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龍俊
放馬灘秦簡《丹》篇所涉年代新考
李龍俊
放馬灘秦簡《丹》篇,以邸丞上書的方式,敘說了一個死而復生的故事。復生故事在簡牘文獻中少見,又與后世志怪故事有淵源關系,因而備受研究者重視。然而關于文中所指涉的年代,各家說法不一,主要有秦紀年和趙紀年等說法,秦紀年之下又有不同的王世之爭。今對以上各說進行檢視,發(fā)現其結論均有不可自圓其說之處。本文在重新理解簡文部分詞句的基礎上,提出《丹》篇最初為一篇魏國文獻,篇首紀年為魏昭王八年。
《丹》篇;魏國;魏昭王八年
1986年發(fā)掘的甘肅天水放馬灘1號墓葬,出土了一批十分重要的簡牘資料,內容包括甲乙兩種日書、多幅木板地圖和幾支復生故事簡。其中的復生故事簡,以邸丞赤上書御史的方式,敘說了主人公“丹”緣何死、如何復生、復生之狀以及葬死祠墓宜忌等內容。在北大秦牘《泰原有死者》發(fā)現以前,復生內容為放馬灘秦簡所僅見,因此復生故事簡受到眾多學者的重視,學者們就其釋文、命名、所涉時間、地點及反映的思想等方面均進行了較為激烈的討論。2009年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聯合甘肅簡牘博物館對放馬灘秦簡牘進行紅外照片拍照工作,并結合前人的研究成果對復生故事的釋文進行了校訂,同時采用孫占宇先生的觀點,將其命名為《丹》。①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等:《秦簡牘合集·肆》,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02~207頁。
然而盡管此簡十分重要,學界對其所涉及的年代和時間問題并沒有取得共識。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此篇簡文內容罕見,少有材料可供參照;另一方面是由于一些先入為主的觀念,學者們對部分簡文的理解存在偏差。本文在《秦簡牘合集》的釋文和校訂的基礎上,重新討論《丹》篇的年代和時間問題,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批評指正。
《丹》篇第一句是“八年八月己巳”,只要確定國別和對應的王世,則時間問題自可迎刃而解。因為這批竹簡出土于秦墓中,研究者多默認此處為秦王紀年,具體而言則有秦惠文王后元八年(前317年)①雍季春:《天水放馬灘木板地圖研究》,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28頁。黃杰:《放馬灘秦簡〈丹〉篇與北大秦牘〈泰原有死者〉研究》,簡帛網,2014年10月14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085,2016年8月28日。、秦昭襄王八年(前299年)②張桂修:《天水〈放馬灘地圖〉的繪制年代》,《復旦學報》1991年第1期,第44~48頁;宋華強:《放馬灘秦簡〈志怪故事〉札記》,簡帛網,2010年3月5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229,2016年8月28日;孫占宇:《放馬灘秦簡〈丹〉篇校注》,簡帛網,2012年7月31日,http:// 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725#_ednref1,2016年8月28日。和秦王政八年(前239年)③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天水放馬灘秦簡》,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30頁。三種說法。④李學勤先生還提出“秦昭王三十八年”說,系將簡首墨塊錯認為“卅”字的緣故,對此學者們已經進行了很多討論,文中將不再贅述。參見李學勤:《放馬灘簡中的志怪故事》,《文物》1990年第4期,第43~47頁。且不說對國別不加考訂直接放在秦紀年框架內討論的方法是否合理,單從結果上來看,這三種說法都有明顯的硬傷。聯系簡文提到的“犀武”的生平(后詳),可知王政八年之說不可從,因為此時犀武已經死去半個多世紀。持秦惠文王后元八年之說者,均將簡文中的“今七年”與“八年”相對,認為“今七年”為某王改元前紀年,“八年”為某王改元后紀年,如此則秦王世系里,只有秦惠文王符合條件,則此處“八年”當為秦惠文王后元八年。然而此種說法并無任何根據,遍查《左傳》《戰(zhàn)國策》《呂氏春秋》《史記》等文獻根本找不到以“今??年”指改元前紀年的文例。
而且秦惠文王后元八年說還與昭襄王八年說一樣,存在干支不符的情況。戰(zhàn)國時秦本用周歷,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年)方才改用顓頊歷,①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57頁。查《中國先秦史歷表》,可知周歷中,這兩個年份八月均無己巳日。②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歷表》,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202、206頁。對此,張修桂、雍際春二先生的做法是將紀日干支改釋,以調和這種不對應的狀況,然根據《秦簡牘合集》一書的照片,可知“八月”后二字當為“乙巳”,不應釋作他字。宋華強、孫占宇兩位先生舉出其他簡牘材料干支有誤的例子,③宋華強引李學勤《論葛陵楚簡的年代》一文,證明葛陵楚簡中即有年代錯誤,然李文原文為:“‘癸嬛’報告認為即癸亥,但是從前后歷日看,夏欒決不能有癸亥,是否‘癸嬛’應另作解釋,還是簡文原有誤記,暫置不論?!惫矢鹆瓿喆颂幐芍枪湃苏`記,還是今人誤釋,還有討論的余地。參見李學勤:《論葛陵楚簡的年代》,《文物》2004年第7期,第67~70頁。以證明此處干支不符乃出于訛誤。但其他簡牘材料的例子只提供了一種可能性的解釋,而不能證其必誤。從理論上講,任何文獻,無論是出土的還是傳世的,都有可能因為各種原因而發(fā)生訛誤,但是在找到鐵證以前,不能輕易推斷其正誤,否則會有削足適履之嫌。如果遵此“訛誤”的邏輯,則可將此文獻放在任何王世,只要將其中的不對應的地方解釋為古人訛誤即可。而黃杰先生則采取存而不論的態(tài)度,對此處的干支不符,“只好留待高明之士來解決”。
以上三種說法,雖為學界主流認識,但各自均存在一定的難以解答的問題,既不能完全自圓其說,也不能證他說之誤。因此才導致了在紀年問題上的聚訟不已。
不同于以上學者直接從年代入手討論年代問題,晏昌貴先生另辟蹊徑。在《天水放馬灘木板地圖新探》一文中,晏氏從地名入手,討論“邸”的地望,認為“邸”當與北泜水有關,在今河北境內,戰(zhàn)國時屬于趙國。如此則上書的邸丞赤當為趙國之人,則文中的年代當為趙國紀年無疑,然后推定簡文中的八年為趙惠文王八年。①晏昌貴:《天水放馬灘木板地圖新探》,《考古學報》2016年第3期,第379~383頁。此說論證邏輯較為嚴密,干支也完全相合,與后文的“犀武”生平也大略相近,似乎是合情合理。但是,簡文中的“趙氏”一詞,表明邸丞赤不可能是趙國人。在先秦秦漢文獻中,“趙氏”共有三個層面的意思,第一是表示某人的姓氏,如《史記·始皇本紀》:“及生,名為政,姓趙氏。”第二是晉國四卿的趙氏,如《左傳·定公十二年》:“范氏中行氏伐趙氏之宮?!钡谌齽t是指趙國,如《史記·趙世家》:“趙氏壯者皆死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钡珶o論表示哪種意思,皆為他稱,而無自稱者。
此外,按照通常的語言習慣,在表達一個地名時,對于自己國家的地名,往往不需要加國家名稱來限定,如我們在通常交流中提到“北京”或者“武漢”一般不需要加“中國”作為限定,但是在談到他國時,則需要加上國家名以更好地定位,如美國紐約、英國倫敦等。因此,如果邸丞赤是趙國人,就很難解釋為什么他要在北地柏丘前加“趙氏”而在大梁前不加“魏氏”。故晏先生的趙惠文王八年說,仍有可待商榷的地方。
我們認為,要想弄清楚篇首紀年的確指年代,關鍵在于解決楚邸丞赤的“國籍”問題,而邸丞赤的國籍就隱藏在“吾犀武舍人”這句話里。關于這句話的解釋,李學勤先生首發(fā)其端,他將此句意譯為“是由于本來是犀武的舍人”,認為此句為丹所言,表明丹本人自己是犀武的舍人。②李學勤:《放馬灘簡中的志怪故事》,《文物》1990年第4期,第43~47頁。但從全篇來看,“邸丞赤敢謁御史”后面的話都為邸丞赤所言,如若引用丹的原話,則有“丹言曰”“丹言”之語,所以這句話不可能是丹所言,只能是邸丞赤的話。李零先生認為此處是指一個叫犀武的舍人,③李零:《秦簡的定名與分類》,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簡帛》第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11頁。但是秦漢及之前的文獻里,所有身份官職與姓名同時出現時,身份一定在姓名前面,如同一篇簡文中的“邸丞赤”“司命史公孫強”等,故此說亦不對。
宋華強先生主張“吾”當讀為“語”,①宋華強:《放馬灘秦簡〈志怪故事〉札記》,簡帛網,2010年3月5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229,2016年8月28日。此說看似較為合理,但細審之下,同樣有問題:其一,“吾”“語”互通無例可循,雖然《說文解字》說“語”為“從言吾聲”,表明二者同音或者近音,但是“吾”和“語”是較為常用的字,如果二者互通,會給閱讀和理解帶來很大的麻煩。其二,“吾”后面跟著“犀武舍人”,如果“吾”作“語”講,那么表明丹對犀武和其舍人都說了,如此后文的“犀武論其舍人尚命者”則顯得多余。孫占宇先生認為此處的“吾”指的是邸丞赤本人,表明赤曾經是犀武的舍人。②孫占宇:《放馬灘秦簡〈丹〉篇校注》,簡帛網,2012年7月3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725#_ednref1,2016年8月28日。但如此一來,這句話與丹復生便無任何關系了,而“吾犀武舍人”位于“丹所以得復生者”之后,則必然是要解釋原因的。所以,此處的“吾”不能理解為“我”。
在先秦文獻中,“吾”除了表示“我”“我的”外,還可以表示“我們國家的”。如: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痹唬骸叭室雍?”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于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論語·公冶長》)③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8頁。
《論語》此處的“吾”,顯然不能作為“我”“我的”理解,而應該解釋為“我們國家的”。如此,“丹所以得復生者,吾犀武舍人”這句話就可以理解為:丹之所以能夠復生,是因為我們國家的犀武和他的舍人(的幫助)。這樣的理解,才能保證此處的行文邏輯清晰,意思也才能明確。那么,根據這個解釋,我們可以知道,上書的邸丞赤和犀武是同一個國家的人。根據李學勤先生的梳理,犀武是魏將,于秦昭王十四年(前293年)在秦魏伊闕之戰(zhàn)中戰(zhàn)死。①李學勤:《放馬灘簡中的志怪故事》,《文物》1990年第4期,第43~47頁。故《丹》篇篇首的“八年八月己巳”當為魏國紀年無疑。
聯系犀武的活動時間,則此紀年可能為魏襄王八年(前312年)或魏昭王八年(前289年)。根據楊寬先生的研究,魏國沿用晉國歷制,使用夏歷,②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57頁。查《中國先秦史歷表》,這兩個年份的八月均有“己巳”日。③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歷表》,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203、208頁。僅從簡文所給的簡略信息,很難推斷哪一個年份更為合理。
但我們認為,簡首紀年為魏昭王八年的可能性更大。根據這一推斷,結合學者研究的簡文各個時間的內在邏輯,④晏昌貴:《天水放馬灘木板地圖新探》,《考古學報》2016年第3期,第379~383頁??蓪⒌さ乃劳龊蛷蜕^程簡單梳理如下:
(1)魏昭王元年(前296年),丹刺傷人,并自刺而亡。(□今七年)
(2)魏昭王四年(前293年),丹復生,北之趙氏之北地柏丘上。同年,犀武戰(zhàn)死。(三年,丹而復生)
(3)魏昭王八年(前289年),丹恢復活動。同年邸丞赤上書御史。(盈四年)
可以看出,丹復生之年正是犀武戰(zhàn)死之年,這種“同時”恐怕不僅僅是一種巧合。簡文“犀武論其舍人尚命者”一句,對于“論”字,李學勤先生依其本義,認為是“議其功罪”之意。⑤李學勤:《放馬灘簡中的志怪故事》,《文物》1990年第4期,第43~47頁。宋華強先生則認為可能本是“龠”或“籥”字,讀爲“籲”,即呼令之意。⑥宋華強:《放馬灘秦簡〈志怪故事〉札記》,簡帛網,2010年3月5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229,2016年8月28日。我們認為此處的“論”字,應該解釋為“語”,《說文解字》釋“語”為“論也”,可知“論”和“語”可同義互換。犀武把丹不應該死的事告訴了他的舍人,這才有了后面的復生的過程。而犀武是如何得知丹罪不當死的呢?簡文沒有交代,推斷應該是犀武死后在鬼魂的世界得知的,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丹是三年而復生(而不是二年或者四年),也解釋了丹復生和犀武戰(zhàn)死“同時”并非巧合。
綜上,我們認為《丹》篇首句的年代應為魏國紀年,所記年代為魏昭王八年,當年夏歷八月癸丑朔,己巳為第十七日。簡文中出現的邸丞赤和犀武都是魏國人。
(作者系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