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芹(揚州大學 廣陵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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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全書》所存《原本廣韻》中的文字獄案舉隅
—— 少數(shù)民族稱呼變化解讀
劉 芹
(揚州大學 廣陵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9)
摘 要:《四庫全書》所存《原本廣韻》在少數(shù)民族稱名上與《切韻》系韻書存在差異?!对緩V韻》對少數(shù)民族稱名的改動及其內(nèi)部表現(xiàn)的參差,反映了乾隆時期文字獄案風波的影響以及四庫館臣畏禍的心理特征。
關(guān)鍵詞:《四庫全書》;《原本廣韻》;少數(shù)民族稱呼;文字獄
《四庫全書》所存《原本廣韻》系清乾隆四十五年《四庫全書》(題原本廣韻)抄本。此書為《切韻》系韻書,前輩學者論及此書,爭論集中于其成書年代問題上。劉芹通過將此四庫本《原本廣韻》與《重修廣韻》《覆元泰定本廣韻》進行比較后,指出此書成于《重修廣韻》后,來源于明內(nèi)府刊版刪削,最早所據(jù)底本溯至元元貞乙未明德堂本[1]。在三部書比較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對少數(shù)民族稱呼,四庫本《原本廣韻》與其他兩本《廣韻》存在很大不同。
《重修廣韻》與《覆元泰定本廣韻》少數(shù)民族稱名“虜”,《四庫全書》所存《原本廣韻》中改作“夷”或者改缺筆、或者直接刪掉,計59次,其中改夷47次,改缺筆1次,直接刪掉11次,舉例如下:
孤,古胡切,孤子也,又夷複姓獨孤,二十八。(虜複姓)
尒,義與爾同,詞之必然也,又夷姓尒朱氏。(虜姓)
萬,無販切,十千,又夷三字姓,十八。(虜三字姓)
副,敷救切,貳也,佐也,又夷姓,七。(虜姓)
俟,複姓,萬俟。(虜複姓)
蔞,蔞蒿,又姓。(虜姓)
佗,託何切,非我也,亦三字姓,七。(亦虜三字姓)
僅見1例《重修廣韻》《覆元泰定本廣韻》“虜”,《四庫全書》所存《原本廣韻》亦作虜,例見下:
屋,烏谷切,舍也其①也,《淮南子》:“舜築牆茨屋”,《風俗通》:“屋,止也?!币嗵斞}姓,《後魏官氏志》屋引氏,七。
此例可能系疏漏。
《重修廣韻》與《覆元泰定本廣韻》少數(shù)民族稱名中“胡”,《四庫全書》所存《原本廣韻》中改作“夷”“北”“羌”,或者直接刪掉,計7次,舉例如下:
顤,?顤,夷人面。(胡)
顟,力嘲切,顤顟,夷人面狀,四。(胡)
豻,俄寒切,北地野狗,似狐而小,或作犴,又音岸,四。(胡)
鬈,髮好也,又羌人髮也,又音棬。(胡)
?,妳佳切,羺?羊也,三。(胡羊)
獯,北方名獯鬻。(胡名)
《重修廣韻》與《覆元泰定本廣韻》少數(shù)民族稱名中“胡虜”并稱,《原本廣韻》則改為“北蕃”,例見下:
胡,戶呉切,何也,又北蕃,《説文》曰:“牛頷垂也”,亦姓也,三十。(胡虜)
當然,《重修廣韻》《覆元泰定本廣韻》“胡”,《原本廣韻》也有作“胡”的用例,計6次,舉例見下:
膜,膜拜,胡禮拜也。
祅,呼煙切,胡神官品令有妖②正,二。
米,莫禮切,穀實,《説文》作米,又胡姓,七。
可以看到,《原本廣韻》對少數(shù)民族稱名“胡”“虜”忌諱明顯。所以出現(xiàn)改稱、缺筆、刪除,與清廷當政者種族有關(guān)。
據(jù)安京認為我們古代民族以黃河流域作劃分,在黃河流域西部生活著民人(即“彌”“瑪”)的羌人部落,在華北北部生活著胡人(“渾”“云”“戎”)部落,在黃河流域東部生活著夷人(“銀”或“人”)部落,在黃河流域南部則生活著蠻人(“門”)部落[2]。清廷當政者滿族,其前身建州女真族,主要生活區(qū)域在黃河流域以北,當政者忌胡、忌虜可以理解;加之康熙以來的文字獄案,至乾隆朝更是達到了頂峰,乾隆對書籍中有關(guān)少數(shù)民族的稱呼十分忌諱。乾隆禁毀書目《退虜公案》標題“退虜”,卷之一“奴酋率虜入寇”,就是乾隆萬不可容忍的“荒唐悖謬之誤”[3]。懾于清廷的政治氛圍,四庫館臣們大量篡改原書中具有貶斥異族色彩的詞語,“胡”“虜”自然是最需慎重關(guān)注的詞語。
《重修廣韻》與《覆元泰定本廣韻》少數(shù)民族稱名“狄”,《原本廣韻》直接刪掉,計2次:
不過,“狄”的稱呼改動比起“虜、胡”來要小得多,下面是《重修廣韻》、《覆元泰定本廣韻》“狄”,《四庫全書》所存《原本廣韻》狄的例子,計5見。
褕,褕狄,后衣也,又由昭切。
褕,褕狄,后衣,亦作揄④。
譯,傳言《周禮》有象胥傳四夷之言,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
夷,夷猶等也,滅也,易也,《説文》“平也”,又曰南蠻從蟲,北狄從犬,西羌從羊,唯東夷從大從弓⑤,俗仁而壽,又姓。
《重修廣韻》與《覆元泰定本廣韻》少數(shù)民族稱名中“夷”,《四庫全書》所存《原本廣韻》中改為“蠻”、或者直接刪掉,計6次,其中改蠻3次,直接刪除3次,分別舉例如下:
?,目不明,又狼?,南蠻國名,人能夜市金。(夷)
?,狼?,南蠻國名。(夷)
蜑,南方蠻。(夷)
麗,東國名,又盧計切。(東夷)
趧,趧鞻,四樂也。(四夷)
幏,《説文》“南郡蠻實⑥布”。(蠻夷)
當然,相當數(shù)量的保持不變,計10次,舉例如下:
袚,蠻夷蔽膝。
鞻,《周禮》鞮鞻氏掌四夷之樂。
冃,莫到切,《説文》“小皃⑦蠻夷頭衣也”,十九。
僸,北夷樂名,又居林切。
獛,獛銘⑧,南極之夷,巢居山林,出《山海經(jīng)》。
劉家和指出,在中國古代,是有“華夷”之別的?!蹲髠鳌ざü辍贰耙岵恢\夏,夷不亂華”,就是所謂的夷夏大防。為何有此大防?因為《左傳·成公四年》“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尊華夏,貶夷狄,此類言辭在中國古籍中實不少見[4]。歷史上華夏族對非我族類的其他少數(shù)民族一直以來持有的貶抑與蔑視,對華夏正統(tǒng)的尊奉與首肯,無疑在當時的特殊的社會氛圍下,對清廷統(tǒng)治者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其時乾隆帝對華夏族人使用的少數(shù)民族稱呼十分忌諱,這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四庫編修者在少數(shù)民族稱呼上的不同取舍標準。
《重修廣韻》與《覆元泰定本廣韻》少數(shù)民族稱名中“蠻”,《四庫全書》所存《原本廣韻》亦作蠻,未作改動,計7次;“羌”20次,亦未作變動。
“蠻”古代活動區(qū)域集中在黃河流域南部,蠻人后代包括了今苗、瑤諸族。與清廷當政者最無瓜葛的一個種族當為蠻,所以四庫館臣對“蠻”字并不避諱。至于“羌”,可能在四庫編修者眼里,與清政府當政者種族身份關(guān)系不大,所以在《原本廣韻》中不忌羌字。
四庫本《原本廣韻》與其同系韻書在少數(shù)民族稱呼方面的改動集中表現(xiàn)為:《原本廣韻》忌“虜”字,除見1次稱說外,皆改成“夷”或直接刪除;《原本廣韻》忌“胡”字,除少數(shù)幾例外,皆改成“夷”“北”“羌”,或直接刪除;此外,《原本廣韻》對夷、狄等也有禁忌,表現(xiàn)在將夷改成蠻或直接刪除夷、狄二字。
陳垣先生在《舊五代史輯本發(fā)覆》中總結(jié)四庫館臣在輯校時有十忌:“忌虜、忌賊、忌胡、忌夷狄、忌犬戎、忌蕃忌酋、忌偽忌賊、忌犯闕、忌漢及其他雜忌。”如改“虜主”為“契丹主”,改“虜騎”為“敵騎”“獯戎犯闕”改“契丹入汴”“北戎盜據(jù)中夏”改“契丹據(jù)有中夏”之類。就現(xiàn)在已經(jīng)公布的四庫檔案來分析,這些篡改并不一定出于乾隆帝的詔旨,更多的是館臣畏禍而改[5]。張曉芝論及于敏中與《四庫全書》淵源一文中,提到于敏中四次隨乾隆前往承德避暑山莊,期間于敏中書信遙控密授機宜,信札計五十六通,一萬五千字,皆為商討纂修《四庫全書》事宜。其于具體修書事宜,可謂事無巨細。可以看出,作為臣子的于敏中,為皇帝效命謹慎小心[6]。那么,作為承擔編纂《四庫全書》直接責任的館臣們,他們的謹慎自然不在于敏中之下了。
《四庫全書》的編纂一方面是清朝文化事業(yè)繁榮的突出標志,另一方面又制造了大量的文字獄案,張杰有詳細討論[7]。書籍禁毀在乾隆朝達到了頂峰,乾隆對書籍中有關(guān)少數(shù)民族的稱呼十分忌諱。懾于清廷的政治氛圍,編修者們大量篡改原書中貶斥異族的辭語。通過上面例子,不難看出《原本廣韻》“忌虜”“忌胡”,但是對“夷”的避諱不夠徹底,《原本廣韻》把一部分“夷”改成“蠻”,但是“虜”“胡”又改成“夷”。其他如“狄”“蠻”“羌”等情況表現(xiàn)參差。故此,我們推測《原本廣韻》中的這些篡改并非出于乾隆詔旨,更多的是館臣畏禍而改。由于沒有統(tǒng)一的詔旨,加上每位館臣對忌諱問題認識深淺不一,所以造成對“夷”“狄”等字避諱不徹底的現(xiàn)象。
但不管怎么說,上列《原本廣韻》不同于《重修廣韻》《覆元泰定本廣韻》的地方,是四庫館臣在《原本廣韻》編訂過程中作過修改的,也就是說上述這些不一致,修改之前是和《重修廣韻》《覆元泰定本廣韻》相同的。而其所以改動與當時文字獄案風波有相當大關(guān)系,四庫館臣的糾結(jié)于此亦可見一斑?!对緩V韻》少數(shù)民族稱呼名的編修改動,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古籍的原貌,但同時也反映了當時整個社會的文化運動。這在我們今天學習研究此四庫本《原本廣韻》時要細心甄別因為歷史原因?qū)е碌姆椒矫婷娌町悾陀^地對待這部書。
[注釋]
①其,《原本廣韻》誤,當作“具”。
②《原本廣韻》“祅”誤作“妖”,當據(jù)正。
③《原本廣韻》“杴”誤作“棪”,當據(jù)正。
④《原本廣韻》“揄”,《重修廣韻》《覆元泰定本廣韻》作“榆”。
⑤《原本廣韻》“從大從弓”,《重修廣韻》《覆元泰定本廣韻》作“從大人”。
⑥《原本廣韻》“賨”誤作“實”,當據(jù)正。
⑦《原本廣韻》“兒”誤作“皃”,當據(jù)正。
⑧《重修廣韻》《覆元泰定本廣韻》作“獛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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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張曉芝.于敏中與《四庫全書》[J].讀書,2013(11):45.
[7] 張杰.四庫全書與文字獄[J].清史研究,1997(1):45-54.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The Cases on Literary Persecution of Yuanbenguangyun in Sikuquanshu: An Interpretation on the Change of Minorities’ Addresses
LIU Qin
(College of Guangling,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009, China)
Abstract:There’s a difference on minorities’ addresses between Yuanbenguangyun in Sikuquanshu and rhyming dictionary of Qieyun series. Sikuquanshu modified the minorities’ addresses and the changes are different. So, it reflected the influence of literary persecution at Qianlong period and Siku secretaries’ psych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fear.
Key Words:Sikuquanshu; Yuanbenguangyun; minorities’ addresses; literary persecution
中圖分類號:H1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15(2016)03-0015-03
DOI:10.3969/j.issn.1009-9115.2016.03.005
基金項目:揚州大學人文社科基金項目(xjj2013-58),揚州大學廣陵學院教改項目(JYBD14005)
收稿日期:2015-10-13
作者簡介:劉芹(1979-),女,江蘇高郵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漢語音韻學、歷史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