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
人文教育的最終目的并非是要把每一個人都培養(yǎng)成具有高尚情操的圣人,而是通過對更高更好事物的追求來開啟人們的內心,讓人始終活于對美好的開放之中,活于一種對可能性的期待之中。也就是人文教育并非是為了達成美好,而是要讓人期待著美好。而經(jīng)典就為人文教育提供了一種美好的典范,為人提供了一種理想的高度。當人們閱讀著經(jīng)典、向往著經(jīng)典、踐行著經(jīng)典,經(jīng)典本身也就成為了一條路,一條引領、激勵、召喚出個人生命更高存在的精神之路。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就在于它是“偉大心智對于生命之共通性的言說” ?[1 ],這一共通性既使得今人回歸古典得以可能,也使得古典人文素養(yǎng)進入當下成為可能。閱讀經(jīng)典也“絕非固守經(jīng)典,而是在回望中甄定人類生活的方向,滋養(yǎng)時代的精神底蘊,為當下個體生命的發(fā)展重新尋找到內在的起點,不斷地回歸人之為人的原點” ?[2 ],因此經(jīng)典閱讀能夠為當下個體精神成人尋找到一條路徑,人們可以借回歸經(jīng)典來重啟人類原初的美善,沿著經(jīng)典前行以走向生命的整全。
而這樣一條借由經(jīng)典來對整全生命進行探索的路徑早在古希臘時就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哲人蘇格拉底曾對智術師安提豐說過這樣一段話:“安提豐,正如別人所歡喜的是一匹好馬、一條狗或一只鳥一樣,在更大的程度上我所歡喜的乃是有價值的朋友;而且,如果我知道什么好的事情,我就傳授給他們,并把他們介紹給我所認為會使他們在德行方面有所增長的任何其他教師。賢明的古人在他們所著的書中遺留下來的寶貴的遺產,我也和他們共同研討探索,如果我們從古人的書中發(fā)現(xiàn)什么好的東西,我們就把它摘錄出來,我們把能夠這樣彼此幫助看為極大的收獲?!??[3 ]幾千年過去了,蘇格拉底言辭中表達出來的教育的基本形式——“建立在個人喜好之上的、與好的朋友一起教授、分享、追求好的事物” ?[4 ]——依然適用于當下。故而當下的經(jīng)典閱讀也應立足于個人喜好,通過與好的朋友“教授”、“分享”、“追求”來達到對經(jīng)典中美好事物的認識,讓個體在追求之中走向完善走向整全。
一、讀與心靈相契合的經(jīng)典
讀經(jīng)典的必要性已經(jīng)是人所共知,當下經(jīng)典閱讀的關鍵問題是讀什么樣的經(jīng)典以及該如何讀經(jīng)典。蘇格拉底在這段話中強調“賢明的古人”、“書”、“寶貴的遺產”、“好的東西”、“有價值的東西”,賢明、寶貴、好、有價值,這些都蘊含著個人價值判斷與愛好在其中,并非所有的古人、遺產都是好的,也并非所有的人都是能認識到好的古人與好的遺產的珍貴,一個人只有在自身對賢明、寶貴之類的“好”有著開放性與趨向性的時候,才能真的認識到“好”的事物的價值與意義。因而人只有在內心朝向著經(jīng)典的時候,才有走進經(jīng)典的可能;同樣,也只有契合一個人心靈的經(jīng)典,才有可能融入到這個人的生命里去。因而并非所有的經(jīng)典都適合所有人,要進入經(jīng)典的世界,就應該首先尋找到一本能夠與讀者心性相契合的經(jīng)典,因喜愛而開始,也因喜愛而堅持下去。
讀經(jīng)典,就像是對待一個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木訥戀人,需要讀者靜心誠心耐心地去關愛它,一層一層慢慢走進經(jīng)典的內心。拿讀柏拉圖的《會飲》舉例:首先是看經(jīng)典文本本身,用它的前后文相互解釋;其次是看作者的其他文本,比如《理想國》《斐多》《斐德若》《阿爾喀比亞德》等出現(xiàn)過相同人物或類似場景的,用以對比解釋研究;再者是看與這個經(jīng)典同時代的其他著作,比如色諾芬、亞里士多德的作品;同時也還需要閱讀后人對這本經(jīng)典的解讀,比如斐奇諾的《論柏拉圖式的愛:柏拉圖〈會飲〉義疏》、施特勞斯的《論柏拉圖的〈會飲〉》、劉小楓的《柏拉圖的〈會飲〉》等注疏,以及當下學術界關于《會飲》的論文等,這些文本都可以幫助人們更好地理解經(jīng)典文本。但更為重要的是要把經(jīng)典閱讀與自己的生命聯(lián)系起來,用自己的體悟與感想去理解經(jīng)典,這樣才能讓自己走進經(jīng)典里去,也讓經(jīng)典真正走進自己的生命里來。
二、與朋友交
正如別人所歡喜的乃是好馬好狗,蘇格拉底歡喜的乃是“有價值的朋友”,愿與好友“共同研討”、“彼此幫助”,以使得彼此都能夠在“德行”上有所增長。柏拉圖在其著作《呂錫篇》中,也記錄過蘇格拉底類似的言辭:“有的人迫切希望得到馬,有的人迫切希望得到狗,有的人想得到錢,有的人想得到榮譽。我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卻非常希望得到好朋友,并且熱望得到一位好朋友?!??[5 ]可見朋友在蘇格拉底那里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但好的朋友從何而來呢?
以古人為友。經(jīng)典“不因時間和地域的改變而失去其意義,正是因為其能夠觸碰我們共通的生命感受,并與我們分享共同的生命道理” ?[1 ]。所謂經(jīng)典,乃在于其超越時空,觸摸到人類生活的基本問題,因而經(jīng)典的共通性是古今的共通性,古代世界與現(xiàn)代世界,不同的往往只是生活的表象,相同的不變的才是根本。一個人在閱讀經(jīng)典時能夠產生一種與作者與文本對話的感覺,哪怕是過去了千年,依然能夠在經(jīng)典文本中尋找到當下之感,能夠在經(jīng)典中看到自我生命的精神影像,仿佛經(jīng)典就是在訴說著自己的生命感受。蘇格拉底追求著賢明的古人,我們在追求著蘇格拉底,同時也在追求著蘇格拉底所追求的至善。在追求德性的路上,與古人為友既是對前行道路的一種明晰也是對自身的一種敦促。
以今人為友。經(jīng)典的共通性不僅體現(xiàn)在古今時空的共通上,也還蘊含在對人性根本問題的關注上,因而即使人們喜愛的經(jīng)典不同也無礙交流,讀經(jīng)典的書,就像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入口,從不同的門進入,都能體會到同樣的精彩。如果說與古人為友最大的好處是知道該追求什么,那與今人為友的最大意義就在于知道該如何追求。年代的久遠、語言的隔閡都會使閱讀經(jīng)典的難度加大,因而就像蘇格拉底指出的,與好友在一起“共通研討”“彼此幫助”才是學習經(jīng)典的最佳方式,大家因為喜愛而聚在一起共讀一本經(jīng)典,或討論同一個問題,互相答疑共增理解,也能讓彼此都時刻保持在鮮活的思考之中。而更為重要的是,追求德性的過程本身就不是孤僻冷傲的,德性不僅僅體現(xiàn)于個體自身與更高更好事物之間的聯(lián)通之中,更體現(xiàn)于當下人與人的關愛之中。因而與朋友交,不僅是進入經(jīng)典文本的需要,更是追求德性走向整全本身的內在需求。endprint
三、 師生共游于對整全知識的向往中
遇到好朋友,蘇格拉底不僅“傳授”他自己知道的“好的事情”,還要把朋友介紹給其他“教師”以使得他在德行上有所增長,也即自己在追求的路上也將他人引向追求的道路。因而,在追求德性的道路上,蘇格拉底扮演著求學者和引路人的雙重角色。其實,“相對于整全知識而言,教師和學生均是‘游魚。一方面,學生‘從教師‘游,另一方面,教師與學生都以整全知識為目的而‘共游” ?[6 ],所以無論教師是游在學生們的前面,還是游在學生們的中間,教師與學生都是共游在經(jīng)典的海洋里。雖然蘇格拉底從未承認過自己是教師,但他的朋友以及我們后人都認為他是最偉大的教師之一,這是因為他對朋友幫助并非是在知識上的傳授,而是在于通過問來激發(fā)人們對善對美對好的欲求之心,將人引向了一條追求德性的路。當下閱讀經(jīng)典亦需要如此,教師需要做的不僅僅是將文本解釋給學生、將一個美好世界空架于學生的想象中,更應以一種向學的姿態(tài)感染學生,引領學生一同知好求好。教師既應以自身廣闊的視野和成熟的心智為學生的閱讀提供新的思路與啟發(fā),也應與學生一起字斟句酌條分縷析地誠虔地閱讀。
蘇格拉底之所以被稱為是最具有智慧的人,就在于他認識到了自己的無知,認識到始終有作為人的自己所不能認識的東西存在。這樣的一種智慧使得他在求知的路上時刻保持著謙卑與敬畏的心態(tài),愛智慧而從不狂妄宣稱擁有智慧,愛引導人認識自己無知而從不高傲表示自己能教人有知。蘇格拉底的教師之實并非是靠“教授”之名來達成的,而是在他的朋友們以及我們后人被他的求知之心感染而主動走向求知之中順帶出來的,是因為有了向學之心的學生,走在求知路上的蘇格拉底才成為了一個教師。
在走向生命整全的道路上,教師與學生并非是一個靜止的身份,而是在教中在學中不斷行走著的求知的人。在上升通向整全的路上,個體因喜愛而走進經(jīng)典,因朋友與師長的互相幫助而能更好地認識經(jīng)典,并在經(jīng)典閱讀中逐漸開啟個體精神成人的可能;同樣,也正是因為心有整全地閱讀,個體才能虔誠地把“彼此幫助看做是極大的收獲”,才能把最初的喜愛一直堅持下去。經(jīng)典是一條通往生命整全的路,整全也會借由經(jīng)典而關照求知者的身心,追求整全最重要的并非是達到整全,達到對一切美好的知,而是在追求的過程中更好地理解人何為人,以及人如何為人。
注:該文得到湖南省研究生創(chuàng)新項目“基于身心關系的柏拉圖教化哲學闡釋”[CX2015B159]的資助。
參考文獻:
[1]樊 ?杰.生命共通性與兒童經(jīng)典教育[J].中國教育學刊,2013(10):55-58.
[2]劉鐵芳.經(jīng)典教育與生命滋養(yǎng)[J].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報,2014(2):7-9.
[3]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M].吳永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37.
[4]劉鐵芳.什么是好的教育——學校教育的哲學闡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22.
[5]柏拉圖.柏拉圖對話集[M].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151.
[6]劉艷俠.不同知識類型學習中的師生關系——大學師生關系三題[J].高等教育研究,2014(8):82-8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