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樂
(中共中央黨校 哲學部,北京 10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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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之作為儒學“心法”新釋
王樂
(中共中央黨校 哲學部,北京 100091)
摘要: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哲學、政治、道德因“心”而融通,“心”既是它們的基礎,又是它們相互轉(zhuǎn)換的樞紐。《中庸》歷來有儒學“心法”之稱,前人多從思想、方法和文本等角度來理解《中庸》作為儒學“心法”的原因。但這一原因,更應該從《中庸》的內(nèi)容,尤其是《中庸》的某些特定范疇上去理解。通過發(fā)掘內(nèi)求、時中、通達等范疇,通過“心”而融通儒學的主要思想,能夠為《中庸》之作為儒學“心法”探尋出新的解釋。
關鍵詞:《中庸》;“心法”;儒學
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庸》中,曾說《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1]17然而,朱熹并未對這一提法,做出進一步的解釋。一方面,朱熹用“心法”來指稱《中庸》的儒學特征,可謂言盡其意;然而,另一方面,如何理解《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則聚訟紛紜。
關于《中庸》之作為儒學“心法”,后世學者具代表性的理解有三種:其一,認為《中庸》之作為儒學“心法”,是因為它秉承并發(fā)揚了儒學的“祖訓”。蔡元培就曾說:“文武雖沒有中庸的標榜,但孔子曾說:‘張而弗弛,文、武弗能也;弛而弗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俏摹⑽洳豢蠟閺埗コ诘奶^,也不肯為弛而弗張的不及,一張一弛,就是中庸……孔子的孫子子思作《中庸》一篇,是傳祖訓的?!盵2]其二,認為《中庸》之作為儒學“心法”,是因為它在繼承和發(fā)展以道德為中心的儒家傳統(tǒng)中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徐復觀認為,就“承上”的一面,“《論語》中雖屢提到圣人,但對圣人未做明顯的敘述;《中庸》則對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敘述得相當?shù)脑敱M。同時,《論語》對‘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這一類的問題,談得不少;《中庸》承繼了這一方面的思想而進一步加以系統(tǒng)化……”就“啟下”的一面,“《中庸》所提出的工夫,可以說是內(nèi)外兼顧而內(nèi)外合一。即‘尊德性’與‘道問學’的兼顧與合一。向內(nèi)的工夫是由‘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的‘慎獨’,朱子以‘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釋‘獨’,與《中庸》后面所說的‘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為人之所不見乎’正合。程朱之‘敬以直內(nèi)’,即由此而來。以后王陽明之所謂‘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時乾坤萬有基’,也是由此而出。”[3]其三,認為《中庸》之作為儒學“心法”,是因為它在“四書”中具有特殊地位。陳榮捷曾說,“《中庸》一書,可以看出它是本哲學的著作,而且很可能是古代儒家文獻中,最富有哲學意味的一本”[4]。
這三種解釋分別是從思想、方法和文本等三個角度來理解《中庸》作為“孔門傳授心法”的原因。其實,在《中庸》中,存在這樣一些范疇,這些范疇本身既可以用來表達某種思想,亦可以用來暗指某種方法。這樣的范疇本身,就是對《中庸》作為“孔門傳授心法”的鮮活體現(xiàn)。這些范疇主要包括內(nèi)求、時中和通達,等等。
一、內(nèi)求
在實質(zhì)上,儒家強調(diào)的“內(nèi)求”即是“自得”。正如《呂氏春秋》所言:“何謂反諸己也?適耳目,節(jié)嗜欲,釋智謀,去巧故,而游意乎無窮之次,事心乎自然之途。若此,則無以害其天矣。無以害其天則知精,知精則知神,知神之謂得一。凡彼萬形,得一后成。”“內(nèi)求”是一種自得之道。道家也強調(diào)“內(nèi)求”,不同的是,在道家眼里,“內(nèi)求”即是“自求”。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提出:“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提倡通過“致虛極”、“守靜篤”等方法,“復歸于”人類的最初狀態(tài)。“內(nèi)求”是追求自然狀態(tài)的自己。
《中庸》中蘊含著豐富而辨證的“內(nèi)求”思想。首先,《中庸》強調(diào)“正己”:“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睂Α罢骸钡慕忉?,具代表性的有兩種,一是將“正己”解釋為“正身”,如朱熹認為:“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畫布曰正,棲皮曰鵠,皆侯之中,射之的也。”[1]24箭能否射中靶心,是由自己身體的正斜而不是靶子決定的;一是將“正己”解釋為“正心”,王夫之認為“所謂‘正己’者,亦別于上文隨位盡道之實,但以心之無邪而即謂之正矣?!盵5]111“正己”就是指心無旁騖。盡管《中庸》多言“修身”,對“心”字只字未提,然而,比較而言,王夫之的解釋較為貼切,原因有三。
其一,“正心”比“正身”更徹底。在《中庸》中,“內(nèi)”“己”“身”表現(xiàn)的都是“位”,《中庸》所謂“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位”是“身”的內(nèi)容,是區(qū)分“此身”與“彼身”的標準。在這一意義上,修身便可解釋為“修”處于某“位”之身。然而,一方面,“位”的變動性較強,同一個“身”,表達的可能是多個不同的“位”,這就決定了“正身”始終具有某種不徹底性。而“正心”則不同,較“身”而言,“心”更為自由,它既可以不因“位”變換而改變,只是《中庸》所言“擇善而固執(zhí)之”;亦可以根據(jù)“位”的變換而做出新的選擇,正如《中庸》所言“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也就是說,“心”是以不變應萬變者,是唯一的,因而“正心”便是徹底的。另一方面,“身”的個體性較強,人的外在體態(tài)形形色色,而“心”卻不同,“心”的普遍性較強:“一人之心,可以感覺異地數(shù)百千里外,異時數(shù)百千年他人之心以為。數(shù)百千里外他心之憂喜郁樂,數(shù)百千年他心之憂喜郁樂。吾心之于他心亦然?!盵6]“心”是共通的,成語心有靈犀、心心相印說的就是同樣的道理?!靶摹钡钠毡樾?、相互影響性,說明的就是“正心”具有徹底性。
其二,“正心”比“正身”更牢固。在《中庸》中,“心”永遠是“身”的基礎。一方面,如前所述,在知行問題上,《中庸》倡導的是具有重知傾向的“知行相顧”?!吨杏埂酚醒裕骸罢\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贝颂幍摹吧啤?,朱熹的解釋是“人心天命之本然”[1]31。“心”是具有“善”之先天本性的事物,這與《釋文》的解釋“心,或作道”不謀而合。心是道之本源、人之本性?!蛾懢艤Y集·卷三十六》上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亦是對這種解釋的發(fā)展。將“心”與“道”“性”打通,不僅在理論上為“正心”提供堅實的依據(jù),在實踐中,也確定了“正心”的牢固性。同時,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為何《中庸》在知行問題上具有明顯的重知傾向。另一方面,《中庸》強調(diào)“心”誠:“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本湍呈挛飪?nèi)部而言,“誠”存在于事物的始終;就一事物與另一事物而言,“誠”滌除事物的外內(nèi)之分?!罢摹逼鋵嵕褪恰罢\心”,使“心”在時間和空間上永保“誠”的狀態(tài),這也正是《中庸》所言的“至誠”:“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在一意義上的“心”是擁有絕對牢固性的。
其三,“正心”比“正身”更超越。一方面,“正心”超越于“正身”表現(xiàn)在“心”的能力上。關于“心”的能力,《禮記·大學疏》:“總包萬慮謂之心”,認為“心”的能力就是“慮”明確了“心”之“思”的能力。《中庸》則認為“心”的能力就是“中庸”,“心”不僅能夠“中節(jié)”“已發(fā)之情”:“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從而使“情之發(fā)”合于“中庸之道”,實現(xiàn)“盡己之性”,而且能夠“……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比酥浴⑽镏?、甚至天地之性,因“心”的能力而貫通。無限之“心”超越了有形之“身”,故,“正心”比“正身”更超越。另一方面,“正心”超越于“正身”還表現(xiàn)在“心”的意義上。關于“心”的意義,《大學》說的透徹:“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前者是道德問題,后者是理性問題。理性是做出正確的判斷、選擇的基礎,而正確的判斷、選擇又是修身的基礎。在《中庸》中,“知”(理性)永遠是“修”(道德)的基礎:“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币岳硇詾榛A,道德亦可以說是一種理性,即:道德理性?!靶摹钡囊饬x就在于賦“道德”以理性的內(nèi)涵。
其次,《中庸》強調(diào)“自卑”?!白员啊彼鶑娬{(diào)的就是為道由己的“內(nèi)求”??追f達認為:“不云近者遠始,卑者高始,但勤行其道于身,然后能被于物,而可謂之高原耳”[7],馬其昶也解釋此句為“盡道于己”[8]。“自卑”在知、情、意中的表現(xiàn)不同。其一,就知而言,“自卑”倡導“學以為己”為知的目的??鬃釉凇墩撜Z·憲問》中首先提出了“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觀點,《荀子·勸學》亦見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之說,倡導的學習目的應該是為己。在知的態(tài)度上,“自卑”強調(diào)學習的過程,而不是結(jié)果?!吨杏埂酚醒裕骸昂脤W近乎知”,朱熹引呂氏言解釋道:“愚者自是而不求,自私者殉人欲而忘反,儒者甘為人下而不辭。故好學非知,然足以破愚……”[1]29“自卑”本身就是一種“自覺”“自得”和“自足”。其二,就情而言,“自卑”倡導“絮情之性”。在《中庸》中,“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要解決的不是性、道、教的問題,而是三者之間的通達和支撐,即:如何通達命-性-道-教的問題,這一問題是中庸之為中庸的地基。一方面,《中庸》認為正是性、道、教的相通相成才生發(fā)出中庸之道:“性也,道也,教也,內(nèi)外相成之道,是三者得之,然后為中庸之道”[9];另一方面,《中庸》認為性、道、教在中庸之道中的擔當是不同的:“不知性則不知中庸所自來,不知道則不知中庸之所由在,不知教則不知中庸所咸由成”[10]。不管怎樣,“性”始終與中庸之道相聯(lián)系,是“未發(fā)”的,“未發(fā)之時,澹然虛靜,心無所慮而當于理”[7]1424?!靶浴笔恰靶摹钡奶撿o、自卑狀態(tài),也是“心”離“中庸之道”最近的狀態(tài),是一種較具普遍性的狀態(tài)。而“情”則不同,“情”是“已發(fā)”的,是“心”的躁動、自傲狀態(tài),也是“心”離“中庸之道”最遠的狀態(tài),是較具個性的狀態(tài)。在此,“自卑”就是以普遍之“性”,“卑”一己特殊之“情”。其三,就意而言,“自卑”倡導“誠意之志”?!吨杏埂氛J為“誠身有道”,具體而言,就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在講明“誠身”的階段性的同時,也說明“誠身”對意志的要求。一方面,要“誠”,一心一意;另一方面,要意志堅定,持之以恒。
綜上所述,“內(nèi)求”就是發(fā)現(xiàn)自我、放大自我?!皟?nèi)求”的方法有很多,“正己”的、“自卑”的,等等。在中國思想史上,“內(nèi)求”常常與人性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人性善則“率性修道”;人性惡則“存理去欲”,一句話,“內(nèi)求”重在“修身”,在此“‘身’是消極的和被動的。它是一個主動因作用的結(jié)果”,而“那個主動因是‘心’(靈)”[11]。于是,“修身”就成了“修心”。這有些類似于西方歷史上的“斯多葛”派認為個人擁有不依賴于外界環(huán)境和命運安排而獲得幸福的能力。這種理論的預設是:人具有協(xié)調(diào)自身的身心、靈肉之間關系的能力。所以,人的幸福不取決于他在世界上的具體地位,而是取決于他如何看待、在內(nèi)心中如何評價自己對世界的參與[12]??梢哉f,“內(nèi)求”就是一種“心”與世界的博弈:世界在心中,心在世界中。
二、時中
“時”,《說文解字》的解釋是:“四時也?!盵13]137可見,“時中”的觀念源于一定的客觀、自然條件。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因時制宜”?!吨杏埂方杩鬃又缘莱觥皶r中”,卻并未對此做出直接的解釋。朱熹的解釋是:“君子之所以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隨時以處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無所忌憚也。蓋中無定體,隨時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而無時不中”[1]19。朱熹用“在我之德”解釋“中”,認為“中”是道德主體內(nèi)在的道德品質(zhì),而“時中”是這種道德品質(zhì)在不同場合中的表現(xiàn),強調(diào)“我”之于“時中”的主動性??涤袨檎J為:“孔子之道有三統(tǒng)三世焉。其統(tǒng)異,其世異,則其道亦異。故君子當因其所處之時,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上下無常,惟變所適。別寒暑而易裘褐,因水陸而資舟車。道極相反,行亦相反。然適當其時則為此時之中庸,故謂之時中”[14]。康有為以“時宜”為標準,強調(diào)“時變”之于“時中”的決定性。前者強調(diào)的是“我”(道德主體),而后者強調(diào)的是道德環(huán)境(客體)。其實,“時中”既強調(diào)“中”因“時”而變(道德原則的相對性),也強調(diào)要因“時”而用“中”(道德原則的絕對性)。一方面,“中”的靈活性和多變性不是肆無忌憚、隨心所欲,而是以客觀環(huán)境的復雜性、運動性為基礎的;另一方面,人在客觀環(huán)境面前是具有能動性的,能夠根據(jù)不同的環(huán)境做出相應的不同選擇。其實,關于道德原則的絕對性及其相對性的討論,并非《中庸》一言。早在《尚書·舜典》就有:“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贬槍Σ煌氖挛铮爸小钡谋憩F(xiàn)是不同的,正是這些不同的表現(xiàn),促成了世界之“和”??梢?,在當時,“時中”的思想與“和”有著密切的關系:“和”是由多個“時中”共同組成的。
《中庸》直接從“道”的角度解讀“時中”?!吨杏埂氛J為“道”主要是道德主體“內(nèi)求”的結(jié)果?!吨杏埂吩谘浴熬又杏挂玻佣鴷r中”后,緊接著就說:“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薄暗乐恍幸?,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薄暗榔洳恍幸臃?!”可以看出,君子、中庸、時中、至德、道這一連串的概念,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時中”不再是某種“和”、某種“成”,而是包含“和”“成”在內(nèi)的“道”。然而,這種思想并未得到思想家們的重視。例如,朱熹就重新將“道”與“時中”拆分開來,認為“中一名而有二義……不偏不倚云者,程子所謂在中之義,未發(fā)之前,無所偏倚之名也;無過不及者,程子所謂中之道也,見諸行事,各得其中之名也。蓋不偏不倚,猶立而不見四旁,心之體,地之中也。無過不及,猶行而不先不后,理之當,事之中也。故于未發(fā)之大本則取不偏不倚之名,于已發(fā)而時中,則取無過不及之義?!盵15]545“未發(fā)之中”不偏不倚是“道”,是體;“已發(fā)之中”無過無不及,是“時中”,是用?!安黄灰?,未發(fā)之中,以心說者也,中之體也。無過不及,時中之中,以事論者也,中之用也?!盵15]325王夫之試圖挽回“時中”作為“道”的地位,認為朱熹“專以中和之中為體則可,而專以時中之中為用則所未安。”[5]60王夫之提出:“中無往而不為體。未發(fā)而不偏不倚,全體之體,猶人四體而共名為一體也。發(fā)而無過不及,猶人四體而各名一體也。固不得以分而效之為用者之為非體也?!盵5]60-61然而,他的挽回具有不徹底性:“已發(fā)者固然其有體。則‘中和’之和,統(tǒng)乎一中以有體,不但中為體而和非體也。‘時中’之中,兼和為言。和固為體,‘時中’之中不但為用也明矣?!盵5]60這不過是將“時中”與“和”相提并論罷了。的確,作為一種較為概括和抽象的原則,“中”本身不是目的,“中”的目的是“和”。然而,“中”之于“和”的重要性表明,“中”絕不僅限于“和”?!爸小笔翘斓厝f物運行的大道,而“和”是大道運行的結(jié)果?!爸兄鶠?,而必就于和。……中者天之用也,和者天之功也?!睕]有“中”,“和”便是不可能的。正所謂“蓋所謂中庸者,天下事物之理而措諸日用者也”[5]65。也就是說,“時中”是“理”“用”統(tǒng)一之“道”。
在《中庸》中,“時中”的作用集中表現(xiàn)在“擇道”“守道”上?!皳竦馈敝饕婕暗氖恰爸小?,而“守道”則主要涉及“時”。就“擇道”而言,天下之“道”有很多種,故對“道”的選擇便成為必要。如前所述,中庸之道是一種“道中之道”,是“道”的原則和標準。例如,學習中的中道,可以是《論語·為政》所言“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是“學”與“思”的中和狀態(tài);處世時的中道,可以是《論語·子路》中的“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是“狂”與“狷”的中和狀態(tài);為政時的中道,可以是《中庸》的“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nèi)?,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是不偏不倚的中正狀態(tài),等等。正因為如此,中庸之道才為人心所向,所選。然而,不同于其他的“道”,譬如“仁道”,《論語·述而》的“吾欲仁斯仁至矣”,選擇仁道,即是擁有了仁道。選擇中庸之道,還不能算做真正的持有中庸之道,“守道”才是持有中庸之道的開端。對“守道”之難,《中庸》中有較為鮮活的比證:“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敝祆鋵Υ司涞慕忉屖牵骸熬?,平治也。三者亦知仁勇之事,天下之至難也,然不必其合于中庸,則質(zhì)之近似者皆能以力為之。若中庸,則雖不必皆如三者之難,然非義精仁熟,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不能及也。三者難而易,中庸易而難,此民之所以鮮能也?!盵1]21筆者認為,朱熹的解釋有失全面。理由如下:其一,這一解釋在《中庸》文本中,沒有對應之處。相反,《中庸》認為,“知”道、擇“道”容易,而“守道”實難:“人皆曰‘予知’,驅(qū)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毕鄬氖穷伝氐摹叭叨ナе钡摹笆氐馈?,是他持有中庸之道的真正原因:“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币虼耍梢哉f,“時中”的關鍵在“時”不在“中”,中庸之道的心法在“守”而不在“擇”。其二,這一解釋自身存在矛盾。原文所列舉的“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的實現(xiàn),都離不開朱熹所言的“無一毫人欲之私”,如此一來,此三種行為及其“道”,與中庸之道便無差別可言,為何單“中庸不可能”呢?其實,前三種行為及其“道”,與中庸之道的本質(zhì)區(qū)別,一方面在于前三種行為及其“道”是單一的具體的,依次表現(xiàn)為平等、清正和剛強,而中庸之道是多向的抽象的;另一方面在于前三種行為及其“道”的實現(xiàn)可以是一時一瞬的,而中庸之道的實現(xiàn)卻是長久長時的。這就是戴震所謂“中庸必具眾德,又非勉于一時,故難”[16]。也正是因為“守道”難,“時中”才成為“中庸之道”的心得所在。一方面,“時中”的要求是立體的,強調(diào)的是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中庸之道,這體現(xiàn)了中庸之道之于不同道德主體的靈活性,也證明了“內(nèi)求”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時中”的要求是動態(tài)的,強調(diào)的是中庸之道就存在于執(zhí)守中庸之道的過程之中,所謂執(zhí)即得,不執(zhí)便不得,揭示的是“內(nèi)求”的必要性。
《中庸》之后,孟子繼承和發(fā)展了《中庸》的“時中”思想?!睹献印けM心上》以楊墨為反例,揭示“執(zhí)中無權(quán)”的危害:“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zhí)中,執(zhí)中為近之,執(zhí)中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所惡執(zhí)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敝祆涞慕忉屖牵骸皥?zhí)中而無權(quán),則膠于一定之中而不知變,是亦執(zhí)一而已矣。程子曰:‘中字最難識,須是默識心通。且試言一廳,則中央為中;一家,則廳非中而堂為中;一國,則堂非中而國之中為中,推此類可見矣?!衷唬骸胁豢蓤?zhí)也,識得則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不待安排,安排著則不中矣?!盵1]357“中”的原則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像“權(quán)”一樣靈活多變的?!皥?zhí)中無權(quán)”就好比將秤砣固定下來去給所有物品稱重一樣,是行不通的。此外,《孟子·萬章下》稱孔子為“圣之時者”,《孟子·公孫丑上》認為“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鬃拥男袨闆]有不成功的,因為他的行為都是“時中”的??梢?,到了孟子那里,“時中”的思想又與“成(功)”的觀念關系密切。
三、通達
“通”,《說文解字》的解釋是:“達也?!盵13]40“達”,《廣雅》釋云:“通也?!笨梢姡?、達原是可以互釋的兩個字?!吨杏埂分醒浴巴ā?處,言“達”6處。 “通達”是除“內(nèi)求”心法、“時中”心法外,《中庸》的又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心法?!皟?nèi)求”的心法,強調(diào)道德是內(nèi)在于人心人性的,盡管一切事物都處在變化發(fā)展之中,變化發(fā)展是維持事物不窮的必要條件。然而,事物的變化發(fā)展都有一定的規(guī)律可循。在《中庸》中,道德之普遍性、道德之規(guī)律性以及道德之包容性的問題,都是由“通達”心法來表達的。
首先,“通達”是相對于“蔽”而言的,強調(diào)心把握事物時的“全”?!氨巍笔窍鄬τ凇叭倍缘??!肚f子·天下》曾這樣描寫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道德狀況:“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闭J為,當時社會的道德均不具普遍性?!盾髯印そ獗巍穼Υ俗龀鲞M一步的解釋:“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賢,申子蔽于勢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辭而不知實,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薄盾髯印そ獗巍氛J為諸子如同盲人摸象,硬把道德之樹,說成是道德的森林。借此,荀子提出了自己的“解蔽”說,他認為:“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人心不能“通達”,是由于“道”(“大理”)不得彰顯。而解心之“蔽”就要彰顯“道”之“全”。放眼全部事物,對其做出全面地分析,從而才能中正如實地把握事物及其關系,才能不被一種事物、或事物的某一方面所蒙蔽。“通達”作為《中庸》“解蔽”的心法,集中表現(xiàn)在其對人(“內(nèi)”)與物(“外”)的全盤考慮上?!吨杏埂吩唬骸俺杉?,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庇伞叭恕边_“物”,將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合二而一。盡管《中庸》并不是這種思想的首創(chuàng)者,《論語·述而》中說:“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將道德的普遍性從人延展至“物”。但是,這種思想在《中庸》更是表達得淋漓盡致,《中庸》提及“物”達12處之多。
《中庸》重視道德,卻不止于道德?!吨杏埂窂娬{(diào)人、物(心、物)通達的思想,不是為了說明“物”的世界中也存在有某種類似于人類社會的道德,而是一方面強調(diào)一種更為通透全面地看待世界的方法,正如邵雍所言“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另一方面,強調(diào)一種即內(nèi)在又超越的精神境界:“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17]《中庸》這種強調(diào)人、物(心、物)通達的思想更不是要將物納入人、納入心,形成唯人獨尊的“人類中心主義”,而是為了讓人、讓人的心靈不斷進入和參與物的世界之生成。脫離“物”,人則難成為人;脫離“他者”(相對于“物”來說,“人”即“他者”),“物”亦難成為“物”。唯有他者進入物的世界,物才得以“完成”,才得以成為“事物自身”,才得以成物之性,人性與物性才得以通達?!吨杏埂烦珜У恼沁@種心靈開放下的萬物生發(fā),而不是被物的表象所蒙蔽的退隱心靈。就前者而言,世界其實就是心靈的展現(xiàn),是人之意義的展現(xiàn);而就后者而言,萬物皆空。
其次,“通達”是相對于“半途而廢”而言的,強調(diào)心把握事物時的“固執(zhí)”。《中庸》有言:“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辈浑y看出,孔子“一以貫之”的品質(zhì),是《中庸》“通達”心法的雛形。這似乎于前文所言“全”之“通達”心法有相悖之處。其實不然,一方面,“全”發(fā)生在“擇”道之前,而“固執(zhí)”則發(fā)生在“擇”道之后;另一方面,“固執(zhí)”之“執(zhí)”是執(zhí)中有權(quán)之“執(zhí)”,不是執(zhí)一之“執(zhí)”。就“一以貫之”而言,“一”是原則,“貫”是原則的“通達”。就孔子的思想而言,“仁”是孔子之學的原則,“義”“禮”則是“通達”“仁”的主要手段?!傲x”“禮”將“仁”貫通到知命、倫常、為學、為政等人生活動中,將人的整個生命以及幾乎其所有活動都與“仁”“通達”起來,即:將人的整個生存狀態(tài)與“仁”的“通達”結(jié)合起來。在《中庸》看來,這種“通達”是孔子之所以為圣者的重要心法。《傳習錄·上卷》:“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中庸》稱贊顏回對孔子“一以貫之”之道的承繼:“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辈煌诳鬃拥氖?,《中庸》拓寬了孔子“一以貫之”的范圍。一方面,孔子的“一以貫之”與人的情感、欲望是針鋒相對的?!叭实馈钡某质兀墙⒃诓粩嗟睾侠砘伺c其情感欲望的關系的基礎之上的。而《中庸》則不同,《中庸》認為“情感、欲望和心靈是密不可分的,心靈不斷解蔽實現(xiàn)通達的過程也是情感欲望不斷獲得合理滿足的過程?!盵18]另一方面,孔子的“一以貫之”的“仁道”,其范圍是僅限于人的活動,即人類的社會活動的。而《中庸》所“固執(zhí)”的“中庸之道”是涉及物的,“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
最后,“通達”是相對于“分”而言的,強調(diào)心把握事物時的“合”。真正的“道”不是一而是多,“能肯定‘事物有理’,人就可建立最基本的人生態(tài)度,去了解事理,循理來做一切決定。能肯定‘人生有分’,人就明白人人各有‘應該做’的事,而不會只順著情緒欲望或個人利害計算來行動。人人能做到這兩點,就發(fā)揮了道德觀念的力量,而使社會有品質(zhì)上的發(fā)展。至于人知道多少‘理’,人在某一環(huán)境中有那些事應看作‘分’,自然是隨時代和社會結(jié)構(gòu)等等而改變的?!盵19]“道”是包容的;真正的“道”不是“自成”的,“道”是相成的?!暗馈笔仟毩⒍宰愕?,物各有分,各司其能。然而,“道”的基本精神卻是通達的。這種通達是因為生命體超越其自身、不斷發(fā)展的基本依據(jù)。同樣地,“道”是沒有范圍的,不論家、國、天下,《論語·顏淵》篇上說“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在“道”中,人、物、世界是相生相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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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云涌]
收稿日期:2015-12-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期的價值沖突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建設研究”(14CZX046);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德體系研究”(12&ZD093)
作者簡介:王樂(1983—),女,講師,哲學博士,從事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研究。
中圖分類號:B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462X(2016)06-003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