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臣
清人《爾雅》文字研究指瑕
□楊清臣
《爾雅》是我國古代第一部訓(xùn)詁專著,在學(xué)術(shù)史上具有重要價值。清人嚴(yán)元照的《爾雅匡名》、汪鎣的《爾雅正名》都是針對《爾雅》用字進(jìn)行研究的著作。此外,郝懿行的《爾雅義疏》、俞樾的《爾雅平議》等也涉及《爾雅》用字的考證。前賢在《爾雅》文字研究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限于語言材料和研究方法,他們的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還存在一些問題。
關(guān)健詞:爾雅說文本字
《爾雅》是我國古代第一部訓(xùn)詁專著,張揖《上廣雅表》稱其為“七經(jīng)之檢度,學(xué)問之階路”,在學(xué)術(shù)史上具有重要價值。清代以前,研究《爾雅》者多從訓(xùn)詁學(xué)、辭書學(xué)角度入手,很少有人專門對《爾雅》的文字進(jìn)行研究,清代學(xué)者則彌補(bǔ)了這種缺憾。嚴(yán)元照撰《爾雅匡名》,汪鎣著《爾雅正名》,所謂“名”即字,兩書都是針對《爾雅》用字進(jìn)行研究的著作。此外,郝懿行的《爾雅義疏》、俞樾的《爾雅平議》等也涉及《爾雅》用字的考證。前賢在《爾雅》文字研究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但也存在不足之處,有些論述有待校正。例如:
《爾雅匡名》:“《說文》戺乃古文巸字,恐非。此義當(dāng)以扈為正。”
按:《廣雅·釋宮》:“柣、戺、橉,砌也。”《釋文》中“兩砌也”當(dāng)為“戺,砌也”?!墩f文·部》:“巸,廣 也。從 、巳聲。戺,古文巸從戶?!倍巫⒁詾椤皬V ”當(dāng)作“廣頤”, 、頤同字?!睹x·戶部》:“戺,鋤幾反,砌也,待也,廣也,頤也,長也?!薄捌鲆病闭稀稄V雅》,“廣也,頤也”當(dāng)作“廣頤也”,正合《說文》中“巸”字釋義。《名義·部》:“巸,與之反,長也,美也。”《玉篇》作:“巸,與之切,廣 也,長也,《字書》云:美也?!眲t戺正巸字,戺訓(xùn)“砌”乃別一義也。蓋戺易位作,其字罕見,故流俗改為扈字,《匡名》以扈字為正,不妥。
2.《釋宮》:“垝謂之坫,墻謂之墉?!惫ⅲ骸霸谔糜?。坫,?也?!稌吩唬杭惹谠??!贬屛模骸佰?,丁念反,《說文》云:屏墻?!?/p>
俞樾《平議》:“疑坫乃阽之假字,《說文·部》:阽,壁危也。垣毀、壁危義正相近,故垝謂之阽矣?!夺屛摹吩唬簣捰直咀麾眩瑒t因阽字假作坫,故改垝為庋以合之。非《爾雅》之舊也。其下云:墻謂之墉,可知此文亦以墻垣言矣?!?/p>
按:《說文·土部》:“坫,屏也?!薄睹x·土部》:“坫,都念反,屏墻也。”與《釋文》所引《說文》正合。俞氏謂“垝謂之坫”是就墻垣而言,是也。坫謂屏墻,似乎不必改為阽字。又《玉篇》《名義》中“坫、垝”列于一處,《說文》的特點將是意義相近的字排列在一起,今本《說文》中二字分列異處,為誤。垣、墉《名義》《玉篇》中將這二字列在一處。
3.《釋宮》:“一達(dá)謂之道路,二達(dá)謂之岐旁?!惫ⅲ骸搬琅猿鲆病!贬屛模骸捌缗?,郭如字,樊本作,音支?!?/p>
4.《釋宮》:“室中謂之時。堂上謂之行,堂下謂之步。門外謂之趨,中庭謂之走,大路謂之奔?!惫ⅲ骸按私匀诵胁节呑咧帲蛞悦?。”
《爾雅匡名》:“《正義》云:時,《玉篇·足部》引作跱。跱,上也。元照案:《說文·足部》無跱字,當(dāng)作歭?!墩f文·止部》:歭,?也。從止、寺聲。此記行步自遲之節(jié)。室中之行,歭?安徐可也,故謂之歭?!?/p>
按:《釋宮》:“室中謂之時?!弊肿鳌皶r”。字或從足作“跱”,《玉篇·足部》:“跱,除幾切,《爾雅》曰:室中謂之跱?!眹?yán)氏《匡名》謂《說文》無“跱”字,字當(dāng)作“歭”?!墩f文·止部》:“歭,?也。從止、寺聲?!蓖瑫蹲悴俊罚骸?,歭?,不前也。從足、屠聲?!笔恰皻l?”為雙聲聯(lián)綿詞?!队衿匪洝稜栄拧纷鳌佰N”字,依《爾雅》用字例,當(dāng)是淺人以行、步、趨、走、奔皆為動作詞,故改易日旁為足旁,訓(xùn)室中行之“跱”字與“歭?”字同形。
5.《釋器》:“珪大尺二寸謂之玠,璋大八寸謂之琡,璧大六寸謂之宣?!惫ⅲ骸啊稘h書》所云‘瑄玉’是也。”釋文:“宣,如字,本或作瑄,音同?!?/p>
《爾雅義疏》:“宣者,《釋文》云:宣,如字,本或作瑄,音同。郭引《漢書·郊祀志》云:有司奉瑄玉。孟康注:璧大六寸謂之瑄。《類聚》引《爾雅》正作瑄,瑄,俗字也。臧氏《經(jīng)義雜記》廿八云:《說文》無瑄字,有珣字,云:玉器。讀若宣。知《爾雅》宣字當(dāng)作珣?!?/p>
按:《爾雅》字作“宣”,《釋文》有異文作“瑄”?!墩f文》《名義》無“瑄”字?!对{楚文》:“有秦嗣王,敢用吉玉璧?!薄啊奔础靶弊?,《玉篇》載“宣”字古文作“”。《詛楚文》《爾雅》并作“宣”?!都崱菲铰暋?韻》:“瑄,壁大六寸也。通作宣。”其字蓋本作“宣”,后加玉旁?!短祈崱菲铰暋缎崱罚骸艾u,璧瑄;又長尺已上也。”此“瑄”字早見者。郝氏引臧氏以為即《說文》“珣”字,為誤。
6.《釋樂》:“大篪謂之沂?!惫ⅲ骸绑灾駷橹?,長尺四寸,圍三寸,一孔上出寸三分,名翹,橫吹之。小者尺二寸?!稄V雅》云:八孔?!贬屛模骸耙?,郭魚斤反,又魚靳反,李、孫云:箎聲悲,沂,悲也?;蜃?,又作?,音宜肌反。”
俞樾《平議》:“沂,誤字也?!夺屛摹芬龑O炎曰:篪聲悲。沂,悲也?!短接[》卷五百八十引舍人曰:大篪其聲悲,沂鏘然也。夫沂與悲義了不相涉,若果是沂字,則古人必不作是解矣。沂當(dāng)作,《說文·言部》:,悲聲也。舍人注云:其聲悲。孫炎注云:,悲也。皆與字義合。今作沂者,疑別本或假澌為,其字闕壞,遂成沂矣?!?/p>
按:《釋樂》:“大篪謂之沂?!弊肿鳌耙省?。字或換旁作“ 、?”,《釋文》:“沂,郭魚斤反,又魚靳反,李、孫云:箎聲悲,沂,悲也?;蜃?,又作?,音宜肌反?!薄墩f文》無“ 、?”字,《集韻》平聲《欣韻》:“ 、?、 ,大篪?;蜃?、 。通作沂?!逼渥稚w本作“沂”,后替換水旁為龠旁或于“沂”上徑加竹旁。俞氏之說殆誤,其一:俞氏言當(dāng)作“”,假作“澌”,訛作“沂”者,實為臆測,并無書證。其二:“沂”訓(xùn)悲,古人之說未必可信,即使其說可從,訓(xùn)“悲”之字未必有正字,故只權(quán)借“沂”字為之亦未嘗不可。其三:從漢字發(fā)展演變來看,先有“沂”字,后有從龠之“ ”或從竹之“?”。若原本作“”,為何沒有“”字加龠旁或竹旁者?古人囿于《說文》,誠不可信。
7.《釋天》:“谷不熟為饑,蔬不熟為饉,果不熟為荒,仍饑為薦?!惫ⅲ骸胺膊莶丝墒痴撸麨槭??!?/p>
《爾雅匡名》:“蔬,《說文·艸部》新附字,當(dāng)作 ,《說文·?部》: ,鼎實,惟葦及蒲。從 、速聲?;驈氖?、束聲作餗?!夺屍鳌罚翰酥^之蔌,即餗字也。疏、餗聲相近,故轉(zhuǎn)為疏,俗又加艸?!兑磺薪?jīng)音義》(十八)引作疏?!?/p>
《爾雅正名》:“蔬,惠氏棟曰:《淮南·主術(shù)篇》:秋畜疏食。高注:菜蔬曰疏,谷食曰食。然則疏不從艸。案:《禮記》:嘉疏。釋文:疏,本又作蔬?!秉S侃評:“疏菜字正應(yīng)作,糧也。《莊子·天道》:鼠壤有余蔬。司馬本正作糈?!吨芏Y·太宰》注:疏材,草木根實可食者。然則疏固糧之類也?!?/p>
按:《說文》無“蔬”字,其字經(jīng)典作“疏”,《論語·憲問》:“飯蔬食?!贬屛模骸笆撸窘褡魇?。”《禮記·射義》:“孔子射于矍相之圃。”鄭玄注:“樹菜蔬曰圃?!贬屛模骸耙槐咀魇琛!薄吨芏Y·天官·大宰》:“聚斂疏材?!编嵭ⅲ骸笆璨皇朐火~?!逼渥稚w本借“疏”字為之,后加艸旁?!都崱菲铰暋遏~韻》:“蔬,凡艸菜可食者通名為蔬,郭璞說。通作疏?!薄睹x·艸部》:“蔬,所居反,草木實,菜食。”《匡名》以為即《說文》“ (餗)”字,黃侃以為字正應(yīng)作“糈”,嚴(yán)氏、黃氏從《說文》中找正字,不知《說文》之字未必盡本字。
8.《釋山》:“山夾水,澗。陵夾水,澞?!惫ⅲ骸皠e山陵間有水者之名?!贬屛模骸皾?,魚俱反,本又作虞?!?/p>
《爾雅正名》:“澞,《釋文》:澞,本又作虞?!秉S侃評:“澞亦之變字,水厓也。變文言之,則云陵夾水耳?!?/p>
按:《說文》無“澞”字,《釋文》:“澞,魚俱反,本又作虞?!逼渥稚w本作“虞”,后加水旁?!睹x·水部》:“澞,遇俱反,山夾水曰澞?!秉S侃以為“澞”亦“汻”之變字,為誤?!墩芬夺屛摹芬詾樽之?dāng)作“虞”,是也。
9.《釋水》:“河水清且瀾漪,大波為瀾,小波為淪,直波為徑?!贬屛模骸颁簦居肿麾?,于宜反。”
《爾雅正名》:“漪,《釋文》:漪,本又作猗。案:《詩》作猗。”黃侃評:“猗為語詞。字正作 ?!?/p>
按:《說文》無“漪”字,《釋文》:“漪,本又作猗,于宜反?!薄对姟ばl(wèi)風(fēng)·伐檀》字作“猗”。蓋其字本作“猗”,后加水旁?!睹x·水部》:“漪,于宜反,清也,重波也?!秉S侃以為字當(dāng)作“ ”,《說文·丂部》:“ ,反丂也。讀若呵?!闭`也。
10.《釋草》:“荷,芙渠。其中的?!惫ⅲ骸吧徶凶右??!贬屛模骸暗?,丁歷反,又戶了反,或作菂,同。”
《爾雅匡名》:“案:的、菂二字皆不見于《說文》,此字當(dāng)作芍。張載《魯靈光殿賦》注引《爾雅》作菂,李善曰:菂與芍同音的。《玉篇》云:芍,都厯切,蓮子也?!稄V韻》(二十三錫)云:芍,蓮中子也?!?/p>
按:又《釋草》:“的,薂。”郭注:“即蓮實。”釋文:“菂,丁歷反,本今作的?!薄墩f文》無“菂”字。其字蓋本借作“的”字,后加艸旁?!睹x·艸部》:“菂,都?xì)v反,蓮中子也?!薄扒叀被蚴∽鳌吧帧?,《集韻》入聲《錫韻》:“菂、芍,芙蕖中子?;蚴?。通作的。”《爾雅匡名》謂其字本當(dāng)作“芍”,不知“芍”為“菂”字之省,誤也。《說文·艸部》:“芍,鳧茈也。從艸、勺聲?!薄扒叀笔∽鳌吧帧?,與《說文》字同形。
前賢在《爾雅》文字研究中生誤,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是研究材料有限。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新材料不斷涌現(xiàn),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前人未能充分利用新材料如原本《玉篇》殘卷、《篆隸萬象名義》等;二是研究方法不夠完善。前人篤信《說文》,研究時一概以《說文》為據(jù),必從《說文》找本字,不知經(jīng)典本多借字,《說文》中也未必盡為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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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清臣河北保定 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07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