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炎

難以忘卻的幫助與支持
——游壽先生手札解讀

■楊克炎

關于魏碑研究，游壽先生惠我頗多，感激之情至今難忘。先生生前關于書法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 “退筆成冢，不如讀書萬卷”。此觀點是胡小石先生 “學書貴于多讀書，下筆自有意境。否則，但手技，不足為貴”觀點的延續(xù)。游壽先生認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書法熱并非正常現(xiàn)象，不求學問只練書法不是學書正途。特別對那些社會小青年一下筆就叫自成一家了更是深惡痛絕，認為那只能算寫字匠。先生要求我寫魏碑先要熟讀 《魏書》《北史》。她認為魏碑字體的形成和北魏孝文帝拓撥宏遷都有很大關系，要求我要研究得細一點。還特此借給我一套 《魏書》 （現(xiàn)在手頭的 《魏書》是游老師逝世后于上世紀90年代我自己買的）。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八年 （公元494年）在包括太子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王公貴戚強烈反對聲中，從大同遷都洛陽，途中做了一件大事：經(jīng)殷商比干墓，孝文帝親筆寫了一篇悼念比干的祭文，刻石立碑以為紀念，這就是有名的《孝文帝吊比干文》碑。原碑已佚，現(xiàn)存為北宋吳處厚翻刻。到了清朝，隨著金石書風興起，此碑也受到關注，大都認為是北魏最著名書法家崔浩所書?？涤袨榭隙ǖ卣f： “《吊比干文》瘦硬峻峭……必為浩書?！币恢北环顬槎ㄕ?。接觸 《吊比干文》碑最令我驚訝的是碑陰隨遷都從駕王公大臣名字中并無崔浩的名字！倒是他的親屬，比如其妻侄郭祚，姑母的孫子劉芳，劉芳表兄弟崔光赫然在列。 《魏書·釋老志》記載崔浩被魏武帝拓跋燾處死時是70歲老翁，離立 《吊比干文》碑還有44年。即是不被處死，崔浩地難以活到孝文帝遷都。典型的張冠李戴，覺得此碑真的可以進一步深入研究。

1987年，黑龍江省首屆書法理論研討會在省書協(xié)大樓召開，游壽老師參加了研討會。我提交的論文是 《有關〈孝文帝吊比干文〉幾個問題的探討》，觀點是：一、 《吊比干文》肯定不是北魏最著名的書法家崔浩所書，兩者年代有差異；二、最可能書寫 《吊比干文》的書法家應當是郭祚、劉芳、崔光；三、 《吊比干文》書法風格屬北魏前期書風，與后期的龍門造像題字、云峰山題字，眾多的北魏墓志存在明顯的差異。這篇論文得到 《青少年書法報》副主編郭恒關注，開完研討會，即在 《青少年書法報》理論版連續(xù)刊載。特別是游壽先生，我宣讀完論文后，激動得連聲稱贊，認為能以實據(jù)推翻康有為的結(jié)論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太有價值了。并說她手頭還有一些資料，可以幫我豐富這篇論文。當時的權(quán)威專業(yè)刊物 《書法研究》也全文刊發(fā)此論文于1988年第二期。我把發(fā)表論文的報刊寄給游壽老師不長時間，收到先生第一封信，全文如下：

克炎同志：

惠書及大作收讀，甚好、甚好！吊比干書體為隸，是北魏后期書，與前期不同，近日出土諸刻可證。

前囑件，連月打開包，翻箱倒篋均未找到，甚歉！

此致

敬禮

游壽 端午

接游壽老師的復信，反復誦讀、分析，對老師信中觀點有兩點覺得還是有必要申明個人觀點，繼續(xù)深入商討。一 《吊比干文》書體游壽老師認為是隸書，與我認為是發(fā)展中的楷書顯然不同。二、游壽老師認為 《吊比干文》書體為北魏后期書體，與我認為的 《吊比干文》屬北魏前期書體也差別很大。為此，我先后三次拜訪游老師，并寫了一封長信申訴個人觀點，寄給游老師。個人愚見，立 《吊比干文》碑是北魏從大同遷都洛陽途中發(fā)生的，還沒有到達新都，書風就屬后期了，有點兒牽強。 《吊比干文》點畫基本屬楷，還是稱楷書或近楷更妥當些。對此，游壽先生一直未置可否，我也在惴惴不安中期待……過了很長時間，收到游壽先生信，內(nèi)裝 《書法新認識》一文。

書法新認識

拓跋魏遷洛之舉，是中國史上的大事，也是中國民族史上一次大聯(lián)合。我們讀北史，當時雖統(tǒng)一了北方，實是非?；靵y。所以孝文 （拓跋宏，即元宏）決（定）移都歷化文代中心的洛陽。由于移風易俗不是輕而易舉的，正如克炎同志詳考前后，北朝和各部落商洽，而必須要有文教號召。正如 《尚書》盤庚為了遷都的 《誥誓》，所以有 《吊比干文》。隋唐以前立碑多無書丹者姓名，而這篇卻定為崔浩書，本來只是傳說，所以康有為便定為崔浩書。孝文遷洛，既是歷史上大事，而太和遷洛在496年，太和二十年，相去已是46年了。以康有為是近代有名的政論者，大概并不看史書。在近代， 《廣藝舟雙楫》是一般人論書學的依據(jù)，而有此大錯，實是憾事。

由于近代文物考古興盛，北朝碑帖有所發(fā)現(xiàn)，如遼寧之李賢墓志，及大興安嶺嘎仙洞拓跋魏太平真君四年祭祖摩崖，可證北朝初期北魏書風，樸拙獷悍，存漢隸之意。從孝文遷洛之后，改拓跋為元，于是元魏諸貴族墓志盛行，又洛陽造像題名，多自相似矣。阮元先生之北碑南帖之論有所改正。不久前有少數(shù)人忽然攻擊乾嘉學派，專門看報紙的附后和，反對乾嘉考證。幸虧此說并不流行。如果乾嘉學派寫孝文遷洛，決不會不看北史、崔浩和孝文的年代了。

近來書法之風新起，做文章人甚多，但深入考證的人卻不多見。中國書法是依賴文字生長的，所以會書法的，必以多讀書作為內(nèi)在力量。東坡有言， ‘退筆成冢，不如讀書萬卷’，此是名言?？搜淄?，有志于學，初好詩詞，近來多讀史書，一晤書學，必以學術為根，一洗今時一任意揮毫之病。既成此文，可以悟書學之理矣。游壽，1989年2月4日。

信是用 “游壽稿紙”寫的，簽名并鈐上印章，以顯鄭重之意。那一年游壽先生已是84歲高齡，給后學寫這樣一封長信，真是讓人萬分感動。信中游先生談了以下幾點：一、孝文皇帝遷都是中國歷史上民族融合的大事件，《吊比干文》的作用等同于盤庚遷都的 《誥誓》。二、說 《吊比干文》是崔浩所書錯誤；源于某些古人不讀書。有人攻擊考證為尚的乾嘉學派是錯誤的。三、學習書法必須以多讀書為內(nèi)在力量。以學術為根，避免任意揮毫之病。 “退筆成冢，不如讀書萬卷”。

當時我正著手選注 《書法詠論》，也請先生看了部分初稿，先生非常欣賞，夸我是踏實作學問的人。并答應出書時作序言，不幸出書前先生仙逝，令人痛心不已，留下了難以彌補的遺憾。

今年是游壽先生誕辰110周年，僅以此文緬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