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飛
(中國農(nóng)業(yè)科學院茶葉研究所)
據(jù)傳,少林寺釋永信是禪林中最早公開使用手機的方丈,少林寺也是最早開通網(wǎng)站的寺院。如果千年后,有人據(jù)此認為佛教推動了手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我們大家在地底下肯定會發(fā)笑得坐起身來。長期以來,不時出現(xiàn)的“禪教興茶”的論點似乎很值得懷疑。類似的說法還有“唐代茶風起于禪興成于禪盛,飲茶的流行在于禪教興盛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飲茶首先在禪僧中流行,而后影響到社會各個階層,從而導致飲茶的大眾化”“黃河流域的飲茶風氣是在開元以后隨北方的大興禪教發(fā)展起來的”??傊鲜稣擖c最頻繁直接引用的是唐封演《封氏聞見記·飲茶》(卷六)中降魔師興禪的史料:“茶,早采者為茶,晚采者為茗?!侗静荨吩疲骸箍?,令人不眠’。南人好飲之,北人初不多飲。開元中,泰山靈巖寺降魔師大興禪教,學禪務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zhuǎn)相仿效,遂成風俗。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其茶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p>
封演生卒年不詳。河北景縣人,天寶十五年(756)進士,任過邢州刺史,大致生活于開元至貞元末(802),歷經(jīng)唐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與陸羽(733~804)是同代人。封演這段史料初讀下,好像北方飲茶的流行始于開元中期,是降魔師大興禪教的結(jié)果。如不詳細分析,很容易被誤導,得出類似和尚推動手機和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的笑話。
佛教在東漢末從天竺傳入中原后才傳入南方,而飲茶早在西漢就在南方流行。最近新聞報道,漢景帝墓出土的隨葬品證實有茶葉實物,說明西漢北方已經(jīng)有飲茶現(xiàn)象。佛教經(jīng)歷了中國化,釋儒道三教歸流后,到隋唐興起了中國佛教,其重大標志就是唐代禪宗的出現(xiàn)。禪宗領袖是慧能(638~713)和神秀(605~706),他倆分別是南宗頓悟派和北宗漸悟派的開創(chuàng)者。降魔師是神秀的弟子,在泰山傳教,活了91歲。
東晉揚州飲茶已盛。東晉剛立,溫嶠送“茶千斤,茗三百斤”進貢皇帝司馬睿。揚州大街上大媽每天挑擔賣茶,“市人競買”。陸羽《茶經(jīng)·七之事》已經(jīng)載有唐代前的名僧飲茶事跡。因北魏太武帝殺佛毀寺,名僧曇濟于宋大明二年(458)過江流徙到壽州八公山后入建康中興寺,他招待客人“設茶茗”,兩王子喝后說是“此乃甘露也”;法瑤也避禍江南,入德清小山寺,“飯以飲茶”。這兩位名僧只是陸羽所列社會各階層飲茶從皇帝、士大夫、道人、僧人、平民的代表而已。也就是說,還沒有禪宗的時候,南北朝時佛教徒為適應南方社會生活習俗就已經(jīng)飲茶。
歷史上,禪僧從來沒有禁止飲茶,也就不存在“許其飲茶”之說。陸羽《茶經(jīng)》載的兩位名僧平時就飲茶的。李白《仙人掌茶》詩中的當陽玉泉寺真公愛飲茶,80歲仍面若桃花。送茶給李白的中孚禪師顯然也愛飲茶。開元詩人蔡希寂、王維、王昌齡都提到在洛陽、長安兩都寺院禪房同友人喝茶的情景。蔡希寂在洛陽福先寺:“晚來恣偃俯,茶果仍留歡”(《登福先寺上方然公禪室》),王維在長安訪青龍寺有詩:“松龕藏藥裹,石唇安茶臼”,僧房里有專門用來磨茶的茶臼;王維好友王昌齡(698~756)是開元進士,開元二十八年(740)在洛陽天宮寺同友人喝茶(《洛陽尉劉晏與府掾諸公茶集天宮寺岸道上人房》)。顯然,降魔師在泰山靈巖寺大興禪教時兩都的寺院都已經(jīng)飲茶,飲茶也不是通過禪僧從泰山傳到其他城市再傳到兩京。開元只有29年,開元十六年(728)可說是封演說的“開元中”,那年清明,孟浩然就在長安喝茶,“帝里重清明”“酌茗聊代醉”(《清明即時》)。
所謂降魔師“皆許其飲茶”,只是允許禪僧在修禪是可以喝茶,而禪余本來就沒有禁止飲茶,降魔師允許的只是多了一個飲茶時間而已。而“人自懷挾,到處煮飲”,說明當時北方很容易獲得茶葉,周邊城市有大量的茶葉可以供應,這也反應了社會飲茶的普及程度。顯然,在北方,禪僧飲茶是融入社會飲茶的生活習慣而已,而不是禪僧將飲茶推廣到社會。好像現(xiàn)在滿大街的手機店,街上人人用手機時,和尚用手機只是適應時代生活變化罷了。
宋代李石《續(xù)博物志》載:“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教禪者以不寐,令人多作茶飲,因以成俗”,其實,飲茶“不寐”不是降魔師的發(fā)明。封演在“飲茶”史料中有《本草》云:“止渴,令人不眠?!边@里的《本草》,就是唐高宗時,太醫(yī)蘇敬等奉旨于657~659年編著的《新修本草》,世稱《唐本草》。而更早的是西晉張華《博物志》(卷四食忌)載“飲羹茶,令人少眠”;南朝《桐君錄》有茶“令人不眠”“通夜不睡”。顯然,民間社會對“飲茶不眠”功效的認識要比開元降魔師早多了。
唐玄宗著《開元文字音義》,將“茶”作于“荼”的簡化字流行而正式收錄。文字詞匯的變化是反應社會生活變化的縮影。茶的簡化字流行也反應了當時社會流行飲茶的普及程度。后人將茶簡化字流行歸功于陸羽《茶經(jīng)》的流傳,顯然對唐玄宗很不公平。好在陸羽也不愿貪天子之功,《茶經(jīng)》中明確注明,茶字出《開元文字音義》。后人總是厚愛陸羽,宋梅堯臣:“自從陸羽出,人間相學事春茶,當時采摘未甚盛,或有高士燒竹品泉為世夸”,顯然是文人的夸張,采春茶不是陸羽才開始,陸羽寫《茶經(jīng)》的時候,采茶不是未甚盛,而是全國八道的產(chǎn)茶區(qū)已經(jīng)甚盛了。陳師道在《茶經(jīng)序》說,“茶之著書者自羽始,其用于世者亦自羽始”,顯然后半句不符事實。民間用茶比陸羽早太多了。“蘋果之父”喬布斯對智能手機貢獻很大,但手機的普及不是從喬布斯開始。陸羽對茶的貢獻,大致跟喬布斯對手機的貢獻相當。
葛劍雄《中國移民史》:“文化傳播一般都借助于人的遷移和流動來實現(xiàn)的”。飲茶作于生活習俗,無疑也因人口的流動而傳播開來。兩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復雜最動蕩的亂世時期,戰(zhàn)爭不斷,人口流動最為頻繁,推動了民族大融合,也正是飲茶從區(qū)域習俗普及到全國的時期。西晉統(tǒng)一后,從蜀地和東吳遷移了大批人口到洛陽居住,這是飲茶人口的一次北遷。蜀主劉禪居洛陽封安樂公,樂不思蜀;“賜茶代酒”的吳主孫晧,居洛陽封歸命侯。四川大媽也在洛陽南市賣茶。東吳名士顧榮不愿卷入西晉“八王之亂”的王族內(nèi)斗,天天裝酒醉,飲“無味如茗”以醒酒。西晉滅亡,東晉在建康成立,北人南遷,中原貴族紛紛奔江南。陸羽《茶經(jīng)·七之事》提到的名人褚裒、任育長、謝安、桓溫無一例外地融入到南方生活習俗中,留下飲茶事跡,正是人口流動的反應。
到了南北朝后期,北強南弱,北方統(tǒng)一,南方?jīng)]落,南人反向北遷。南朝王肅避禍北魏受重用,他因南方生活習慣“常飯鯽魚羹,渴飲茗汁”“一飲一斗”而被洛陽士人取笑為“漏卮”;而鮮卑貴族給事中劉縞仰慕南方文化,向王肅求教,“專習茗飲”。北魏朝廷為招待南方投奔人士,宴會上專門“設茗飲”“江表殘民遠來降者好之”。北魏皇族元義招待南朝梁皇子蕭正德“欲為之設茗”。
北魏在洛陽有專門的移民聚居區(qū),四夷館及四夷里等。其中,金陵館及歸正里居住的主要是南朝人士。歸正里,民間號為“吳人坊”,里有“三千余家”。他們保持南方生活習俗,附近農(nóng)貿(mào)市場“永橋市”因此魚類交易活躍,價格貴過牛羊(《洛陽伽藍記校注》)。544年,西魏破江陵,強遷大批人口到長安,是歷史上規(guī)模和影響最大的一次南人北遷。大批南方士人入北帶來了北方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生活深刻的變化。
隋統(tǒng)一全國,南人持續(xù)北遷。隋文帝將南方高門士族全部遷往長安,途中“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絕?!薄耙鹿谖奈锉M入秦,六朝繁盛忽塵?!保鲜孔鍙拇讼?。隋文帝頭痛要飲茶,“采茶進獻以求封賞”,當時士子中流行著一句俗語:“窮春秋,演河圖,不如載茗一車。”隋文帝首創(chuàng)科舉制度,參加科舉的讀書人自然對送茶就能作官有意見,自嘲滿腹經(jīng)綸還不如送皇帝一車茶。
在南北朝,雖然南北割據(jù)對立,但有商品貿(mào)易的“互市”和使臣往來的“交聘”?!柏溬Q(mào)往還,相望道路”。梁時,“民俗多與魏人交市”。因此,北方中原有茶葉的供給和消費,而北方地區(qū)南方人口的增加無疑帶動了北方飲茶的發(fā)展。吳覺農(nóng)《茶經(jīng)述評》指出:“兩晉時代已是飲茶風尚迅速普及的時代?!憋@然已經(jīng)否定了唐朝禪僧將飲茶推廣到社會而引起茶盛的說法。也就是說,在兩晉南北朝北方已經(jīng)開始流行飲茶的情況下,反而要等到唐朝開元泰山靈巖寺降魔師提倡才普及飲茶,這是值得懷疑的?;蛘哒f,對封演的飲茶史料理解有誤。朱自振《茶史初探》指出:“中原自西晉開始流傳飲茶以后,即便東晉、北朝時南北阻隔,北方戰(zhàn)亂頻仍,但是茶葉仍以其不可中輟的魅力和需要,繼續(xù)綿延于中原社會?!?/p>
茶葉作為消費飲料,同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城市人口的增加有關。唐朝開元盛世,社會安定,城市發(fā)展,人口增加,南來北往,流動頻繁,加速了飲茶習慣普及。當時兩都洛陽、長安是全國最大的城市。唐僧玄奘去世的葬禮上,長安周邊500里內(nèi),有100余萬人前來送葬(烏廷玉《隋唐史話》)??梢姰敃r城市的人口發(fā)展水平。貞觀廿三年(649),當時人口統(tǒng)計380萬戶,而開元廿八年(740)840萬戶,是原來的二倍多。唐代杜佑《通典》卷7記載,至開元十三年,主要城市“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賃客乘,悠忽數(shù)十里,謂之驛驢”。也就是說當時城市里餐飲旅館業(yè)發(fā)達,也有“出租車”——驛驢,可見當時城市繁榮程度。
“起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茶館業(yè)的發(fā)展正反映了城市的繁榮。封演的主要經(jīng)歷在河北道(今山東河北一帶),這四個城市屬于河南道和河北道,靠近京都,正是封演生活經(jīng)歷的地區(qū)。封演指的四個城市大概是按離京城遠近來舉例的,可能不是按茶館業(yè)的傳播路線的順序?qū)懙摹2煌诩冑u茶的煎茶館,長安還出現(xiàn)了新式茶館——供商旅休息飲茶的茶坊。因此,宰相牛僧孺作為新奇特現(xiàn)象記載在《玄怪錄》中:“長安(821~824)初,長安開遠門十里處有茶坊,內(nèi)有大小房間,供商旅飲茶?!?/p>
盛唐的茶葉史料記載很少,而安史之亂之后,國破山河在,茶葉史料特別是茶詩反而大盛。這正是歷史轉(zhuǎn)折時刻,地區(qū)經(jīng)濟盛衰轉(zhuǎn)換在文化上的反應。
盛唐國富勢強時,中原是全國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全國士子奔京城,求取功名,“心負縱橫志”,大量歌頌體的詩歌就出現(xiàn)在這時候。茶葉這種“加椒、蔥,渾而烹之”的飲料,被陸羽視為“溝渠棄水”,表達個人閑逸意趣的生活方式自然與時代主旋律不合拍,茶葉也不受中原文化關注,茶詩也就罕有。
安史之亂之后,盛唐不再,士子功名夢碎,“衣冠南避”的士大夫留戀江南山水文化,表達個人閑逸意趣的“茶”就成了“詩料”,中唐的茶詩也就大量涌現(xiàn)。全唐詩中的茶詩作者大多數(shù)有旅居江南的經(jīng)歷。
盛唐之時,國家經(jīng)濟重心在關隴和中原地區(qū)。而經(jīng)過安史之亂的打擊,中原經(jīng)濟一落千丈,江南經(jīng)濟一躍而起,成為中央財政的主導力量。中唐兩稅只依江南八道,財政收入完全依靠江南經(jīng)濟。建中三年(782)九月,置茶稅,屬于戰(zhàn)時軍用的緊急政策?!柏懺拍暾拢醵惒琛?,江南茶葉成為稅源后,每年茶稅達四十萬緡,茶葉經(jīng)濟在國家財政的地位愈顯重要。隨著實施茶政茶法,茶葉史料也就越來越多。為了保護江南經(jīng)濟,朝廷專門派兵保護江淮茶園。元和十一年(806),“討吳元濟。二月,詔壽州用兵三千保境內(nèi)茶園”(宋王欽若《冊府元龜》)。江南經(jīng)濟地位上升凸顯了運河漕運的重要性。盛唐經(jīng)濟中心不在江南,運河一度因藩鎮(zhèn)割據(jù)和匪亂關閉;戰(zhàn)亂后的中興,運河成為國家經(jīng)濟大動脈,朝廷整頓漕運,在重要關口加強軍事保護,保證運河漕運通暢,江淮漕船直抵長安,保障京城的糧食供應。“其茶自江淮而來”,江南茶葉依靠運河的通暢源源不斷地供應中原,達到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的程度。隋朝就開通了的運河雖然一直存在,但江南茶葉大量銷往北方卻是在安史亂后突然興盛起來。
1990年從湖州一座東漢至三國時期的墓葬中出土青瓷茶罐,圖為“荼”字局部,說明東漢時期湖州茶事興盛,現(xiàn)藏湖州市博物館。
封演在文中舉例了唐前的名人飲茶事跡后說:“按此古人亦飲茶耳,但不如今人溺之甚。窮日盡夜,殆成風俗。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鶻入朝,大驅(qū)名馬市茶而歸,亦足怪焉。”茶成舉國之飲的風俗,同陸羽《茶經(jīng)》提到的飲茶“滂時浸俗,盛于國朝”相當。回鶻遣使以萬馬求互市在大歷八年八月(773),“大驅(qū)名馬”也就是萬馬,邊疆民族對茶一日不可缺的依賴,封演并不熟悉,因而他對“以馬市茶”感覺很奇怪,“亦足怪焉”。封演寫作時間應該在以馬互市的773年后數(shù)年。因貞元十六年的事情在《封氏聞見記》中都有體現(xiàn),此書撰定應在貞元十六年(800)以后(趙貞信《封氏聞見記校注》)?!斗馐下勔娪洝わ嫴琛愤€提到陸羽《茶經(jīng)》內(nèi)容和受御史大夫李季卿之邀演示煎茶的情景,這是后人研究陸羽《茶經(jīng)》寫作年代的一則重要史料(陸羽自傳交代過《茶經(jīng)》的寫作)。李季卿宣慰江南在廣德二年(764)冬,其遇陸羽當在其時(蔣寅《大歷詩人研究》),可見陸羽《茶經(jīng)》在764年就已經(jīng)流行。764年正是安史之亂平定的次年,也就是陸羽在《茶經(jīng)》中所鑄風爐的時間“圣唐滅胡明年”。所謂陸羽在773年前后借參加顏真卿《韻海鏡源》的編寫時機修改補充《茶經(jīng)》是很可懷疑的,朱自振《茶史初探》指出這是“就純屬推測了”。
中唐的茶葉興盛是在南方經(jīng)濟成為主導力量后,運河漕運通暢的情況下,隨北方茶葉消費的增長發(fā)展起來的。禪僧飲茶是唐朝社會飲茶風氣普及的現(xiàn)象,而不是引起飲茶風氣興盛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