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欣
(萊頓大學區(qū)域研究系,荷蘭萊頓2311BZ)
《御定歷代題畫詩類》考釋
王文欣
(萊頓大學區(qū)域研究系,荷蘭萊頓2311BZ)
《御定歷代題畫詩類》是清康熙四十六年由翰林編修陳邦彥奉敕編纂的大型題畫詩集,且是第一部官方編纂的題畫詩集。對這部詩集的編者生平、編纂材料來源、體例和編纂目的進行考證,同時將其與之前的題畫詩文集進行對比后得出結(jié)論,《題畫詩》是清廷敕令下的產(chǎn)物。
《御定歷代題畫詩類》;題畫詩;陳邦彥;材料來源;體例;《聲畫集》;編纂目的;清廷敕令
《御定歷代題畫詩類》編者陳邦彥,字世南,號匏廬,一號春暉,又作春暉老人,生于康熙十七年(1678),卒于乾隆十七年(1752)。陳氏本籍徽州歙縣,元末徙至浙西海寧,藉由經(jīng)營借貸、鹽業(yè)以及作為地主的土地收入,至明末已頗為富裕。在明末士商階層邊界逐漸模糊的大背景下,陳氏族內(nèi)子弟轉(zhuǎn)向科舉功名以提升家族的聲望與地位,至清代中期已取得巨大的成功。明清兩代,陳氏一族考取功名者總計達一千零六十八人,官至九品以上者達一百九十二人。[1]同治年間的陳氏族人陳其元論及自家考功之興旺時說:“登進士第者三十人,榜眼及第者兩人,舉人一百有三人……宰相三人,尚書侍郎巡撫藩臬十三人……”[2]陳邦彥生活的年代正值家族與國家的雙重鼎盛期。在陳邦彥前或與之同時,陳氏就有陳之遴、陳敳允、陳元龍、陳邦直、陳詵等在朝為官。①同治初年的《國朝先正事略》對此感嘆:“海寧陳氏,自素庵相國之遴后,與爰立者得文簡文勤而三,正卿及卿貳者復四三人。大司空文和公敳永,少司寇論,少宗伯邦彥其最著也。其他侍從甲科,不可勝數(shù),蓋一時之盛云?!盵3]生長于這樣的詩書官宦家族,不僅受戰(zhàn)爭或自然災害的沖擊小,在接受教育躋身仕宦階層方面的條件也可謂得天獨厚。
因而,盡管少年喪父,由寡母黃氏撫養(yǎng),陳邦彥仍向?qū)W不輟。此間,伯父陳元龍所起作用甚大。[4]陳元龍(1652-1736年),字廣陵,號乾齋,謚文簡,仕宦經(jīng)歷康雍乾三朝,官至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加太子太傅致仕。[4]在陳元龍撫教之下,陳邦彥在舉業(yè)上終獲成功——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年僅二十五歲的陳邦彥高中癸未科進士二甲六名。與清代平均三十歲左右的中試年齡相比,可謂少年得志。[5]選庶吉士,散館授翰林編修,入直南書房,并作為翰林詞臣逐漸得到拔擢。[6]五十四年還得到皇帝御書匾額。[4]然而康熙朝之后他的仕途并非一帆風順。雍正四年,“錢名世名教殺人案”中,他奉旨作詩討伐翰林前同僚錢名世,因所呈之詩“謬誤舛錯”震怒世宗皇帝,被革職回鄉(xiāng),[7]乾隆九年才得起復?;字畾q任侍讀學士充日講起居注官,官至禮部右侍郎。
陳氏家族和伯父陳元龍對陳邦彥的影響不僅止于舉業(yè)。陳氏一族本身在文學、書法等藝術(shù)活動方面成就斐然,民間所謂“陳書查詩”指的便是海寧兩大家族——陳氏和查氏——前者長于書法,后者工于作詩。陳氏書法家學可上溯至明代。明末文學家陳與郊之子陳獻(1565-1626年)擅長書法,同明晚最為重要的書法家、書畫鑒藏家董其昌相友善。他集漢魏至宋元名家法帖刻成《玉煙堂帖》一部,并順應晚明出版物邀名人作序跋的士商風潮,請好友董其昌作序。還刻有《玉煙堂董帖》,是為董氏書法刻帖最早者。[8]到了陳邦彥父輩一代,陳元龍即以“元龍工書,為圣祖所賞,嘗命就御前作書,深被獎”見于傳。[9]在家族傳統(tǒng)以及伯父元龍教撫多方面影響下,陳邦彥耳濡目染,總角即工楷法,書名盛極一時??滴醭┓顑?nèi)廷時他“往往被命校讎圣制碑版文章,亦時敕繕寫”。[4]《御制日講禮記解義序》《御制康熙字典序》及御制諸作多出自其手筆。家鄉(xiāng)海寧地方志記載他“筆意酷似薰文敏。晚年所作幾欲亂真”。
授翰林編修后,康熙朝末年的大型叢書編纂,陳邦彥多有參與,先后出任了《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四十八年)、《淵鑒類函》《佩文韻府》(均四十九年)、《御定歷代紀事年表》(五十年)《御定月令輯要》(五十五年)、《分類錦字》(六十一年)之??惫?,《御選唐詩》(五十二年)校勘兼繕寫官,《萬壽盛典初集》(五十五年)之總裁官,《御纂周易折中》(五十四年)、《欽定春秋傳說匯纂》(六十年)南書房校對。[10]《御定歷代題畫詩類》是陳邦彥第一部獨力完成的文集編纂,能夠奉敕編修,或與其家學和文學藝術(shù)修養(yǎng)密不可分。
《御定歷代題畫詩類》(以下簡稱《詩類》),編次120卷,共收錄唐宋金元明題畫詩8 926首。開篇有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四月十六日御制序,時年陳邦彥年三十歲,剛剛進士及第四年,任翰林編修第二年。如前所述,清圣祖康熙皇帝委派此任務與他,或許是看中了其文學、書畫才能。陳邦彥匯集材料編繕完畢后,將鈔本呈覽于圣祖皇帝。圣祖“嘉其用意之勤,命授工鋟梓茲刊”?,F(xiàn)存清代版本有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武英殿刊本和清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刊本。②書亦收入乾隆年間的《四庫全書》集部總集,當代重印多以四庫全書本為底本。影印重印本包括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世界書局1988年《景印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19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本。此外1995年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還出版了簡體字版本。
遺憾的是,同許多古代典籍編纂一樣,《詩類》并未詳述其編纂材料來源為何。陳其元對陳邦彥出入內(nèi)府曾記載道:“純廟御極,命繕寫御制詩,內(nèi)府書籍、秘殿珍藏,悉俾管鑰。”[2]這說明陳邦彥作為翰林詞臣有機會接觸到珍貴的宮廷書畫藏品。那么《詩類》是否顧名思義,取材于內(nèi)府書畫上的題畫詩呢?答案是否定的。從現(xiàn)有的證據(jù)來看,《詩類》雖名為“題畫詩集”,其收錄的詩歌卻剪裁自已出版或已編纂的詩文集中的“題畫詩”。楊學是的《〈御定歷代題畫詩〉匡謬》一文顯示,《詩類》的唐代題畫詩部分借鑒吸收了當時最新的編纂成果《全唐詩》。盡管跳過原始材料而取二手文獻也導致了材料取舍失當?shù)纫幌盗袉栴},但《全唐詩》確實為《詩類》的編纂提供了一條捷徑。[11]
成書于南宋初年,被公認為最早的題畫詩文總集的《聲畫集》,是不是也是《詩類》取材來源之一呢?答案依舊是否定的。臺灣學者李棲對黃庭堅題畫詩文集的收詩研究為這一疑問提供了另一個小規(guī)模樣本。黃庭堅的別集《山谷集》共收題畫詩84題103首,另一別集《山谷集詩注》收67題84首,總集《聲畫集》收71題87首,而《詩類》僅收61題74首,數(shù)量最少。[12]考察四部文集收錄不一致的23題27首詩,《詩類》和《聲畫集》保持一致(同收或同不收)的僅有4題5首,有11題12首見于《詩類》而《聲畫集》未收。對比《詩類》和《山谷集》,則除一首一題《山谷集》未收而見于《詩類》之外,有16題18首二者保持一致(同收或同不收),六題八首《山谷集》收而《詩類》不收。因而《聲畫集》和《詩類》屬于不同的系統(tǒng)?!对婎悺返闹苯硬牧蟻碓磻恰渡焦燃?,在其基礎上做了一定程度裁汰刪減,并通過其他途徑少量增補了一些題畫詩。同理我們可以推測,同黃庭堅一樣,對其他詩人,《詩類》的文獻來源極有可能是其別集。無論如何,《詩類》成書似頗為倉促,訛字脫字錯誤較多,對此《四庫全書考證》有專門的訂正。[13]
作為收錄題畫詩數(shù)量最為龐大的文集,將八千余首詩分門別類排列,分類法十分重要。《詩類》共分為以下三十個門類:
天文、地理、山水、名勝、古跡、故實、閑適、古像、寫真、行旅、羽獵、仕女、仙佛、鬼神、漁樵、耕織、牧養(yǎng)、樹石、竹蘭、花卉、禾麥蔬果、禽、獸、鱗介、花鳥合景、草蟲、宮室、器用、人事、雜題。
《詩類》之前唯一的題畫詩總集為《聲畫集》八卷,由南宋孫紹遠于淳熙丁未(1187年)編纂,收錄唐宋兩朝109人題畫詩609題818首?!堵暜嫾分蟆对婎悺分暗念}畫詩集,僅知明代李日華與其子李肇亨錄自題詩的《竹嬾畫媵》《續(xù)竹嬾畫媵》《墨君題語》,李日華弟子魯?shù)弥摹遏斒夏}語》,晚明畫家趙澄的《題畫詩》(已佚),晚明文士范迂的《題畫詩》(已佚),以及晚明書商毛晉輯錄元末文人畫家倪瓚軼事和題畫詩所刊刻的《倪云林》。換句話說,其間無大型題畫詩集出現(xiàn)。目前尚不能肯定陳邦彥編纂《詩類》時是否參考了《聲畫集》,但是將二者的詩歌分類系統(tǒng)做一對比,對揭示宋、清兩代題畫詩集編纂的體例、方式,仍將有所啟發(fā)。為論述清晰起見,筆者在以下表格中將對比結(jié)果做了分類,表1左列為《聲畫集》的二十六個門類,右列為《詩類》的三十個門類,每一門類前的數(shù)字為該門在各自文集中出現(xiàn)的次序。如《詩類》一欄的“6.故實”表明這一門在《詩類》中位列第六。表格共分為“同”“相近或部分重合”“不同”三大類。
由表1可知,以《詩類》為基準,有11門與《聲畫集》相同,11門相似或部分重合,8門完全未見于《聲畫集》。如果陳邦彥曾親見《聲畫集》的話,這一在詩歌分類方法上的重組或許源于他的有意改良。如日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撰者所批評的那樣,《聲畫集》的詩歌分門別類頗為混亂。例如題梅圖詩不僅見于單獨的“梅”門,亦見于“花卉”門。[14]而《詩類》中歸類混亂的狀況得到很大改善。盡管不免流于分類繁瑣冗余,《詩類》的題畫詩分類系統(tǒng)對后世題畫詩集仍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幾部近年來出版的題畫詩集,如李德壎編《歷代題畫詩類編》(山東教育出版社1987年)、于風選注《古代題畫詩分類選編》(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1年),以及石理俊主編《中國古今題畫詩詞全璧》(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仍可見《詩類》題畫詩分類方法的影子。
表1 《聲畫集》與《詩類》分題畫詩門類比較
從每一門的收詩狀況來看,《詩類》收詩數(shù)量最大的門類為:“山水”(20卷1 643首)“故實”(12卷862首)、“蘭竹”(8卷768首)“花卉”(8卷707首)“閑適”(8卷587首)。相比之下,《聲畫集》收詩最多的門類為“山水”(81首)“畜獸”(72首)“故事”(65首)。耐人尋味的是,宋時作為題畫詩一大門類的“畜獸”在清代已被“閑適”“蘭竹”“花卉”所取代,這一變化折射出題畫詩文學趣味的轉(zhuǎn)變。
《詩類》有別于之前題畫詩集的特殊之處在于,它是清廷敕令下的產(chǎn)物,也是第一部官方贊助出版的題畫詩集。談到其編纂動機,不能不談到其收詩情況中一個引人注目的特點,那便是對農(nóng)業(yè)活動題材題畫詩的熱衷。全書與農(nóng)業(yè)題材有關的門類竟有三個之多,分別為“漁樵”(159首)“耕織”(72首)“牧養(yǎng)”(76首),如果加上有關農(nóng)業(yè)活動的產(chǎn)物“禾麥蔬果”門(147首),收詩總數(shù)達454首。這四門皆未見于《聲畫集》,而在明代幾個別集中,農(nóng)業(yè)類題畫詩也并不多見。
探究這一轉(zhuǎn)變的緣由,必須認識到,孫紹遠的《聲畫集》是“而假書畫以銷憂”之類個人輿情養(yǎng)性的產(chǎn)物。[14]《詩類》則不同,它是在康熙皇帝御意下編纂的。清廷經(jīng)常通過各種手段、途徑、媒介(如政令、經(jīng)濟政策、儀禮、文學創(chuàng)作、圖像生產(chǎn)等)象征性地彰顯自身對農(nóng)業(yè)的關注??滴趸实鬯鞅緯菩蛑懈袊@有《詩類》在手,足不出戶,“而得流觀山川險易之形,近在目前,而可考鏡往代遺留之貴?!彼绕潢P注閱讀題畫詩對“觀睹”農(nóng)業(yè)圖景的裨益:“以至農(nóng)耕蠶織,纖悉必具,雞犬桑麻,宛然如睹?!白詈笏c明了自己的主旨:“夫圖繪藝事也而近于道。題畫詩之一類也而通于治?!盵15]由此,一直被視為“畫余”“畫媵”“玩物喪志”的題畫詩,搖身一變成為導覽帝王通向大“治”的不二法門。
注釋:
①關于清初陳氏世系參見潘光旦:《明清兩代嘉興的望族》,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20-21頁。
②對《詩類》1707年刻本的版本描述詳見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古籍善本書錄》,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77頁。
[1]賴惠敏.明清時期海寧查陳兩家族人口研究[J].大陸雜志,1989,(3):1.
[2]陳其元.庸閑齋筆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7:1.
[3]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上冊)[M].孟易醇,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91:277.
[4]戰(zhàn)效曾,高瀛洲,等.乾隆海寧州志(卷10)[M].乾隆修道光重刻本(22下),(11上-12上),(32上),(22下),(22下).
[5][6]張仲禮.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125.
[7]允祿.世宗憲皇帝上諭內(nèi)閣(卷43)[A].四庫全書文淵閣本(史部172冊,總414冊)[C].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383.
[8]劉恒.中國書法史(卷6)[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463.
[9]趙爾巽,等.清史稿(卷289)[M].北京:中華書局,1977:10263.
[10]虞萬里.康熙字典總閱官、纂修官行歷考實[A/OL].第二屆傳統(tǒng)中國研究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論文集[C].Ahttp:// www.historicalchina.net/ReadArticle.asp?BIgClass= 1&ArticleID=411,2009-01-06.
[11]楊學是.歷代題畫詩類匡謬[J].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2,(3):46-49.
[12]李棲.兩宋題畫詩論[M].臺北:學生書局,1994:273-274.
[13]王太岳,等.欽安四庫全書考證(卷99)[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2433,2441.
[14]孫紹遠.聲畫集[A].四庫全書文淵閣本(集部288冊,總1349冊)[C].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807,806.
[15]陳邦彥.御定歷代題畫詩類[A].四庫全書文淵閣本(集部374冊,總1435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1-2.
責任編輯、校對:齊園
Textual Analysis on Imperial Collection of Categorized Poems Inscribed on Paintings of All Dynasties
Wang Wenxin
(Regional Research Department,Leiden University,The Netherlands,2311BZ)
Imperial Collection of Categorized Poems Inscribed on Paintings of All Dynasties is a large-scale literary collection of poem inscribed on painting.It was compiled by Chen Bangyang in 1707,and is the first officially commissioned collection in this field.This paper compared the editor's life,compiling source material,style,and a verification purpose of poetry,at the same time,it is compared with the previous poems inscribed on painting,which come to the conclusion that"poems inscribed on painting"is the product under the edict of Qing dynasty.
Imperial Collection of Categorized Poems Inscribed on Paintings of All Dynasties,poem inscribed on painting, Chen Bangyan,material source,style,sound art,compiling purpose,The Qing court decree
I207.2
A
1673-1573(2015)03-0016-03
2014-12-10
王文欣(1986-),女,河北石家莊人,荷蘭萊頓大學區(qū)域研究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藝術(shù)史、視覺藝術(shù)與圖文關系、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