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十郎
中國是一個詩歌大國。中國文學(xué)中有大量的詩賦詞曲專集,如《詩三百》、《楚辭》、《樂府詩集》、《玉臺新詠》、《花間集》、《唐人萬首絕句》等諸家合集,《離騷》、《九章》、《王右丞詩集》、《李太白集》、《范文正公詩余》等個人專集。亦有大量的論詩、賦、詞、曲的專著,以至于詩人論、詞人論等。但這一切的一切獨缺“打油詩論”。
“打油詩”最早見于(明)楊慎《升庵詩話》,以張打油作《雪》詩聞名,也因以定名。《雪》詩云:“江山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保鳎T夢龍《古今笑史·苦海部第七》作為笑話入選。后俗稱滑稽通俗之詩為“打油詩”。
文人給“打油詩”定格并不高雅。但“詩者,吟詠情性也”(《滄浪詩話》,并不是一開口閉口都要講馬、列、《莊》、《騷》。某醫(yī)生到肉市采買,指著肉案說“這豬腎怎么賣?”屠工不知所云。另一位顧客說:“這豬腰子我要了?!蹦翅t(yī)生只好無功而返。俗話與雅言各有適宜的場合。雜文大家魯迅先生的“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偽自由書·崇實》),“我燼你熟了,正好做教席”(《華蓋集·咬文嚼字》),《教授雜詠四首》中“何妨賭肥頭,抵擋辯證法”,“世界有文學(xué),少女有豐臀”等,也都是典型的打油詩。先生不是不能寫厚重、凝練、格調(diào)高古的律絕,實在是此情此境,非嬉笑怒罵不足以揭其丑。這正是打油詩的功能。
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要印雜文家、詩人邵燕祥“詩稿抄本”(即《邵燕祥自書打油詩》),邵燕祥特寫了《打油詩人說“打油”》以申其意。這篇短文推出了不折不扣的“打油詩論”——
其一,有的作者因自謙稱自己的詩是打油詩。
其二,“從歷史和現(xiàn)狀看”,舊時打油詩上不了廟堂,也入不了“主流”。
其三,打油詩有及時性、急就章、口占,“甚或也有神來之筆”[按:如“青眼高歌望吾子,紅心大干管他媽”(聶紺弩《鐘三四清歸》),這不是隨心所欲的調(diào)侃,而是飽受社會運(yùn)動心靈煎熬的自然反射。聶詩并未自稱“打油詩”,但依據(jù)正統(tǒng)詩的規(guī)條,俗語、俚語、詈詞是不能入詩的,俗語、俚語入詩正是“打油詩”的特色。]
其四,比起傳統(tǒng)詩來,“相應(yīng)地少些空靈,多些江湖或市井的草莽氣,煙火氣”[按:如聶紺弩把“背草”(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割草”(長柄大鐮四面飛,眼前高草立紛披),“清廁”(君自舀來我自挑,燕昭臺畔雨瀟瀟),都入詩,正是“煙火氣”。胡風(fēng)“園中有豆能栽豆,朝里無人莫作官”,“十殿終于非馬列,放心學(xué)舌罵閻羅”,“假理既然裝有理,真情豈可學(xué)無情?”(均見《胡風(fēng)詩全編》,1992年7月浙江文藝出版社第一版),“從來誰耍金箍棒,總犯天庭任一條”(聶紺弩《贈胡風(fēng)》),正是“江湖氣”。]
其五,可以說是總論:寫“打油詩”并非“按照規(guī)范寫舊體詩玩不轉(zhuǎn),才轉(zhuǎn)入寫打油詩的行列中藏拙的。他們筆下的打油詩,出入雅俗之間,味在酸咸之外[按:如“紅燒肉帶三分瘦,黃豆芽烹半碗油”(聶紺弩《中旅寄高旅》),雅在巧對,俗在內(nèi)容,其中自有酸咸],有古典又有今典,莊諧兼之,張闔有度[按:“兒童涂鴉書王八,車馬爭道罵別三”(聶紺弩《有贈》四之二)就屬今典。“丈夫白死花崗石,天下蒼生風(fēng)馬?!保櫧C弩《挽畢高士》)中,“花崗石”腦袋是今典,“風(fēng)馬?!笔枪诺洹!拔恼滦趴诖泣S易,思想錐心坦白難”(聶紺弩《挽雪峰》二首之一),“信口雌黃”是古典,“坦白思想”是今典,道出了被批斗之苦境。]他們直面現(xiàn)實,鞭撻丑惡,以文為詩,不避議論卻情見乎辭,詩味盎然”。[按:以文為詩,不避議論如“死灰不可復(fù)燃乎?試把前程問火爐”(聶紺弩《七十》),“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與鬼爭光”(聶紺弩《血壓》三首之三),“慣從一面窺全面,忍見紅旗變黑旗”(胡風(fēng)《懷春室雜詩》),“天下禍多從口出,號間門偶向人開”(聶紺弩《贈老梅》),既議論取禍之由,又道出獄中酸楚。]
雖然,作者也涉“非打油詩”的一般特點、體式的“正、變”,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詩味”與“韻味”,其實,這也正是“打油詩”所追求的。作者說“沒有詩味”的打油詩是“一般的”“不及格”的打油詩。
打油詩也是時代的產(chǎn)物,“后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guī)”(杜甫《偶題》)。只有把針砭時弊提上日程的當(dāng)今時代,才有專集的“打油詩”誕生,唐、宋、元、明、清有專集的“打油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