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帥
認知視角下隱喻的語篇功能分析
□安玉帥
語篇分析是一門探索語篇的組織方式和結構功能的語言學科。隱喻研究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與探索,重心逐步由詞匯句法層面向語篇層面轉移。雖然人們已經(jīng)認識到隱喻在語篇連貫中的重要作用,但是很多研究側重隱喻在語篇中的修辭功能;盡管也有少數(shù)研究致力于探索隱喻的語篇功能,但他們大多以英語為研究對象,對漢語的研究相對來說仍比較薄弱。本文著重強調(diào)隱喻的認知作用,從表層語篇銜接和深層語篇連貫兩方面出發(fā),探討漢語中隱喻的語篇功能。
語篇 概念隱喻 映射 語篇銜接 語篇連貫
“語篇”這一術語來源于英語discourse(話語)或者text(篇章),學術界目前對“語篇”的定義還沒有一致的看法。不同的學者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對“語篇”下過不同的定義。韓里德、哈桑和夸克認為,“語篇”既可以指書面語,又可以指口頭語;而利奇則改用“話語”來指稱書面語和口頭語;再如,庫爾特哈德用“語篇”指稱書面語,用“話語”指稱口頭語。
國內(nèi)語言學界對“語篇”也作了定義。胡壯麟在《語篇的銜接與連貫》中認為,“語篇指任何不完全受句子語法約束的在一定語境下表示完整語義的自然語言……目的是為了通過語言這個媒介實現(xiàn)具體的交際任務或完成一定行為”;黃國文在《語篇分析概要》中,把“語篇”定義為“語篇由一個以上的話段或句子構成,它具有句法上的組織性和獨立性。但是,語言中也存在著交際上具有完整性的單句語篇,如揭示語“No smoking”就屬于這種語篇。”
鑒于上述問題主要是翻譯和理解的問題,很難達到表達的一致,本文采取胡壯麟先生的看法:采用“語篇”來統(tǒng)稱“篇章”和“話語”,“在使用場合確有特指的情況下才分說‘話語’或‘篇章’。同樣,‘語篇語言學’和‘語篇分析’兩種說法基本上是同義的,視個人所好。在這個意義上,‘語篇研究’可謂理想的折衷的說法?!?/p>
語篇分析始于美國結構語言學家哈里斯。1952年,哈里斯在美國《語言》雜志上發(fā)表論文《語篇分析》,標志著語篇分析進入探索階段。到了70年代,語篇研究出現(xiàn)了大量的成果,重要專著有韓禮德與哈桑合著的《英語的銜接》,該書首次指出“語篇”是任何長度的,在語義上是完整的口語和書面語的段落。此外,韓禮德的《功能語法入門》,可視為系統(tǒng)功能主義的語篇語法。至今,語篇分析已經(jīng)吸收了語言學、社會學、符號學、心理學、認知科學、人工智能、大眾傳播的精華,取得了豐碩成果。
“隱喻”這一術語發(fā)展至今,無論是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已經(jīng)突破了傳統(tǒng)的修辭學范疇,進入到認知語言學的范疇當中。
在西方,傳統(tǒng)修辭學的隱喻可以追溯至公元前300年,那時隱喻被看作是一種“附加的”、可有可無的“裝飾”,人們稱作它“修辭格”。亞里士多德認為,隱喻就是一個詞替代另一個詞來表達同一意義的語言手段,被稱作“替代論”。他指出,用隱喻法給事物起名時“應當從同種同類的事物中取得,這個字一經(jīng)出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兩件事物是同種的事物”,“若想編出好的隱喻,就必須看出事物間可資借喻的相似之處”。這些論述中包含的“相似性”思想,構成了“比較論”的重要內(nèi)容。
在中國古代,“隱喻”被看作是“譬”和“譬喻”的一種。早在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就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運用譬喻的思維和辯論方法來宣傳自己的主張??鬃印断缔o》中主張“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墨子·小取》中說道:“辟也者,舉它物而以明之也。”;魏晉南北朝劉勰有言,“物雖胡越,合則肝膽”,相比的兩種事物雖然像胡越兩地一般相隔千里,可有一點相合,就像肝膽一樣相親相近。
總的來說,無論是古代的西方還是中國,都把隱喻看作是一種修辭現(xiàn)象。
進入20世紀30年代,理查德斯在《修辭哲學》中首次提出了“互動論”。布萊克(1993)在前者的基礎上發(fā)展并完善了互動理論,突破了隱喻在傳統(tǒng)修辭學中的詞匯層面、靜態(tài)觀察的局限,把隱喻放在動態(tài)語境,即句子和言語行為中來考察。這促使人們把隱喻研究當作一種修辭現(xiàn)象變成語義現(xiàn)象來對待,傳統(tǒng)修辭學的隱喻也逐漸向現(xiàn)代語言學意義上的隱喻轉變了。
真正使隱喻認知研究這條主線更加明晰的是在70年代末,認知語言學家認為:隱喻是人類思維和認知的基本方式。這一認識促使隱喻研究開始從修辭觀轉向認知觀。1980年,萊考夫和約翰遜在合著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深化了我們對隱喻思維存在的普遍性認識。他們認為,隱喻不是一種獨特的思維現(xiàn)象,而是人們?nèi)粘K季S和生活中普遍存在的、不可或缺的認知機制。對這種機制的探討也就成為當前隱喻研究界關注的焦點之一。本文所探討的隱喻就是這種認知領域內(nèi)的。
我國關于隱喻的研究,尤其是認知視角下的關于隱喻的理論來源于西方,還沒有形成自己的理論體系。而關于隱喻的語篇連貫功能也多是停留在傳統(tǒng)的修辭格意義上的隱喻。把隱喻定位在認知語言學范疇內(nèi)進行的語篇連貫功能的研究還不多。本文試圖在認知視角下對隱喻在語篇連貫中的功能,進行嘗試性探索研究。
現(xiàn)代認知學認為,隱喻是一種修辭格,也是人類的一種思維方式。在互動論的基礎上,將來自兩個認知域的事物的互動看作是一種跨域映射,隱喻語言的理解就是通過跨域映射實現(xiàn)的,這被稱為隱喻的概念映射理論。這兩個不同的認知域,一個作為出發(fā)點,一個作為目的地。萊考夫把二者定義為“源域”和“目標域”,也就是我們平常所習慣的“喻體”和“本體”。當然,在本文中“喻體”和“本體”更多地帶有了認知的色彩。
“映射”是來源于數(shù)學領域的術語,表示“一個集合中的要素與另一個集合中的要素之間的聯(lián)系”。萊考夫借用此術語來表示兩個域概念之間的對應關系。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萊考夫和約翰遜還首次提出了“概念隱喻”這個概念。它表示:概念系統(tǒng)是隱喻地生成和被理解的,通過系統(tǒng)的跨域映射來完成。一個概念隱喻有兩個概念域來構成:源域(S)和目標域(T),基本形式就是:概念域S是概念域T。而這一基本形式的運行機制就是映射。以“生命是植物”為例,從“植物”這個源域概念到“生命”這個目標域概念的映射過程模式如下:
源域:植物 目標域:生命
發(fā)芽 → 孕育
生長,長高 → 年齡增大,身體長高
開花 → 成熟
結果 → 繁衍子女
枯萎,凋謝 → 衰老,死亡
上述兩個概念之間存在一系列對應。這種投射結構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是基于人們自己的生理、知識以及經(jīng)驗,產(chǎn)生的從源域到目標域的相關性。“植物”和“人”這兩個“集合”的對應形式可以記作:植物→生命。
當然,這里的映射并不完全等同于數(shù)學領域內(nèi)的映射,它所吸取的是數(shù)學映射的基本框架和相關性原理。源域(喻體)和目標域(本體)相當于集合A和集合B。按照數(shù)學集合的映射相關性原理,兩個集合中的元素,即兩個概念域的蘊含也產(chǎn)生了引發(fā)映射的相關性。不過,并不是喻體中全部的蘊含都需要因為相關性而“映射”到本體中去對應。如“愛情是水”:
源域:水 目標域:愛情
清澈,無色 → 純潔
甘甜 → 甜蜜
液體 → ##
在“水”和“愛情”兩個概念域當中,上述的蘊含只有部分是必須并可以映射的,其他的蘊含是否能夠映射已經(jīng)不再影響隱喻的形成和理解了,而且也無法映射到本體當中。
為何有的蘊含可以映射,有的卻不可以,這涉及到相似性的問題。隱喻其實就是利用一個具體明確的概念域來說明一個抽象模糊的概念域,而兩個概念域所反映的事物必定有相似性,否則就無法理解隱喻,也就更無從談起隱喻的生成和使用了。
由上可知,凡是能夠形成映射的兩個概念域代表的事物,必定有相似性。那么,具備了相似性又和語篇功能有什么關聯(lián)?這是本文重點討論的地方。
對于“語篇”,語言學家已經(jīng)下過定義?!耙粋€語篇是一個結構復雜的、主題上合概念上相互關聯(lián)的語言單位。說話者用這個語言單位完成一個具有清晰交際意思的語言行為?!保↙inke et al,1996)
從定義上看,一個完整或者正確的語篇要保證兩點:形式上的銜接和語義上的連貫。根據(jù)喬姆斯基的理論,語言分為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在這里借用喬氏的理論,把“語篇銜接”和“語篇連貫”分別指稱語篇的表層形式結構和深層語義結構。
(一)語篇的銜接
語篇銜接主要發(fā)生在語篇的表層結構上,分為詞匯銜接和語法銜接手段。語篇的銜接手段主要是從語篇表層結構上的語法角度出發(fā)的,而銜接手段也多是語言形式上的手段。詞匯銜接有我們比較熟悉的:重復、同義/反義、上義/下義等。例如:
(1)??!黃河!怒吼吧,怒吼吧,怒吼吧,怒吼吧!怒吼吧!向著全中國受難的人民,發(fā)出戰(zhàn)斗的警號!向著全世界勞動的人民,發(fā)出戰(zhàn)斗的警號!
本例中,“黃河/怒吼……/向著……發(fā)出戰(zhàn)斗的警號!”的結構格式中采用了重復的銜接手段組成了一條貫穿在整個篇章中的銜接鏈,并通過這條銜接鏈讓整個篇章構成了一個整體。再如:
(2)還有一樁道理就是我有些討厭揚州人;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小是眼光如豆,虛是虛張聲勢。(朱自清《我是揚州人》)
例(2)中,雖然有例(1)中重復的手段,但更重要的是出現(xiàn)了“小”和“眼光如豆”以及“虛”和“虛張聲勢”這兩對同義詞。
在濮存昕2008奧運會公益廣告中有這樣一段話:
(3)有人這樣問過我,
播出一條公益廣告
能不能改變我們生活中那些陋習
我說:“不”
公益廣告對于生活中的那些陋習
也許不可能藥到病除
“生活中那些陋習/生活中的那些陋習”中的第二個“那些”作為指示照應成分,指代前面的“陋習”。當然,本例中“陋習、不文明現(xiàn)象和病”以及“公益廣告”和“藥”兩組詞,既可以看作是詞匯銜接手段中的同義詞(語境同義詞)重復,也可以看作是語法銜接手段中的照應成分。正是由于它們的存在,使得這條廣告語作為篇章得以銜接。
(二)語篇的連貫
語篇連貫發(fā)生在篇章的深層結構。語篇連貫“不僅是篇章的一個特征,更多的是篇章使用者認知過程的結果。所以,篇章中選用的‘世界知識’在連接之后產(chǎn)生了篇章連貫”(Heinemann et al,1991)。任何合格的篇章總是先具備一個成熟的主題內(nèi)容,再通過一系列的語言銜接將一組組相互關聯(lián)的概念內(nèi)容串聯(lián)起來,這樣才能形成。
在分析某一篇章的時候,通常運用的是表層的銜接手段,因為它們更加直觀。但是一個語篇僅僅達到形式上的銜接是不夠的。語篇之所以能被稱為語篇,是因為語篇中的概念能圍繞著某一主題形成深層意義的連貫,而語篇連貫通??梢圆挥摄暯邮侄蝸肀憩F(xiàn)。例如:
(4)君當做磐石,妾當做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孔雀東南飛》)
例(4)中,“磐石”和“蒲葦”這一對概念中有“堅硬”和“柔韌”這樣的含義,而在我們的觀念中愛情也應當是堅韌的,所以“磐石”和“蒲葦”這對概念的含義成功地映射到了“愛情”當中。至于語篇的主題自不待言,就是對忠于愛情的呼喚。
再如下面一段詩句:
(5)君當如梅,笑迎霜雪,傲骨不折;
君當如蘭,幽谷長風,寧靜致遠;
君當如竹,高風亮節(jié),堅韌不拔;
君當如菊,潔身自好,寒芳自賞。
眾所周知,梅、蘭、竹、菊均可在秋冬時節(jié)生長,能夠忍受寒霜凜風,不同于只盛開于暖春和盛夏的百花。這些特點恰恰可以同“君子”所具有的自強不息,志存高遠,不作媚世之態(tài)等品質產(chǎn)生關聯(lián),形成映射,有效地形成了語篇的連貫。
例(2)中,從銜接手段的角度看,采用的是同義詞(語境同義詞)的形式,從語篇意義連貫的角度來看則是:“小氣”和“眼光如豆”,“虛氣”和“虛張聲勢”通過相似的范疇形成了映射,從而達到了語篇連貫的目的。
語篇的銜接手段是尋找語篇連貫的重要蹤跡,但是,如果只關注表層形式銜接,沒有注意到深層的概念隱喻連貫,那無疑是舍本逐末。所以,只有銜接手段和概念隱喻聯(lián)通相結合才能形成真正的語篇。
從現(xiàn)在隱喻的語篇功能研究情況看,大部分研究都是以英語作為語料,對漢語的研究相對較少。本文回顧了國內(nèi)外語篇的研究情況,介紹了隱喻的語篇連貫功能的研究情況,引用隱喻映射理論并從銜接和連貫兩個角度對隱喻的語篇功能進行分析。
語篇分析的理論和方法很多,隨著認知語言學的發(fā)展,隱喻的研究逐漸向語篇方面發(fā)展。隱喻的語篇功能研究,無論是對于隱喻的研究,還是對于語篇的研究,甚至對整個語言規(guī)律的研究,都是值得關注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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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玉帥 北京 孔子學院總部/國家漢辦 10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