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宇濤
清人袁棟曾言:“前明時,人參產(chǎn)上黨者佳,遼東次之,高麗百濟又次之。今人參產(chǎn)遼東東北者最貴重?!贝藭r,遼參價格已經(jīng)暴漲至“三十余換”,而“上黨參一斤不過值銀二兩”。這種巨大的差異令袁棟困惑不解,只好歸結(jié)到“王氣”問題上:“豈古今地氣之不同耶,抑物亦隨王氣而鐘耶?”[注]袁棟:《書隱叢說》第14卷,清乾隆刻本,第171頁。
對這一問題,年代稍后的梁章鉅回答得更進一步:
人參隨王氣轉(zhuǎn)移,而東方尤為生氣所托,始故歷代人參多產(chǎn)于東南東北,而西方無聞焉當(dāng)時金陵有龍蟠虎踞之兆,故鐘山之參為上品。而上黨為天下之脊,亦王氣所鐘,故前朝所用人參皆即今之黨參迨入我朝而東參遂甲天下,王氣所鐘,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注]梁章鉅:《浪跡叢談 續(xù)談 三談》第8卷,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42頁。
梁章鉅在大肆吹捧“我朝”為“王氣所鐘”的同時,也透露了兩個很重要的內(nèi)容。其一,人參主產(chǎn)區(qū)經(jīng)歷了從上黨到遼東這一個大的轉(zhuǎn)變;其二,人參與王氣相結(jié)合,成為渲染人參功效與制造王朝合法性的重要依據(jù)。那么,這一過程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人參作為一種藥物,其文化色彩是如何建構(gòu)起來的,這就是我們要探討的問題。
《說文解字》釋“參”字:“人薓,音參,岀上黨?!盵注]李昉:《太平御覽》藥部8,四部叢刊三編景宋本,第5829頁。魏吳普《吳普本草》亦云:“人參或生邯鄲?!盵注]陸烜:《人參譜》,海南國際出版中心,1996年,第568頁。表明漢魏之時,人參的主產(chǎn)地就在上黨及其周邊地區(qū)?!侗静荨吩疲骸叭缛诵握撸猩穹??!薄洞呵镞\斗樞》云:“揺光星散為人參,發(fā)江淮山瀆之利,則搖光不明,人參不生?!惫嗜藚⒂钟小暗鼐敝!抖Y斗威儀》云:“君乘木而王,有人參生,下有人參,上有紫氣?!盵注]李時珍:《本草綱目》地12卷上,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大約是沾了“如人形”的光,在當(dāng)時彌漫于全社會濃厚的讖緯思潮影響下,人參或多或少披上了一層神秘主義的外衣。
《南史·阮孝緒傳》云:
母王氏忽有疾,兄弟欲召之,母曰:“孝緒至性冥通,必當(dāng)自到?!惫捏@而反,鄰里嗟異之。合藥須得生人參,舊傳鐘山所出,孝緒躬歷幽險,累日不逢。忽見一鹿前行,孝緒感而隨后,至一所遂滅。就視果獲此草,母得服之遂愈。時皆言其孝感所致。[注]《南史·隱逸下》卷76,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總1894頁。
阮孝緒出身士族,又為隱士,更著有《高士傳》。不僅收藏有讖緯之書,還能夠“自筮卦”,效果頗為靈驗,自然是當(dāng)時的大知識分子。因而種種“冥通”發(fā)生在他身上,還能夠解釋圓滿,也就見怪不怪了。
《晉書·石勒載記》云:
所居武鄉(xiāng)北原山下,草木皆有鐵騎之象,家園中生人參,花葉甚茂,悉成人狀。父老及相者皆曰:“此胡狀貌奇異,志度非常,其終不可量也?!盵注]《晉書·載記第四》卷140,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總2707頁。
又《隋書·五行志》云:
高祖時,上黨有人宅后每夜有人呼聲,求之不得。去宅一里,所但見人參一本,枝葉峻茂。因掘去之,其根五尺余。具體人狀,呼聲遂絕,蓋草妖也。[注]《隋書·志第十八》卷23,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總645-646頁。
可見,此時人參最多算一味比較珍貴的藥材。但由于當(dāng)時社會上盛行災(zāi)異讖緯學(xué)說,人參也就容易被人有意無意與政治問題相勾連,進而就變成“草妖”了。盡管如此,上黨人參還是被列為貢品,上黨地區(qū)每年要向朝廷進貢相當(dāng)數(shù)量的人參。同時,出產(chǎn)于高麗、百濟地區(qū)的遼東人參作為東北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貢品,開始出現(xiàn)在時人的視野里,受到時人珍重。遼東人參成為僅次于上黨人參的珍品。
入唐,人參的形象開始有所好轉(zhuǎn),大概與這一時期上黨人參在上層社會的廣泛傳播有關(guān),其藥用價值得到突出、神化。
《宣室志》云:
天寶中有趙生者性魯鈍,雖讀書然不能分句詳義一日棄其家,遁去隱晉陽山,葺茅為舍有翁衣褐來造之翁曰:“吾子志趣甚堅,老夫雖無所能,誠有補于君耶,幸一訪我耳?!币蛘髌渌?,翁曰:“吾叚氏子家于山西大木之下?!毖跃购鐾鏊?,生怪之,以為妖。遂徑往山西尋其跡,果有椵樹蕃茂。生曰:“豈非叚氏子乎?”因持鍤發(fā)其下,得人參長尺余,甚肖所遇翁之形。生曰:“吾聞參能為怪者,又可愈疾。”遂淪而食之,自是醒然明悟,所覽書自能窮奧。后歲余以明經(jīng)及第,歷官數(shù)任而卒。[注]張讀撰:《宣室志 附補遺》第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1頁。
此故事頗為怪異,前幾則故事涉及人參,多是泛泛而談。此處對人參的描寫卻頗為精細,如生于“椵樹”之下、甚肖人形,極有可能是有心人刻意編造,以渲染人參的神奇功效。其針對人群也很明確,正是那些“性魯鈍”卻又想一夜之間“醒然明悟”的讀書人,這在中古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是永不停歇的話題?;蛟S是迎合了那些失意的讀書人,人參開始屢屢出現(xiàn)于時人的詩中。
杜甫《絕句四首》其四:
藥條藥甲潤青青,色過棕亭入草亭。
苗滿空山慚取譽,根居隙地怯成形。[注]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第10卷,第6冊,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3227頁。
又溫庭筠《東峰歌》:
錦礫潺湲玉溪水,曉來微雨藤花紫。
冉冉山雞紅尾長,一聲樵斧驚飛起。
松刺梳空石差齒,煙香風(fēng)軟人參蕊。
陽崖一夢伴云根,仙君靈芝夢魂里。[注]劉學(xué)鍇撰:《溫庭筠全集校注》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41頁。
此處人參實際上泛指各類藥材,僅僅作為一種意象,成為一種高雅生活情趣的象征。在詩人日常生活中反復(fù)出現(xiàn)、模仿和踐行,來表達詩人身體多病、隱居山林的志向,因而也容易成為隱士之間相互饋贈的佳品。如晚唐詩人陸龜蒙與皮日休,二人交好,常有往來。
如皮日休曾受到陸龜蒙所贈人參,謝詩云:
神草延年出道家,是誰披露記三椏。
開時的定涵云液,劚后還應(yīng)帶石花。
名士寄來消酒渴,野人煎處撇泉華。
從今湯劑如相續(xù),不用金山焙上茶。[注]皮日休:《友人以人參見惠因以詩謝之》,《皮日休詩全集》,??冢汉?诔霭嫔?,1992年,第171頁。
陸龜蒙和云:
五葉初成椴樹陰,紫團峰外即雞林。
名參鬼蓋須難見,材似人形不可尋。
品第已聞升碧簡,攜持應(yīng)合重黃金。
殷勤潤取相如肺,封禪書成動帝心。[注]陸龜蒙:《奉和襲美謝友人惠人參》,《陸龜蒙全集》,海口:??诔霭嫔纾?992年,第65頁。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人參具有“久服輕身延年”的特性。在皮日休筆下,人參不再是“草妖”,轉(zhuǎn)而成為“神草”。出乎意料地被開發(fā)出“名士寄來消酒渴,野人煎處撇泉華”的功能。而且其身價一路上漲,甚至達到“品第已聞升碧簡,攜持應(yīng)合重黃金”的地步。
這種將人參與修道、隱居等名士風(fēng)范相聯(lián)系的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了宋代。雖然,宋人對于人參“草妖”之說并不以為然,認為那些關(guān)于人參的傳奇故事“說益侈則益誕”[注]羅愿:《爾雅翼》第7卷,合肥:黃山書社,1991年,第74頁。,卻又忍不住被人參“久服輕身延年”傳說所誘惑,加之道士別有用心地吹捧,宋人進一步強化了人參的“修道”功能。
《三洞群仙錄》引《神仙傳》云:
維揚十友者,家富足,拉為道友遲以酒食為娛。常有一老叟弊衣襤褸,每造其席,眾亦不拒。一日酒酣謂眾曰:“某雖貧乏,欲具一會奉酬可乎?”眾皆唯。明日乃延入一茅舍中,丐者數(shù)輩相邀環(huán)坐,乃舁一巨板以油幕之,揭視,即爛蒸小兒。眾深惡之,皆不食。叟曰:“此千歲人參也,頗不易得。欲以此報,既不食,命也?!备髯苑质?,乃升天而去。[注]陳葆光:《三洞群仙錄》第5卷,明正統(tǒng)道藏本。
同肉眼凡胎的唐僧拒食人參果一樣,人參的“妖異”特質(zhì)此時反成為區(qū)別神仙與凡人的重要依據(jù)。這一時期,生長于太行山頂?shù)淖蠄F參,因為傳說山頂常有紫氣籠罩,因而成為當(dāng)時流行的珍品。
大詩人蘇軾對紫團參推崇備至,稱其生長在“谽谺土門口,突兀太行頂。豈惟團紫云,實自俯倒景”。自己服用后,“蠶頭試小嚼,龜息變方聘。矧予明真子,已造浮玉境。清宵月掛戶,半夜珠落井?;倚膶帍?fù)然,汗喘久已靜”。蘇軾貶謫廣東南海時,曾親手移植人參到居所,亦有《人參》詩。第一句“上黨天下脊,遼東真井底”,如此刻意將“上黨”與“遼東”進行對比,甚至將遼東貶為“井底”。恐怕不單單是詩人個人的好惡,而是當(dāng)時同北方契丹、西夏對峙下高亢民族情緒的一種反映。出于同遼東人參的對抗的需要,上黨人參開始具有了某種“王氣”的特征。
另一位大名人王安石曾患氣喘,需要用紫團參入藥。薛師政正好從河?xùn)|回來,帶有紫團參,于是“贈公數(shù)兩”。王安石拒絕了,并表示:“平生無紫團參,亦活到今日?!蓖醢彩跃芙^,除了“拗”之外,恐怕還是認為這“數(shù)兩”紫團參過于貴重,收受不當(dāng)。相反,明末首輔周延儒,貪賄攬權(quán),家中珍寶不計其數(shù),其中最貴重的珍寶就是“清河參有一支重十兩者”,結(jié)果“焚時火焰皆作五色云”[注]文秉:《烈皇小識》第8卷,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2年,第214-215頁。。可見,一直到明末,上黨人參不僅是貴重的藥品,也帶有一層神秘主義的色彩。
明中葉后,溫補醫(yī)學(xué)興起,人參幾乎成為百病包治的神藥,市場需求量大增。偏偏此時上黨人參資源已經(jīng)枯竭,于是遼東人參趁勢大舉進入內(nèi)地市場,一舉成為人參中的王者。然而,清朝統(tǒng)治者對于人參的藥用價值有一個逐漸接受的過程。康熙曾多次表示“北人于參不合”[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整理:《康熙起居注》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485頁。、“朕少年最不喜參”,但后來康熙自己服參感覺有效果后,開始信賴人參,并將其作為禮物賞賜臣下。這一風(fēng)氣延續(xù)到雍正、乾隆時達到極盛。人參成為皇帝展示榮寵、激勵大臣的重要手段。
康熙十七年(1678年),陳廷敬正充任經(jīng)筵講官,備受康熙寵信。是歲除夕,康熙在“賜上尊食物甚眾”之后,又“賜觀人參楨本”。事后陳廷敬滿懷感激地寫道:“筋力已衰逢大藥,生成難報是皇恩?!盵注]陳廷敬:《午亭文編》,太原:三晉出版社,2010年,第242頁。三朝元老黃鉞致仕后,道光在其九十歲生日之際賜人參八兩,并表示“知卿原不假參苓之力,聊伸眷念耳”,語句誠摯、關(guān)懷備切。因而黃鉞讀后,“感泣至不能起立”[注]陳康祺:《郎潛紀聞二筆》第16卷,清光緒刻本。。
由于阮孝緒鐘山尋參故事的模范作用,人參同樣被賦予了孝的色彩,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醫(yī)者家屬對使用人參的態(tài)度。乾隆時期,安南國王阮平正因其母親年老體弱,曾經(jīng)寫信向大學(xué)士福康安索要人參。乾隆得知之后,雖然對其貪得無厭略有不滿,但對其孝順之心仍然予以肯定,為展示天朝榮寵,仍然滿足了他的要求[注]蔣竹山:《人參帝國》,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36頁。。
對出征將領(lǐng)賞賜人參,既是鼓勵象征,也有實用價值。雍正三年(1725年),正在西北主持戰(zhàn)事的靖逆將軍富寧安奏:“今戰(zhàn)場之官兵,由萬里之遙,賞賜人參,實浩蕩至恩,邊外無有之奇寶,于戰(zhàn)地大有裨益。除將所賜人參分送吐魯番、庫舍圖、鄂隆吉等地外,余參收藏。戰(zhàn)地如有身體欠安、患病之人,倘有用人參處,懇請圣主施恩賞給。”[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第1075頁。這對于鼓舞軍隊士氣、拉攏少數(shù)民族部落首領(lǐng)是相當(dāng)有益的。
同時,出于推銷產(chǎn)品的需要,商人不惜編造出各種關(guān)于人參的神話故事,鼓吹人參的神奇功效,通過饑餓營銷的手段,來哄抬人參價格。這一手段極為有效,江南富豪之家,將人參尊稱為“馬佛”、“祖宗”或“爺爺”,買人參不敢說買,得說請:“尊老馬佛爺爺來弊宅里歇一程腳?!蔽钟兴÷灾劣谌藚⒒没尚团芰薣注]參見秋原:《清代旅蒙商述略》,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年,第38-39頁。。這一時期的人參,既是神物,也是圣物。
乾隆時期(1711—1799),人參貿(mào)易到達頂峰,每年給內(nèi)務(wù)府帶來了四五十萬兩白銀的收入[注]參見賴惠敏:《乾隆皇帝的荷包》,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27頁。。閑適之余,愛好作詩的乾隆對人參自然不會吝惜筆墨。在阿桂等人主編的《滿洲源流考》中,乾隆以半追憶的形式寫下了《御制盛京土產(chǎn)雜詠十二首并序》,以“盛京山川渾厚,土壤沃衍,蓋扶輿旁薄,郁積之氣所鐘,洵乎天府之國,而佑啟我國家億萬年靈長之王業(yè)也”[注]《滿洲源流考》,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361頁。。在列舉的十二種滿洲特產(chǎn)中,人參排在五谷和東珠之后,位列第三。其詩云:
奧壤靈區(qū)產(chǎn)神草,三椏五葉邁常倫。
即今上黨成凡卉,自惜天公保異珍。
氣補那分邪與正,口含可別偽和真。
文殊曰能活能殺,冷笑迷而不悟人。[注]《滿洲源流考》,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362頁。
乾隆在詩題下自注:“深山邃谷中,參枝滋茁,歲產(chǎn)既饒,世人往往珍為上藥。蓋神皋鐘毓,厥草效靈,亦王氣悠長之一征耳?!庇钟凇白晕籼旃岙愓洹焙笞ⅲ骸拔籼蘸刖胺Q人參上黨者佳,今惟遼陽、吉林、寧古塔諸山中所產(chǎn)者神效。上黨之參,直同凡卉矣。”[注]《滿洲源流考》,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361-363頁。
王氣之說,始于秦漢。鴻門宴上,范增勸說項羽殺掉劉邦的理由就是“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注]《史記》卷9《項羽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11頁。?!稏|觀漢記·光武紀》亦云:“望氣者言,舂陵城中有喜氣。曰:‘美哉王氣,郁郁蔥蔥?!盵注]劉珍等撰:《東觀漢記校注》,吳樹平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頁。除劉邦、劉秀這類開國君主外,某些地方也有王氣。比如金陵,秦始皇因此南巡以應(yīng)之,又埋金玉以鎮(zhèn)之。孫權(quán)割據(jù)江東后,又借此大肆造作,以為政權(quán)合法性依據(jù),更成為南方政權(quán)借以抗衡北方的重要意識形態(tài)資源。
而乾隆編撰《滿洲源流考》,旨在重塑滿洲集體文化認同感,強化滿洲內(nèi)部凝聚力。同時也需要借助神秘主義學(xué)說,來強化滿洲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對于滿洲歷史自然會極盡美化之能事。由于人參早就具有“神草”之名,此時就被乾隆拉出來充當(dāng)“蓋神皋鐘毓,厥草效靈,王氣悠長之一征耳”。關(guān)鍵是乾隆還特地引用了陶弘景言,借以諷刺蘇軾詩中“上黨天下脊,遼東真井底”之句,以表明滿洲才是王氣正宗。
乾隆之弟弘晝完全明白其兄歌頌人參的用意,也毫不客氣地表示:
遼水乾坤見旋轉(zhuǎn),古稱上黨竟虛傳。
松花粉落紅葩綻,草露珠侵碧干妍。
五氣精英含葉底,三才功用寄枝巔。
農(nóng)經(jīng)上品誠難得,妙益人間先后天。
又有:
瑤光星散靈根發(fā),芝蓋氤氳五葉敷。
沿路何須求鹿引,漫山豈必聽人呼。
風(fēng)披紫萼垂丹寶,露潤青椏長白須。
上黨雖佳誰復(fù)釆,三韓王氣古來無。[注]弘晝:《人參》,《稽古齋全集》第8卷,清乾隆十一年內(nèi)府刻本。
一句“上黨雖佳誰復(fù)釆,三韓王氣古來無”,淋漓盡致展現(xiàn)了滿洲貴族對于自身族源驕傲自豪心態(tài),也將人參與王氣的關(guān)系,算是作了正式官方結(jié)論。以至于后人梁章鉅生拉硬拽將鐘山參也列為“上品”,目的只是為后面的“我朝”作鋪墊罷了。這在當(dāng)時并不鮮見,尤其是康乾之時,那些獲得皇帝賜參的詞林清貴、御用文人們,為感謝帝王恩典,也爭先恐后表示人參確實是“王氣所鐘”的明證。
王鴻緒云:
天上瑤光宿,山川蘊地精。昔名推上黨,今產(chǎn)重陪京。[注]王鴻緒:《戊子三月□日賜人參三觔恭紀》,《橫云山人集》第23卷,清康熙刻增修本。
魏象樞云:
老邁何堪肺病攻,九重如日鑒臣衷。承將天語歸元氣,賜得神苗出大東。[注]魏象樞:《寒松堂全集》第7卷,清康熙刻本。
張英云:
紫團名重舊神京,瓊金液枝色最瑩。山澤??催\氣護,海天朝映日華生。[注]張英:《四月二十八日蒙賜高麗人參一函恭賦》,《文端集》第2卷,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張廷樞云:
歘見搖光彩,俄看紫氣新。歡聲騰兩陛,覆育仰洪鈞。
聯(lián)步趨西闕,封題燦北辰。三椏體全具,十稔味尤醇。[注]張廷樞:《戊子二月十三日經(jīng)筵禮畢賜廷臣人參有差恭紀二十四韻》,《崇素堂詩稿》第4卷,清乾隆三十九年吉大泰等刻本。
相比之下,淪落已久的上黨人參,此時卻常常會引發(fā)漢族文人的悲吟。
吳清鵬云:
靈苗無根源,正似芝草醴。生氣更休王,山阿隨托體。
又云:
郁郁五原上,風(fēng)云司閉啟。百年發(fā)泄多,刨挖盡萌柢。
回首望佳氣,憂來淚如洗。感憶橋山駕,堯顙瞻拜稽。[注]吳清鵬:《又和小圃五詠并序》,《笏庵詩》第12卷,清咸豐五年刻吳氏一家稿本。
吳清鵬所云,是感傷“五原”上“佳氣”經(jīng)過百年刨挖后發(fā)泄殆盡,不要說“王氣”了,就連“生氣”也無。生活于嘉道之際的吳清鵬,雖是在言上黨人參。但話里話外,又何嘗不是暗示著清帝國此時的沒落呢?
值得注意的是,從隋代的“草妖”到宋代的“仙草”再到清朝成為“王氣所鐘”的象征,人參的每一次文化轉(zhuǎn)型都可以看到商業(yè)資本或國家權(quán)力的介入。前者將人參塑造成無所不能的神藥,后者將人參塑造成“王氣所鐘”的“神草”。此時,無論是滿洲權(quán)貴還是漢族文人,都將人參與王氣的關(guān)聯(lián)視為了基本“常識”,也就有了文章開頭梁章鉅與袁棟那一番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