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振威

故事發(fā)生在1941年，日軍南下進入了中原地區(qū)。

一隊日軍鬼子掃蕩來到張皋村，指揮部就設(shè)在老張頭家里。老張頭是一個善良厚道的農(nóng)民，名叫張長順。他有兩兒兩女。兩個女兒均已出嫁;兩個兒子也都已長大成人，其中小兒子頭腦靈活，自己做起了販賣騾馬的生意，經(jīng)常出門在外;大兒子的脾氣秉性隨父親，早早就結(jié)了婚，在家以種地為生。

老張頭父子接待了這些個鬼子兵，并且盡量把他們安置得舒舒服服的。

鬼子十分高興，對老張頭父子十分信任。每次掃蕩掠奪回來的東西都存放在老張頭家里，后來東西堆得越來越多，他們就派幾名士兵送到縣城日軍司令部。國民黨的軍隊駐守在四十里之外的地方，沒有一點動靜。然而所有派出去送東西的鬼子兵和兩三個出去掃蕩的，從來沒有回來過。

而第二天早晨，便有人在一處廢棄的磚瓦窯里、一眼枯井中，或者一片茂密的樹林里找到了他們的尸體。這些死去的鬼子有一個共同特征，他們的腦袋都不見了。

從現(xiàn)場作案手法來看，好像都是同一個人干的，但是一連幾次都沒抓到兇手。

鬼子在當(dāng)?shù)亻_展了更為瘋狂的掃蕩。他們對凡是有嫌疑的人員，一律處以極刑，所憑借的僅僅是一些捕風(fēng)捉影的告發(fā);有時甚至根本不問緣由，便把一個村子的人全部屠殺;還恐嚇?gòu)D女或者利誘孩子，期望從女人孩子嘴里得到一些線索，但終是徒勞無功。

就這樣過去了好幾天。鬼子認(rèn)為老張頭父子老實可靠，決定這次派他們父子和四個士兵共同前往縣城司令部運送糧食，不承想這父子倆一去就不見了蹤影。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老張頭時，他正躺在一座玉米稈垛里，大腿有一道很大的傷口。

距離老張頭幾百米遠(yuǎn)的沙溝里，陸續(xù)發(fā)現(xiàn)四個已經(jīng)死亡的鬼子，其中三個都沒了腦袋，另外一個面目猙獰，兩只手死死握著沾滿鮮血的武器。從現(xiàn)場情形看，他臨死前進行過一場激烈的搏斗，死得十分痛苦。

鬼子怒不可遏，很快組織了一場公開的審判大會，會場就設(shè)在村東頭的打麥場。全村人被強行驅(qū)逐到審判大會現(xiàn)場。老張頭被帶了上來。

他已過了花甲之年，個子高高瘦瘦，背佝僂著，兩只手跟大多數(shù)莊稼人一樣粗糙，但十分有力。他微黑的臉上透著些許憔悴，眼睛不大，眉毛長長地垂了下來，頭上扣著一頂舊黑皮帽，穿著樸素而得體的衣服。他性格非常溫和，是村里面一位極慈祥且有威望的老人。

他們把他用繩子反綁起來，四個鬼子士兵端著刺刀圍著他，防止他逃跑。其實他根本就沒打算逃跑，也跑不動了。他的腿傷很嚴(yán)重，被抓前他只是用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條做了簡單的包扎，暫時止住流血而已。

一個鬼子軍官坐在從老張頭家搬出來的桌子后面。他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道：“老漢，我問你話，你必須老老實實回答。自從來到你家，你對我們皇軍是大大地好，我們對你也是大大地滿意。但是今天發(fā)生的事牽連到你，我們必須得弄清楚，你腿上的傷怎么回事？你的兒子哪里去了？”

這個老農(nóng)民嘴角微微一揚，搖搖頭什么都沒有回答。

鬼子軍官又說道：

“老漢，你不要害怕，我不是不相信你，因為在這個地方除了八路軍游擊隊，還沒有誰有這個膽量敢跟大日本皇軍作對。只要你把你看到殺害皇軍士兵的兇手說出來，你還是大大的良民，你聽清楚了嗎？”

“是我?！崩项^兒回答得十分干脆，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八嘎！”鬼子軍官既驚又怒，眼露兇光盯著這個他以前所信任的老實人，惡狠狠地說：“死啦死啦的，老頭兒你不要命啦？”

老張頭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慌張的神色，帶著一副鄉(xiāng)下人木頭木腦的樣子，只是從他顫抖的身體能夠看出來，他內(nèi)心此刻正進行著最激烈的煎熬。他回過頭掃了一眼身后擠擠挨挨木無表情的村民，看到他的兒媳跟孫子并沒有在人群里，心里安穩(wěn)了許多。這次行動前他把她娘倆送到了黃河灘的一個親戚家。他想：該來的總會來的，這一切后果都由他一個老頭子來承擔(dān)吧。

鬼子軍官又說道：

“老漢，難道你不怕死嗎？你為什么撒謊？告訴我游擊隊在哪里我不但不會殺你，我還會重重地獎賞你?！彼^對難以相信一個農(nóng)民能夠殺死他的士兵。

老頭兒垂著眼皮，依然不冷不熱地回答：

“是我?！?/p>

“這些人全是你殺的？”

“不錯，全是我殺的。”

“你一個人殺的？”

“我一個人殺的?！?/p>

“你為什么要殺死他們？我們可是對你大大地信任?！?/p>

“為什么？”老頭兒這次明顯激動起來，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他盡量壓抑著心中的悲痛和憤怒，嘶啞著聲音說道：“??！你問我為什么？那我倒要問問你，你來告訴我，你們?nèi)毡救藶槭裁磁艿轿覀冎袊鴣須⑷?？我的兒子，我的女兒女婿，我的那些鄉(xiāng)親，你們?yōu)槭裁匆獨⑺浪麄儯俊?/p>

鬼子軍官干笑了兩聲，說道：“他們破壞皇軍大東亞共榮的宏偉計劃，窩藏反抗大日本帝國的八路軍游擊隊，所以他們必須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p>

“呸！”老頭兒覺得胸腔里的火就要冒出來了，怒斥道：“我不知道你們的狗屁大東亞共榮，我只知道這是中國人的地盤。你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甚至連剛出生的孩子都不放過，難道他們也會破壞你們的狗屁計劃？”他頓了頓，嘴唇哆嗦著說道：“我那可憐的兒子?。∥仪宄赜浀媚翘焖R走時還笑著對我說，等他這次販賣騾馬賺了錢，就買些東西托人上鄰村的老李家提親?？墒沁@一去他就再也沒有回來。后來有人給我捎來了信，說我二小在去往山西的路上，被一群鬼子兵搶去了騾馬，他只是上前理論了幾句，便被那些混蛋用刺刀硬生生扎死，尸體扔進了山澗，至今尸骨都沒找著。我可憐的兒子?。　?/p>

“污蔑！全是污蔑！大日本皇軍向來軍紀(jì)嚴(yán)明，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惫碜榆姽俾暽銋柎驍嗔死项^兒的話。他大步來到老頭兒跟前，鄭重嚴(yán)肅地說：“老漢，你說皇軍殺了你兒子我沒有看見，但你殺了我們皇軍士兵卻是事實，我必須定你的罪，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不過，在宣判之前，我倒要聽聽你是怎樣殺死我們的士兵的，我不相信你一個人能殺死我們那么多優(yōu)秀的帝國軍人?！?/p>

老張頭扭了扭身板，對鬼子軍官說：“要我說可以，你先解開我的繩子，聽我慢慢給你講。你們這么多人還怕我跑了嗎？”

“喲西！”鬼子軍官轉(zhuǎn)身回到桌子后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沉著臉一揮手，一個鬼子兵上前解開了繩子。

老頭兒的胳膊都麻木了，他活動了一下胳膊，確認(rèn)并沒有大礙;又試著抬了抬腿，倏然感到一陣鉆心的痛。他想：如果不是腿受了傷，他們根本別想抓到他。他可不想在鬼子面前顯露出痛苦來，原原本本說起他的故事：“自從我得知小兒子的噩耗，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報仇?？墒俏覜]想到你們這么快來到這里，竟然還住到我家，埋藏在我心底的仇恨之火熊熊燃燒起來。我想我報仇的機會來了。就在那天晚上，你們的一個士兵下崗回來悄悄找到我要酒喝，我裝作很順從的樣子，給他喝了很多酒，就在他喝醉了以后，我用一把殺豬刀子就像殺豬一樣把他的喉管割斷了。他連一聲慘叫都沒有來得及喊出來。你們只要到村東墳崗那兒去找一下，就可以看到他被塞在長滿野草挖空了的土洞里?！?/p>

他冷哼一聲繼續(xù)說道：“雖然我殺了他，但遠(yuǎn)沒有消除我的心頭之恨，我有更大的打算。我把他的全身衣服，從頭上的帽子到腳上的長靴子全扒下來，并把它們藏在河邊上廢棄的瓦窯里。”

老頭兒說完一聲不吭了。鬼子們面面相覷，只覺得脖頸嗖嗖直冒涼氣。鬼子軍官還有他的目的，于是他繼續(xù)逼問老頭兒。老頭兒繼續(xù)講述：

第一次謀殺得手后，他腦中整天盤旋著“殺小鬼子”的念頭。他對他們懷著一種刻骨透髓的仇恨，這種仇恨正是當(dāng)時中國既怕死又愛國的農(nóng)民才有的。而為了避免自己的家人受到傷害，更怕引起鬼子的注意，他每次行動的時候從不敢告訴他們。

由于他對侵略者表現(xiàn)得那么謙恭馴服、殷勤周到，因此他們并不懷疑他。可是他也不得不暫時停止他的復(fù)仇行動。不過，他每天都暗中觀察著鬼子們的動向規(guī)律。一天，他知道了鬼子前往掃蕩的村莊的名字，他也出去了。平時在跟這些鬼子兵的交往中，他學(xué)會了幾句用得著的日本話。

他先到瓦窯里找到了那身鬼子兵的衣服穿上，然后就爬上一棵高大的柳樹上瞭望著。他像一個偷獵者般緊張不安。大概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干硬的泥土路面上終于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和羊的叫聲。他透過樹葉間隙看見去羅莊村“掃蕩”的兩個鬼子回來了。他們端著刺刀押著一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揮動鞭子趕著他的羊群東沖西撞地往前走。

“狗哭老薩嘛（辛苦了）！”

老頭兒從樹上下來走出樹林，把帽子拉得很低迎著兩個鬼子走過去，并且用日語熱情地跟他們打招呼。兩個鬼子見是自己的“戰(zhàn)友”，頓時來了興致，得意地炫耀起他們搶來的戰(zhàn)利品。他耐心聽著，心里暗罵：你們這些該殺的畜生，你們怎么吃進去的，一會兒還得怎么吐出來。當(dāng)他們走到樹林邊上的時候，他突然說肚子疼就進樹林里去了。他進去以后躲在一棵粗大的榆樹后面故意磨蹭時間。一個鬼子等得不耐煩就進去找他們的“戰(zhàn)友”。他拿出當(dāng)年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匕首悄悄地走到鬼子身后，猛然沖上去捂住他的嘴巴，一刀閃過，就割斷了鬼子的喉管;再一刀，就像割韭菜一樣鬼子的腦袋就整個搬了家。

“塔斯開太哭來（救命）！”他用日語大聲喊道。另一個鬼子知道出了事，端著槍急急忙忙沖進樹林尋找他的同伴。老頭兒如法炮制又把這個鬼子殺了。那個中年男子在樹林外面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老頭兒出來跟他說明了整個事情經(jīng)過，他才如夢方醒，千恩萬謝趕著羊群回家去了。

隨后老頭兒回到了瓦窯里，把自己那身破不溜秋的衣服重新?lián)Q上，扛了一捆柴回到了家里。

鬼子當(dāng)天晚上就得知了兩名士兵失蹤的消息，死亡的恐怖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他們在院子里里外外加強了巡邏警戒。一連五天，老頭兒都沒有出去。不過，這個勇敢的老人暗中又盯上了夜里警戒的哨兵，等到鬼子調(diào)查的風(fēng)聲過去，他開始秘密實行他新的計劃。這個溫和的老人到了夜里就變成了一個英勇的狩獵者，神出鬼沒般襲殺那些哨兵。

這一天，鬼子要他把掠奪來的糧食送到縣城，他想絕對不能把糧食白白送給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他事先給兒子說了他殺鬼子的計劃，兒子對父親的計劃由衷地佩服。當(dāng)走到遠(yuǎn)離村莊的大沙溝時，他們一起動手殺了同去送糧的四個鬼子。其中有一個鬼子似乎有所察覺，提前做了防備，在搏斗中刺傷了老頭兒的大腿。但是他和兒子最終還是把他殺了，隨后他囑咐兒子趕快逃走去尋找游擊隊。鬼子是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他們肯定會屠殺更多的平民作為報復(fù)，而他必須留下來跟鬼子繼續(xù)周旋。

講完之后，他昂首挺胸看著鬼子軍官，臉上帶著嘲弄的笑意。

鬼子軍官用拳頭猛地捶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齒地問：“老頭兒，你還有什么說的？”

老頭兒冷笑著說道：“值了，就是我死也值了。我一個一個都記得清清楚楚，我一共殺了你們十三個人?！?/p>

“你知道你這樣做的后果嗎？”

“知道?！?/p>

“你會功夫嗎？”

“不敢說會吧。我父親原來是一位鏢師，我年幼時倒是跟他學(xué)過幾天，但可惜的是我沒有練武的天分，沒有真正學(xué)到父親的功夫。否則，我會殺更多的人。后來由于連年戰(zhàn)亂和國內(nèi)時局的影響，父親所在的鏢局被迫解散了，在城里一下子失去了生活依靠，于是他只好帶著我和母親回到了家鄉(xiāng)?？墒莿偦丶亦l(xiāng)不久，父親便被朝廷抓了壯丁，很長時間沒有半點消息，后來他托人捎過來一封信，我們才知道他被抓到北洋水師當(dāng)了一名海軍。其實這樣還不錯，至少家里知道他平安無事。不想有一天，朝廷派人傳來了消息，告知我們父親在與日本人的海戰(zhàn)中殉國了。母親由于過度傷心抑郁成疾，不久也去世了。我一下子失去兩個最親的人，那種痛苦你們知道嗎？可是我還得生活下去，我靠著父母留下的田地和鄉(xiāng)親們的幫助慢慢熬了過來。我以為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但是你們的到來卻破壞了這一切。你們不僅殺了我的父親，還殺了我的兒子，又在馬家莊掃蕩時殺害了我的女兒女婿。我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可是卻還要承受這樣的不幸，反正早一天晚一天都是死，我一定要你們血債血償！”

“八嘎！”鬼子軍官疾步走到老頭兒跟前，陰森森地威脅老頭兒說：“老漢，現(xiàn)在你還有一個機會可以不死，你明白嗎……”

但是這個倔強的老頭兒根本不聽，他雙目炯炯地盯著鬼子軍官，用力把一口痰吐到他臉上，罵道：“你們這群狗日的小鬼子，我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鬼子軍官簡直氣瘋了。

“喜奴死（殺了他）！”他把手一揮，四把刺刀一齊扎進了老頭兒的身體。張皋村的村民們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他們想不到這個老人竟然殺了那么多日本鬼子，而他們背地里還罵他是漢奸哩。人們不禁流下了難過和悔恨的淚水，可是老頭兒臨死前還朝他們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