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
我的父親是德國哈雷(Halle)地區(qū)聞名遐邇的理發(fā)師兼外科醫(yī)生,在勃蘭登堡選帝侯府上任職。1685年2月23日,年過六旬的爸爸親手迎接了我的降生。在我之前,爸爸與前妻的五個孩子以及與媽媽的第一個孩子都夭折了。爸爸對我愛不釋手,經(jīng)常帶我和他一起出入朝廷、宮殿。在家里,我最喜歡擺弄樂器,但爸爸很不喜歡音樂,更鄙視以奏樂為生的音樂家,所以他嚴格禁止我接觸音樂,府上所有的樂器都被移出家門。但寵愛我的媽媽在屋頂偷偷為我藏了一架翼琴(擊弦古鋼琴,Clavichord),好讓我在全家入睡后上樓玩耍。
有一年,我跟著爸爸到魏森費爾斯(Weissenfels)公爵府上做手術(shù)。我爬到小禮拜堂的管風琴上彈了一曲,引起了公爵大人的注意。他叫來了爸爸,叮囑他一定要好好地培養(yǎng)我這個“罕見的音樂神童”。爸爸對公爵大人的建議不敢忽視,他把我送到了圣母大教堂(The Church of Our Lady)的管風琴師弗雷德里希(Friedrich Zachow)手下學習音樂。
十一歲時,我來到柏林,覲見了勃蘭登堡選帝侯夫人索菲亞·夏洛特(Sophia Charlotte),她聽了我的演奏后,決定把我留在她的宮里,為她的賓客表演,并陪她練琴。不久,選帝侯決定把我送往音樂的圣殿意大利去深造,但這次爸爸沒有同意,所以,我回到了哈雷。一年后,爸爸去世了。出于愧疚,我開始努力學習,立志成為一名律師。1702年,十七歲的我考入哈雷大學法學院。
經(jīng)過一年的掙扎,我終于決定回歸音樂。我破釜沉舟,索性搬到了漢堡學習歌劇。漢堡的歌劇是意大利和德國音樂的混血兒,既滿足了大眾的認知水平,又能讓貴族感受到正統(tǒng)的意大利歌劇味道。這種兩者兼得的魅力對于我來說是無限的,真希望自己能投到這里的音樂靈魂人物凱澤爾(Reinhard Keiser,1674-1739)麾下學習。
天不負我,年長我四歲的漢堡富家子弟約翰(Johann Mattheson)和我交上了朋友。在他的引薦下,我成為了凱澤爾先生樂隊的第二小提琴。很快,我就晉升為歌劇指揮。約翰對我影響很深,如果沒有他,在音樂中墨守陳規(guī)的我很難發(fā)現(xiàn)自己在旋律上的天分。然而,我們在音樂的表現(xiàn)手法上常有爭議。有一次,他請我為他的一部歌劇伴奏,在排練期間為了幾個奏法上的小問題,我們爭執(zhí)不休,最后竟上街決斗。我的劍法不如對手,但運氣不錯——那天拔劍匆忙,沒有來得及脫下外套,胸口的一粒紐扣為我擋了致命的一劍!
1705年,我先后指揮首演了自己的第一部和第二部歌劇《阿爾米拉》(Almira)和《尼祿》(Nero),光芒蓋過了凱澤爾老師,這讓他很是氣惱。于是,我離開了漢堡,應美第奇家族之邀來到了向往已久的意大利?!懊赖谄婕易濉保∕edici Family)是佛羅倫薩十三至十七世紀在歐洲擁有強大勢力的名門望族,沒有美第奇家族就沒有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他們家的男丁出了多位大主教,女兒在歐洲王室封后,其中最杰出的當屬凱瑟琳·德·美第奇(1519-1589),法王亨利二世之妻,弗朗索瓦二世、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之母。
在意大利的四年,我的足跡踏遍了佛羅倫薩、羅馬、威尼斯和那不勒斯,每到一處,都被王子和紅衣主教們奉為上賓。在羅馬,我遇見了偉大的小提琴家科雷利(Corelli)和斯卡拉蒂父子——父親是歌劇大師,兒子是羽管鍵琴演奏家;在佛羅倫薩,我為費迪南·德·美第奇(Ferdinan De’Medici)獻上一部歌劇;在那不勒斯,我沉浸在優(yōu)雅、迷人的民歌旋律中;在威尼斯,我的歌劇《阿格里皮娜》(Agrippina)奪取了1709-1710年冬季的票房冠軍!我被尊稱為“薩克森人”(The Saxon),因為他們覺得我作為一個客人,已經(jīng)在主人引以為豪的游戲——歌劇中稱霸。橄欖枝紛至沓來:德國漢諾威宮廷邀請我做宮廷樂師;駐威尼斯的英國大使邀請我游歷英倫……
我首先接受了漢諾威的任命,成為了漢諾威的宮廷樂師,主要職責是給選帝侯太子妃卡洛琳(Caroline)公主上音樂課。1710年,我回到出生地哈雷看望母親,又到杜塞爾多夫觀看了幾部乏味的宮廷歌劇。同年秋天,我第一次造訪英國。
二十五歲的我,一踏上英國的土地,就收到了一份倫敦皇后劇院(Queen’s Theatre)意大利歌劇的約稿。兩周后,我的歌劇《里納爾多》(Rinaldo)一炮走紅,我成為了英國音樂界的一顆閃亮明星。
回到漢諾威宮廷后,我繼續(xù)履行自己的職責,同時努力地學習英語。這幾年在意大利的成功證明了我在歌劇創(chuàng)作上的天分,而剛剛開始對意大利歌劇感興趣的倫敦才是我真正的用武之地。1712年秋天,我又一次來到英國,歌劇《泰賽奧》(Teseo)取得了連演十二場的好成績,我也搬進了英國藝術(shù)贊助人、十七歲的伯林頓(Burlington)勛爵的府邸,從此在英國落腳。1713年2月6日,我有幸為安妮女王譜寫生日頌歌(ode),得到了女王陛下兩百英鎊的津貼。
1714年,安妮女王無嗣駕崩,因為她生養(yǎng)的十七個王子公主們?nèi)慷荚谕曦舱?,英國結(jié)束了斯圖亞特王朝(House of Stuart)的百年統(tǒng)治,她的遠親、我的老雇主漢諾威選帝侯喬治成為大英帝國的王位繼承人,漢諾威王朝(House of Hanover)的首任國王——喬治一世。
當年我的不告而別讓舊主非常惱火?,F(xiàn)在,命運讓我們再次相逢,我決定在恰當?shù)臅r機獻上一份厚禮來表明我的忠心。在年輕的伯林頓勛爵的熱心安排下,1717年6月17日,喬治一世攜宮廷貴族登上皇家游艇在泰晤士河巡游。和他們并行的是一艘載有五十名樂師的駁船,演奏我為這次巡游特別譜寫的弦樂組曲《水上音樂》。國王、貴族們在音樂的陪襯下迎風緩緩航行,引起了岸上民眾的圍觀和歡呼。國王心情大好,盛贊這套樂曲,并下令反復演奏,直到返駕回宮。從此,我不僅繼續(xù)領(lǐng)取安妮女王發(fā)放的兩百英鎊傭金,還得到了喬治一世的兩百英鎊獎賞。另外,威爾士親王也賞我兩百英鎊作為他女兒的拜師學費,我成為了英國最富有的音樂家。
此后的二十年,我創(chuàng)作了二十多部歌劇、三部清唱劇、六部管風琴協(xié)奏曲、為喬治二世的加冕典禮而作的四首加冕圣詩(Coronation Anthem)等。我用管風琴、羽管鍵琴為自己的歌劇伴奏,在教堂的盛大典禮上演奏,成為和同胞巴赫齊名的管風琴大師,遭遇著來自同行的羨慕和嫉妒、榮耀和詆毀。
1720年左右,在英國盛行了十年之久的意大利語歌劇開始衰落。
1728年,約翰·蓋伊(John Gay)的喜歌劇《乞丐歌劇》(The Beggar’s Opera)在倫敦創(chuàng)了連演六十二場的記錄。此劇采用英語對白,取材于市民階層的日常生活,和傳統(tǒng)的意大利歌劇相比更接地氣——用意大利語演唱的歌劇限制了英國聽眾的理解,而神話故事、貴族恩怨等等題材也不能引起新興市民階層的興趣。通過此劇,作曲家對我的意大利正歌劇作了無情的諷刺——當一群盜賊上臺時,響起的音樂竟然是我在十八年前踏上英國領(lǐng)土的成名作《里納爾多》中的《十字軍進行曲》!
我這舊日的明星不再閃耀光芒,接連上演的幾部歌劇相繼遭到失敗。最后,曾給我?guī)頍o限榮耀和財富的歌劇院竟然被迫關(guān)閉。
語言是阻擋觀眾和我的作品之間交流、理解的最大障礙。然而,作為在英國開創(chuàng)意大利正歌劇潮流的泰斗人物,我不愿為了討好觀眾而去跟風那些蹩腳的本地作曲家,枉我一世英名。在痛苦焦慮中,我來到了上帝的殿堂,向主祈求指引。禱告中,我得到了啟迪,我將用英語創(chuàng)作第一部清唱劇,用英語來贊美上帝!1732年,我寫成了第一部英語清唱劇《艾斯塔》(Esther)。
由于過度勞累,我在1737年中風偏癱,昏迷多日。在絕境中,我真誠地祈禱,請求上帝給我力量戰(zhàn)勝身體的虛弱,給我智慧創(chuàng)作出空前絕后的頌歌,讓他的榮耀流芳百世。經(jīng)過幾個月的溫泉治療,我戰(zhàn)勝了偏癱,重新坐到我心愛的管風琴旁,用赤子之心創(chuàng)作。
1742年,我忠實的助手查爾斯(Charles Jennens)從《圣經(jīng)》為我選了五十六段圣詩,我借上帝所賜的靈感和激情為這部關(guān)于基督的誕生、受難、復活的贊美詩譜曲。當這部讓我看到天堂的圣樂《彌賽亞》在愛爾蘭首府都柏林首演時,很多人都以為這是我向英國的告別之作。然而,那空前的成功讓英國人擦亮了眼睛,張開雙臂再次熱情地擁抱我這個年邁的天才。次年在倫敦上演時,英王喬治二世親臨劇院,當?shù)诙糠纸K曲《哈里路亞》奏響時,國王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站起來聽完了全曲!從此,每當響起《哈里路亞》,全場觀眾起立。為了維護《彌賽亞》的地位不因過多的演奏而受損,英王下旨每年只在春天演奏一次,且只有我本人才有資格指揮。
1750年,在從德國返回倫敦的途中,我在荷蘭境內(nèi)遭遇了一場車禍。從此,我的視力嚴重衰退。有人介紹著名的眼科醫(yī)生泰勒(Taylor)為我動手術(shù),但聽說我的同齡同胞巴赫就是死在他的手術(shù)臺上,我對這位醫(yī)生有些懼怕。不過,最后我還是在1751年請他為我動了手術(shù),雖然視力沒有什么起色,至少沒有喪命。1753年,我徹底失明,在黑暗中我依然定期在音樂會和教堂彈奏管風琴。
1757年,我最后一次演奏《彌賽亞》后,上帝把我召回天堂。我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分給了親友和慈善機構(gòu)。我的遺體落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這對于一個音樂家來說,算是無上的榮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