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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涔河客棧

      2016-01-22 21:47:01趙峙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郎中客棧樟樹

      趙峙

      在農(nóng)歷每月的最后一天,涔河兩岸的村民都會來張河渡口祭拜樟樹神。這是樟樹顯靈后才形成的習(xí)俗,說起來也有三四年。但接連兩天在張河渡口祭拜樟樹神還沒先例。這稀奇事與涔河客棧老板的兒子扯上了關(guān)系??蜅@习宓膬鹤釉谵r(nóng)歷九月三十那天被涔河上游的亙山豹綁了票,可就在當(dāng)天晚上他又毫發(fā)無損地被一神秘人送回了客棧。眾人都覺此事神奇。第二天,也就是十月初一早上,客棧老板又召集眾鄉(xiāng)親搭起祭臺感謝萬能的樟樹神普救眾生。

      涔河客棧老板的兒子就是我爺爺,遭劫那年他才五歲。農(nóng)歷九月三十那天早上,我爺爺跟著別人到彭郎中家看熱鬧時莫名其妙地丟失了。當(dāng)時,彭郎中的幺姑娘甘草正在她家窗前輾槽里軋中藥。像耍雜技的藝人一樣,甘草雙腳蹬在鐵輪兩側(cè)的耳棍上,一縱一縮地拋甩著她如水草般柔韌的身子。輪子與鐵槽發(fā)出歡快的撞擊聲。男人們?nèi)缏犚娝懙奈涹?,紛紛湊過去。但他們的視線似乎并不在甘草靈巧的腰身上,而是隨著她兩瓣如豬尿脬般鼓漲的屁股有節(jié)奏地上下起伏。甘草老爸在藥鋪前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負(fù)v藥,巖臼快搗破也搗不散男人們的注意力。

      與那些大男人相比,我爺爺就像一條貼在塘泥邊的肉榔么魚,笨拙地在男人們的腿間鉆進(jìn)鉆出,等太奶奶發(fā)完十六籠娃兒糕抬頭擦汗之際,才發(fā)現(xiàn)那個剃著牛腳板印的小腦袋不見了。太奶奶仰著脖子高聲叫喚了幾聲稻草、稻草呃!見沒人應(yīng),她趕緊將手上的活兒丟給啞巴伙計,躡著肉粽似的小腳向郎中家奔呼而去。

      稻草是我爺爺?shù)娜槊?。太奶奶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個遍。彭郎中藥鋪、劉跛子裁縫鋪、沙市人臨江的酒樓,河邊上擺渡的埠頭,甚至連人家的茅廁也淘了。找著找著太奶奶禁不住哭泣起來。她的哭聲驚醒了在伙房休息的太爺爺。為準(zhǔn)備月底的大祭,太爺爺昨晚推磨備漿忙到深夜,四更天又起來升早火,很是困乏。待太爺爺洗了一把冷水臉確認(rèn)我爺爺丟失之后,他面色憔悴地走向河邊的大樟樹,兩手哆嗦地點(diǎn)起三支香,對著樟樹連作了三個長揖。

      香火的煙霧裊了裊,隨風(fēng)散了,消失在樟樹粗糙的皮隙里。樟樹很粗,五個成年勞力都合抱不過來。樟樹軀干也挺直,有約十丈高,如一把巨傘高擎在涔河邊上。膽大者蹭著樹干爬上去,便可看到上游的趙家河和下河的巖頭咀。巖頭咀距樟樹并不遠(yuǎn),只是河水過了樟樹潭連拐了兩道彎。

      近幾年,樟樹不斷顯靈。村民們不敢再隨便在它身上踏踩。他們只用虔誠的目光去撫摸它高大的軀干,仰視它,想透過枝葉濃密的樹冠,去探究描畫著各自命運(yùn)的白云和藍(lán)天。

      大樟樹下便是客棧,到了初夏,客房中不用艾草薰,也會充盈著淡淡的樟樹花香。進(jìn)入盛夏后,黃白相間的樟樹花兒隨涔水一路東下,集沿河大小樟樹的落英一起過夢溪,融澧水,到津市,入洞庭,一路芳蹤,吸引著一群群尺余長的鳡魚逆水而上,帶來涔水澧水一年中最旺的魚汛。

      聽說這棵大樟樹遠(yuǎn)在我爺爺?shù)臓敔敃r候就立在這兒了,它算起來也有一兩百歲。也許是它老了,也許是累了,它的身子已向下河方向傾斜。太奶奶覺得它一年比一年傾斜得厲害,怕它倒后傷了風(fēng)水?dāng)嗔素斶\(yùn)。每年冬季枯水時,太奶奶都會請人在河墈下加石填土鞏固根基,但春汛一到,河水一蕩,所有的努力幾乎白費(fèi)。

      遭千刀剮的亙山豹!你不得好死!太奶奶在太爺爺還對著樟樹發(fā)愣時,她拿著一片紙向太爺爺匆匆跑來,邊跑邊罵。紙下方的畫著一只豹頭,那血盆似的豹嘴像烙鐵,一下子烙傷了太爺爺?shù)碾p眼。

      上面寫些么得?快念!

      太爺爺不識字。太奶奶拿著紙念給他聽:今日亥時送八百大洋到中武當(dāng)?shù)烙^門前第三棵槐樹下。否則———

      剁八塊的真是獅子大開口!天黑前俺到哪去湊恁多錢?況且手上收的一直都是法幣!

      太爺爺面向樟樹,雙手合十,微閉著眼向樟樹神祈福。沒理會在一旁喋喋不休的女人……

      我爺爺失蹤的那天下午,涔河客棧的茶館沒有營業(yè)。天一黑,客棧就上了梭板。張河渡口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一切似乎不太習(xí)慣。月亮不肯出來。冷風(fēng)跟叫不出名的夜蟲一樣,戀著客棧門口那盞昏黃的馬燈無聲地轉(zhuǎn)。太奶奶獨(dú)坐床頭。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想著我兇多吉少的爺爺,一點(diǎn)睡意都沒。

      涔河客棧與亙山豹之間的恩怨可謂年長月久。

      太奶奶懷我爺爺?shù)哪悄甓宋绻?jié),太爺爺?shù)母绺纭筇珷敔敽吞棠桃坏廊ド虾涌磩濤埓瑫r與亙山豹發(fā)生了一點(diǎn)小沖突,被亙山豹打成重傷,抬回家沒幾天就斷了氣。

      當(dāng)時,太爺爺小暑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貪玩不懂事。他哥哥被打抬回去的當(dāng)天,他與兩個伙伴正在趙家河邊趕野兔子。剛?cè)胂牡囊巴媚苷业某允巢欢啵w力較差,跑起來比平時稍慢一些。小暑腿長,他能毫不費(fèi)力地跨過農(nóng)家的籬笆院子。并且他從小善跑,速度飛快。有一次他徒手抓住了一只飛跑的灰麻兔子。

      小暑待大太爺爺“五七”期滿,他向他嫂子,也就是我的太奶奶要了四塊大洋,拜彭家廠的雷鐵匠為師學(xué)打鐵。他只學(xué)三個月就回來了。后來聽說是雷師傅怕他惹麻煩不敢再帶他。

      太爺爺回來后在客棧前扯起一張白綸布篷,買來焦煤,拉起風(fēng)箱,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起鐵來。啞巴伙計給太爺爺當(dāng)下手打鐵后,太爺爺身上肌肉日見鼓起的同時他的勇氣也鼓起不少。

      亙山豹的人每次來“吃打飯”(土匪黑話收保護(hù)費(fèi))太爺爺都會去找他的大鐵錘。太奶奶怕太爺爺闖禍,每次都把他推進(jìn)廂房里,自己則挺著大肚子上前應(yīng)對,與土匪說好話,給他們敬煙點(diǎn)火,并給他們的衣兜里丟叮當(dāng)響的大洋。

      為大太爺爺報仇是大太爺爺過世三個月后的事。亙山豹頻頻來張河渡口騷擾村民和商鋪引起清泥潭鄉(xiāng)公所周隊(duì)長的注意。周隊(duì)長的團(tuán)防隊(duì)隔三差五來這一帶巡防。亙山豹對這邊的騷擾才有所收斂。

      為徹底免除心腹之患,在我爺爺滿周年那年的中秋之夜,周隊(duì)長聽太奶奶建議,帶著十幾條長槍端了亙山豹的老窩。亙山豹慌亂中翻窗逃跑,被埋伏在外的團(tuán)丁一槍打中左肩后他就勢滾下陡坡,不知所蹤。想不到,亙山豹沒過兩年又拉起了人馬禍害一方。

      太奶奶偎在床頭慢慢想著這些往事,不知不覺睡著了。當(dāng)客棧門前突然響起我爺爺熟悉而顫抖的哭聲時,太奶奶聽到后先是一驚,隨即身著單衫光著小腳從里屋沖了出來……

      當(dāng)太爺爺和全部伙計一起出現(xiàn)在他們母子身邊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向萬能的樟樹行跪拜之禮。

      想不到這天早上來祭拜樟樹神的人比先天還要多。

      村民們聽完我爺爺神奇返回的故事后想看我爺爺本人,看到我爺爺本人后似乎心里仍不踏實(shí),還要伸手在我爺爺頭上的牛腳印處摸一摸。

      有一個人躬腰細(xì)聲問我爺爺被救的經(jīng)過。我爺爺噘著小嘴有些不情愿:唉,我就再講一遍吧,就是,就是昨天夜里在我睡著時不知被誰抱著跑,耳邊響著呼呼的風(fēng)聲。我弄醒后什么也看不到,眼睛給蒙住了……

      后來呢?問的人有些急。

      后來就到家了唄。我爺爺白了他一眼,繼續(xù)說,我完全清醒時聽到身邊有河水流動的響聲,鼻子也聞到了樟樹邊熟悉的香火氣味,估計到家了。我就喊小爸和媽媽,我一喊,我媽就開門跑出來噠。

      聽說你昨晚并沒有喊你媽,只是站在樹下一個勁地哭。是不是?稻草?

      我爺爺臉一紅,舉手向取笑人打去,嗲聲說,打死你!打死你!

      取笑我爺爺?shù)娜耸歉舯诘呐砝芍?。今天他不忙,他也不想忙。張河渡口附近的人今天早上都無病無痛,大家興致高昂地談?wù)撝翗滹@靈的怪事:昨晚亙山豹手下兩個分管票房的小嘍羅不流血不帶傷地死掉了,每人左臉上留有一枚樟樹印。

      聽我爺爺說完,彭郎中又到樟樹前畢畢恭畢敬地擎了幾炷香,還放了一掛五百響的鞭炮。

      對樟樹神,彭郎中自己心里也有一份深深的敬意。這份敬意不只是這次事件,而是來自彭郎中親自遭匪的經(jīng)歷。大概是前年初冬的一個晚上,夜有點(diǎn)深了,他的藥鋪中沒人來看病抓藥。彭郎中就在柜臺后邊的煤火上燉毛芋頭吃。燉熟的芋頭果又香又粉,味道很好。剛從鐵爐鍋里拿出來的毛芋頭燙手也燙嘴。彭郎中取出后就將它放入柜臺上裝有冷水的碗里先浸一會。那天晚上,當(dāng)他水浸芋頭時嚇了一跳,燈火飄忽間,他突然發(fā)現(xiàn)柜臺前站著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不知他站在那有多久了。那個人不笑也不問,就那么冷冷地看看著彭郎中,看得他后背如澆冷水。

      需看病么?彭郎中小心地問。

      那人搖頭。

      您家里有病人么?

      那人仍搖頭。

      那———那您是想抓藥么?大哥?

      那人遲疑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隨即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放在柜臺上,并隨手挪過臺燈把它壓在燈盞下。

      那是一張夾山虎派花舌子送過來的催款信。索要一百塊銀元。第二天下午日落前必須把錢放在樟樹潭的蘆葦邊。不然的話,拉他家幺姑娘上山當(dāng)壓寨夫人。

      當(dāng)晚,彭郎中一整夜沒睡,他的家人也一夜沒睡。彭郎中確實(shí)拿不出那么多錢。第二天一早,我太爺爺也曉得了這件事。他勸彭郎中不要急,去找樟樹神或許能化解此難。

      彭郎中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好按太爺爺說的去做。殺了一只雞去敬樟樹神,然后將一個裝有幾塊鵝卵石的豁口壇子放到指定地點(diǎn)。做完那一切,彭郎中躲在大門后連大氣都不敢出,雙腿如篩糖般抖個不停。直到天黑,有打魚的船從津市下邊回來,路過蘆葦邊時高喊死人噠!死人噠!大伙兒才跑過去看。彭郎中發(fā)現(xiàn)先天晚上向他索要銀子的土匪就死在蘆葦邊。他左臉上的樟樹圖案非常打眼……

      那幾年,在張河渡口一帶常年活躍著兩股土匪。一支是亙山豹,一支是夾山虎。它們之間偶爾雖有爭斗,但彼此大都在各自管轄的范圍活動,盡量井水不犯河水。夾山虎主要活躍在石門燕子山,澧縣楊家坊、碼頭鋪、方石坪一帶。王家廠以下的涔水流域,大堰垱、中武等地段則歸亙山豹魚肉。有一年差一點(diǎn)被團(tuán)防隊(duì)一鍋端。中武以下至夢溪寺河段看似沒有公開的幫派索吃討要。但懂規(guī)矩的商家、船家經(jīng)過巖頭咀時見有戴斗笠的人招手都會主動靠岸。他們?nèi)粝蚰闵焓终f“吃打飯的”,你就應(yīng)明白且回他“要幾碗”(土匪黑話一碗就是一塊銀元)。一挑鹽收保護(hù)費(fèi)半塊銀元(即一百五十枚“當(dāng)十”的銅元);徒手或包袱客一塊銀元;布匹、藥材、絲幫則看貨收費(fèi),多時上百銀元,少時幾元、幾十元不等。

      在張河渡口一帶吃打飯的被稱做樟樹派。樟樹派比起其他兩支幫派要正規(guī)得多,也有人情味。樟樹派明確規(guī)定:農(nóng)家有喜喪事不得前去“開差(土匪黑話打劫)”,路上遇見出診郎中、郵差貨郎、算命搖卦者也不得“別梁子(土匪黑話指在道上打劫)”。

      彭郎中在茶館說時搖頭晃腦,口沫飛揚(yáng),像茶館里的說書人。啞巴給他沏上一杯上好的太青綠茶后,彭郎中的興致像開水中旋轉(zhuǎn)的茶葉,在杯底沉寂幾秒后隨即盡情舒展開來。

      如果是幾箱茶葉,那該怎樣交稅呢?在座的一位外地口音的人突然插嘴問話。眾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他,問話的是一位長滿麻子的中年人。彭郎中認(rèn)識他,姓蔣,從安化來,在涔河客棧已入住三四天。聽說是個商人。每年冬季他都販一些紅茶黑茶到重慶去,回來時順便帶一些鹽巴、西藥、黑糖。

      前天,蔣老板去彭郎中藥鋪買清涼油時與彭郎中聊過一陣。蔣老板的貨一直走水運(yùn)。在長沙裝好貨后由湘江經(jīng)洞庭湖入漢口,再沿長江西上至重慶。今年他的貨船出不了洞庭湖口。東洋人已占據(jù)漢口。他接到電報后就直接從安化走陸路經(jīng)漢壽、澧縣奔張河渡口而來。他打算在這里等從洞庭湖改向經(jīng)澧水逆流而上的貨船。

      昨天,蔣老板的貨船已到津市,今天估計能到張河渡口。蔣老板已租好挑夫,接到貨船后,他將帶人棄船登岸,由此向北,經(jīng)湖北松滋、枝江、宜都、長陽,然后抵達(dá)宜昌縣境的三斗坪。到那后,重慶也就不遠(yuǎn)了。此去全程長約兩百公里,步行七八天就可到達(dá)。

      蔣老板問茶葉怎樣收稅的問題,彭郎中也不曉得,他笑著向蔣老板擺手,這要問他們的花舌子才行。

      花舌子是誰?還有舌頭長得漂亮的人?

      起碼比有些人的臉要漂亮!不知誰接了一句,隨即茶座里抬起一片哄笑聲。

      彭郎中覺得不過意,他端起茶杯挨著蔣老板坐下,替這個外鄉(xiāng)人熱心地介紹起他所知道的有關(guān)樟樹派的掌故。

      樟樹派雖不像夾山虎和亙山豹有戴刀槍的隊(duì)伍出沒,但它也有嚴(yán)厲的執(zhí)法隊(duì)和執(zhí)法方式。樟樹派從不侵?jǐn)_沿河兩岸的村民。并發(fā)一塊他們的標(biāo)志牌讓村民懸于大門外一角,表示此處已歸樟樹派管轄并受它保護(hù)。

      爸———爸!有人找!彭郎中正說時,甘草的聲音響在客棧門口。簡短而有力。

      蔣老板扭頭朝客棧門口望,他的眼光不自覺在大門上角掃。前幾天他住進(jìn)來時就見到那兒有一塊巴掌大的楠竹片,上面還畫有鬼符似的條紋。想不到那就是他們所說的樟樹圖案。蔣老板想到這又扭頭朝它望了一眼。它上面閃一層蠟質(zhì)的光澤,應(yīng)該是不久前用桐油油過的。

      有人看??!甘草又喊了一句,面帶慍色的她站在客棧門口沖彭郎中喊。

      今天看什么鬼病!彭郎中嘀咕一句,紅著臉,慢慢站起身。

      一個大姑娘家的也不避避嫌,大庭廣眾之下大聲吼氣,像么得樣子!彭郎中走出門低聲數(shù)落甘草。

      嘁,還好意思說俺?俺喊破喉嚨你都不理!

      你就不能進(jìn)去對我小聲說么?

      俺不進(jìn)去得罪你噠?甘草朝他翻了一個白眼。

      沒得罪!沒得罪!彭郎中邊走邊搖頭,我都把你寵得不成樣啦!小祖宗!

      甘草側(cè)臉朝她爸開心一笑,扮了個鬼臉。

      你么時候才長大?彭郎中再次搖搖頭。

      甘草向他翹了一下嘴,沒再說話,她覺得與她爸說起來有些費(fèi)勁。她不輕易進(jìn)涔河客棧,其實(shí)也沒什么真正的原因。太奶奶每次見甘草過去就要我爺爺叫她姐,甘草不高興,甘草對她說過好多次,甘草說她爸與稻草爺爺年齡差不多,又是世交,況且她甘草與稻草小爸也年齡相仿,雖然不同姓不同祠堂,但感覺都是同輩分的人。讓稻草叫我姑并不是想在稻草前面刻意去充大充長輩。

      太奶奶不理,說你甘草與稻草年齡相差不是很大,且名字中都有一個草字,叫姑不好,叫姐你更顯年輕,聽起來也親熱。

      甘草懶得與太奶奶費(fèi)口水。從此以后,太奶奶在客棧時甘草也很少過來竄門。

      蔣老板的目光從彭郎中的背影上移開。他對樟樹圖案突然沒了興趣。

      蔣老板注意到太爺爺今天一點(diǎn)都不開心。太爺爺不光臉上無熱情,而且看他時的目光也很冷。

      這天的祭拜活動雖然熱鬧,但太爺爺高興不起來。他總擔(dān)心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太陽還沒爬到涔河客棧的屋頂時,太奶奶在籠屜邊又發(fā)現(xiàn)一封信。

      信里面沒寫一個字。印有紅色豹子圖案的信紙上赫然放著兩只寸余長的黑色鐵釬。鐵釬細(xì)如花針,一端銳,一端鈍。

      太奶奶不解其意?;琶ε苓^來問太爺爺,太爺爺一看頓時臉色煞白。過了好久,他才說:他們真的要來了!

      太奶奶想究原委。太爺爺揮揮手,說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

      太爺爺要太奶奶趕緊收拾隨身貴重物品和換洗的衣物帶稻草離開,并告誡她心里頭要有最壞的打算。太爺爺說完又匆匆從他房間給太奶奶帶來一件衣服包裹的小箱子。小木箱用生漆漆過,上面飾有花紋。雖然它棱角的漆水有些磨損,但仍不失精致。

      當(dāng)太爺爺很鄭重地把一把銅鑰匙放在太奶奶的手心里時,太奶奶意識到了什么。握著鑰匙,也握著太爺爺?shù)氖郑镁枚疾辉杆砷_。就在太奶奶兩眼開始泛紅時,太爺爺從太奶奶熱乎乎的手心里抽出手來,并在她肩上拍了拍,然后一轉(zhuǎn)身跨出了她的房間。

      望著太爺爺毅然決然走出的背影,太奶奶覺得他變得遇事冷靜有頭腦了,心中陡然多了一份寬慰、釋然。

      他是什么時候成熟的?太奶奶牽著稻草跨入樟樹下太爺爺為他們準(zhǔn)備的烏篷船時她還在想這個問題。她與太爺爺長期生活在一起,卻不能準(zhǔn)確地說出他成熟的時間,就像客棧吊腳樓下吊著的青皮絲瓜,前天去看是嫩的,昨天去看也是嫩的,今天仔細(xì)去看卻發(fā)現(xiàn)它已成熟得不能吃了。

      他應(yīng)是周隊(duì)長摔傷前后成熟的。端掉亙山豹老窩后,周隊(duì)長常來涔河客棧喝茶喝酒,喝酒后的周隊(duì)長常對太奶奶動手動腳,太奶奶有時也在嗔怪中半推半就……

      在那段日子里,面對周隊(duì)長的進(jìn)進(jìn)出出,太爺爺視而不見,他臉上顯示不出任何表情。盡管當(dāng)時客棧上下都在傳周隊(duì)長要將太奶奶和客棧一起娶走。

      想不到在我爺爺滿周歲的那天晚上,周隊(duì)長的命運(yùn)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那晚,周隊(duì)長帶了一對銀手鐲前來為我爺爺慶生。周隊(duì)長一高興又多喝了半斤酒。后半夜,他哼著戲文歪歪倒倒經(jīng)過青泥潭鄉(xiāng)公所門前的石板橋時,他腳底一滑摔到了橋底下。他的命也真大。第二天被人發(fā)現(xiàn)時他還沒死。但他左腿腫得像水桶,根本沒法動彈。幾天后抬到城里醫(yī)院去檢查,發(fā)現(xiàn)左邊屁股內(nèi)藏有一根寸余長的鐵針。事后有人回憶,周隊(duì)長摔下橋的第二天早上,人們在橋面發(fā)現(xiàn)有潑掉的半碗棉油。那半碗棉油和一根鐵針讓一次普通事故升級為蓄意謀殺事件。與周隊(duì)長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亙山豹嫌疑最大。因不知亙山豹身藏何處,也不知他當(dāng)時有多少人槍,腿腳不便的周隊(duì)長再也沒去找亙山豹尋仇,也沒來過涔河客棧。

      太爺爺把那事件歸究為樟樹神顯靈,說膽大妄為的周隊(duì)長褻瀆了神明。

      自那時起,太爺爺起床梳洗完畢后都會到樟樹前敬幾炷香。太奶奶敬香的樣子更虔誠。太爺爺說周隊(duì)長褻瀆了神明的那句話像根魚刺卡在她喉嚨里。

      曾有一晚,太奶奶為周隊(duì)長準(zhǔn)備下酒菜時讓太爺爺看到了不該看到了一幕。當(dāng)時周隊(duì)長喝多了出來拉尿與去河里洗菜的太奶奶剛好相撞,色膽包天的周隊(duì)長竟然把太奶奶按在樟樹上要泄欲火,太奶奶怕人撞見,不肯與之茍合,于是兩人在樹前扭打撕扯,突然,一條黑影從樹頂滑下來,大叫丫鵲窩里有蛇!

      那人就是太爺爺。

      太奶奶駕的那條烏篷船在太爺爺?shù)囊暰€牽扯中劃得很慢,就像一只在白菜幫上子徐徐爬行的甲殼蟲。

      過了好久,那只甲殼蟲才爬過樟樹潭。樟樹潭下去一兩百步河水突然改變流向徑直向北流去。一叢佝著腰桿飄著白須的蘆葦立在河道的拐角處,竄起的河風(fēng)推搡著蘆葦單薄的身子左右搖擺。有時會搖出一兩只野鴨來。太奶奶的烏篷船拐過彎不久,就有一陣聲音撲棱棱地從蘆葦叢中飛出來:

      涔水(那個)河上喔嗬,好行船嘍!想起幺妹子嗬嗨,郎心肝嘍……

      喔嗬!嗬嗨!郎行江湖喔千里遠(yuǎn)哦,擺衣的妹兒喔莫等俺嘍,喔嗬,唔喔嗬喔嗬!喔嗬!喔嗬!

      蘆葦叢像一把缺少緯向的篩子,篩得出那些簡短碎雜的聲音,卻篩不出吼歌的漢子。

      彭郎中的幺姑娘也聽到了漢子們的號子聲。她不再洗衣,起身去天井中翻曬簸箕和篩子里的藥材。一群竄跳的麻雀在她身旁喳喳不休。

      蔣老板被外面的喧鬧聲吸引,走到渡口邊伸著頭朝貨船看。這不是他的貨船。船里拉的全是黃燦燦的稻谷。船一靠岸,船老板忙吩咐兩個船工用帆布去蓋露在艙外面的谷子。

      船老板姓唐。他側(cè)頭看見了站在樟樹下發(fā)怔的太爺爺。唐老板搖著咚咚作響的酒葫蘆說要同太爺爺喝兩杯。太爺爺說近段身體不舒服,這兩晚睡得遲,沒胃口。見唐老板過來拉他,太爺爺說稻草他娘回家了,確實(shí)走不開。

      此刻,太爺爺根本沒心情喝酒。他感覺到危險正一步一步地向客棧逼近。一根香工夫以前,太爺爺看見一伙人鬼鬼崇崇地進(jìn)了臨河大酒樓。負(fù)責(zé)監(jiān)視的伙計還告訴太爺爺,這伙人不是從船上來,而是從客棧背后的河堤上來,河堤上還有剛屙不久冒著熱氣的馬糞屎。

      太爺爺考慮過在太奶奶走后關(guān)掉客棧,他怕引起客棧上下不必要的猜疑和恐慌,也怕對手笑話就仍然照常經(jīng)營。

      太爺爺從茶樓內(nèi)踱出來,叭叭地扳著手指關(guān)節(jié)。門前的樹蔭籠了一地,撲面的河風(fēng)有絲涼意。臨江大酒店那邊喝酒劃拳的叫喊聲浪不時沖向這邊,雖然有兩間鋪?zhàn)幼韪?,仍在太爺爺心底攪起不小的水花來?/p>

      臨江大酒店在張河渡口一帶還算上檔次。一連四間吊腳樓,一字排開。酒店地面全鋪著猩紅色地毯。地毯從門口一直延伸至大堂里間。大堂前廳兩邊擺放著八把太師椅,椅上套有椅被和椅搭。前廳中間設(shè)有一張長條桌,桌上陳列福祿壽三星、塑像圍屏和香爐。廳堂內(nèi)共設(shè)六席。每席之間用屏風(fēng)隔開,每張屏風(fēng)上嵌萬花木格,下面有玻璃加嵌的唐宋詩畫。

      太爺爺很少去臨江大酒店。他不習(xí)慣那邊的派場和用餐禮數(shù)。

      平時習(xí)慣蹲在灶門口吃飯的鄉(xiāng)里人坐在那手腳都沒地方放,看到那些細(xì)瓷質(zhì)地的杯、盤、碗、盞,根本不敢用手去碰。太爺爺?shù)谝淮稳ツ浅燥垥r就對太奶奶說起過,問她是否也有這種感覺?見太奶奶笑,他說坐在那里感覺背后像針刺一般很不自在。

      酒店里的蒸盆、酒壺、火鍋都是錫制的,加上細(xì)篾制就的圓形酒席籃子,簡直就像是在向客人擺闊,那些精致的東西放在印有紅、藍(lán)花色的精美洋布上,顯得格外大氣。

      農(nóng)歷九月二十九,也就是我爺爺遭綁票的前一天,太爺爺還去過臨江大酒店。那天,蔣老板說他過生日,他執(zhí)意邀請?zhí)珷敔敽吞棠桃黄鹑コ灶D便飯。蔣老板說一個人在外太孤單,想熱鬧一下。

      走進(jìn)客廳,太爺爺發(fā)現(xiàn)彭郎中一家人也在。太爺爺心里頓時感嘆,蔣老板這人不簡單。太爺爺當(dāng)時又想起了蔣老板先天在客棧門口拗不過我爺爺給他講的一個故事。

      一位身被黃袍的將軍帶著一群人馬行進(jìn)到一條小河邊,又累又餓,正準(zhǔn)備找吃的時,突然竄來一位黑色的飛將軍,飛將軍與黃將軍沒戰(zhàn)上一回合,便抓住了黃袍將軍的一位小將,一把拽在手里騰空而去,黃袍將軍奈何不了那黑色飛將軍,只有伸長脖子大罵的份……

      當(dāng)時我爺爺沒聽懂。坐在一邊納鞋底的太奶奶也在納悶。但太爺爺聽懂了,他還朝蔣老板豎起一個大拇指。就在蔣老板講故事前,甘草家剛孵不久的一窩冬雞在黃母雞的帶領(lǐng)下到河邊曬太陽,被突然從天而降的黑老鷹叼走了一只小雞。剩下的全躲進(jìn)母雞奓開的羽翼下不敢吱聲……

      太爺爺覺得蔣老板的故事不只顯露出生意人的精明,還有孔明的大智慧。太奶奶也因此不敢小看這個麻臉人。

      臨江大酒店的鮮湯遠(yuǎn)近聞名。蔣老板到張河渡口的第一天就喜歡上了這里的鮮湯。湯用整雞、鴨架、豬蹄膀、豬大骨、鮮豬肝、海米、墨魚熬制,外加一味涔河鯽魚汆調(diào),看似清湯,而鮮香撲鼻,余味綿長。當(dāng)天,蔣老板點(diǎn)了一缽上湯。

      藝人的腔,廚子的湯。彭郎中嘗過一口后感嘆,說這湯再好離開涔河的鯽魚也做不出來。

      還真是這樣咧!太奶奶當(dāng)即證實(shí)了彭郎中的說法。她說,哪家媳婦生娃后如若沒奶吃用鯽魚燉湯百分之百有效。如果有人不會做湯,我可親手教,且不收錢!

      太奶奶說完笑了起來,太爺爺沒有笑,甘草手中的碗碟碰得脆響。

      彭郎中呷一口酒,聊起另一個話題。他說湘北自古河網(wǎng)發(fā)達(dá),吃魚遠(yuǎn)比吃肉容易。唐代澧州有個詩人叫李群玉,他詩中“非思鱸魚膾,且弄五湖船”。大詩人白居易曾寫信給當(dāng)時的澧州刺史李建,其中有詩云“鼎膩愁烹鱉,盤腥厭膾鱸”。

      蔣老板聞聽嘖嘖連聲,緊喝兩口熱湯后,他似乎也有了談?wù)摰呐d致。他摘掉頭上的棉帽,不緊不慢地說,這與當(dāng)時主流社會信佛有關(guān)。自梁以來,佛教開始在中原盛行。不殺生、素食的思想觀念也漸漸由貴族階層滲透至民間。唐憲宗女兒歧陽莊淑公主隨駙馬杜悰來到澧州后,她一直謹(jǐn)記父親的教誨:多食素,不食葷。

      到了宋代以后,人們的佛教意識逐漸淡薄,餐桌上的肉食變得豐富起來,但在南方,魚仍然是餐桌上的大菜……

      太爺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他與稻草一起玩抓手打手的游戲。太爺爺注意到甘草似乎比他還不自在。從頭到尾,她一直低頭盯著面前的那盤白白凈凈的清蒸芋頭仔發(fā)呆,偶爾她被稻草的嬉笑聲吸引,她的目光也只停留在那兩雙手上。看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捉著幾根粗大的手指頭,再看另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用力朝那幾根大手指打下去,但那只打下去的小手常常落空。

      彭郎中的心情似乎比蔣老板還好,按他自己的話說,他與蔣老板說話很投緣。彭郎中輕啜了一口,繼續(xù)說,到了明朝中晚期,贛商、粵商、晉商、閩商、徽商等從四面八方相繼涌入澧州,各地菜系也開始出現(xiàn)在澧州的各大餐館。遷客騷人們留下好多描寫澧州珍饈美味的名句。

      兩位說的應(yīng)是當(dāng)時上層社會的生活吧?太奶奶忍不住插話,我記得小時候背過一首詩,也是描寫湘北百姓生活的:“映山紅放女兒忙,嶺上挑蔥菜味香。歌唱相戀憑木葉,嬌音吹斷路人腸?!焙[兒、地米菜、桔梗菜,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常出現(xiàn)在百姓的餐桌。魚肉對俺尋常百姓來說,幾乎是一種奢望。

      也許是吧。彭郎中呷了一口酒,然后轉(zhuǎn)頭問蔣老板:不知老弟的這桌酒菜該算上層人的大餐還是平頭百姓的小酌?哈哈哈!

      隨即桌上響起一片笑聲。

      就在他們大笑時,甘草突然站起來,說:我回去了。甘草說時沒有朝任何人看,像對她爸說,又像對滿座人。還沒等彭郎中回過神,甘草的身影已消失在酒店大廳的拐角處。

      太奶奶的烏篷船來到巖頭咀就靠岸了。岸邊兩個戴斗笠的人認(rèn)出太奶奶后不但沒向她開差要錢,反而還對她滿臉堆笑,諾諾連聲。

      既然土匪不作亂,何不就在此處停留?太奶奶在張河渡口的對岸找了一戶人家住下來。從租戶的窗戶能看到涔河客棧。但角度有些偏,距離也有些遠(yuǎn)。

      我爺爺跟著太奶奶時也算聽話,只要有吃有玩就行。我爺爺想看那個漂亮的小木箱里有什么好吃的,太奶奶打著他的手沒有應(yīng)允。憑她手感,那里面的東西估計夠娘倆一輩子也吃不完。

      太奶奶住的房子與河邊大概有一里多路遠(yuǎn)。房子前面有一大片旱地,栽種著棉花,棉花已基本撿完。因陽光照射不到在棉梗根部還殘存一些沒炸開的啞桃,估計今年也不可能炸了。

      太奶奶頭包毛巾腰扎包袱來到河邊的地里撿爛棉花。她本不想帶我爺爺過來,但把他一人留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她也不放心,太奶奶只好將他帶在身邊。太奶奶給他提了一個條件:他必須在她身邊玩,不能離開她的視線。

      河里停有幾艘船。上午上來的那艘裝谷子的大船就泊在樟樹下。后面還有兩只稍小的貨船,三四只烏篷船,還有數(shù)只魚劃子和鸕鶿船。

      那些貨船都用酒杯粗的纜繩系在樟樹的大根上。傾斜的大樟樹像一門簡陋的土炮,雄視著巖頭咀方向。樟樹真的很大,太奶奶從這兒看,客棧的大門被擋去了一半。太奶奶不得不朝河的下游方向移,移到靠河邊的位置時,太奶奶終于看到了客棧較為完整的大門輪廓。她本想再移一點(diǎn)的,但腳下已空,再移就會掉到河里去。上竄的河風(fēng)有些涼,也很急,差點(diǎn)吹掉太奶奶頭上的毛巾。在她用手扶穩(wěn)頭巾的那一刻,她突然看到了樟樹上的喜鵲窩。喜鵲窩不是一般的大,從這看比一只籮筐小不了多少。

      在它下面住了這么多年,怎從來沒聽過喜鵲叫呢?未必那里住著萬能的樟樹神?想到這,太奶奶腿一陣發(fā)軟。

      不知何時我爺爺也來到了太奶奶身邊,手里拿著一只青蚱蜢,開心地問太奶奶這是啥東西。太奶奶告訴他這是你的親人。專門來保護(hù)你的,趕快放了它。

      我爺爺將信將疑,把它放了。沒東西可玩,他又東張西望起來。太奶奶從爛棉花中捉出兩條紅頭棉蟲放在他的手心里。我爺爺怕這些肉乎乎像蛆一樣蠕動的蟲子,爬得手心癢癢的,翻手將它們?nèi)恿恕o所事事的他開始嘟噥肚子餓。

      太奶奶聽后有些犯難。今天出門前,她準(zhǔn)備了一些在路上吃的干糧,來這撿棉花前忘了帶一些出來。太奶奶低頭從田塍邊扯了幾根粗壯的甜麻根,隨手剝?nèi)ゲ萸o上的麻褐色細(xì)皮,又到靠河邊的枯草叢中摘了一些鮮紅的黃豆大小的小紅果,還掐了幾根四季常青撕掉皮就可吃的刺藤蔓。雖然不能飽肚子,但可以讓我爺爺打發(fā)時光。

      太奶奶晚上睡不著時她就嗑瓜子打發(fā)長夜。我爺爺有次半夜醒來見太奶奶嗑瓜子就問她是不是肚子餓,太奶奶笑著搖搖頭,說嘴里有東西混著就可以忘掉一些事。太奶奶的話爺爺聽不懂。她也不希望他能聽懂。

      太奶奶站著有些累了。她也像爺爺一樣一屁股坐在地頭,抱著兩腿看河對岸,看對岸大堤上空白白的云朵,湛藍(lán)的天空。還有頭頂上那輪暖暖的太陽。

      太奶奶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燥熱,她解開棉襖上的雙盤扣,兩手不停地在她頭上頸上抹來抹去,上面似乎纏繞著無數(shù)條看不見抹不盡的蛛絲和棉蟲線。

      空氣中混雜著爛棉梗、死枯草以及腐爛牛糞的氣息,偶爾飄蕩而上的河風(fēng)雖有一絲涼意,卻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怪腥味。

      太爺爺?shù)纳碛霸诳蜅iT口一晃就不見了。他走得有些匆忙。不知以后見他身影的機(jī)會還多不多?她這一生中,與他相處的時間不算短,但他真正正面與太奶奶對視的時候算起來卻少之又少。

      太奶奶還記得我爺爺半歲左右的一天晚上,我爺爺突發(fā)高燒,太奶奶抱著他去看郎中,那時彭郎中還住在河堤外的舊屋里。有兩三里路程。當(dāng)時,她本想叫太爺爺一同去的,但她走過去時他不在房里,她就叫了啞巴提燈同往。

      來回都是太奶奶一人抱我爺爺,回到客棧里她已渾身汗透。當(dāng)她在房間的澡盆里洗澡時,房門突然推開了,太爺爺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來:稻草好點(diǎn)沒?

      太爺爺?shù)脑捯粑绰洌瑑扇硕即糇×?,他們就那樣互相對視著。那一次,太爺爺盯著她看了好久。太奶奶沒有叫喊,也沒再與他對視,只是稍稍側(cè)了一下身子,低頭依舊擦洗她白花花的肉身。她相信她的肉身一定具有某種香味。像樟樹的花香一樣,讓他有些癡迷。那香味應(yīng)是從太爺爺?shù)难矍缃肓怂纳眢w的,使他像著了魔法似的定在那里,掏空他的內(nèi)心,帶走了他的靈魂,讓他變成一具空空的肉身。那具肉身并不是僵硬的,太奶奶清楚地記得那一刻,門邊太爺爺喉嚨里口水的吞咽聲比澡盆中流動的水聲輕不了多少。

      太爺爺不知何時悄悄地走了。房門也忘記帶上。

      那一夜,太奶奶一夜未合眼。她的房門也一夜未合上。

      從那后,太爺爺很少與太奶奶對視,偶爾碰面,太爺爺總是主動將目光錯開,或者直接垂下眼來看地面。他的目光也由最初幾個月的慌亂變?yōu)楹竺娴臐u漸平淡、冷淡,甚至有段時間里還夾雜有不滿……

      太奶奶瞇著眼回想那些舊事,忽然覺得眼前有一道光在晃動,她站起來一看什么又都沒有了,待她在原地坐下后,那道光又晃在她眼前,寒森森的,非常刺眼。她心里有絲莫名的緊張,她向后望了一眼,本想叫我爺爺?shù)?,但他已歪著頭睡著了,嘴邊還沾糊著甜麻根的渣漬。

      太奶奶用手遮了遮頭上偏西的太陽光,突然發(fā)現(xiàn)那道晃眼的白光來自對面樟樹上的喜鵲窩。她猜想那窩中一定有一把鏡子,被太陽一照就會反射出一道白晃晃的光亮來。太奶奶記得,我爺爺有時也拿著她的鏡子在太陽底下用反光去射甘草的眼睛。

      樟樹頂上真的住著一個神仙?她每天對著鏡子梳洗化妝?太奶奶想到這趕忙捂緊胸口,內(nèi)心好一陣緊張。嗓子也干癢起來。她反復(fù)清理嗓子時我爺爺醒了,我爺爺也看到了那道來自樟樹的白光。

      刀刀刀!我爺爺驚叫起來。太奶奶一把摟住稻草,忙問他怎么了?以為他中了邪。

      大刀,我爺爺掙開太奶奶,用手指向樟樹,高聲大叫:樹上有一把刀!

      太奶奶看看稻草,把頭再轉(zhuǎn)向樟樹頂部,她閉了一會眼,然后再猛然定晴一看,那里真的有一把刀。

      太奶奶想起來了,那把刀與太爺爺幾年前打的那把刀很相似,后來卻一直沒見太爺爺用過。

      太陽出來紅似火,駕起船兒走江河。烏云起喲狂風(fēng)來,雙槳劃到天外天……

      家住趙家河上游的雙槳船回來了。有個漢子一邊劃船一邊唱。劃單槳的小漁船船與劃雙槳的大漁船相互達(dá)成共識,涔水內(nèi)河河道只準(zhǔn)單槳的小漁船船捕魚,雙槳船要捕魚則需到伍公嘴以下的大河里去。

      看來今天他們的手氣不錯,天還未黑就返航了。

      與這些雙槳船同時上來的,還有四只竹篙撐的小船,每只船上載著七八個人。他們不唱歌也不說話,都弓著身子注視著前方,到張河渡口后他們也不下船,就在大樟樹下待著,任憑船在河里晃悠。

      最后一個撐篙人到達(dá)樟樹下后,他把竹篙往河里一插,抬頭朝四周張望,雖然面相看不清晰,但太奶奶還是可以看出那人基本的外貌。太奶奶沒多想就想起來了,這人就是剛才在巖頭咀見到的那個頭戴斗笠對她態(tài)度很溫和的河匪。

      他們齊整整地到這來想干啥呢?太奶奶的心一下懸了起來。

      太爺爺拿著太奶奶轉(zhuǎn)給他的兩根鐵針仔細(xì)觀看時,一股特別的氣味沁入他的鼻孔。他抬頭一看,甘草正立在他面前,靜靜地看著他。

      吃飯了?甘草?

      我正要問你呢!甘草兩手放在身后,歪著頭向他眨了一下眼。隨即把幾瓣有濃濃氣味的柚子放在他面前。太爺爺嗅了一下鼻子,想對甘草說什么,她已扭身跑開。跑了幾步,甘草又回過頭:酸不?喜歡吃的話,我再給你拿兩瓣來!

      甘草比太爺爺小兩歲。小時候兩人常在一起玩。他們在一起玩得最多的游戲就是太爺爺穿木屐,她穿布鞋,兩人一起賽跑。即便如此,甘草也常常是輸家。

      他倆在一起瘋時,甘草他爸也看見了。雖然彭郎中心里默許這一對,但他心中也常犯嘀咕。眼看甘草已到了嫁人的年紀(jì),上門提親的人也不斷,但他卻一直不見太爺爺前來提親,即便是請媒人傳話或做相關(guān)的暗示。

      有段時間,鄉(xiāng)鄰都在傳小暑與他嫂子已叔嫂轉(zhuǎn)親。彭郎中不信。甘草也不太相信。

      大前年二月初二土地神過生日那天,河對岸搭草臺唱大戲。甘草問過太爺爺這個話題。那晚,太爺爺與甘草兩人都過河去看戲,看著看著,他們就從人群中跑出來看星星。

      甘草提起那個話題時,太爺爺怔了一下,然后說你不信俺俺也沒辦法。

      甘草又問他,聽說生稻草時你在場,你對你嫂子一定很了解了吧?

      太爺爺紅著臉說,沒有。真的沒有。我去接喜娘媽啦。

      算啦,俺再信你這回。甘草說完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甘草吞吞吐吐地問:你想了解俺不?

      太爺爺不懂她的意思,側(cè)過頭想問她時,發(fā)現(xiàn)甘草閉著眼靠在他的肩邊不停地喘粗氣。

      太爺爺明白是怎回事后一下子抱緊了甘草。在甘草熱烘烘且癢癢的氣息吹拂下,太爺爺像一只剛產(chǎn)下來急著找吃的乳豬,閉著眼把他長有絨絨胡須的嘴向甘草溫潤的嘴唇湊過去。

      當(dāng)天,太爺爺不光親了甘草的嘴,還摸到了她濕滑粘粘的下身。太爺爺記得當(dāng)時他的手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它一溜跑過甘草光滑平整如大路的腹部,當(dāng)它竄入那柔軟的草叢地帶時,它變得有些遲疑,摸索著小心前行,它覺得它的家就在前面,仿佛嗅到了家熟悉的氣息。突然,它縱身一躍,想推開那扇門,甘草受驚似地渾身一陣顫粟,接著她渾身開始哆嗦。太爺爺估計她嚇得不輕,甘草嘴里還夾雜有輕輕的呻吟……

      那一刻,太爺爺感覺他手中的甘草恰如當(dāng)年他抓獲的那只灰麻兔。他記得他抓住灰麻兔的后腿時,它渾身的肌肉如抽搐般在他手中抖個不停。

      緊張不?太爺爺小聲問。

      甘草沒有回答。她的身子依舊哆嗦不止。待甘草停止哆嗦,眼光由迷離變得清澈時,她如一只機(jī)敏的兔子一下子跳出了太爺爺?shù)膽驯?,完全沒有了先前的緊張神情。太爺爺有些悵然地望著甘草,不得不放下他下面已抬起的獵槍,因?yàn)橥米影愕母什菀央x開了他的射擊范圍。

      太爺爺遲遲沒有向甘草家提親并不全是因?yàn)樘棠痰木壒?,而是他心里有一個抹不去的陰影。他擔(dān)心客棧遲早會出事。他怕連累到甘草。

      至于太奶奶,也常常冷將他的軍。大約從前年起,太奶奶不只一次在飯桌上放出風(fēng)聲,涔河客棧以后就由太爺爺去打理。她不會再插手其中的事情。她說稻草大了,她帶稻草又管客棧常感力不從心。她邊說邊看太爺爺?shù)谋砬椤5看味甲屗?。很多時候,太爺爺吃飯只看菜碗和飯碗,很少言語。

      半年前,太奶奶把太爺爺叫應(yīng)后鄭重地對他說,涔河客棧以后就交給你了。太爺爺眉毛挑了一下,那你呢?

      這里已不需要我。太奶奶小聲地說,沒看太爺爺?shù)哪抗狻?/p>

      太奶奶的聲音有絲顫,她把頭扭到一邊,似乎不想讓太爺爺看她臉上還有其他東西在悄然流淌。

      那你打算去哪呢?太爺爺突然有種心被揪痛的感覺。雖然,這些年太奶奶做過一些有辱家族聲譽(yù)的事,但想到那時的環(huán)境他也能理解。面對那些豺狼虎豹,一個女人能和客棧一起撐到今天已很不易。

      與當(dāng)初創(chuàng)業(yè)相比,守業(yè)更充滿艱辛。

      太爺爺?shù)母改腹采宋鍌€孩子,只有小暑大暑兩兄弟最終活下來。在小暑十歲那年。他們的父母雙雙死于一場痢疾。哥倆自那時起就給東家放牛。后來給一位在松滋的遠(yuǎn)房親戚去看管茶水店。不管到哪,哥哥都帶著尾巴一樣的弟弟,弟弟不要工錢,能管吃住就行。待哥哥長大稍有積蓄,他們回來在張河渡口開了一個小茶館。茶館極其簡陋,茅草當(dāng)瓦籬笆當(dāng)墻。由于主人為人善良忠厚,很有人緣,也得到了一位打漁佬的賞識,打漁佬主動把他讀過幾年私塾又長得標(biāo)致的獨(dú)生女嫁給了哥哥大暑,并陪了一些嫁妝幫他把茶館做大……那個女孩子就是后來的太奶奶。

      想不到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曾經(jīng)一起共過患難的三個人死的死,走的走。這讓太爺爺像一只燒柴煮水的三腳撐架腿,在接連斷了兩只腳的情況下他還不得不硬撐。斷一只腳時,撐架靠墻尚且能勉強(qiáng)站立,而今太奶奶這只硬腿也提出要走……太爺爺不是沒有能力獨(dú)腿支起頭上咕咕沸滾的茶壺,而是覺得他的內(nèi)心突然像被掏空了似的,他有些緩不過勁,他內(nèi)心需要什么東西去填補(bǔ),思想上更需一種力量來支撐。

      你真的想好了嗎?太爺爺問。

      這應(yīng)是別人決定的。太奶奶說時抹了一下眼角,看他時的眼光顯得晶瑩透明。

      太爺爺?shù)拖骂^。接下來是一番長久的沉默。

      下午,來涔河客棧茶廳喝茶的人不多。蔣老板談話的熱情卻不小。他剛剛從上來的船里打聽到,他的貨船如不出意外,一個時辰就可以到張河渡口。

      蔣老板問太爺爺有什么好吃的可讓挑夫揣著在路上去吃。

      娃兒糕、糖包子、油糍粑、綠豆皮……太爺爺隨口說出一大串。

      蔣老板不知油糍粑綠豆皮是什么,問太爺爺,太爺爺好久才嗯一聲。

      坐他對面的唐老板把這兩種小吃做了一番詳細(xì)講解。

      蔣老板覺得還是汽水粑粑好,好吃也好帶,現(xiàn)在去做也來不及。他高聲對太爺爺說;老板,給我蒸兩籠。

      太爺爺搖搖頭。

      不賣?蔣老板感到奇怪。

      是沒有人幫你做!太爺爺丟下一句,眼睛看著門外,有些心不在蔫。

      太爺爺感覺情況越來越不正常?,F(xiàn)在進(jìn)來喝茶的人沒有幾個是熟面孔。那些不熟悉的人三三兩兩地進(jìn)來,然后找僻靜處落座,很少說話。偶爾低頭說兩句也是很小聲。大多時候他們都望著客棧門口,像在等人。

      稻草他媽真的不在。蔣老板的眼晴在客棧里掃了一遍。通過敞開的雕花木窗,蔣老板看到了客棧外靠鐵墩那邊用青磚石頭砌成的土灶,上面放著一只特制的平底鍋。那鍋是專門用來蒸汽水粑粑的。

      在鍋中凹處先放一層水,把事先磨好發(fā)酵的米漿用勺平攤在鍋底,蓋上鍋蓋燒火就可以了。太奶奶蒸汽水粑粑時燒的是太爺爺打鐵剩下來的焦炭,火勢并不比干柴差?;鹑计饋砗?,鍋里很快發(fā)出滋滋的響聲,馬上就可聞到汽水粑粑特有的香味。粑粑在水蒸氣的作用下,變得松軟、且上面留有許多氣泡孔。

      蔣老板早上醒得早,他沒事就轉(zhuǎn)到客棧大門這邊來看太奶奶蒸娃兒糕和汽水粑粑。

      太奶奶邊蒸邊聽蔣老板瞎扯。前天早上,蔣老板還與太奶奶談起了明末陜北大土匪李自成。蔣老板說李闖王兵敗后逃到石門縣夾山寺做了和尚。見太奶奶不信,蔣老板引經(jīng)據(jù)典,說清初澧州知州何磷寫過一篇文章《書后》,里面詳述:“聞自成由公安奔澧,其下多叛亡,至清化驛,隨十余騎走牯牛壩,在今安??h境。復(fù)乘騎去,獨(dú)竄石門之夾山為僧,今其墳尚在?!弊屘棠搪牭靡惑@一乍。

      那天他們說話時,太爺爺正在樟樹下?lián)袼麄円患胰说脑顼埐?。那天早上太爺爺?shù)脚砑覐S割了一斤五花肉,準(zhǔn)備用缽子燉點(diǎn)青菜吃。太爺爺在菜園里砍了一兜大白菜。菜葉被菜蟲咬過。上面留有許多孔。太爺爺去掉外層幾片老黃的菜葉,蹲在地上用手擇去新菜幫上的泥星和菜葉上的草莖。我爺爺則圍著他在唱兒歌:

      癩子癩,頂鍋蓋,頂?shù)讲藞@剝白菜,白菜上面有條蟲,把癩子嚇得一大蹦。

      他唱完開心地推搡太爺爺?shù)暮蟊场?/p>

      蟲子嚇不了小爸,這麻臉的菜葉說不定會把稻草嚇哭咧!

      太奶奶和蔣老板聞聽都一怔。太奶奶明顯地感覺到太爺爺這兩天對蔣老板態(tài)度突然冷了許多。太奶奶很知趣地降低了與蔣老板說話時的熱情。

      為什么要這樣對待蔣老板?她私底下問原因,太爺爺不說。太奶奶生氣后,他才擠出一句:十麻九拐!

      太奶奶聞聽笑了起來。

      太爺爺打斷太奶奶的笑聲,很認(rèn)真地說:此人不簡單,肯定有來歷。見太奶奶不理解,太爺爺提醒到:你還記得這個麻子第一天到這說的話不?他說那個飛天黑將軍捉小將的事,我這些天一直在心里悶這個呢,總覺得那話就像廟里和尚的啞語,暗示稻草會出事。沒出兩天還真他娘的被亙山豹綁了票!

      太奶奶驚愕地張大嘴,好久說不出話……

      太爺爺搓著兩手望著客棧門口,真沒心思去理會蔣老板要太爺爺給他做干糧的請求。

      太爺爺注意到客棧門口又來了一個蓄著長胡子的測字人。測字人手中提著一個斗大的“測”字布幌,在樟樹底下轉(zhuǎn)了幾圈后,又折身出現(xiàn)在客棧門口。突然,他從長衫內(nèi)掏出一張黃絹繡邊的三角旗晃了晃,旗中的虎頭張著血盆大口。

      太爺爺一驚,想站起來,靠近柜臺邊兩個喝茶的男子迅速掏出刀子對準(zhǔn)了他,另一個手里還握著一把駁殼槍。與此同時,唐老板、蔣老板都被身邊喝茶的陌生男子控制。其他茶客見狀紛紛抬腳溜出了客棧大門。

      茶廳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那個長胡子測字人昂首闊步走進(jìn)茶廳。

      難為各位老板了。我們夾山虎大老遠(yuǎn)跑來不為別的,也是討口險飯吃。如果識相,就趕緊把煙土和黃金交出來。如果?;^,莫怪老子不客氣!

      太爺爺先開口了,說大爺你也看得到,本店每天賣點(diǎn)小吃茶水,一家老小勉強(qiáng)度日,何來黃金煙土?如不信,大爺可派人到屋內(nèi)隨便搜,有看得上的,大爺您只管拿!

      長胡子見太爺爺態(tài)度好,說得也在情在理,就把目光轉(zhuǎn)向蔣老板。蔣老板緊張得直冒冷汗。他把手往長衫中伸,想掏手絹擦汗,被他后面站著的人用刀尖抵一下:老實(shí)點(diǎn)!

      家———父在漢口幫人賣燒餅,前些日得知被東洋人的飛機(jī)炸傷了,我正準(zhǔn)備去接他回———回來。今天我剛好路過此地,吃完飯就準(zhǔn)備上路咧!

      蔣老板說完又往懷里掏,被后面的尖刀再次頂了一下。

      我這里還———還有幾塊大———大洋,你們?nèi)艨吹蒙暇腿磕萌?,如果能給小的留點(diǎn)路費(fèi)———小的將感激不盡!

      說完,他大膽地把手伸進(jìn)懷里,掏出一個花格手絹放在茶桌上,里面包有一摞銀元,估計有十來塊。

      長胡子走過去,拿起銀子在手中掂了掂,又看看蔣老板,留下兩塊,其余的抓起來放在口袋里。長胡子隨手在蔣老板汗水涔涔的麻臉上摸了一把。大爺念你有孝心,這兩塊就留給你做路費(fèi)吧!

      蔣老板聞聽如獲大赦,一把抓起桌子上包銀子的手絹在臉上胡亂抹擦開來。

      長胡子朝唐老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唐老板也向長胡子笑了一下。大聲說,不瞞大爺,俺身上除了吃飯的錢,所有的錢都在水里。那不,他用手朝樟樹下豎著桅桿的貨船指了指。俺的全部身家都在那兒,販完這船谷俺就回家過年。你也看得到,馬上就天冷封河啦,想做也沒得做!

      老子找的就是你,老實(shí)說,你把金魚和煙土放在哪?不要浪費(fèi)時間!

      大爺,俺聽不懂你的話。

      叭,長胡子在唐老板臉上打了一耳光,不識抬舉的東西,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搜!長胡子一揮手,客棧內(nèi)的土匪全部涌向貨船。幾個土匪在貨船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立在舷邊向長胡子報告:沒找到!

      長胡子眉頭一皺,怎么可能?

      是不是亙山豹在耍俺們?長胡子身邊一位提槍的小頭目在他耳邊提醒。

      繼續(xù)搜!長胡子咆哮起來,給老子扒開谷堆往下找!

      一道道谷流飄進(jìn)了河中,閃著金色的光。谷流跌落水中后沒有咕起水泡,只有混濁的浪花在飛濺,輕輕撲打著長有淡青色綠苔的船舷。

      造孽呀!唐老板心疼得捶胸頓足。你們這樣糟蹋糧食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閉嘴!長胡子朝唐老板吼了一聲。

      唐老板沒有理會,繼續(xù)哭罵,一副拼死要往船上沖的架式。但他被兩個土匪一邊一個抓住了手臂,動彈不得。長胡子走過去,咬著牙幫瞪著他看,一把將測字的幌子揉成一團(tuán),惡狠狠地將它塞進(jìn)唐老板大叫的嘴里。

      當(dāng)家的,一個往外不停扒谷的土匪突然高叫:下面有木箱子!

      快打開看看!嘿嘿!

      唐老板突然停止了哭喊,他圓睜的雙目里充滿絕望。河面上靜得出奇。能聽到河水流動的水聲,還有谷流飄入水中的嗖嗖聲。

      很快,那個土匪出來向長胡子報告:是一挺機(jī)槍!

      長胡子聞聽有些意外,笑意馬上又在他雜毛叢生的臉上蕩漾開來。

      但是,長胡子臉上的笑很快就凝固了。貨船邊突然竄出四條小船。每條船上中蹲著七八個端著鳥槍拿著魚叉的漢子。他們頭頂上戴著清一色斗笠。唐老板船上的纖夫也圍過來了,他們拿著長長的竹篙,胸前露出一塊塊鐵疙瘩似的胸肌。

      四條小船上為首的一位大漢黑紗蒙臉,立在船頭高聲喝問:哪條道上的朋友到這來撒野也不拜拜碼頭?太不夠朋友了吧?不拜碼頭可以,總得拜拜這萬能的樟樹神呀!

      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長胡子雙手一拱,石門夾山虎來此想捉只肥豬,想不到有餓狗搶食!

      休得無理!蒙面大漢一聲長吼,手上亮出一只大鐵錘,高聲喊道:我們的幫規(guī)———

      信樟樹神者天助,不信者天誅!四條船上的兄弟們齊聲吼。船尾的漢子一撐竹篙,船像箭一般向岸邊駛來。

      兩邊的人馬上混戰(zhàn)在一起。

      蒙臉大漢的鐵錘呼呼向長胡子舞來,長胡子左躲右閃,想拔槍都沒有機(jī)會,眼看被蒙臉大漢逼到河邊。突然,一聲槍響,蒙臉大漢應(yīng)聲倒下。長胡子手下的那個小頭目舉著槍正在得意,這時他身后飚來一陣疾風(fēng),他也應(yīng)風(fēng)倒了下去。不流血不帶傷地斷了氣。

      長胡子見狀,驚頭慌腦地朝四周看看,大喊一聲:撤!

      蒙臉大漢那邊的兄弟也沒追趕,一起涌向蒙臉大漢。但他已沒了心跳。眾兄弟把他抬上船。不小心弄丟掉了他的面紗。想不到他竟是客棧的伙計———啞巴。

      太爺爺站在樟樹下,冷冷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然后,轉(zhuǎn)過身去,向樟樹長長地作了三個揖。

      哈哈哈,一個瘸子從客棧門口走了過來。好身手呀好身手!

      今早亙山豹給我寫信說你暗算過我,開始我還不信,現(xiàn)在總算長了見識!眼見為實(shí)呀!原來你才是當(dāng)年暗害我的真兇!瘸子用槍指著太爺爺?shù)哪X袋,大聲叫囂:把手舉起來!舉起來!

      太爺爺認(rèn)出了瘸子,他就是清泥潭鄉(xiāng)公所的周隊(duì)長。

      周隊(duì)長用槍抵著太爺爺?shù)谋?,從他的褲兜里搜出一把?xì)如花針的鐵針。他拿一根在手上,不無得意地問:咱倆之間的這筆舊賬該怎么算呢?

      太爺爺慢慢轉(zhuǎn)過身,說:我恨我當(dāng)時心軟,只扎你屁股。要是再往上扎的話———哈哈哈!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甘草帶著哭腔的聲音突然從太爺爺身后傳來。

      太爺爺愣了一下,周隊(duì)長也愣了。

      就在周隊(duì)長發(fā)愣的那一瞬間,太爺爺?shù)拈L腿踢飛了周隊(duì)長的槍。太爺爺沖過去一把抓起周隊(duì)長的衣領(lǐng)隨手一揚(yáng),周隊(duì)長便像一只長了翅膀的鳥兒飛起來,飛到大樟樹上后它沒有停歇,而是直接跌落下來。

      太爺爺走過去,掏出一枚東西,沾了沾樹上的血跡,在瘸子的左臉上蓋上一枚紅色的樟樹圖案。隨即,他又跑到河邊,在那個死去小頭目土匪的左臉上也印上一枚紅記。

      做完這一切,太爺爺點(diǎn)起一把火將涔河客棧的布幌點(diǎn)燃,看著嗖嗖上竄的火焰馬上接到涔河客棧的屋檐……

      熊熊火光中,太爺爺像猴一樣嗖嗖嗖地竄上樹頂,取下一把大刀,然后跳入樹下的小船。在他解開纜繩離開的剎那,甘草靈巧的身影也跳進(jìn)了他晃悠的小船中……

      太奶奶和我爺爺站在河對岸的棉地里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感覺如做夢一般。

      不一會,下河駛上來一條大船。蔣老板向船招招手,船在樟樹下無聲地靠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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