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甘肅天水人,1991年底入伍西藏阿里,現(xiàn)居烏魯木齊。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烏魯木齊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研班、第28屆深造班學員。在《人民文學》《收獲》《中國作家》《十月》《天涯》《花城》等處發(fā)表有散文、小說和非虛構作品等。出版有散文集《獸部落》《游牧者的歸途》《逆美人》《馬背上的西域》《上帝之鞭》《第一頁》,長篇散文《懸崖樂園》《狼界》《圖瓦之書》,非虛構三部曲《狼》《鷹》《駱駝》等。曾獲總政第九屆“八一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新疆首屆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冰心散文獎、天山文藝獎等。有部分作品在美國、巴基斯坦、中國臺灣等地出版。
清晨出發(fā),傍晚歸來。
勇敢的獵人,你走過了兩千座山和五百條河流,見過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貍。如果你要給人們講故事,就請你講狼的故事,因為狼的故事最好聽。
狼沒有吃我。我還活著。
他從雪地上爬起,用手揉揉眼睛,慢慢將眼睛睜開。天還是黑的,但他還活著,他不恐懼了。剛才,一只狼大叫一聲,從樹后撲了出來。他驚叫一聲,像一團泥一樣癱在了地上。狼躥出的速度很快,樹枝上的冰凌被碰得甩出去,像明晃晃的刀子。他看見那只狼撲向了他,他本能地閉上眼睛,世界變成一片黑暗。天已經(jīng)黑了,他閉上眼睛后,所有的一切就都黑了。但狼并沒有撕咬他,只是像風一樣從他身邊躥了過去。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看來,黑暗并不一定接近死亡,有時候只是天黑了而已。他又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四周的一切,天很黑,沒有月亮和星星,只有他一個人在這片樹林里,不知該往哪里去。
他已經(jīng)迷路大半天了。
他是來打獵的,發(fā)現(xiàn)一只黃羊后,便一邊追一邊開槍。黃羊非常靈巧,總是能夠躲過他的子彈。他在山里追了一上午。最后,那只黃羊在山岡上一晃不見了,他停止追逐,才發(fā)現(xiàn)迷路了。他走過峽谷、河灘、山坡和荒地,最后進入了這片樹林,便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徹徹底底迷路了。樹林里的積雪很厚,他掙扎了一下午,都不能走出去。雪一直都在下,而且下得很大,他的腳印很快便被落雪覆蓋,像是他并未在這里出現(xiàn)過。天黑下來后,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不想再動了。這時候他應該考慮如何度過大雪飄飛的寒夜,但他不想動,也不想任何事情,反正已經(jīng)迷路了,走出樹林又能怎樣呢?他斷定狼出了樹林,樹林外有什么,他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在這么冷的天氣里,困在哪里都是死,他不愿再徒勞掙扎了。
樹林里沉寂得沒有任何聲響。
他坐久了,便又想,狼為什么沒有吃我?
想了很長時間,他仍想不出答案。
夜更黑了,地上的積雪只有隱隱約約的白色,而夜空中仍在落雪,有無數(shù)雪花正悄悄落下,在夜色中堆積到地上。他想,今天晚上又是一場大雪。以前他喜歡大雪,每逢下大雪的日子,他都喝酒唱歌,在雪地里跳舞,覺得雪是輕盈的精靈,給他帶來無比舒適的感覺。一位年長的牧民發(fā)現(xiàn)他對大雪頗為著迷,對他說,睿智的眼睛永遠不會失去光輝,美麗的雪花永遠不會變得冰涼。那時候,他覺得大雪在他心里,雪花是溫暖的,他的心是溫暖的。但是今天晚上,自己將如何熬過這場大雪呢?他迷路了,天氣又很冷,雪花將不再是溫暖的,雪花會變成冷冰冰的刀子。
他仍坐著不動,感覺到有雪花落在了身上,一股寒意已經(jīng)浸入了體內。
他的腿已有些冰涼,并隱隱有幾絲痛感。他咬緊嘴唇,無奈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最終將被凍死,而現(xiàn)在的冰涼和痛感就是死亡的開始。他抬起頭,想看看月亮,但夜空中什么也沒有,似乎連月亮和星星都怕冷似的躲了起來。
他的腿更加冰涼,更加痛了。
他爬起來,背靠一棵樹站著。我不能這樣等死,能熬多久熬多久,也許后半夜雪就停了,也許明天早上會有打獵的人經(jīng)過這里。這樣一想,他覺得心里溫暖了很多,腿也不怎么冰涼和痛了。至此他才明白,人絕望了,身體便更冷更痛,就會被更快地凍死。而反過來說,人心里有了希望,即使天再冷,也會有力量抗衡,讓自己熬過最艱難的時日。
他用力跺腳,把腳下的雪踩踏實,這樣即不會凍腳,也會站得輕松一些。跺了一會兒腳,他發(fā)現(xiàn)腿不冰涼了,也不痛了。
他很高興,把樹周圍的雪都踩踏實,并從雪中摸到一塊石頭,挪到了樹跟前。有了這塊石頭,他站累了可以坐,坐累了可以站。這樣一想,他想笑一下,但卻沒有笑成功,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咬著嘴唇。
離他不遠的地方,一根樹枝因為承受不了積雪,“嘎吱”一聲斷了,在積雪中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沒有火柴,否則就可以撿一些樹枝來點火,有了火,即使下再大的雪也無大礙。他聽一位老牧民說過,有一個人在沒有火柴的情況下,居然生了一堆火,度過了一個大雪飄飛的夜晚。他不知道那人用什么辦法生了火,在沒有火柴的情況下,能生火的一定是神而不是人。
他在石頭上坐下,背靠樹閉上了眼睛。那只狼一去不復返,他沒有任何危險,所以這次是他自愿閉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黑夜了,漆黑的夜色讓他的眼睛很不舒服,所以他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
四周仍一片寂靜,仍沒有任何聲響。
但他知道大雪正在落著,只不過天黑看不見而已。雪就是這樣,下得越大,反而越是沒有聲響。那些微小的雪花,從始至終都在密集地降落著,直至最后把大地覆蓋成白色。
他一直閉著眼睛。他感覺雪花正一層層落在自己身上,但他沒有睜開眼睛,任憑自己被雪花覆蓋。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到了明天早上,他就會變成雪人,或者在積雪中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那時候天是明亮的,但他一定已經(jīng)看不到了,他會永遠留在黑暗的世界中。那樣的結局,他并不想要,但他別無選擇。他一動不動坐著,似乎在等待那個時刻,或者說時間在慢慢推動著他,讓他一點一點進入那個時刻。
他心里彌漫開一陣寒冷。他身上落有積雪,天也很冷,但他心里的寒意與落雪和天氣無關,是從他心里滋生出來的,像冰一樣在他心里慢慢凝固著。他苦笑了一下,覺得眼前閃爍的是大雪變成的刀子。
起風了,樹枝發(fā)出一陣聲響。
他身上落了一層雪。雪很輕,落下時沒有聲響,沒有重量,但他仍然感覺到雪落了下來。樹上的雪落到了地上,而夜空中有無數(shù)雪花也在向下落著,像是要去完成一次使命。他知道,大雪的這場使命最終必將在自己身上完成,而自己的死亡,才能鑄成其輝煌。他仍坐著一動不動。
突然,從樹林外面?zhèn)鱽硪宦曕平小_@聲嗥叫聲嘶力竭,突然從樹林外面?zhèn)鬟^來,像一塊滾動的石頭,或一股激流,到了他身邊。他感覺自己身上又落了一層雪,是這聲嗥叫震顫了樹枝,讓雪落了下來。
他睜開了眼睛。四周什么也沒有。
嗥叫是從樹林外面?zhèn)鱽淼?,發(fā)出嗥叫的東西在樹林外面,自己是安全的。他仍坐著一動不動,閉上了眼睛。閉上眼睛是不愿意看這個世界,他的世界快要全部變成黑暗,沒什么可看的了。
剛才的嗥叫是不是那只狼發(fā)出的?
這個疑問一經(jīng)產(chǎn)生,他便再也坐不住了,不但睜開了眼睛,而且還站起了身。
他斷定是那只狼發(fā)出了嗥叫。
他對狼嗥叫的聲音非常熟悉,聽過一次后,便牢牢記住了狼嗥叫的特點。他向樹林外張望,他想看到狼。但夜色太黑,什么也看不到。也許狼只是發(fā)出了嗥叫,并未進入樹林。他想起村里年長的牧民說過狼嗥叫的原因,它們在向獵物發(fā)起進攻時會嗥叫,通常的情況是,它們的嗥叫聲剛落,便已經(jīng)撲到了獵物身上。有時候,它們撲向人時也會發(fā)出嗥叫,它們有時候會把人當成獵物。
他渾身一陣顫抖。
是那只從我身邊跑過去的狼發(fā)出了嗥叫嗎?它發(fā)現(xiàn)了我嗎?它要把我當成獵物嗎?
他覺得天一下子變得更冷了,他開始發(fā)抖。那只狼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他,它一定在這樣的大雪之夜吃不上東西,要把他當成獵物咬死吞噬掉,這片樹林里長有肉身者也許只有自己,可以讓它果腹。只有吃了自己,它才可以活下去。它沒有理由不吃自己,所以他命在旦夕了。他將背貼在樹上,從腳邊撿起了一塊石頭。如果狼撲過來,他就可以用石頭砸它的頭,只要砸得準,就可以一下把它砸倒在地。風仍在刮,樹枝上的雪不停地落下。
他握著石頭,背靠著樹,等待狼出現(xiàn)。少頃,他覺得用石頭砸狼并非上策,因為要想砸中狼,就得等狼近前,而如果砸不中狼,狼就可以一口咬住他,那樣的話事情就變得很可怕了。他向四周摸了摸,摸到了一根粗樹枝,他折去多余的枝條,讓它變成一根可以用來進攻的木棍。有了木棍,他心里踏實了。但狼沒有出現(xiàn)。
他背靠樹坐下,一手握著石頭,一手握著木棍。狼沒有出現(xiàn),他并不為之欣慰,反而擔心狼在耍滑頭,正在暗處觀察著自己,等待最佳進攻時機。他希望狼發(fā)出嗥叫,只要它發(fā)出聲音,他就可以知道它在哪里,并且有辦法防備它進攻。有一句老話說得好,罵你的是仇人,不罵你的是敵人。只要搞清楚狼的意圖,狼再兇,也會變得不那么可怕。
他苦苦等待著狼。但狼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慢慢的,他困了,眼睛疲憊得上下磕碰。這是一種甜蜜的磕碰,就在這磕碰中,有一個同樣也是甜蜜的深淵彌漫開來,讓他迅速沉入了進去。
他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風一直在刮著,雪也一直落著,他一直沒有醒來。天很冷,他身上已經(jīng)落了好幾層雪,但他奔波了一天,已經(jīng)非常疲憊,所以他背靠樹睡得很沉。人睡著了,這個世界就和他沒有關系了。他雖然握著石頭和木棍,但他睡著了,即使那只狼出現(xiàn),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直至狼再次發(fā)出嗥叫,他才醒了過來。
他站起來,舉起石頭和木棍,但沒有狼,只有狼的嗥叫。上次狼只叫了一聲,但這次不一樣了,它不停地在叫,而且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正在向他走來。他離開樹,面對狼發(fā)出聲音的方向,把石頭和木棍握得更緊了。狼能夠再次發(fā)出聲音,他斷定那只狼并未遠去,而且已經(jīng)盯上了自己。所以,他和這只狼之間必然要拼死一搏。他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吃東西了,但他卻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只要狼露頭,他就揮舞石頭和木棍撲上去。
恐懼不但讓他忘記了饑餓,而且還滋生出了抗爭的力氣。
狼一直在叫。他開始耳鳴。狼一聲接一聲嘶啞的嗥叫,像更大的風雪,向他挾裹了過來。他挺了挺腰,站直了身體,但他覺得狼的嗥叫更像鋒利的刀子,向他刺了過來。
他不能再等了,決定主動出擊。
他向著狼發(fā)出嗥叫的方向走去,他覺得順著狼的聲音一定能找到狼。樹林里的雪很厚,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身子一歪差點摔倒。他穩(wěn)住身體,把臉上的雪抹去,拄著木棍繼續(xù)往前走。走了沒幾步,他還是摔倒了,像一塊石頭一樣砸在了雪地里。積雪很厚,他馬上便被淹沒了。他擔心狼會趁這個機會進攻,便迅速爬起,把石頭和木棍舉了起來。好在狼并沒有出現(xiàn),它仍在樹林一側叫著,從聲音上判斷,它離自己還很遠,他放心了。
他又往前走,但很快又摔倒了。樹林里凸凹不平,有不少石頭和坑洼,雖然積雪看上去很平坦,但一腳踩下去卻讓他東倒西歪,一個跟頭便摔了出去。他爬起來,決定不再往前走了。天太黑,加之這樣的雪地太難走,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走出樹林。他覺得打死狼的勝算太小,所以他決定退回到那棵樹下去,那里的積雪被自己踩平了,即使狼撲向他,他也可以和狼展開搏斗。
一番掙扎,他回到了那棵樹下。
不知為何,狼的叫聲越來越小,似乎沒有力氣發(fā)出叫聲了。
他背靠樹坐下,把石頭和木棍放在了一邊。從狼的叫聲看,狼一時半會兒不會出現(xiàn),他不用擔心。他感覺自己身上很熱,才發(fā)覺剛才折騰了一番,他出汗了。他把衣領拉緊,防止風進去。人在這樣的天氣里出汗,很快就會變冷,會有生命危險的。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想死,一直在掙扎。他笑了,笑出了聲。在這之前,大雪、黑夜和狼讓他覺得恐懼,繼而又覺得死亡已經(jīng)很近,自己必然會命歿于此地。但現(xiàn)在他明白,恐懼和死亡不是一回事。他雖然恐懼,但離死亡還很遠,怕什么呢?這樣一想,他覺得自己并不恐懼了。
狼的叫聲更小了,最后徹底沒有了聲響。
他想,狼一定也被饑餓或寒冷困擾,在無奈地嗥叫。這么漆黑的夜晚,它一定和自己一樣,無一能得到幫助,除了嗥叫,沒有任何解決饑餓或寒冷的辦法。這樣一想,他心里對這只狼生出一絲憐憫,覺得它也很可憐。他背靠著樹,一絲倦意又襲上身來。
他想睡覺。他已經(jīng)非常累了,只想睡覺。夜很黑,他估計時間到了下半夜。他用大衣下角蓋住膝蓋,想好好睡一覺。他想,到了明天早上,也許會有奇跡發(fā)生,比如牧民或獵人經(jīng)過這里。這樣想著,他心里好受了一些,覺得天也不怎么冷了,他很快就睡著了。
他沒有睡到天亮,在后半夜,他被凍醒了。醒來后,他身上又落了一層雪,他想把雪抖掉,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被凍壞了,不論他怎樣使勁,都不能再動一下。他向腿部望了望,那兩條腿變得有些陌生,也有些模糊。他不解,兩條腿還長在自己身上,還是自己的,但為何卻變得如此陌生和模糊呢?
他內心彌漫起一股凄涼。
他不甘,他的腰還能動,他在腰部用力,翻過了身體。他趴了一會兒,用雙手摳地,爬到那根木棍跟前,把木棍抓在了手里。他愣了愣神,自己的腿都不能動了,拿著木棍有什么用呢?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怕狼,所以握著木棍防狼。狼在,恐懼就還在,無論他腿好或者腿壞,狼隨時都有可能撲過來咬他。他側耳聽了聽,只有風的聲音,沒有狼的嗥叫。狼不叫,至少說明它暫時不會出現(xiàn),不用害怕。
他爬到樹跟前,背靠樹坐了下來。
夜仍然很黑,他感覺到雪花在落著,但卻看不清它們落向了哪里。風呼呼刮著,在他臉上刺出痛感。那股凄涼彌漫了他全身,他覺得自己熬不到天亮,他絕望了。他無奈地笑了笑,幾片雪落到他臉上,浸出一股涼意。他索性抬起頭,讓更多的雪落到臉上,他愿意讓自己就這樣被覆蓋,但卻再沒有雪落下來。他的臉,他整個人,只被黑暗深深包裹。他看不清任何東西,也沒有什么能看清他。他滿心悲愴,眼淚流了出來。
絕望、無奈、苦澀、悲痛。他覺得自己沒有了力氣,只能像石頭一樣在這里挨時間,挨到不能再挨下去的時候,便真的會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被大雪一層層覆蓋。他的眼淚流到下巴上,他感覺到了眼淚欲滴不滴的癢痛,但他沒有用手去把淚水弄掉,一直等待著它懸垂了很久,才掉進了黑夜中的雪地里。他的下巴不再癢了,變得輕松了,但他覺得自己的心掉進了一個看不清的深淵里。
這時,狼又開始叫了。
恐懼像電流一樣,倏然傳遍他全身。他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手握木棍,再次對著狼發(fā)出聲音的方向,準備迎擊狼。但狼叫了一聲后,再也沒有發(fā)出聲響。樹林外也在刮風,呼呼的風聲在持續(xù),但狼的叫聲卻再也沒有發(fā)出,似乎它僅僅叫出一聲后便被風聲淹沒了。風不僅淹沒了它的聲音,同時也淹沒了它的身體。
他放下木棍。這時,他才反應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好了。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的腿,許久才終于確信,自己的腿真的好了,不但站了起來,而且還可以走動。他走了幾步,確信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樣走路。他的腿沒有被凍壞,只是麻木了。他想大叫,也想大笑。這時候即使落下再大的雪也不冷,也不是覆蓋,而是對他的撫摸。
他在樹下走動,跺腳,身上慢慢熱了。
他的心也熱了。
天慢慢亮了。樹林顯出輪廓,積雪顯出白色。他目光平和,向樹林外望去。這一望之下才知道,其實他離樹林邊不遠,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走出樹林。
他笑了,可怕的黑夜,差一點困死我。
他決定走出樹林。雖然他不知道那只狼是否還在,但他一定要走出這片樹林。可怕的黑夜,讓他在這片樹林里無比恐懼,現(xiàn)在天亮了,一切都過去了,他要自己拯救自己,走出這個死亡地帶。
他拄著木棍,一邊探路一邊往前走。很快,他總結出了一條經(jīng)驗,雪地上凡是有凸起狀的地方,下面必然是石頭,踩下去不會讓人栽跟頭。這個辦法很管用,他專揀有石頭的地方行走,很快便走出了樹林。一條緊挨著樹林的河出現(xiàn)在他面前,河面很寬,但卻已經(jīng)結了冰,只能聽見河水在冰下面隱隱流淌。
突然,他看見了那只狼。
它站在冰面上,揚著頭,長久都不動一下。有風把雪掠過去,它身上的毛隨之翻動,但它仍然一動不動。
他頗為奇怪,這只狼為何不動呢?
許久他才看明白,它死了。
它的眼睛睜著,但不動,更沒有光彩。它的四只爪子插在冰中,冰很厚,不論它向前還是向后,都動不了一步。
他明白了,這只狼昨天晚上從樹林里出來后,因為口渴,便踩著冰進入了河中。它很饑渴,低下頭一番暢飲。然而那正是河水結冰的時刻,等它喝足了水,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四只爪子被凍在了冰中,它用力掙扎,但爪子卻像長在冰中似的一動不動。它著急了,便大聲嗥叫起來。但無論它怎樣掙扎、怎樣嗥叫,都無濟于事,它的四只爪子仍然在冰中紋絲不動。它絕望了,斷斷續(xù)續(xù)叫了一夜。最后,一股冰涼在它身上游動,并逐漸變得巨大,把它徹底挾裹了進去。它被凍死了,最后的嗥叫變成了固定的姿勢。
他看著死去的狼,心里的恐懼突然消失了。在昨天晚上,這只狼才是最恐懼的。
他渾身沒有了力氣,一屁股坐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