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臣
(解放軍理工大學)
拜讀《萬里茶路上的“茶碼水道”——九江茶市位列三大茶市之首成因辨析》(《中國茶葉》2016年第3期),本人感到文中有幾處提法特別是對九江茶市歷史地位的定位提法,表達還不太準確,提出來共同思考,不當之處請批評。
定位九江茶市的歷史地位應該堅持歷史主義的實事求是原則,即準確地用語言文字把九江茶市的真實歷史揭示出來。學術界早有“九江、福州、漢口并稱近代中國三大茶市”的說法,楊教授也在大作中進行了核心揭示。如:“在明清時期,九江與福州、漢口并稱為中國的三大茶市”;“而1890年九江磚茶生產(chǎn)全被俄商壟斷,磚茶輸出額達300萬兩白銀。這時九江茶市躍居成為三大茶市之首”;“明清時期,九江與福州、漢口并稱為中國的三大茶市,飲譽千年,馳名中外”等。
本人向來對“九江、福州、漢口并稱近代中國三大茶市”的說法有所疑慮,有所保留?,F(xiàn)在再次認為,從楊教授大作中完整摘錄的上述這幾處文字,有三個問題值得商榷:
一是“明清時期,九江與福州、漢口并稱為中國的三大茶市,飲譽千年,馳名中外”的說法沒有根據(jù)。這種說法不但邏輯混亂,而且與事實不符。眾所周知,茶埠的崛起是鴉片戰(zhàn)爭后的事(本人十分重視近代中國的茶埠研究,發(fā)表過一系列相關文章,并即將有一篇近2萬字的文章《近代中國茶埠群論析》刊于《安徽史學》),所謂幾大茶市的說法也與幾大茶埠含義相同,其實就是講近代中國通商口岸中著名的茶葉出口碼頭。這樣看來,九江茶市不可能作為“三大茶市,飲譽千年”,也不能有“明清時期,九江與福州、漢口并稱為中國的三大茶市”的說法。福州是據(jù)1842年《南京條約》開埠的,出口茶葉的時間是1853年(陶德臣《福州開埠與近代福州茶市》,《古今農(nóng)業(yè)》2001年第3期)。漢口、九江(楊教授大作中還提到南京、鎮(zhèn)江)是據(jù)1858年中英、中法《天津條約》開埠的,因而都是近代開埠且成為茶埠的(陶德臣《漢口開埠與近代漢口茶市》,《茶報》2001年第1期),與明代毫無關系。九江成為著名外銷茶埠的時間也不是清初的事,而是晚清的事,確切地說,是1863年后的事。
二是“在明清時期,九江與福州、漢口并稱為中國的三大茶市”的說法也沒有根據(jù)。即使修正為“九江與福州、漢口并稱為近代中國的三大茶市”也與史實有出入。本人的研究表明: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到中日《馬關條約》簽訂前,九江是全國第四大茶埠。1861~1870年,漢口茶出口(含復出口)十年平均數(shù)為31.17萬擔,1871~1880年54.48萬擔,1881~1890年70.37萬擔,1891~1900年79.07萬擔。福州這幾個十年茶葉出口平均數(shù)為50.02萬擔、66.63萬擔、65.41萬擔、40.27萬擔(據(jù)《中國舊海關史料》,北京:京華出版社2003年版及甘滿堂《清代中國茶葉外銷口岸及運輸路線的變遷》,《農(nóng)業(yè)考古》1998年第4期)。1871~1880年,漢口茶葉出口十年平均數(shù)超過上海,成為全國第二大茶埠,而福州是第一大茶埠。19世紀90年代,福州茶埠衰落,地位下降,漢口成為全國第一大茶埠,但茶葉流通數(shù)量比上海少(陶德臣《上海開埠與近代上海茶市》,《古今農(nóng)業(yè)》1999年第2期),將其視為全國第二大茶埠。從茶葉出口數(shù)量看,九江茶埠地位次于漢口、上海、福州,位于廣州之上,為全國第四大茶埠。1863~1869年,九江出口茶一般為10余萬擔,1865年超過20萬擔,達201338擔,1872~1895年,茶葉出口穩(wěn)定在20余萬擔,1886年達307096擔(蕭純錦《江西進出口貿(mào)易分類統(tǒng)計》,江西省政府經(jīng)濟委員會叢刊第一種,南昌:江西省政府經(jīng)濟委員會1934年版,第14頁)。
三是“而1890年九江磚茶生產(chǎn)全被俄商壟斷,磚茶輸出額達300萬兩白銀。這時九江茶市躍居成為三大茶市之首”的說法也不能成立。本人的研究表明,這一時期,九江是全國第四大茶埠,具體理由見上述內(nèi)容,不再重復。另外,趙爾巽《清史稿》卷二十四《食貨志五·茶法》描述了近代中國茶埠群概貌:“厥后泰西諸國通商,茶務因之一變。其市場大者有三:曰漢口,曰上海,曰福州。漢口之茶,來自湖南、江西、安徽,合本省所產(chǎn),溯漢水以運于河南、陜西、青海、新疆。其輸至俄羅斯者,皆磚茶也。上海之茶尤盛,自本省(指江蘇省——引者)所產(chǎn)外,多有湖廣、江西、安徽、浙江、福建諸茶。江西、安徽紅綠茶多售于歐美各國。浙江紹興茶輸至美利堅,寧波茶輸至日本。福州紅茶多輸至美洲及南洋群島。此三市場外,又有廣州、天津、芝罘三所,洋商亦麕集焉?!保ā抖迨贰返?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482頁)這段重要文字根本不提九江茶埠,說明九江茶埠的地位根本沒有達到全國第一位,否則一定會有記載和評論的。
本人的觀點非常明確:九江茶葉貿(mào)易史確實悠久,自唐代起就是著名茶葉貿(mào)易、周轉(zhuǎn)中心,這一歷史特點持續(xù)了千余年。近代時期,九江又是中國著名外銷茶埠,地位曾經(jīng)達到全國第四位,為全國三大磚茶生產(chǎn)、貿(mào)易中心之一(陶德臣《簡析中國近代三大磚茶中心》,《福建茶葉》1993年第4期),但從來沒有達到全國第一的位置。
搞歷史研究是件苦差事,搞茶史研究更是如此。這不但要有深厚的文史功底,而且要有可貴的探索精神和科學的研究方法,否則就很容易出問題。本人認為,楊教授大作整體質(zhì)量不錯,但文中還是出現(xiàn)了好幾處值得進一步推敲的問題。試舉例說明之:
1.“1858年在清政府與俄國簽訂《尼布楚條約》、《雅克圖條約》、《恰克圖互設界約》后,九江市就和漢口、南京、鎮(zhèn)江等城市被清朝官府辟為對外通商口岸,是江西唯一對外開放城鎮(zhèn),也成為‘萬里茶路’上的茶碼水道”不確切。這里有三個問題:
一是1858年清政府與俄國簽訂的是《璦琿條約》,主要內(nèi)容是中國割讓黑龍江北岸60多萬平方公里中國領土給俄國。中俄《尼布楚條約》、《雅克圖條約》、《恰克圖互設界約》簽訂的時間分別是1689年、1727年、1728年(注:這三個條約實為《尼布楚界約》、《布連斯奇界約》、《恰克圖界約》,參見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1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年版,第1~9頁)。
二是九江開埠的時間不對。九江是據(jù)1858年中英、中法《天津條約》開埠的,又據(jù)1860年中英、中法《天津條約》加以確認,真正開埠的時間又是1861年后的事。有關“九江市”的說法當然也不妥,這是將現(xiàn)代稱呼代表以前的稱謂,可修改為“九江”。
三是“也成為‘萬里茶路’上的茶碼水道”這幾句話,給人的印象是1858年九江才成為“萬里茶路”上的茶碼水道。但“萬里茶路”始于清初,因此這一提法可改為“作為‘萬里茶路’上的茶碼水道,九江地位更見重要”。
2.九江茶市和碼頭“開辟了屬于九江的茶碼水道,上至漢口下達上海出口茶貿(mào)”文句不通。這里的“上至漢口下達上海出口茶貿(mào)”,可修改為“上至漢口,下達上海,進行茶葉出口貿(mào)易”。
3.“之后俄商順豐公司和在華最大的阜昌公司也在九江設立九江順豐磚茶分廠和九江阜昌磚茶廠。幾家茶廠經(jīng)過幾次擴建,經(jīng)營達40多年,在九江建立起了萬里茶路上中國茶葉最大加工和貿(mào)易量的茶市。”不準確。這里的萬里茶路四字應加上引號,以求與前面的相關格式統(tǒng)一起來。同時,“幾家茶廠經(jīng)過幾次擴建,經(jīng)營達40多年,在九江建立起了萬里茶路上中國茶葉最大加工和貿(mào)易量的茶市”之說不準確。當時俄商在漢口、九江、福州三大磚茶中心生產(chǎn)、出口磚茶,漢口磚茶廠的地位最為重要,俄商漢口磚茶廠規(guī)模最大,設備最好,九江俄商磚茶廠只是分廠,福州的俄商磚茶廠地位后來衰落(陶德臣《簡析中國近代三大磚茶中心》,《福建茶葉》1993年第4期),而且漢口在“萬里茶路”上的地位、在近代中國茶葉貿(mào)易中的地位均要比九江重要。此外,“在九江建立起了萬里茶路上中國茶葉最大加工和貿(mào)易量的茶市”這句話也有文句不通之嫌。
4.“在萬里茶路上寧紅米磚和寧紅龍須茶就是俄羅斯太子情有獨鐘的珍品”不準確。這里最好將“米磚”加上“(即“米茶”)”,因為楊教授大作中前面提到過米茶。萬里茶路應加雙引號,成“萬里茶路”,將“俄羅斯太子”改成“俄羅斯皇太子”,因這是當時的習慣說法。
5.“吳覺農(nóng)1934年在九江修水創(chuàng)立我國最早的茶葉科研機構,建立茶葉改良場”不準確。無論是中國工程院院士陳宗懋主編的《中國茶經(jīng)》(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2年版),還是當代茶圣吳覺農(nóng)本人(中國茶葉學會編《吳覺農(nóng)選集》,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258頁),都一致公認清末建于南京鐘山之麓的江南植茶公所才是中國最早的茶葉科研、教育機構(陶德臣《中國近現(xiàn)代茶學教育的誕生和發(fā)展》,《古今農(nóng)業(yè)》2005年第2期;劉錦藻《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卷385《實業(yè)考·農(nóng)業(yè)》;楊志洵《江南植茶公所人成績》,《商務官報》1909年第10冊)。近代中國還有一些地區(qū)建立的茶葉科研機構,都比1934年修水建立的茶葉科研機構早。
6.“元代《馬可波羅游記》記載:九江是一個美麗的城市,茶市碼頭上看見的船舶不下一萬五千艘,十分繁榮”不能說明問題。《馬可波羅游記》根本沒有記載過茶,書中更沒有“茶市碼頭”的相關原始文字(陶德臣《從馬可波羅有無提到茶談起》,《農(nóng)業(yè)考古》2005年第2期)。楊教授的上述表達,使人容易誤解成《馬可波羅游記》記載了茶,還有“茶市碼頭”的原始說法。其實,馬可波羅僅說到中國各城市的繁華罷了,與茶的信息沒有任何關系。當然,這不是說元代中國人不飲茶,本人只是說《馬可波羅游記》一書未記述到茶,更無“茶市碼頭”的相關記載。
7.“九江茶碼水道地處中國茶文化最早的重要發(fā)祥地”不準確。不可否認,九江茶史確實悠久,茶文化底蘊深厚,但非要傍上“中國茶文化最早的重要發(fā)祥地”之話,就有些令人費解了?!稄]山小志》所載資料也不過是晉朝的事,這個時間在中國茶史中根本談不上最早。為了說明這個“最早”有根據(jù),楊教授非要搬出唐代斐汶《茶述》“茶,起于東晉,盛于今朝”的記載,據(jù)此肯定地下了如下結論:“表明東晉的九江東林寺是中國茶文化最早的重要發(fā)祥地”,這就有些令人莫名其妙了。眾所周知,稍微了解茶史的人都知道,中國茶文化源遠流長,起碼超過2000年(陶德臣《漢魏南北朝時期茶文化的醞釀》,《第八屆國際茶文化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國際文化出版社2004年版),唐代斐汶《茶述》所載“茶,起于東晉,盛于今朝”不正確,這是常識。古人說的話不對,可以諒解,但今天的我們就不能食古不化。
8.參考文獻方面原始資料少的問題。楊教授列出了5種參考文獻,第一種伍常安《九江最早的外資企業(yè)——九江磚茶廠》(九江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九江近現(xiàn)代經(jīng)濟史料》第4輯上冊,1989年內(nèi)刊),第二種尚首《九江外商老字號(一)》(九江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九江老字號》,1996年內(nèi)刊),雖也能稱為歷史資料,但不是第一手資料。九江茶市的第一手茶史資料應該是各種海關資料、各國領事商務報告、各種地方志、當時的報刊如《申報》和《東方雜志》與《江西茶業(yè)》等資料。
以上論述說明,楊教授大作有關九江茶市歷史地位的定位不準,其他相關論述也有進一步推敲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