產性質的否定,但器官捐贈行為卻方興未艾,在現實生活中廣泛存在。器官捐贈為當今社會所大力弘揚和宣傳的一種善舉,該行為帶來的社會效益以及對醫(yī)學上的推進作用不用贅述。我國《人體器官移植條例》第7條第2款前段規(guī)定“公民享有捐獻或者不捐獻其人體器官的權利”。器官捐贈行為是對自己身體權的一種處分,如果依據傳統(tǒng)民法理論,身體權為不可讓與、不可繼承的具有一身專屬性的權利,那么以自身器官為客體的捐贈行為當然是不合法的。身體權的財產利益并不因捐贈是無償的而買賣是有償的而存在任何區(qū)別,正如讓與行為與支付對價是兩個概念。將自身器官捐贈他人這一行為本身就已經蘊含著財產讓與的性質了。在活體捐贈的情況下,《人體器官移植條例》第8條第1款后段規(guī)定:“公民捐獻其人體器官應當有書面形式的捐獻意愿,對已經表示捐獻其人體器官的意愿,有權予以撤銷?!蓖瑫r在第10條規(guī)定:“活體器官的接受人限于活體器官捐獻人的配偶、直系血親或者三代以內旁系血親,或者有證據證明與活體器官捐獻人存在因幫扶等形成親情關系的人員?!碑敶嬖诿鞔_的捐贈人和接收人的時候,該器官捐贈的“書面形式”的當事人合意部分在屬性上為贈與合同,由合同法進行規(guī)范。而《合同法》第185條規(guī)定:“贈與合同是贈與人將自己的財產無償給予受贈人,受贈人表示接受贈與的合同。”從中可以看出,贈與的客體被限定為“財產”,因此該捐贈的器官為一種“財產”。然而在合同約定之時捐贈之器官尚未摘取,不是一種獨立的“物”,由此可以得出身體權具有財產利益,而捐贈行為本身則證明了身體權可以讓與。
2.血液買賣行為。另一能夠證明身體權可以讓與且在現實生活中廣泛存在的例子是賣血行為。無償獻血制度雖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獻血法》第2條中得到了明確,但國家并沒有明文禁止(當然也不提倡)個人的賣血行為。而在現實中賣血行為也仍舊存在,不少低、無收入者通過這樣的方式換取一定的金錢利益以維持自身或家庭的生計。人體的血液當然屬于身體權的一部分,買賣血液的行為,毫無疑問地證明了身體權的財產屬性。
無論是人體器官或者是血液,在讓與之后,與人體分離,不再屬于身體本身。具有人格屬性的物,為其權利主體者所有的觀點是正確的①在此應當強調,即使器官與人體已經分離,也不能認為身體的部分僅僅具有物的性質,本著人對其自身的自主決定權,應當認為人格利益仍繼續(xù)存在于該身體分離部分(參見王澤鑒:《人格權法》,第104頁)。,但這并不意味著器官捐獻或賣血行為是對“物”的處分。當個人自愿或經合意對處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達成一致的時候,該處分內容尚未與人體脫離,仍舊是身體的一部分,對這部分的處分,其客體仍舊是身體,仍舊是個人對身體權的作為,而并非對“物”的作為。
由上可知身體權作為具有高度人格屬性的特別人格權亦具有財產屬性且可以讓與??梢宰屌c的特別人格權,必然是具有財產利益的;同時,讓與的也正是它的財產利益。
現實中大量存在著的利用某些特別人格權獲取經濟利益的情況,最常見的是所謂的“名人效益”。通過自身多年的努力在社會上積累了一定影響度和知名度的個人(多為娛樂界和體育界),以代言的方式出讓自身肖像權、姓名權等特別人格權的使用,并獲得一定的對價。承認權利所有人對人格權財產性利益的自由處分有利于這些特別人格權的利益最大化,同時有利于社會經濟效益的提升?!叭绻魏紊a者都可以在其廣告中使用某名人的姓名和照片,那么對消費者而言,名人特許的任何消息都是沒有價值的”①[美]R.波斯納:《法律的經濟分析》,蔣兆康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61頁。。正是由于那些具有識別性的特別人格權的存在,使得消費者可以對產品進行區(qū)分和自我選擇。另一方面,當不同的個體的肖像權或是姓名權具有不同的給付對價的時候,人們將很明確地認識到通過自身的努力可以獲得的收益是不同的,從而努力提高自身的價值,讓自己的特別人格權的可衡量價格提高。這兩種方式都是對個體和社會整體有益的。如果認為人格權沒有財產價值,那么提升自身也就沒有直接的財產價值,這樣對于個人而言是沒有任何益處的,更遑論維護人的尊嚴。只有當肯定人的努力是可以成為一種內在的商品的時候,即人們可以通過付出成本從而獲取收益,才是對人的肯定。
如前文所述,國內有學者認為在現有制度下禁止人格權讓與并不會損害權利人的利益,這樣的觀點筆者認為值得商榷。人格權經濟利益的實現方式有多種,從主體上看分為自己實現和交給他人實現兩種。雖然也有一些人自己實現其人格權以獲取經濟利益,但是大量存在的是將人格權授權他人實現,原因在于社會分工愈加細化,實現人格權所必要的專業(yè)知識、經營等對一般人來說成本過高,而交與專業(yè)人士實現更能實現該權利價值的最大化。
使用權和處分權在權利體系中存在很大的區(qū)別。以雙方合意的契約形式取得的債權無論是在保護的方式或是在保護的強度上都遠不及物權的保護②當然人格權益并非物,人格權也不等同于物權,但是在占有、使用、處分和收益的權能上,可讓與的人格權益,應當認為可以類推適用物權。又“唯有人格才能給予對物的權利,所以人格權本質上就是物權”。參見[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啟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年,第48頁。。首先,當人格權可以讓與時,受讓人對人格權的經濟利益擁有無數的、可能的權利,而許可他人使用只是被許可人從權利人處得到有限的權利,即在約定的范圍以約定的方式對被授權的人格權進行商業(yè)利用,因而獲得的權利是有限的、確定的。其次,受讓人自出讓人處取得對于人格權的使用權,但這樣的權利并不具有排他性,只有依賴原權利人才能對抗第三人,在第三人侵犯其權利之時合法權益無法得到很好的救濟,即使采用債權讓與等方式進行保護,在效率上仍舊大打折扣。第三,在人格權讓與后,受讓人可以將其受讓權利的一部分或全部轉讓于第三人行使,以改變其與該第三人的法律關系或是使出讓權利的經濟利益最大化,而人格權在對使用權授權之后,被許可人不得以未被許可的方式使用該人格權,也不得將該權利轉移至第三人,否則為超出了許可的范圍③鐘鳴:《論人格權及其經濟利——以霍菲爾德權利分析理論為基礎》,王利明編:《民法典·人格權法重大疑難問題研究》,第206頁。。
此外,學界絕大多數對于人格權商品化及人格權的讓與性問題的討論都只是從侵權法或不當得利法的角度分析了第三人未經權利人同意侵犯受讓人權利的情形下權利人和受讓人的被動的防御權利,卻忽略了這樣一種更加廣泛存在著的情況,即出讓人希望通過出讓某特別人格權的方式以使得自身獲得利益最大化這樣一種積極主動的處分權利。此種情況下,權利的讓與和授權使用之間存在重大的區(qū)別,一如委托關系遠遠不能取代信托關系一般。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才導致承認人格權可讓與有著現實的必要性。
有觀點認為:當人格權益可以獨立自由的讓與的時候,“就可能脫離了一般人格權主體的控制,處于一般人格權主體不愿意接受的第三人的控制之下,或者被用于一般人格權主體不愿意其被利用的目的,從而損害了人格權人的精神性人格利益或尊嚴。盡管一般人格權主體可以通過合同限制使用自己人格要素的主體、目的等,但是這樣的限制并不能窮盡所有的情況。同時從財產法的規(guī)則來看,如果有關的限制沒有公示,則法律在制度設計上或者對第三人不應產生效力,因此約束不了第三人;或者要求約束第三人,但這必然危害交易安全”①沈建峰:《一般人格權財產性內容的承認、論證及其限度》,《比較法研究》2013年第2期。。這樣的擔心實際上是沒有必要的,人格權益的讓與并不會導致其脫離人格權主體的控制,這也正是具有財產利益的人格權與一般財產權的區(qū)別所在。人格權與人自身具有高度的伴隨性,讓與他人的目的是為了使該權利更好地為自身服務,獲取更大利益,而不會產生脫離自身的情況。因為人格權并非一般的“物”,諸如肖像權或姓名權等人格權,當發(fā)生如上所說的“被用于不愿意其被利用的目的時”,在很大程度上討論的可能只是對“物”的濫用,如對照片或簽名的濫用,而并非對人格權本身。強迫某人拍照或利用其身體的器官,那已經不再是私法領域討論人格權讓與的問題了。同樣,當人格權主體違反讓與協(xié)議時,受讓人只能請求違約的損害賠償,而不能要求返還原狀或其他“物權”特有的賠償方式。一般物的財產權轉移方式,例如動產的交付占有,對人格權益也同樣不適用?!斑@種轉讓并非絕對的,而是有條件的,因為人格權經濟利益的轉讓會因為其保護期間屆滿或因為轉讓合同期限屆滿而回復到人格權人身上或終局消滅,德國學者將這種轉讓稱為‘限制性讓與’”②鐘鳴:《論人格權及其經濟利——以霍菲爾德權利分析理論為基礎》,第207頁。。
推動人格權的可讓與性,表面原因似是為了個人的經濟利益最大化,實際上,這樣的討論最終目的就是為了維護個人的尊嚴。商業(yè)利用人格特征除了會導致經濟利益上的增減,還會影響相關人的非物質利益或者尊嚴,個人的形象不僅僅是一項資產,而是存在著經濟和尊嚴利益間復雜的交叉③[澳]胡·貝弗利·史密斯:《人格的商業(yè)利用》,李志剛、繆因知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頁。。通觀學界反對人格權讓與的理由,最后都歸結為侵犯人的尊嚴。人格權制度的基礎是人格尊嚴,制度本身的功能在于保護個人的人格尊嚴,這樣的觀點應是無疑的。將人的尊嚴作為設計權利制度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無論是人格權商品化或是人格權的讓與,其目的都應是為了使人得到尊嚴??v觀人格權發(fā)展史,以德國為例,在二戰(zhàn)之前否認人格上的經濟利益,到二戰(zhàn)后承認人格中存在經濟利益,且該部分可以繼承,其論證都是圍繞人的尊嚴進行的。既然如此,為何就能夠在時過境遷的今天仍舊言之鑿鑿地認定人格權的讓與就是侵犯人的尊嚴呢?若是如此,是否意味著以美國法為代表的存在“公開權”制度的國家中個人的尊嚴都受到侵犯?
認為人格權不可讓與的觀點,在哲學思想上的源頭為康德的“目的論”。他認為應當將人作為一種目的而非一種手段,人不能像支配財產一樣處分自己。黑格爾亦認為:“那些構成我的人格的最秘密的財富和我的自我意識的普遍本質的福利,或者更確切些說,實體性的規(guī)定,是不可轉讓的。”④[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第73頁。康德和黑格爾的思想對德國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人格權制度即構建在此基礎之上。然而應當注意的是,他們說話的語境與我們討論的情況并不相同,倫理學上的概念與法學上的概念也存在差別,法學中的人格權不是人本身的權利,至多是特殊人的權利。倫理學中的人乃是普遍存在,而法學的關注點在于個別存在。
雖然不可否認康德與黑格爾在學術上的偉大造詣,但應當注意到他們的花朵綻放在德國的土壤上,德國與我國的國情與傳統(tǒng)倫理存在著很大差別。人能否像支配財產一樣處分自己?以“自殺權”為例,倫理學認為“說人有支配其生命的權利,那是矛盾的,因為這等于說人有凌駕于其自身之上的權利了”,否定人有自殺的權利。而在現實的中國,并未聽聞說人們無權自殺。對此,洛克認為每個人對于他自己的人身都擁有一項財產權,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對此擁有任何權利①John Locke,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Book Ⅱ,Ch.V,para.27.。
實現人格中的財產利益,其目的是為了保障人格的精神利益。人格權自由發(fā)展成為人格尊嚴重要的內涵,與人格不受侵犯的消極防御功能相對應。如《德國基本法》第2條第1款規(guī)定:“只要未侵犯他人的權利,未抵觸憲法規(guī)定以及未違背善良風俗,那么任何人都有權使其人格自由地形成和發(fā)展?!焙茈y論證的是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理性人連處分自身的權利都沒有是人格自由的象征。認為人格權讓與將導致第三人對人格權的強制,從保護個人的角度出發(fā)應當禁止的觀點是一種“家父式”的管理②王葉剛:《人格權中經濟價值“可讓與性”之反思——以人格尊嚴的保護為視角》,《廣東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現代法治理論下對于如此個人化的問題進行限制是不可想象的。諾齊克的“自我所有權”理論雖然受到多方面的攻擊,但在人們是否擁有自身這個問題上還是值得思考的。如果一個人擁有自己的身體,在不侵犯他人權利的前提下,他是可以自由地處分的?!啊畬δ澄锞哂兴袡唷@一觀念的核心思想……就是決定對某物做什么的的權利”③Robert Nozick,Anarchy,State and Utopia,New York:Basic Books,1974,p.171.。在不侵犯他人合法權益的基礎上,我們對自身擁有不受限制的權利,這反而更體現了對人的尊重。
筆者無意在康德或諾齊克等不同學術派別中支持某一個觀點而反對其他觀點,在尚未得出結論的情況下,這樣的爭論應當留給哲學和倫理學學者們去繼續(xù)討論。在法學領域,目前可以看到的是,人格權中財產利益的讓與并不存在任何障礙,且可以更好維護個人權益,維護人格尊嚴。
目前我國并沒有出臺《人格權法》或其他關于人格權保護的專門性法律文件,在已有涉及人格權保護的《民法通則》及《侵權責任法》中對人格權讓與性并沒有相應規(guī)定。觀其立法及我國傳統(tǒng)的民法理論體系,都采大陸法系尤其是德國法模式,以一元理論在統(tǒng)一的人格權中對精神利益和經濟利益進行規(guī)范,同時法條設多個特別人格權應對具體的人格法益。在此體系下,不宜在一般人格權外設類似于“公開權”“人格利用權”“商事人格權”等具有普遍性的權利規(guī)范人格權中的財產利益,因美國法與我國立法模式不同,其缺乏人格權的抽象概念,對于特別人格權并未作出規(guī)定,只有寬泛的隱私權的概念。而且美國式的二元模式在適用中亦存在問題,“對于如何解決有關個體的精神性利益和公開權取得人的財產性利益之間的沖突問題,迄今為止既不能在判決中,也不能在有關的文獻中找到論述”④Horst-Peter Gtting,Persnlichkeitsrechte als Vermgensrecht J.C.B.Mohr,Paul Siebbeck,Tübingen,1995,S.665.。此外,亦不宜如有些學者所建議的那樣在現有體系之外創(chuàng)設特別人格權“形象權”,因該“形象權”之外的肖像權或是姓名權中的財產利益,仍需通過已有的特別人格權相關規(guī)范進行保護,“形象權”的創(chuàng)設只能解決對于“形象”的商業(yè)利用,并不能徹底解決人格權財產利益和讓與的問題。認為采二元模式則人格權財產利益可以讓與,采一元模式則人格權財產利益不可讓與的觀點將人格權財產部分是否為獨立的權利和讓與性作出了因果關系上的聯(lián)系,這樣的觀點有失偏頗。某些具體人格權同時也是財產權,學術界早已開始反對將人格權和財產權完全對立,并且強調某些人格權的權能是可以轉讓的。人格權具有可轉讓性也無法構成劃分人格權和財產權的標準⑤王利明:《人格權法研究》,第278頁。。
在現有的法律體系之下,承認人格權中存在財產權是可以考慮的一個方法,這一方式仍采一元模式,不增設任何獨立的權利,而是將已獲普遍認可的人格權中的財產利益進一步引申為權利,在人格權內部包含這樣一種財產權。這樣的理論與傳統(tǒng)民法中財產權、人格權的二分模式相矛盾,只因為人格和財產不僅在觀念上,而且在制度設計上都被認為是相對立的,二者無法融為一體。然而人格和財產實則可以協(xié)調,“從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來看,人格權和財產權并非是不可協(xié)調的對立物”,“這樣的(認為財產權和人格權對立而不可協(xié)調的)認識也是不符合現實的”①Horst-Peter Gtting,Persnlichkeitsrechte als Vermgensrecht J.C.B.Mohr,Paul Siebbeck,Tübingen,1995,S.7.。關于人格權與財產權是否可以共存,之前一直探討的是人格權中是否可以包括財產利益,此處有另一個不同的思考路徑,那就是財產權中是否可以包含精神利益。答案是肯定的。這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得到了體現。該解釋第4條規(guī)定:“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因侵權行為而永久性滅失或者毀損,物品所有人以侵權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痹谌烁駲嗪拓敭a權相互間存在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而并非對立的時候,兩者在一體中成立共存。
對于我國解決人格權讓與性的問題,一個現實存在的立法例進行了很好說明。在知識產權領域,著作權是統(tǒng)一的權利,包含了著作人身權和著作財產權,兩者存立于一個權利中共同保護作者在著作權中精神利益和財產利益,著作人身權因具有專屬性而不可讓與,而著作財產權為可以讓與之權利②在英美法國家,許多學者認為人格權利用問題在知識產權范疇內,“人格利用問題存在于知識產權法的邊緣,人格特質是否應當與廣為接受的無形財產如專利、版權、商標和美譽獲得一樣的保護還沒有定論”(參見[澳]胡.貝弗利.史密斯:《人格的商業(yè)利用》,第313頁)。此外,日本乃大陸法系國家,關于人格權部分采德國立法例,但關于人格權中的財產利益,采美國法中的“公開權”理論,認其為知識產權的一種。參見劉得寬《人格權上的“Publicity right”(公表權)——以日本判例、學說為中心》,《月旦法學》第155期。。人格權的財產利益保護亦可采用此種方法,允許人格權中的財產利益可以讓與,并不會減損或影響其中的精神利益。應當說明的是,一項權利被貼上“財產”或者“財產性”的標簽之事實,并不意味著這種權利就具有了完全所有權的各種特性,人格權中財產的讓與并非所有權的讓與,兩者并非同一概念,人格權的所有權是無法讓與的,應是無疑③“所有權”及“財產”的德文皆為Eigentum,但兩者并不能完全相同,國內有觀點認為人格權可以讓與將造成部分人格權完全脫離權利人本身的意愿而完全由他人處分的觀點可能因此原因而造成。人格權所有權的讓與會造成對人的尊嚴的侵犯,而人格權中財產的讓與則不會造成該困擾。。
對于人格權制度的設計應以保護人格尊嚴為根本目的。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在人格權商品化全面到來的背景下,只承認人格中存在經濟利益并賦予其被動防御的功能已不足以保護個人的合法權益,人格尊嚴不應當僅僅是一句口號流于形式,而應當因時、因地制宜。在一元模式下承認人格權中存在財產權,允許人格權中的財產讓與可以更好地為自身人格權的積極利用行為提供保障。人格權中的精神利益和財產利益在現有體系下不可分離,承認財產利益的讓與性可以更好地實現精神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