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乾坤
地方政治勢力的興起與歷史人物形象重塑
——以羅愿《新安志》汪華記載為中心的考察
董乾坤
隋末唐初,徽州豪民汪華聚眾起兵,帶甲十萬,保捍鄉(xiāng)里,據(jù)有歙、宣、杭、睦等六州之地,歸唐后封越國公。然而對于此人,不僅唐史無傳,即便南宋以前官方史書也多以“賊”稱之。南宋淳熙二年(1175),羅愿編修《新安志》對其形象加以重新塑造,并獲成功,汪華的“英雄”形象逐漸被后世接受。進入宋代以后,徽州汪氏取得了科舉考試上的巨大成功,他們或任職于中央,或掌權(quán)于地方,政治地位迅速上升。他們利用中央的敕封政策不斷提高汪華神的稱號與地位,借以抬高自身。羅愿利用編修《新安志》之機,從各個方面為汪華正名并取得成功,與以汪氏為核心的徽州地方政治勢力的興起密不可分。
汪華;羅愿;《新安志》;徽州;書籍史;徽學
汪華作為“徽州第一偉人”(葉顯恩語),近年來圍繞其身世、事跡及信仰,學界取得了諸多成果*汪蔚云:《論汪華的起兵反隋》,《安徽史學通訊》1959年第3期;蔣立松:《從汪公等民間信仰看屯堡人的主體來源》,《貴州民族研究》2004年第1期;唐力行:《從杭州的徽商看商人組織向血緣化的回歸——以抗戰(zhàn)前夕杭州汪王廟為例論國家、民間社團、商人的互動與社會變遷》,《學術(shù)月刊》2004年第5期;萬明:《明代徽州汪公入黔考——兼論貴州屯堡移民社會的建構(gòu)》,《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1期;汪柏樹:《徽州歙縣瞻淇的王祖祭》,《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李發(fā):《跋〈奉籍歸唐表〉等相關(guān)石刻》,《歷史文獻研究》(總第28期),2009年;汪柏樹:《新安之神、靖民之神——羅愿〈新安志〉關(guān)于汪華的研究》,《黃山學院學報》2009年第1期;凍國棟:《唐宋間黟、歙一帶汪華信仰的形成及其意義》,《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5輯,2009年;汪大白:《臆論關(guān)于汪華的神奇?zhèn)髡f和神靈崇拜》,《黃山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蘇婷:《徽州地區(qū)汪華信仰研究》,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丁希勤:《唐宋汪華的神話故事與徽州社會變遷》,《安徽史學》2013年第3期;章毅:《理學、士紳與宗族:宋明時期徽州的文化與社會》第五章,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年;張佩國:《林權(quán)、墳山與廟產(chǎn)》第八章,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有關(guān)汪華的生平事跡及其信仰的諸多問題,在這些成果中得以解決。然而閱讀文獻亦不難發(fā)現(xiàn),對汪華的身份界定,歷史文獻有一個不斷塑造的過程。在汪華歸唐之初,唐朝官方即通過《高祖封越國公誥》以及《左衛(wèi)白渠府統(tǒng)軍誥》肯定了其功績和權(quán)力。兩篇誥文皆有石刻為證*《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11冊,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且前一篇誥文亦被《全唐文》收錄*《全唐文》卷1,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汪華的身份得到唐朝官方的正面肯定是無疑的。然而,對于這樣一個具有“公”之封號的人物,據(jù)學者研究,新、舊《唐書》皆未給其立傳。不僅如此,司馬光《資治通鑒·唐紀五》則直稱汪華為“賊帥”。這一形象至淳熙二年(1175)刊刻的羅愿《新安志》得到了顛覆性的重塑。
羅愿,字端良,“尤號雄深雅健,為當時所稱。有《爾雅翼》《新安志》《鄂州小集》等書傳于世”*(明)宋濂:《宋學士文集》卷44《芝園集卷第四》,“萬有文庫”第二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779頁。。其父羅汝楫,官至吏部尚書,除龍圖閣學士。羅愿始受父蔭,后于乾道二年(1166)登第,知鄂州。《新安志》在后世多次重刻,影響深遠,今流行本為光緒十三年(1887)李宗煝重刻本。據(jù)汪柏樹的研究,《新安志》從三個方面為汪華翻案:第一,為汪華立傳;第二,汪華是主動歸順而非被迫投降;第三,汪華是有大功的英雄而非賊*見前揭汪柏樹《新安之神、靖民之神——羅愿〈新安志〉關(guān)于汪華的研究》。。這一翻案是成功的,自此之后,汪華的“英雄”形象逐漸被后世所接受。
不難想象,作為汪華的同鄉(xiāng),羅愿為汪華翻案自有其合理之處。但筆者認為,羅愿此舉之所以能夠成功,與宋王朝對民間諸神的敕封政策,特別是以汪氏為首的徽州地方政治勢力的興起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下面即以《新安志》為線索對此展開探討,疏漏之處,祈請方家指正。
汪華死后,雖在官方史書中未獲得應(yīng)有的肯定,但他在徽州很快就被作為神加以祭祀。目前所知最早的相關(guān)記載應(yīng)為汪臺符的《歙州重建汪王廟記》(以下稱《廟記》),此文除《新安志》有節(jié)錄外,有三個版本可供參考,分別見于《文苑英華》《五代史記注》和《全唐文》。前二者文字完全相同,《全唐文》稍有差異,但文意相同*前揭凍國棟《唐宋間黟、歙一帶汪華信仰的形成及其意義》曾對《文苑英華》和《全唐文》所載文字進行逐一比對。?!段脑酚⑷A》最早收錄該文,因論述需要,此處不憚煩瑣,將全文錄載如下:
天不欲蓋,地不欲載,兩曜不欲凝,萬根不欲生。玉石一塵,賢愚一血,則神人不得不降,圣人不得不作,我唐不得不興,越公不得不起。起而不失進退存亡者,越公得之矣。隋鹿無主,群雄率舞,公矯翅一鳴,聲著千古。提山掬海,沃沸填危,掃平反側(cè)之源,歸我唐虞之際。武德四年,高祖下制曰:汪華往因離亂,保據(jù)州郡(《新安志》作“鄉(xiāng)”),鎮(zhèn)靜一隅,以待寧晏。識機慕義(志作“化”),遠送款誠。宜從褒寵,授以方牧??墒钩止?jié)歙、宣、杭、睦、婺、饒等六州諸軍事。感天人知已,瞻玉闕言懷,龍劍一沉,死而不朽,貞觀二十三年也。有棠樹之詩,無良丈之嘆,固得父老請建祠堂在廳之西。大歷十年,刺史薛邕遷于烏聊東峰。元和三年,刺史范傳正又遷于南阜,即今廟是也。中和四年,刺史吳公圓克荷冥應(yīng),復新棟宇。迄今,司空潯陽公景慕英塵,經(jīng)始靈宮,凡三遷飾。物不告勞,民惟求舊。濟于時、死于國,功宣教化則祭之,其余不在祀典。狄梁公按察江淮,焚淫祠七百所,朝野韙之。所謂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越公欲蓋而彰,雖焚不可得矣。且湯不干,堯不濕,曷顯圣人之政。唐歷十有九帝,二百八十年,其時間有奴狂仆醉,觸破王化。洎僖皇歲庚子,盜起曹南,逆塵犯蹕,我淮王大叫義聲,千里奔命,宣、池、濠、壽、滁、和九郡,統(tǒng)(一作“繞”)我馬棰,分我君憂,茍無將將之雄,莫破錚錚之膽。我司空潯陽公獨危(一作“陶雅”,嘗為歙州刺史二十年)仁義禮樂,餌舒、池、常、潤,于歙,最為政第一。慰本城之人,筑久長大本,豈矜莊嚴(一作“壯麗”)一祠,企望六郡,直在乎開物成務(wù),遺民金石者也。臺符,越公之裔,潯陽之吏。祖能神,主能賢,辭或不直,作神之羞,辱主之命。詔我邦人,同歸典實,庶可與言文論政矣。龍集壬戌*即唐天復二年(902),據(jù)(宋)羅愿《新安志》卷1《汪王廟考實·碑記》,見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08年),第44頁。按:本文所引《新安志》文字(包括所注頁碼),除特別說明外,皆出自該書。十二月十有一日謹記。*(宋)謝昉等編:《文苑英華》卷815《歙州重建汪王廟記》,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4304頁下~4305頁上。
由此可知,汪華死后即受到汪氏族人的祭祀。但從“建祠堂在廳之西”來看,當時應(yīng)為類似于家廟的場所,其祭祀的人群也應(yīng)僅限于汪氏族人,作為一種懷思先人的形式*日本學者斯波義信曾認為汪華死后所建廟宇為“汪臺符廟”,實誤。見[日]斯波義信《宋代江南經(jīng)濟史研究》,方健、何忠禮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5頁。。然而,一百多年后,其地位開始上升。大歷十年(775),時任歙州刺史薛邕將其祠堂遷于烏聊東峰,祭祀性質(zhì)或許由此開始發(fā)生變化,從祖先轉(zhuǎn)向神靈。元和三年(808)再遷至南阜,其后至少在汪臺符撰《廟記》時,地址一直未變。中和四年(884)再加修葺,這就是所謂的“三遷飾”。至遲在天復二年(902),祭祀汪華的場所已稱“廟”。由此可知,其身份由汪氏祖先“人”升至具有神力的“神”,這一過程在唐朝即已完成。其祭祀場所的位置從其家遷至其起義之處烏聊山,再至南阜,亦說明祭祀群體在唐時即已越出汪氏后人,成為徽州當?shù)匾粋€具有象征意義的公共神。當然,其范圍有多大,尚不清楚。
不過,從《廟記》來看,祭祀汪華的正當性在初時并未得到政府的認可?!稄R記》中指出,狄仁杰在江南毀淫祀時,對汪華的祭祀亦在被毀之列,盡管汪臺符為“越公欲蓋而彰”而不無得意,但當時未獲得合法性亦是事實。據(jù)凍國棟的考證,狄仁杰毀淫祠在唐垂拱四年(688)左右,此時距汪華去世(649)僅三十余年,此說當可信*見前揭凍國棟《唐宋間黟、歙一帶汪華信仰的形成及其意義》,第122頁。。隨后歷經(jīng)一百多年,才得到地方官的認可并實現(xiàn)了“三遷飾”,但是否獲得中央政府的認可尚未可知。
汪華作為“神”的身份正式得到中央王朝的認可,據(jù)目前所掌握的史料來看是在宋朝?!凹皣瘱|封秩群祀,郡人方演知州事,上唐所賜誥命為奏,請追封靈惠公。”*(宋)羅愿:《新安志》卷1《祠廟》,第35頁。這次請封的結(jié)果,據(jù)胡伸記載,“及章圣東封,始載國朝祀典”*(明)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卷61《行實·唐越國公行狀》,明弘治十年(1497)刻本。。隨后很長時間內(nèi)未見敕封,直到政和四年(1114)宋朝政府才正式敕封,并不斷加封。據(jù)《新安志》卷一《祠廟》所載,至南宋淳熙二年止,對汪華及其家人的敕封達八次之多(表1)。
表1 北宋末南宋初對汪華及其家人的敕封
可見,自北宋末的政和四年至南宋初的乾道四年,五十多年間,汪華的地位迅速上升,并蔭及妻、子。朝廷的態(tài)度無疑使得汪華及其神力在徽州當?shù)氐挠绊懣涨霸鰪?。這一事實應(yīng)是羅愿在《新安志》中高度重視汪華身份的直接原因。然而,徽州名人除汪華外,生活于南朝的程靈洗聲名更大,不僅《南史》《陳書》有傳,且死后配享梁武帝,其身份早已獲官方認可。據(jù)嘉靖《祁門善和程氏族譜》載,程靈洗在南朝陳光大元年(567)即已得到中央官府的敕封。不過,入宋以后則遲至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方首次得到宋政府的敕封*(明)程昌:《祁門善和程氏族譜·程氏寵光錄》,嘉靖二十四年(1545)刻本,上海圖書館藏。。汪華的身份何以在宋代出現(xiàn)如此大的變化?下面筆者即從汪氏族人在兩宋時期政治勢力的迅速上升入手,對此加以分析。
關(guān)于汪氏何時遷入徽州,汪華是土著還是僑民,由于缺乏可靠資料,目前尚無定論*[日]臼井佐知子:《徽州汪氏家族的遷徙與商業(yè)活動》,《江淮論壇》1995年第1期;凍國棟:《唐宋間黟、歙一帶汪華信仰的形成及其意義》。。但至遲在唐中葉,汪氏即為徽州大族是可以肯定的。斯坦因敦煌文書2052號《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譜》行93載有歙州之姓望:
歙州 郡出五姓 叔孫 方 諫 授 汪*唐耕耦、陸宏基編:《敦煌社會經(jīng)濟文獻真跡釋錄》第1輯,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
據(jù)王仲犖考證,《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譜》大致編于唐德宗時期(780—805)*王仲犖:《〈新集天下姓望氏族譜〉考釋》,《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第2輯,收入氏著《華山館叢稿》,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本文所據(jù)為后著所錄。。汪姓為五大姓之一,此記載應(yīng)為可信。此后的情況雖不可知,但《新安志》卷八《進士題名》(以下簡稱《題名》)所載自北宋太平興國五年(980)至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之名單,記錄了徽州汪氏發(fā)展的趨勢*具體參見前揭《新安志》第239~255頁。。在此195年間,被《題名》收錄的徽州各類進士有278人,包括53姓,其具體情況見表2。
據(jù)此可知,汪氏族人的登第人數(shù)位列第一,占總?cè)藬?shù)的近五分之一,是第二位胡氏的兩倍以上,是第三位程氏的近四倍。不僅如此,汪氏在官職的級別上亦稱冠全郡。在此278人中,獲大學士職銜的有8人,而汪氏即占3人,其中汪伯彥“高宗即位,擢知樞密院事。未幾,拜右仆射”*(元)脫脫:《宋史》卷473《列傳第二百三十二》。,官至宰相,是兩宋之際高宗集團的核心人物之一,極大影響了當時的政局。由此可見,此時的汪氏在科舉方面,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遙遙領(lǐng)先。如果再對歷年汪氏登第情況進行分析,我們亦會發(fā)現(xiàn),其登第人數(shù)并不均勻。自北宋天禧三年(1019)汪氏族人首次登第至宣和六年(1124)的105年間,汪氏有29人登第,占同時期全郡人數(shù)188人的六分之一不到。而從建炎元年(1127)至淳熙二年(1175)僅僅48年間,汪氏有25人登第,占汪氏總登第人數(shù)的近一半,占同時期全郡登第總?cè)藬?shù)90人的四分之一以上(見表3)。這說明,與北宋相比,南宋時期汪氏的政治勢力迅速膨脹。
表2 《新安志·進士題名》載徽州進士姓氏
表3 《新安志·進士題名》載北宋至南宋淳熙二年汪氏科舉情況
續(xù)表3
不難想象,至羅愿于淳熙二年刊刻《新安志》時,由于汪氏在科舉上取得巨大成功,必然對中央朝政與徽州地方社會產(chǎn)生有效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以及汪華自政和四年后不斷得到敕封,是否與《新安志》關(guān)于汪華的形象重塑有直接關(guān)系呢?筆者認為要解決這一問題,還要從羅愿立論所依據(jù)的兩篇文獻談起。
羅愿在《汪王廟考實》之后加一“按語”:
右考實之文。先是,郡太守郟公,精意在民,禱王必應(yīng),政成,欲傳廣其威靈,得告命于官府,得詩文于金石,復訪求遺事。于是州之人士及耆老王實輩,各致所聞。既已詮次,愿于公辱禮闈知己之分,竊從假觀之,亦欲一出意見,而卷帙既定,方亟于攻木,不敢有所動搖。獨念王歸唐大節(jié),自我先侯及丞相、內(nèi)翰兩汪公,今致政尚書金公(即金安節(jié),休寧人——引者注),皆有翰墨,力為發(fā)明。復輒考其款附月日,與王雄誕戰(zhàn)伐先后,蘄以益信前說。說始萌芽,又旁訂凡語及王者十一事,以備采擇,考實辨疑,先侯詩語也,故本之。乾道五年九月朔,州民羅愿述。*(宋)羅愿:《新安志》卷1,第45頁。
此“按語”詳細說明了羅愿對汪華如此重視的原因及其考證的過程。綜合起來,其原因有二:其一,為“廣其威靈”,受時任徽州太守郟公之請,為汪華辯誣;其二,汪華何時歸唐,事關(guān)大節(jié),且前有其父羅汝楫及丞相汪伯彥、內(nèi)翰汪藻、致政尚書金安節(jié)等人“力為發(fā)明”,羅愿此舉可視作完成前人之志的努力。羅汝楫、汪伯彥及汪藻有關(guān)汪華的考證之文目前已難找到,但據(jù)《新安志》可知,羅愿對前代史書中有關(guān)汪華的記載相當熟悉,所以,他才能詳征博采作“考實之文”。結(jié)合《新安志》及其他文獻,我們可以基本還原羅愿的論述線索及其所引文獻與以汪氏為核心的徽州官僚之間的關(guān)系。
由“按語”可知,《新安志》“祠廟”部分有關(guān)汪華的記載由于許多是根據(jù)耆老傳聞撰寫而成,羅愿甚不滿意。后欲“一出意見”,但由于卷帙已定,刊刻在即,不能遽改,于是才又根據(jù)各種史書、碑文,分十一門詳加考訂。細讀《考實》,確如羅氏所言,此文博采廣引,對多種文獻加以考析、辨正。其所引文獻,除官方史書外,有幾位學者的文章則是其立論的基礎(chǔ)。具體言之,主要包括:(1)汪臺符的《歙州重建汪王廟記》,(2)胡伸的《唐越國汪公行狀》(以下簡稱《行狀》),(3)汪伯彥、汪藻、金安節(jié)及汪路四人所撰文章。汪伯彥、汪藻所撰全文已不可見,其部分文字僅在《考實》中有所引用*汪伯彥所撰部分文字,見《考實·夫人》(《新安志》第43頁);汪藻所撰部分文字見《考實·姓氏》(《新安志》第38頁)。,而金安節(jié)所撰文章及汪路所寫《傳》則更無所見*《考實·境土》一節(jié)有載:“承議汪公所作傳,特為整潔,至王師正刪略太甚?!?《新安志》第39頁)據(jù)《新安志》卷8《進士題名》可知,至羅愿撰寫《考實》時止,徽州士人官職為承議郎的僅婺源汪路一人,紹圣四年登第(《新安志》第246頁)。。目前所能見到者僅有《廟記》與《行狀》二文,下面即圍繞二文加以探討。
《廟記》一文是羅愿所引時代最早、最重要的一篇文獻,也是目前研究汪華信仰的最重要文獻之一。其作者汪臺符,新、舊《五代史》皆無傳,有關(guān)他的記載,目前掌握的資料皆為宋人的記載,最早記載此人的是宋人龍袞的《江南野史》,其后馬令、陸游所編修的《南唐史》及羅愿的《新安志》對其亦有記載,但皆據(jù)《江南野史》而成。內(nèi)容雖詳略有差,但文意略同。汪臺符,歙人,唐末五代文士,有治國之才,因遭宋齊丘所嫉而未得重用,后為齊丘所害,時間當在李昪稱帝(937)之前。據(jù)羅愿考證,前引《廟記》當撰于唐天復二年(902),文中“淮王”者為楊行密,“弘農(nóng)公”為行密之子楊渥,而“司空潯陽公”則為楊行密屬將陶雅。時陶雅為歙州刺史*(宋)羅愿:《新安志》卷1《汪王廟考實·碑記》,第44頁。。從《廟記》來看,此時汪臺符為陶雅幕僚,汪王廟在此時能得到陶雅的承認并以官府的名義對其加以重修,當與汪臺符的努力有關(guān)。且汪臺符在《廟記》中有意將此時的楊行密比附于隋末的汪華,不無諂諛之意,但無疑是為汪華爭求名分的一種手段,或許這一比附正是汪王廟得到陶雅認可的關(guān)鍵所在。此舉不僅在事實上提升了汪華的地位,使汪華神再次得到政府的認可(盡管是地方政府),且此篇《廟記》也為后來汪華信仰的合法性及汪華形象的重塑留下了重要的史料依據(jù)。
入宋以后,北宋政府為取得各地方勢力對其政權(quán)的認同,除武力討伐外,對各地有名望的神靈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敕封*可參閱雷聞《郊廟之外·導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皮慶生《宋代民眾祠神信仰研究·緒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據(jù)《新安志》載:“及國朝東封秩群祀,郡人方演知州事,上唐所賜誥命為奏,請追封靈惠公?!?(宋)羅愿:《新安志》卷1《祠廟》,第35頁。查《宋史》,“東封”為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趙恒封禪泰山事,而方演知歙州在祥符二年*(宋)羅愿:《新安志》卷9《牧守》,第310頁。,奏封一事當屬實。方演其人,史料記載不多,《新安志》載其為郡人,又據(jù)宋人王應(yīng)麟《玉?!份d:“至道三年(997)九月戊寅,殿中丞方演言曲阜文宣王廟有書樓而無典籍,請賜九經(jīng)及先帝御書,重給祭器。從之。”*(宋)王應(yīng)麟:《玉?!肪?5《藝文·景德賜經(jīng)史》,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可知方演曾在京為殿中丞。殿中丞為殿中省之屬官,從五品上,主要負責皇帝的日常起居及飲食用藥之事,在宋代為食祿官,并無多少實權(quán)。但因其直接為皇帝服務(wù),自然對中央的政治、政策較為熟悉。且由《玉海》所載方演的奏言可知,方演對祭祀問題較為關(guān)注,而作為郡人,在知歙州事時,必然請求朝廷對汪王神進行敕封;同時,汪華歸順唐朝的象征意義亦能得到宋王朝的認可,這使得汪王廟實現(xiàn)了由地方政府認可上升為中央王朝確認,地位大大提高*凍國棟認為,“上唐所賜誥命為奏”一事應(yīng)在祥符元年(《唐宋間黟、歙一帶汪華信仰的形成及其意義》,第126頁)。。
然而,祥符二年以后的汪王神很長時間未再加封,直至政和四年方有第二次敕封。誠然,此次敕封跟國家的敕封政策緊密相關(guān),但本次敕封的實現(xiàn)與徽州以汪氏為核心的地方政治勢力亦不無關(guān)系。作為汪氏族人權(quán)位最高的汪藻與汪伯彥二人,自崇寧二年(1103)登第至此時已11年。汪藻,名載《宋中興學士院題名》*(宋)何異:《宋中興學士院題名》,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繆氏刻藕香零拾本。,善屬文,官至翰林學士,贈端明殿學士,《宋史》《新安志》皆有傳。據(jù)宋人李幼武所編《宋名臣言行錄別集》載,汪藻“中崇寧二年進士乙科,調(diào)婺州察推,除宣州教。憂吉,除荊南書記,不赴,改江西提學司干。至京,除編修《九域圖志》。母憂吉,除校書郎,遷著佐符寶郎。時政和四年也”*(宋)李幼武:《(重鐫)宋名臣言行錄別集》上卷7,順治十八年(1661)林云銘刻本。據(jù)該書,汪藻“字彥章,饒之德興人”。雖然有關(guān)汪藻籍貫的記載與《新安志》不同,但其所載汪藻之經(jīng)歷、官職與《新安志》一致,可知二者為同一人。參見(宋)羅愿《新安志》卷7《先達》,第225~227頁。。由此可知,政和四年汪藻丁母憂后,再次入京為官。汪伯彥,為建炎初宰相,對兩宋之際的宋朝政局有很大影響,《新安志》有傳,且敘述十分詳細*(宋)羅愿:《新安志》卷7《先達》,第217~219頁。。但由于汪伯彥在兩宋之際的諸多行為被士大夫所詬病,因而《宋史》中與秦檜一起被列入奸臣傳。據(jù)《新安志》載:“汪丞相伯彥,字廷俊,祁門人。崇寧中登第,調(diào)成安主簿。時呂惠卿鎮(zhèn)北京,見其文,嗟賞,數(shù)檄主旁郡學,用中書侍郎梁子美薦召。會子美帥定州,辟管機宜文字,移大名,復從之,連三帥十余年,皆留自佐。及子美再帥,詔繕守備,務(wù)從宏大,子美專倚以辦。不數(shù)年陪都勢成,奏功自宣教郎至中奉大夫?!?(宋)羅愿:《新安志》卷7《先達》,第217~218頁。此時,汪伯彥雖尚未獲高位,但由于受呂惠卿、梁子美等人賞識,其活動能量必定很大。
不過,與政和四年敕封一事關(guān)系密切的則是徽州人胡伸。胡伸,字彥時,紹圣四年(1097)與另一位為汪華作傳的汪路及兄胡伋同時登第。有文名,與汪藻一起被時人稱為“江左二寶”,《新安志》有傳*參見(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1;《新安志》卷7《先達》,第214~215頁。,其父胡紹亦于紹圣元年登第。據(jù)弘治《徽州府志》載,胡伋于政和四年通判深州,而其父“紹,幼力學。嘉祐中,林希為州考試,紹首薦。禮部尚書品天下魁,文以紹為第一,登紹圣元年第”*弘治《徽州府志》卷8《人物二》,明弘治刻本。??梢?,此時胡氏父子三人同朝為官。據(jù)宋人楊仲良《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載:
大觀元年(1107)正月庚子,御筆:議禮局依舊于尚書省置局,仍差兩制二員詳議,屬官五員檢討。應(yīng)緣禮制,可據(jù)本末議定取旨。二月壬戌,議禮局言:臣等伏以功成作樂,治定制禮。國家承祖宗積累之基,陛下以盛德大業(yè)緝熙太平、視六服承德之世,可謂并隆矣。乃者既成雅樂。于是,又置官設(shè)局,講修五禮。臣等竊聞,孔子稱商因于夏禮,周因于商禮,所損益可知。然則禮不可以不因,亦不可以無損益。因之,所以稽古;損益,所以趨時。今去唐虞三代為甚遠,其所制作,恐當上法先王之意,下隨當今之宜?;哦挥?,隨時而不陋,取合圣心,斷而行之。庶幾,有以追治世之彌文,善天下之習俗,以成陛下圣治之美意,一代之盛典。從之。己巳,起居郎劉渙、秘書丞胡伸、校書郎俞栗,并為議禮局檢討官,從詳定官翰林學士鄭居中等奏請也。
據(jù)此可知,宋徽宗在大觀元年開始設(shè)置議禮局,以重新制定祭祀禮儀。其后,議禮局分別于大觀元年、政和二年制定兩部禮書,對自中央至地方各級神靈的祭祀規(guī)定了相應(yīng)的規(guī)格。而此時胡伸恰在議禮局以秘書丞的身份兼任議禮局檢討官,是此時有關(guān)祭祀禮儀制定方面的核心人物之一。又據(jù)該書記載:
(政和二年)四月庚戌,朝奉郎許尚志言:朝廷以新禮書頒降四方,乞各擇官兼掌禮事,以上之德意志慮達于民,而察其違犯者。詔曰:禮以辨上下,定民志,神考成訓,具在典冊。道無廢興,洪之在人。官舉其職,事乃無廢,顧乃方討論,以紹先烈,可依尚志所奏。*(宋)楊仲良:《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133《徽宗皇帝(議禮局大觀、政和二禮附)》,清嘉慶宛委別藏本。
此時,政府開始對民間諸神重新界定,汪王神自是在界定之列。然而地方神靈從民間申請到地方政府認定上報中央,再至中央政府同意申請加以敕封,其間有一個過程*有關(guān)宋代的封神制度,可參閱馮大北《宋代封神制度考述》,《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5期,第121~130頁。,由此不難想象政和四年對汪華的敕封與此事的密切關(guān)系。據(jù)此可推測,作為徽州人的胡伸此時撰寫《行狀》一文或許正是為敕封汪王神而準備的材料,因此在文中不惜篡改事實宣揚汪華的功績,以強化其英雄身份*胡伸所撰《唐越國汪公行狀》,見(明)程敏政《新安文獻志》巻61。羅愿對其謬誤之處有所辨析,詳見(宋)羅愿《新安志》卷1《汪王廟考實》,第37~45頁。。但不論如何,此次申請成功,并開啟了此后數(shù)年間的數(shù)次敕封,胡伸《行狀》一文亦成為羅愿撰寫《考實》的主要文獻來源。
眾所周知,徽州地區(qū)留下了異常豐富的歷史文獻。在以往的研究中,前輩學者對徽州文獻本身做了大量翔實的探討,對其類型、數(shù)量等等都有了清晰的認識。部分學者結(jié)合徽州文書對宋代以來的土地制度、賦役制度等相關(guān)的制度史做了許多開拓性的研究。同時,利用徽州文書及相關(guān)文獻,從社會經(jīng)濟史、社會文化史的角度對徽州社會的商人、商業(yè)、宗族、民間信仰等亦做了大量揭示*由于相關(guān)成果太多,無法一一列舉,具體可參閱王振忠《徽學研究入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然而,上述研究中,對徽州文獻多從其本身的形式、內(nèi)容,將其當作一種史料予以利用。筆者以為,此種研究理路固然重要,但在“文化轉(zhuǎn)向”的背景下,我們更應(yīng)該將“文獻”(written documents/sources)當作“文本”(text)來看待。饒偉新在有關(guān)族譜研究的論述中說到,族譜研究“所要探討的不僅是族譜文本本身形成和使用流傳的歷史,也是家族社會生活和儀式生活如何進行、展開和變遷的歷史,包括社會權(quán)力關(guān)系重組以及各種文化傳統(tǒng)交互作用和相互滲透的社會歷史過程。這是兩層有著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的歷史,即族譜文本的歷史和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社會文化變遷的歷史,二者的結(jié)合或可稱之為族譜文本的社會文化史”,其目的“不僅在于深入了解和認識族譜的文獻本質(zhì)及其在社會生活中的功能和意義,更在于揭示圍繞族譜的編纂、生產(chǎn)和使用流傳而發(fā)生的社會文化變遷過程及其歷史機制”。這是“一種以族譜文本為中心的社會文化史研究”*饒偉新主編:《族譜研究》“導言:族譜與社會文化史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0頁。,是以族譜為載體,運用目前學界所流行的“新文化史”的路徑以及借鑒書籍史、閱讀史等研究的具體方法,最終達到其所孜孜追求的對傳統(tǒng)中國社會文化的揭示與解釋。
本文即在此學術(shù)理念下的一次嘗試。通過上文粗淺的探討,我們或可發(fā)現(xiàn)一部文獻的產(chǎn)生、一個地方神靈地位的上升與地方科舉及掌握政治資源強弱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汪臺符作為唐末五代的一位文人,利用與地方政府的關(guān)系,通過撰寫文獻,提升汪華的地位,張揚其在亂世保捍鄉(xiāng)民的功績,并以此比附當時割據(jù)江南的楊行密以獲得地方的認可,從而在地方上加強了汪王神信仰的合法性。入宋以后,郡人方演利用當時北宋王朝的敕封政策以及自己的政治資源首次為汪王神爭取到了中央政府的承認與封號,為后來的敕封奠定了基礎(chǔ)。而隨著國家增加科舉錄取人數(shù),徽州特別是汪氏在科舉上取得了巨大成功,并于北宋晚期在中央政府掌握了大量政治資源,這樣胡伸才能在大觀、政和年間再次為汪華立傳,不惜歪曲事實夸大其功績且最終獲得成功。隨后數(shù)年間,汪華又屢次得到敕封,進而又蔭及妻、子。當然,這些敕封跟兩宋政府的敕封政策亦密切相關(guān)。但無論如何,至南宋乾道、淳熙年間羅愿編撰《新安志》時,為汪華正名平反、提高其聲望的工作既有其現(xiàn)實的緊迫性又有其可能性。
限于學力與資料,諸如汪華獲得敕封與汪氏及其他徽州官僚的直接關(guān)系,羅氏父子與汪氏的關(guān)系,以及在屢次敕封過程中地方社會又是如何運作的,羅愿編撰《新安志》時還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這些問題在本文中尚未得到揭示,有待更多的學者對此進行更加精細的探討。
責任編校:張朝勝 黃 瓊
◇徽學:社會史研究(主持人 王振忠)◇
K295.4
A
1001-5019(2015)05-0108-08
董乾坤,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433)。
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5.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