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棉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論語·先進》
枝在生芽,草在長葉,樹在開花,零星的鳥叫聲將世界染綠了。殘陽中一個纖細的短發(fā)女孩背著書包不掛一絲笑意走著,看了看自己微微出汗的手心,回頭望望落山的太陽,哦,暖已經(jīng)到了。
拐角有對神情窘迫的父母拉著個神情木訥的少年走過,那位父親松了口氣道:“關老師總算答應了。我們上班的時候,樹也算是有了去處。”
母親卻抹起淚來:“就是你整天忙工作忙工作,把孩子弄成這樣。”父親似是聽慣了這話,竟也不反駁。他們的話被春風送進女孩耳里。她轉(zhuǎn)過身時,他們已經(jīng)逆光走遠了。他們變成了三個有些孤寂的剪影……
她走進一家叫“亞森”的輔導機構(gòu),看著他們口中的關老師正和學生相談甚歡。女孩一言不發(fā)地走進一個小房間,并重重地關上門。
“砰”的響聲把孩子們嚇壞了,一個孩子叫起來:“舞雩姐姐真不懂禮貌,連爸爸都不叫?!标P然連忙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招呼孩子們寫作業(yè)……
書桌上摞著她已熟稔于心的名作,最上面赫然是《論語》。小時候舞雩與人初識總會很自豪地說:“我的名字出自《論語》,是我爸爸給我取的!‘風乎舞雩是孔子真正想要的生活呢?!蹦菚r爸爸就會無奈又驕傲地笑起來??山K于用一顆被書打磨得細膩又敏感的心體會到那種難得的謙遜平和泰然的生活態(tài)度,她就沒再用那樣的語氣提到爸爸了。
亞森有高中生上大課,還有小學、初中生托管,而她的爸爸日日周旋其中??匆姲职只煸谀侨汉⒆永?,解答著與他學識不符的問題她心里就堵得慌,關舞雩總覺得這個被別人稱為“關老師”的爸爸是有違初心的。
關舞雩爸爸媽媽原本是師范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她出生后不久,兩人有了去美國教中文的機會,可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卻是媽媽飛去大洋彼岸,關然則開家輔導機構(gòu)并撫養(yǎng)女兒,美其名曰“給舞雩有中國古典傳統(tǒng)文化的成長環(huán)境”。
學生與關然告別的聲音打斷了關舞雩的思緒,她知道不久關然就會喊她回家了。
關舞雩對關然的單方面冷戰(zhàn)持續(xù)整整三天了……想起那件事關舞雩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發(fā)現(xiàn)關然竟然翻她的日記。那天關舞雩坐在床上抹了好久的眼淚,那可是藏著她幾乎所有小心思:成長時媽媽不在身邊的遺憾,自己喜歡的不是自己在學習的二胡而是小提琴,認為爸爸有違給自己取這個名字的初心的想法……而一切都在爸爸的面前變得赤裸裸的了,她對爸爸真是太失望了。
回家后關然撥通了妻子的電話:“今天來了個特殊的孩子,他腦部受過重創(chuàng)……”
“重創(chuàng)?”
“他三歲那年,那男孩的媽媽值班,他爸爸本說呆在家里帶他,臨時有樁生意要談,把他哄睡就出了門。他醒了以后找不到人,就……就從床上摔下來了?!?/p>
關舞雩的媽媽倒吸了口氣,道:“老關,亞森本來就忙,舞雩也高中了!”
關然像做了什么壞事一樣壓低聲音:“難道我沒想過!我只是想到要是遭罪的是我們的舞雩……”
“我理解我理解……”
而徑直進了房間的舞雩將目光定格在琴譜上,將放二胡的柜子打開,她發(fā)現(xiàn)竟多了個有著優(yōu)美曲線的琴盒。她用纖細的手指覆上小提琴緊繃的琴弦,驚訝過后有淚水涌上來,她忍著抽噎的聲音睡在春天的夜里。
關舞雩背著書包和二胡遠眺著清晨的油菜花田,關然將雙手抱在胸前道:“看來某人不喜歡我的負荊之禮啊,那約好的小提琴老師也該打發(fā)回去咯……”
“爸爸,你!”
“爸爸不對,舞雩原諒我了嗎?”關然隨手摘下一朵杜鵑花,別在女兒發(fā)間。
關舞雩低頭淺淺一笑,快步上了車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說:“什么時候上課?”
關然連忙上了駕駛座,一邊發(fā)動車子一邊笑著作答。
關然剛到亞森,那對父母就領著孩子來了。“昨天都沒有問你的名字?!标P然笑著嘗試與少年交流。
“樹……”
“樹?”關然疑惑地說。
樹的媽媽忙替他答道:“他是在春天出生的,我們希望他像小樹一樣茁壯成長。”
一個上午和樹磨合,關然發(fā)現(xiàn)他真的像一張白紙,不認識顏色、形狀,也不會數(shù)學,更別提表達自己了。從來沒為女兒的學習操過心的關然舉著彩筆無數(shù)次重復“紅、綠、黃……”樹仍分不清時,關然有些崩潰地撐住了頭。
“老……老師?!睒鋼u了搖關然的胳膊,本就好脾氣的關然抬頭見樹遞來的一杯水,嘆了口氣。
關然凝神不語時,關舞雩背著琴盒走了進來。
“怎么過來了?”
“落了比賽的譜子?!?/p>
“這是我的女兒,”關然向樹介紹著,“關舞雩?!?/p>
關舞雩沖樹點了點頭,疑惑地望向爸爸,關然不應話,拿起噴壺給迎春花澆起水來。
關舞雩皺眉打量起少年來。樹很瘦卻似舞雩那么單薄,他修長的雙手骨節(jié)分明,關舞雩有些羨慕地想這是一雙多么適合拉琴的手啊。棱角分明的臉上是好看的五官,嘴角掛著孩子氣的笑,鼻頭翹翹的,烏黑濃密的頭發(fā)搭在前額。這樣好看的少年,又彎又長的睫毛下卻是一雙空洞的眼睛。注意到他失焦的眼睛,關舞雩拋下了句“我還有事”,就飛也似的跑了。
關舞雩想到之前她常常有一種幻想,她在好美的花田里無憂無慮地跑,爸爸媽媽在角落的小屋等她回家。意識到了這事的嚴重性,她才默默地查了許多資料,打算學樂器來緩解臆想癥。她征求爸爸意見時他正為學生解答問題,隨口答道:“那就學二胡吧,多古典。你媽當年就想學來著?!标P舞雩就愣愣地點頭。后來有次參加比賽,她聽到小提琴奏的莫扎特的《渴望春天》,她竟有在花田奔跑的感覺。這是她拉二胡時從未感受過的。
關舞雩放學來到亞森,正碰上樹的媽媽來接他回家,在門口送他們的關然自然接過女兒的書包。樹的媽媽慈愛地看著舞雩,情不自禁地說:“關老師,這是你家閨女???長得真漂亮!要是樹的爸爸像老師你這樣,樹的命啊……”
“阿姨,”平時很慢熱的舞雩卻打斷了她,掛了甜甜的笑拉住了她的手,“他也會和我一樣的?!?/p>
“啊,瞧我都說了什么!”握著關舞雩的手拍了拍,他們就告別了。關舞雩和爸爸一起站著看樹興奮地指著天空中歸家的鳥給媽媽看,目送他們走出很遠很遠。
“爸,那個男生?”關舞雩小心翼翼地問。
“你說樹啊,他腦部受過重創(chuàng),因為這個沒有學校收他?!?/p>
“智障???”
“你這話就錯了!”關然的語氣變得很認真,“他知道你對他好就對你笑,我渴了他會給我端水,離開時會跟我擺手。他只是……不太幸運罷了?!?/p>
關舞雩細細想了想,莫名說了句“以后中午我會來練琴”。
“可樹會在這兒……”
“沒事。”關舞雩打斷了爸爸的話。
……
趁女兒睡著關然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她怎么就不嫌棄我淪為那孩子的‘保姆了呢?”
知女莫若母:“想想孔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老關。你注意著時差好么。I am gonna give a class to my students Bye(我要去上課,先掛了).”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關然若有所思地將這話念了念,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這天中午關然去買午飯時,關舞雩看著樹空洞的眼睛,不忍地開口:“你心里也有非常美好的世界對嗎?或許你有個偉大的夢想,你的靈魂在那兒替你實現(xiàn)它……”關舞雩本是猜測著少年心底世界,卻又講到了自己,花田與蝴蝶翅膀的顏色,小木屋里相愛相守的一家人……關舞雩同樹談起這些時,聲音中都有了笑意。
不知是不是錯覺,樹的眼睛似乎不那么失焦了,甚至有一瞬像正常的少年一樣看著她。
漸漸春深了,花開了一樹又一樹,將小提琴架在脖子上,關舞雩盯著譜子發(fā)愁:“35612615,唉……換作二胡我早拉出來了,不就是首《梁?!访??!?/p>
“初學就拉這么難的曲子?。俊笨礃涿枳痔年P然抬起頭來。
“非說我有學二胡的基礎又有對小提琴的熱情,”關舞雩調(diào)整著弓和弦的角度,“熱愛和天賦是不一樣的!”
“35612615……”樹竟望著舞雩唱了一句。
關然與女兒對視一眼,關然示意讓她繼續(xù)念譜,關舞雩唱道:“5165352……”當樹跟著舞雩唱完整首譜子,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陽光在教室里輕輕地蕩漾。關然最先鼓起掌來,道:“舞雩,或許這就是你說的天賦?!?/p>
之后關舞雩每天都教樹念譜,不過一周樹就能完整唱出《梁?!妨恕P老膊灰训年P舞雩被關然猛地潑了一盆冷水:“但我重復那么多遍的東西他還是轉(zhuǎn)頭就忘掉,他甚至連自理都做不到?!?/p>
舞雩不自覺地皺起眉,樹卻拿起弓在琴上拉著不成調(diào)的音。關舞雩的臉上又換了笑容:“會好起來的。”
聽女兒這樣說的時候,關然也相信是有希望的。樹會做到的。他會加大對樹訓練的強度,努力讓樹擁有朋友,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深春的中午關然給樹重復著基礎常識,突然有家長打電話來,他便叫舞雩替他繼續(xù)。
關舞雩卻給樹念起《春天的窗戶》的童話,故事中的畫家愛上了一幅畫中的世界和畫中的白衣少女,結(jié)局里畫家的貓咪在兩個平行世界中找到契合點把少女帶到畫家面前。
“樹很喜歡小提琴很喜歡音樂吧?如果這樣,不會數(shù)數(shù)不認識顏色又怎樣?不喜歡的東西一定要知道它們的名字嗎!”
打完電話的關然就這么一字不落地聽完了這段話,想著幾個星期來對樹的用心,有一股無名的怒火涌上心頭:“你知道我怎樣讓他記住這些嗎!你知道連最基本的技巧都不具備他根本沒法在社會上立足嗎!”
“爸爸!不懂的是你!”關舞雩憤憤地站起來,“他是有感情的人!比起你用機械枯燥的方式教給他的,他更愛的是音樂。我寧可相信他這樣不過是靈魂進了另一個世界,靈魂從平行世界回來只有兩種方法吧。找到這兩個世界的相同點,告訴她現(xiàn)實同樣美好;在現(xiàn)實中找更讓他感興趣的東西轉(zhuǎn)移他的關注點,就像音樂!”
關舞雩說著說著有些委屈,提高了聲調(diào)來掩飾明顯起來的哭腔:“你憑什么說我!你不過是任由妻子獨自漂泊國外不負責的丈夫,放著自己女兒不管去管別家小孩的不負責的爸爸!”
“關舞雩!”眼看爸爸的高高揚起的巴掌就要落下,關舞雩卻躲也不躲,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望著關然。倒是樹突然拉住關然著急地說:“老師你別打舞雩,她是我的朋友?!?/p>
聽見樹不間斷地說出這樣長的句子,關然瞪大了眼睛。趁爸爸驚訝的間隙,舞雩抄起書包就跑了出去??粗畠旱纳碛跋г跐鉂獾拇阂庵校P然攔住了想追出去的樹,苦笑著搖了搖頭。
傍晚的天本飄著細雨,不知何時卻下大了。抱著書包的關舞雩走進來,全身都濕透了。水珠順著短發(fā)流下,烏黑的發(fā)絲粘在舞雩的臉上,襯得她的臉色有幾分蒼白。
“天啊,你怎么弄的?”關然不等關舞雩回答,交代了今晚上課的老師一聲,急匆匆地道,“快上車跟我回家把衣服換了?!?/p>
在副駕駛座上關舞雩直直地盯著爸爸,看著平日開車最是小心謹慎的關然把車開得飛快。她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過分了,明明能更好地和爸爸談樹的事,而那些怨懟之言是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話啊。細想起來爸爸真很好,不論犯什么錯、遇到什么事,爸爸都會耐心地給她講道理。她多么害怕呀,害怕自己的堅強會在他溫柔的目光中潰不成軍。
關舞雩洗了澡出來,關然已在陽臺曬衣服了,一回頭見了她,欲語還休,浮起了一個笑:“樹的事情……”
關舞雩低頭沒吱聲,關然揉了揉她還沒干的發(fā):“就像樹說的你是他的朋友,或許更了解他的是你。你講的對樹使用情感層面的刺激我會考慮,但不能蠻行,我怕那會更混淆他的精神?!?/p>
“爸爸……”關舞雩抬頭喊了一句。
“嗯?”
“你不用再回去么?不用看著他們上自習?”關舞雩還是望著關然。
關然怔了怔,臉上的笑變得很柔軟:“不去了,今晚我不是關老師,只是關舞雩的爸爸。”
關舞雩轉(zhuǎn)身穿上圍裙:“今晚吃什么?”
“做個你拿手的紅燒排骨吧……”關然笑著倚在廚房的門上,“想想樹的確是一天天變得更懂得溝通啊。我跟他父母說說讓他跟你一起上小提琴課?”
掌勺的舞雩回過頭,對著爸爸瞇起眼笑了笑。
四季時光悠悠而過,又是一年初春,枝又在生芽,草又在長葉,樹又在開花,零星的鳥叫又將世界染綠了,生長的聲音那樣響。
又一年樂器大賽如期而至,關舞雩穿著嫩黃的碎花連衣裙領著樹從后臺上臺,身著小西裝的樹突然拉住她,放下琴幫她將裙子后散開的帶子綁成蝴蝶結(jié),關舞雩看了看自己微微出汗的手心,啊,暖又來臨了。
舞臺上的燈光亮得耀眼,關舞雩與樹對視,將琴架上了脖頸,奏響一曲《渴望春天》。兩人的配合是那么默契,舞雩在那極具生命力和幸福感的音符中合上眼。無數(shù)的各式各樣的花在田間瘋長,蝴蝶從蛹中鉆出來在阡陌間連翩飛舞。她像風一樣輕盈自由靈動,奔跑得越快琴音就越發(fā)婉轉(zhuǎn)。如雷的掌聲停止時,主持人讓舞雩和樹表達一下自己的愿望。
在所有人鼓勵的目光下,樹說:“希望和舞雩還有音樂永遠是朋友?!蔽桷鴺湫χ溃骸半m然樹還不能像一個正常的少年那樣生活,但是我相信他的未來定會明朗又美好?!?/p>
走出劇院與樹一家人告別后,關然拉著女兒走在回家的路上。
柔和的春風吹起舞雩的發(fā)梢,卻丈量不了遠方的距離。關舞雩突然駐足,一雙透亮的眸子望向爸爸,用堅定又帶著小小的疑惑的聲音問:“爸爸,樹會和我一樣變得健康、快樂,對嗎?”
“當然……”
圖·么么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