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
人生就像一個天平,以心靈為支點,分別托起遠行欲望與歸家愿望。
一次次體驗、一段段經(jīng)歷、一個個成敗故事是砝碼,不斷地放在或左或右的托盤里。課本“月是故鄉(xiāng)明”、讀本“何以為家”“永遠的記憶”這些專題中的文章,就是一顆顆由生活精鑄而成的或代表遠行欲望或代表歸家愿望的砝碼。有些砝碼還在驛動,不知道往哪邊擺放,如《前方》所說:“人的悲劇性實質(zhì),還不完全在于總想到達目的地卻總不能到達目的地,而在于走向前方、到處流浪時,又時時刻刻地惦念著正在遠去和久已不見的家、家園和家鄉(xiāng)?!?/p>
天平能不能左右平衡?什么時候左右平衡?心靈支點也許不知道,也許已經(jīng)知道。這都沒關系,且行且思間,托盤里都是沉甸甸的年輪故事,空間距離和時間長短本來就不矛盾,光年代表的是時空距離;我們走過的路正是我們度過的時間。在這時空里,我們體會種種情義,汲取稻子麥子、蘋果梨子、蘭花月季的營養(yǎng),修造有房子有樹的家園,讓周圍的空氣沾染自己的氣息,一點點塑造完整的自己。
在這樣的時空營造里,在這個完整的自己中,童年生活始終在映射。弗洛伊德說,一個人的童年將影響到他的一生。
童年是什么?臺灣音樂人羅大佑的《童年》這么唱道:“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游戲的童年……盼望著假期盼望著明天盼望長大的童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童年?!薄暗却迸c“盼望”是童年的主旋律,正當童年時,總是覺得下一刻更有意思,長大后肯定更好。
等到真正長大,工作與生活的壓力包圍,責任與欲望圍繞,人就會回頭看,回望童年時饒有興味的探索,所受到的親人、尊長的呵護,早已經(jīng)變成習慣的飲食口味與細節(jié)做法。這些回望是溫暖,是動力,慰藉著時空旅途上的我們。
汪曾祺的散文《花園》寫他孩子時候,好奇、機靈、沉靜地打量著園子的一草一木一蟲一鳥,自豪主動地承擔祖母、伯母、繼母、姊妹的頭戴花、屋里花換新任務。每每讀他童年生活的作品,總覺得童年時的他,眼波里流淌著善良和氣的情懷、清雅俊潔的才思、卓然的藝術風華,后來,這些都浸潤在他的文字里。
1920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的日落時分,高郵城處處紅燈籠高掛,汪曾祺就在這一天誕生于城北科甲巷汪家大院。他的散文《我的家》寫小時候這么過生日:“到了那天,總要鼓搗一個很大的、下面安裝四個轱轆的兔子燈,晚上牽了自制兔子燈,里面插了蠟燭,在家里廳堂過道里到處跑,有時還要牽到相熟的店鋪中去串門?!奔亦l(xiāng)上元夜的火樹銀花,明亮著他的童年,也明亮著他的記憶。
他在《花園》中寫道:“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里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著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yǎng)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臺上,再去上學。”摘花送花,不是小曾祺刻意討好繼母,而是他孝順之心、雅致性情的自然流露。據(jù)汪曾祺的大姐巧紋說,母親去世時,汪曾祺才五歲。中國人好用虛歲描述孩子年齡,恐怕當時汪曾祺實際年齡要更小。其生母楊氏出自高郵望族,外公楊菁曾任試用知縣,母親楊氏讀過書練過字是千金閨秀,可惜“肺癆”不治。繼母張氏嫁入汪家后,給了汪曾祺親生母親般的愛。“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飯才回來。張家總是叫了兩輛黃包車,姐姐和妹妹坐一輛,娘摟著我坐一輛。張家有個規(guī)矩(這規(guī)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給孩子手里拿兩根點著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著兩根安息香,偎在娘懷里。黃包車慢慢地走著。兩旁人家、店鋪的影子向后移動著,我有點迷糊。聞著安息香的香味,我覺得很幸福。”(汪曾祺《我的母親》)張家家境定然是極好的,雇兩輛車送女兒和孫兒們。小曾祺依偎在繼母張氏懷里,充滿信賴與依戀。張氏必然愛美懂花,小曾祺才興致勃勃地一早給她做暗香扶風、紅白相稱的花藝碟;張氏必然很歡喜,母子親切融洽??上Ш髞?,張氏也肺病去世。
第二位繼母任氏進門時,汪曾祺已經(jīng)17歲,在外讀高二?!拔乙呀?jīng)很大了,任氏娘對我們很客氣,稱呼我是‘大少爺。我十九歲離開家鄉(xiāng)到昆明讀大學。一九八六年回鄉(xiāng),這時娘才改叫我‘曾祺——我這時已經(jīng)六十六歲,也不是什么‘少爺了。我對任氏娘很尊敬。因為她伴隨我的父親度過了漫長的很艱苦的滄桑歲月。她今年八十六歲?!保ㄍ粼鳌段业哪赣H》)孝順的汪曾祺一直寄錢回家接濟老人與弟妹,盡其長子、長兄之責任。他在年近七旬的年紀寫下他對三位母親的尊敬與懷念,我們從他的散文中讀到了暖心與良善。
汪曾祺的三位母親都仁愛慈善,父親如何呢?《花園》中寫道:“有一年夏天,我已經(jīng)像個大人了,天氣郁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著,半夜到園里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人砸宦暎形仪叭?,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著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剛會抽煙),我搬了一張?zhí)僖巫拢覀円恢睕]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蓖粼鞯母赣H對還是少年“像個大人”的兒子平等以待,與兒子夜半靜坐,平和寬容。所以汪曾祺有篇散文叫作《多年父子成兄弟》,文中寫道:“父親是個很隨和的人,我很少見他發(fā)過脾氣,對待子女,從無疾言厲色。他愛孩子,喜歡孩子,愛跟孩子玩,帶著孩子玩。我的姑媽稱他為‘孩子頭。”汪曾祺后來自己的家庭也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當年汪曾祺的父親汪菊生是高郵名士,是畫家,會刻圖章,會擺弄各種樂器,彈琵琶,拉胡琴,笙簫管笛,無一不通。汪曾祺文章好,書畫好,昆曲好,有童年時從父親那兒耳濡目染之功。
一個溫暖的家庭,良善氛圍的熏陶,對孩子的成長,是一生的影響。反之,童年陰影也會影響成年后的生活。當我們覺得“月是故鄉(xiāng)明”的時候,讓我們懷舊的時候,就是在回看童年生活?!班l(xiāng)土的一山一水,一蟲一鳥,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時一俗,一絲一縷,一飲一啜,都溶化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保蚂`《鄉(xiāng)土情結(jié)》)所以梁實秋寫“味至濃時是家鄉(xiāng)”,懷舊懷的是童年口味、故鄉(xiāng)情結(jié)。
可是我們會長大,渴望闖世界,或者外出求學、謀生,或者獨立安頓、成家,我們大多會離開童年生長的那個地方。我們會有新家。同是1962年生,生于農(nóng)村的男作家劉亮程思考《住多久才算是家》。他說:“喜歡在一個地方長久地生活下去——具體點說,是在一個村莊的一間房子里。如果這間房子結(jié)實,我就不挪窩地住一輩子?!薄霸谖宜氖畾q或者五十歲的時候,房梁朽了,墻壁出現(xiàn)了裂縫,我會很高興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蓋一幢新房子。”生于城市的女作家陳染認為《一處新居如同一雙新鞋》,“這雙鞋子的生命是被我穿出來的”“家是用我們和親人的血肉與精神堆砌起來的”。文章里都有對家的精心營造與安心依戀。
會有很多人認為,流浪才是精彩的,遠方才是新鮮誘人的。三毛作詞的《橄欖樹》傳唱不歇:“不要問我從那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北緛硪詾槿鞘芮啻汉蔂柮傻挠绊懚腙J世界。讀到三毛與荷西的故事,才知道“遠方”卻是故鄉(xiāng),她摯愛的男友荷西成長于西班牙的小城哈恩。進入哈恩就是進入一望無際的橄欖田,在公共汽車或者是火車的車窗外,移動的風景線就是橄欖樹,壯闊而起伏。橄欖樹出現(xiàn)在丘陵牧場,出現(xiàn)在高爾夫球場,有時獨自一棵佇立在一望無際的黃色麥田里。由于氣候特殊,早在兩千多年前,古羅馬人已在此種橄欖,時至今日,哈恩的橄欖油幾乎銷售到整個世界。原來,三毛受愛情召喚的遠方夢是摯愛男友的故鄉(xiāng)夢。
很多人離開故鄉(xiāng)是為了謀生,渴望飛黃騰達再衣錦還鄉(xiāng)。饒是這樣,也別忘了回鄉(xiāng),別忘了阿媽的囑托。
不管自己在哪兒安家,都記著親人最初對自己充滿幻想與歡喜的孕育。家園的孕育情就是天平支點,撐起一方是追逐夢想,一方是踏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