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學鋒
(西安晚報 文化部,西安 71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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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藝術研究]
長篇散文的文化敘事和鄉(xiāng)愁美學
——呂向陽“關中三部曲”藝術品鑒
章學鋒
(西安晚報 文化部,西安710002)
在全球化背景下,作家對傳統(tǒng)文化的焦慮,為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了轉(zhuǎn)型的契機,長篇散文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文化反思和突破的新態(tài)勢。作家呂向陽的“關中三部曲”《小人圖》《神態(tài)度》和《老關中》,以獨特的生命感受抵達傳統(tǒng)文化的根脈,以嶄新的敘事能力和文體形式,標示著長篇散文創(chuàng)作的文化存在感和獨特的鄉(xiāng)愁美學意蘊。
長篇散文;文化敘事;鄉(xiāng)愁美學
2015年1月,作家呂向陽出版了他寫作30年來的第一部散文集,引發(fā)媒體對其人其文持續(xù)一年多的報道。2015年12月16日,《陜西日報》以整版篇幅解讀呂向陽系列民俗文化散文,篇幅之巨,系該報近20年來 “頭一遭”。2016年1月1日,《中國文化報》刊發(fā)文壇大家周明先生閱讀呂向陽散文新作的長篇評論。在出版高度產(chǎn)業(yè)化的當下,輿論即便對文學風向標的長篇小說的關注,能持續(xù)一個月都較罕見,更別說散文,更別說關注持續(xù)一年之久了。呂向陽寫了什么?他是怎樣寫的?他能給未來散文創(chuàng)作怎樣的趨向?本文試圖從文化敘事品質(zhì)和獨特的鄉(xiāng)愁美學底蘊等維度分析呂向陽長篇散文,以期對上述疑問進行詮釋。
呂向陽引發(fā)輿論和散文家關注的,是他創(chuàng)作的三部長篇散文《小人圖》《神態(tài)度》和《老關中》。
《小人圖》是一部鳳翔木版年畫的反思錄。鳳翔的民間文藝家總結了生活中八類小人的慣用伎倆,一刀一刀地鐫刻成《扶上稈子抽梯子》《得風揚碌碡》《見了旋風竟作揖》《愛錢鉆錢眼》《用錢買上皂角樹》《吹漲又捏塌》和《東吃羊頭西吃豬》等八幅版畫。顯然,版畫創(chuàng)作者要提醒人們提高警惕,嚴防小人。從這八幅散發(fā)著濃郁關中風格的木版畫中,呂向陽不僅讀到了民間文化的大雅大俗,更讀到了延續(xù)至今的國民劣根性。“細細觀之,扼腕長嘆,世道在變小人未變,從中就窺探出那張陰毒猥瑣的丑臉來?!盵1]147這一創(chuàng)作動機所透露的,與一般文化散文審美所不同的是,這部長篇散文是審丑的。是的,散文創(chuàng)作既離不開弘揚真善美,也不能在批判假丑惡時缺席。在《小人圖》中,呂向陽“按圖索驥”,對每幅小人圖寫出四千字的感懷式散文,“入木三分,尋根剖底,從丑態(tài)中映出世相,讓民俗版畫成為醒世鐘,成為照妖鏡?!盵2]
《神態(tài)度》是一部關中民眾口頭語的活檔案。相信很多人,特別是陜西關中人,在聽到“餓死鬼”“撲神鬼”“等路鬼”“吝嗇鬼”“短見鬼”“屈死鬼”“毛鬼神”“日弄神”“夜游神”“醋壇神”“土地神”“陰溜神” “狐貍精”“倒包客” “嘴兒可”“尻子客”等土得掉渣、卑微細碎的詞語后,都會莞爾一笑的??墒?,有誰知道:這些詞語的背后隱藏著怎樣的如煙往事?這些詞語是起源于遙遠的周禮年代嗎?這些詞語歷經(jīng)兩千年發(fā)生了怎樣的精神嬗變?在《神態(tài)度》中,呂向陽搶救式地完成了這些鄉(xiāng)民口頭上神神鬼鬼的梳理盤辮,用明清傳統(tǒng)小說的樣式,為這些鄉(xiāng)間出沒了幾千年的小神小鬼樹碑立傳,留存下這份珍貴的散文版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檔案。
《老關中》是一卷關中鄉(xiāng)村生活的民俗畫,是一個游子對故鄉(xiāng)的心靈歌唱??剂俊稘吵亍贰稄B房》《窯洞》《門樓》《戲樓》《祠堂》《油坊》《磨坊》《廟會》《拴馬樁》《泥老虎》《臊子面》《鐵匠》《木匠》《石匠》《騸匠》《簸箕匠》《樵夫》等18個篇目的題目,不難看出,記錄正在消逝的鄉(xiāng)野風物和匠人行當,是這部長篇散文的重要內(nèi)容。這部富有關中精氣神的長篇散文一經(jīng)發(fā)表,就得到了散文界的普遍好評。著名散文老作家周明先生稱贊是“用散文的方式為鄉(xiāng)野風物開始了文學‘申遺’?!盵3]魯迅文學獎得主王宗仁先生感慨道:“呂向陽把土炕上的那盞煤油燈提到我的面前,讓我聞到泥土的暖,炊煙的香?!盵4]
呂向陽是陜西岐山人。岐山是著名的西岐故里,是孕育周禮的故鄉(xiāng),也是西府文化的一個重要發(fā)源地。西府文化是關中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關中是中國的關中,也是世界的關中。站在關中看中國和世界,與站在中國和世界看關中,都能解讀出很多新意和深意來。在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關中是中華文化自覺的邏輯起點,也是中華文化自信的起點。就關中來說,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發(fā)祥地;就現(xiàn)實情況來說,關中至今還缺乏能貫通歷史的當代長篇散文。樹有根,人有魂,文化應該薪火相傳。在這片熱土上學習、工作、生活,他對關中大地的歷史文化、傳說掌故了如指掌,他把觀察、思想、研究關中大地,視為自己最大的樂趣,以一個歌者的姿態(tài),自覺延續(xù)著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在中國文學融入全球文學的大合唱中,發(fā)出當代中國作家現(xiàn)代性的聲音。讀呂向陽的散文,常常使人想起李澤厚談嚴復《天演論》時那句,該書帶給人們“新的世界觀和人生態(tài)度”[5]的激情評價。呂向陽的“關中三部曲”,抒寫風物史志,記錄鄉(xiāng)愁,回望歷史,也帶給我們很多新的認知和感悟,給當前的散文界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氣息。“關中三部曲”既是一曲獻給關中大地的樸素的生命頌歌,也是一枚面向世界播撒中華文化的火種。
那么,“關中三部曲”是怎樣寫出來的呢?
作為寶雞這個省轄市黨報《寶雞日報》的掌門人,呂向陽把新聞界的“走轉(zhuǎn)改”活動,嫁接到了長篇散文創(chuàng)作上。繼在民俗苑地的深井里成功打撈到《小人圖》后,他在寫作《神態(tài)度》時不僅翻閱了《易經(jīng)》《道德經(jīng)》《論語》《史記》等典籍,還查看了《陜西通史》《中華民俗通鑒》《寶雞市志》及各縣縣志等史志文獻,更難能可貴的是“一趟趟去鄉(xiāng)間從白胡子老人口中采風,訪談了百余老農(nóng)”。[2]在寫作《老關中》的五個月時間里,他冒著蒸人的酷暑,從《詩經(jīng)》《周禮》《齊民要術》《天工開物》等古籍中查閱到大量第一手資料,從孔子、老子、墨子、荀子、韓非子等先賢論述中找到了上百余珍貴線索,同時“跑了三十多個村子,記錄和拍攝了許多珍貴的老關中風俗和遺址”。[2]
與象牙塔里喃喃的學院派相比,呂向陽是個行走的非虛構寫實派。作為長篇文化敘事散文,“關中三部曲”以關中為主的民俗民情、傳統(tǒng)文化以及生活其中的人為敘述對象,開掘、表現(xiàn)和反思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旨在挖掘以關中文化為代表的中華文化在當前的困窘及預測今后的趨勢。為讓作品能贏得時間和歷史的承認,他在動筆前就從傳說和史料中尋覓出民俗文化的誕生原因、根脈神韻、生長軌跡、精神原鄉(xiāng)。他在讀書學習之余,沉下心來邁開雙腿扎根生活,讓思維探向古籍文獻,用雙腳走遍山村鄉(xiāng)野,觀察最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態(tài),記錄他們的痛苦與歡樂、成功與失敗、矛盾與沖突、前途與命運。這種致敬傳統(tǒng)典籍外加田野考察的作風,給他的作品披上了濃郁的非虛構創(chuàng)作的色彩。這種靜心回歸傳統(tǒng)搞創(chuàng)新的做法,顯示了呂向陽對歷史的雄心與對未來的氣魄。因為,鄉(xiāng)村是中國城鎮(zhèn)化進程中的參與者和建設者,而不是冷漠的旁觀者。
“關中三部曲”是當下社會文化語境的產(chǎn)物。當前,日益清明的社會生活正在擺脫庸俗社會學的束縛,為作家從深廣的領域?qū)鹘y(tǒng)的文化心理結構進行反思提供了可能。作家只有自覺地把握這個大變革,積極探索面向未來的新的創(chuàng)作方向:全球化倒逼出作家內(nèi)心的創(chuàng)作自尊,擺脫社會轉(zhuǎn)型時期內(nèi)心的焦慮和彷徨,摒棄中外名家名作帶來的影響和陰影,定力十足地挖掘本土文化的魅力內(nèi)涵,努力勘探屬于自己的敘述和表達,并賦予文字一種于混沌中開天辟地的力量。得益于生活和文化底蘊的積淀,他將目光從對社會政治的關注轉(zhuǎn)移到歷史文化和風俗民情,用“民族性”“鄉(xiāng)土性”來沖出報章散文碎片化的包圍圈,為長篇散文文化意識的覺醒進行了一次有益的探索。
“關中三部曲”是作家責任和擔當意識的凸現(xiàn)。正如作家在《祠堂》中的自語:“到祠堂去尋根!”尋根,可以視為作家創(chuàng)作“關中三部曲”的核兒。是的,趁著對老關中的記憶還沒有消散,呂向陽用散文的文字“搶救性”地為后人留下一個老關中的模樣。當一個經(jīng)歷了30多年“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民族,重新將全社會的焦點調(diào)整到文化建設這個“根”上之后,重尋精神家園就會成為一種必然,這種自發(fā)而又深沉的文化反思意識必然成為作家所詠嘆的一個重要基調(diào)。“關中三部曲”正是作家對現(xiàn)代化變革語境進行文化反思的結晶。以最本土的傳統(tǒng)文化作為切入點,挖掘并重現(xiàn)屬于我們這個民族的人的內(nèi)心生活圖景和靈魂之相,以及重新找回已經(jīng)被遺忘的中國人特有的智慧、思維特征和審美方式等,“重新審視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6]連接斷裂的文化傳統(tǒng)的臍帶,用中國傳統(tǒng)的美的表現(xiàn)方法來真實地表達中國人的生活和情緒。在《日弄神》中,他理性嚴峻地抨擊老詩人流沙河所謂“青年人千萬不要做官”這個“忠告”的荒謬,尖銳地指出:“一些日弄神打著‘學術權威’‘思想權威’‘一代大師’的幌子,鼓吹的卻是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金錢至上、及時行樂等頹廢思想!”[1]71在《吹漲又捏塌》中,他則通過對美國以薩達姆擁有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理由發(fā)動旨在搶奪石油資源的海灣戰(zhàn)爭,以及美國借中國的南海和釣魚島為由來挑撥亞太地區(qū)中國與鄰國關系的事例,一針見血地發(fā)出了帶有全球視野的長嘆息:這些“都是美國的‘吹漲捏塌法’在興風作浪”。[1]194
“關中三部曲”是作家文化尋根的終極追問。長篇散文尋根的意義、方向和目的是什么?作為一個對本民族文化具有高度認同感的作家,呂向陽的答案是:只有把創(chuàng)作的根深植于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中,才能長成參天大樹,這是尋根的意義;只有表達出東方人的思維優(yōu)勢和審美優(yōu)勢,才能走向更廣闊的世界空間,這是尋根的方向;只有讓民間文化釋放出當代的熱量,才能成為重鑄民族自信的武器,這是尋根的目的。因為,正在融入全球化的21世紀的中國文學,骨子里體現(xiàn)的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生命體驗、傳統(tǒng)習俗和審美情趣,所以必然會與我們這個民族“幾千年來的悠遠流傳的傳統(tǒng)文化、古典文化渾然相接、和諧融入的”。[7]
如果說“關中三部曲”的最大貢獻是表達了作家致敬傳統(tǒng)、啟迪當下、感召未來,那么在內(nèi)容上最突出的特點則是書寫了獨特的鄉(xiāng)愁美學。鄉(xiāng)愁是離鄉(xiāng)游子抒發(fā)情懷的文字,也是華語文學一個永恒的母題。生長生活在寶雞的呂向陽,當過兵、教過書,如今供職于家鄉(xiāng)。按說,并沒有去鄉(xiāng)的他,是不應該有如此濃烈鄉(xiāng)愁的。在“關中三部曲”中,作家是順延“西岐——寶雞——關中——中國——世界”這一線索跳動的。他的鄉(xiāng)愁是一種以關中為支點,觀照中華和世界的大文化鄉(xiāng)愁。作家董橋說:“沒有文化鄉(xiāng)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眳蜗蜿柕拇笪幕l(xiāng)愁,具有獨特的美學意蘊。
(一)站在故鄉(xiāng)大地追尋不離鄉(xiāng)的鄉(xiāng)愁
放眼世界文壇,每一個有影響的散文家,都對本民族文化具有高度的認同感,他們尋找和挖掘文化以給未來文化和民族精神的重建提供歷史依據(jù)。他們文化敘事的描摹,既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興趣,也是按照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要求,尋找傳統(tǒng),重構傳統(tǒng),將尋找自我與尋找民族文化精神聯(lián)系起來,以散文的方式來尋找未來之路。呂向陽是一個流落于傳統(tǒng)文化之外的游子,他對以傳統(tǒng)習俗為標識的傳統(tǒng)文化的思念和追尋如長歌當哭??吹洁l(xiāng)村破舊的窯洞,他想到外星人看到廢墟般的景致后, “一定會懷疑這里經(jīng)歷了一場霍亂、戰(zhàn)亂?!闭J為沒人居住的窯洞像眼睛被摘了眼珠、嘴巴掉了牙齒那樣“黑咕隆咚”和“跑風漏氣[8]”。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昔日的老物什正在消逝,面對遠去的油坊,作家則運用逆向思維來推理,“像隆隆吼雷一樣的老油坊”,[9]申遺賣門票后門庭若市的場景,以及藝術家給關中老油坊畫的法具圖被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喜悅。這種用可能來寫不可能的文字,讀來讓人倍感鄉(xiāng)愁的辛酸??吹礁黝惽吨盎蒿L和暢”字樣瓷片的洋門樓和鐵門樓取代了原來關中的老門樓,作家不覺心生感慨:“進了村子,大門幾乎是一色的紅海洋”,“不少離鄉(xiāng)歸來的游子,也認不出這家是誰那家是誰了。”[10]在《戲樓》中,作家聯(lián)想到在網(wǎng)絡媒體挑戰(zhàn)下步履維艱的紙質(zhì)媒體的當下,得出“戲樓是劇壇的兵馬俑”這一重要結論,發(fā)出直抵心肺的呼號:“沒有了秦腔,秦人還是秦人嗎?秦人沒腔了咋辦哩?”[11]類似這樣的鄉(xiāng)愁,在“關中三部曲”中不勝枚舉。作家寫傳統(tǒng),并不是為了回到過去,而是通過傳統(tǒng)這面鏡子,來映射出當下的欠缺。這樣,彼岸景觀才能與現(xiàn)實之花相參照,從而使作品產(chǎn)生出一種罕見的穿透力。呂向陽是一個具有夸父情結的作家??涓甘且粋€中國古代的神話人物,以畢生的力量追求光明和未來,即便死后也給人們留下了無比寶貴的杏林??涓盖榻Y,肯定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呂向陽,并成為他散文里一道挺立著的脊柱。呂向陽筆下的鄉(xiāng)愁,是內(nèi)心懷有抱負和理想的文化鄉(xiāng)愁,是與《漢書·高帝紀下》中寫的“游子悲故鄉(xiāng)”、杜甫《夢李白》中“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一樣的鄉(xiāng)愁,并不是一種地理概念的簡單鄉(xiāng)愁,而是一種行走在故鄉(xiāng)大地上的復雜鄉(xiāng)愁。這種鄉(xiāng)愁,因為缺少了常見的漂泊與流浪,而顯得別有新意、境界闊大。
(二)站在更敞亮空間把脈人類大鄉(xiāng)愁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曾提出“文以載道”,意思是說寫文章就是要講明道理。呂向陽的文字,散發(fā)著強烈的載道思想和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思考。站在歷史和現(xiàn)實的結點上,面對再也回不去的過去,巨大的時空距離感,讓作家放大心中那份甜美的細節(jié),站在一個更敞亮的空間,以審視世界和宇宙的姿態(tài),來把脈屬于人類的大鄉(xiāng)愁。看到英倫的石頭城堡,作家想到了家鄉(xiāng)的石匠:“五年前的仲秋,我曾赴英國紐卡斯爾大學進修。在英國,紐卡斯爾跟寶雞市地位不相上下。原以為英國的城市都是現(xiàn)代化建筑,是玻璃罩罩,燈籠框框的樣子貨,但處處是石條砌的古堡,有些已有千年歷史,這種厚重與滄桑,告訴我一千多年前英國石匠絕對是一流工匠,我也真正掂量出英國一個小國為何曾經(jīng)征服世界的奧秘來:玩瓷器玩鼻煙壺玩世不恭的民族,往往要敗在玩石頭的民族手里!”[12]在《廈房》中,作家則神思千古地將廈房形容為“連接窯洞與大房的紐帶”,并從廈這個字的結體上分析“夏字上搭個頂就成了‘廈’,說明廈房才是華夏兒女情有獨鐘的居室?!盵13]汪曾祺說過,“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抒情詩”,是“立足于本民族的東西”,同時也應該“能夠吸收一切東方和西方的影響。”[14]在寫作關中的簸箕匠時,宇宙萬物在作家心中翻滾涌動:“宇宙是一張大簸箕,銀河、太陽、地球、月亮一如跳動的米粒。中國則是一張小簸箕,莽莽昆侖是它的后幫,九州在它腹內(nèi)躁動。萬里長城也像一張小簸箕的后幫,五岳在它的懷抱安眠?!盵15]這種大氣磅礴的鄉(xiāng)愁,絕不是余光中筆下的“郵票”可比擬的,而是一種觀照人類共同命運和全新宇宙觀的大鄉(xiāng)愁。無疑,呂向陽拓展了中國文學中鄉(xiāng)愁的內(nèi)涵。
(三)站在審美視域表達幽默的鄉(xiāng)愁
“關中三部曲”以敘述為主,隨處可見的幽默感為沉悶的敘述增添了亮點。大量機靈的、甚至是狡黠的幽默,攜帶著作家的人生智慧、機鋒和譏諷,像冬日田地里的麥苗,掩藏不住對大地的深情那樣,悄悄地在雪下積蓄著報春的力量。這種黑色幽默的出現(xiàn),看起來帶著些許的嘲笑,骨子里卻是正經(jīng)八百的善意,使作品在回應世間難題時,有了更豐滿和更內(nèi)斂的詮釋,也使得作家筆下的鄉(xiāng)愁有了審美的視域和幽默的表達,從而給讀者以更精神更飽滿的閱讀受活。在《拴馬樁》中,作家筆頭一轉(zhuǎn):“說白了,沒有騾馬牛羊的臭尻子,就沒有關中人的黃米白面。越臭的越香,越土的越洋,這就是自然辯證法。”[16]看到鳳翔民間藝術家的老虎泥塑后,作家不由感嘆:“這也使我想到,泥土是萬物之源,真正的藝術品一定是土里生土里長的,脫開了地氣,人也沒有了豪氣?!盵17]當工業(yè)文明的成果逐漸取代很多傳統(tǒng)鄉(xiāng)村作坊后,作者心情無比沉重地發(fā)出千古一嘆:“八百里關中很難看到一個爐火正紅的鐵匠鋪子”。作為將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熟稔于心的一位當代社會中堅人士,作家并沒有一味地陷入無盡的哀嘆,想到 “手無寸鐵”“鐵打的江山”等詞語后,不無調(diào)皮地說這些詞匯“永遠為逝去的鐵匠活著”[18]。讀到這里,似乎感到針將氣球的氣“噗“地一下放掉,這一富有喜劇色彩的話語,讓讀者原本繃緊的閱讀神經(jīng)頓時感到松弛。從這個意義上說,“關中三部曲”中的鄉(xiāng)愁,是一種帶有審美情趣的幽默的鄉(xiāng)愁。對自己傾心追求的這種風格,作家表白道:“我們民族崇尚打虎的英雄,卻缺乏打鬼的猛士。信鬼的民族糊涂蟲多,怕鬼的民族膽小鬼多。打鬼要有法寶,打鬼要有勇氣,只有痛打兇神惡煞,鏟除封建迷信,我們才能實現(xiàn)‘中國夢’![19]”同時,他也堅定地相信,“老關中沒有走遠,她活在《易經(jīng)》《詩經(jīng)》《史記》里,活在傳說里歌謠里詩史里,更活在我們的中國夢里![20]”這番表白,與孟子的“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也”和太史公的“意有所郁結也”,如出一撤。作品有了這種浩然之氣,必然至柔至遠,至大至剛。
結語
當今世界,東西方文化的交融已成了大時代前進中不可抗拒的歷史洪流。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建構全面、真實的中國形象將成為中國作家必然的歷史使命。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21]作家只有更堅實地站在腳下的大地上,才能仰望更高遠的星空,“面向作為人類的讀者,并設計人關注的各方面”,[22]創(chuàng)作出融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于一體的對話性的作品。毫無疑問,呂向陽的“關中三部曲”正是體現(xiàn)這種對話性的探索之作,他將個人的鄉(xiāng)愁提升為人類的集體鄉(xiāng)愁。作家筆下的關中,在劇烈變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下,流傳幾千年的文明傳承、社會秩序、公共意識等都正在發(fā)生顛覆式的變遷。我們以為,作家筆下的關中,不再是單一的真實或虛構的關中,而是具有了更多可研究、可探討的人類生存樣態(tài)和人文景觀的一個切面。從這個意義來說,“關中三部曲”拓寬了長篇文化散文的形制,給華語文學的鄉(xiāng)愁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自會有更深厚的生命力和更廣泛的影響力。期待呂向陽能在今后的創(chuàng)作中,繼續(xù)聚焦神圣而荒誕的生活圖像,繼續(xù)在關中大地不斷挖掘,不斷顛覆自我,寫出更好、更新的散文作品。
[1]呂向陽.神態(tài)度[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5.
[2]耿翔. 陜西報人:用文字為民間文化“立碑” ——呂向陽系列民俗文化散文解讀 [N]. 陜西日報,2015-12-16(10).
[3]周明.書寫風土人情之美——有感于呂向陽散文新作[N]. 中國文化報,2016-01-01(4).
[4]王宗仁.憂慮的鄉(xiāng)愁是濟世的抱負——讀呂向陽“老關中”系列散文[N]. 寶雞日報,2015-11-27(11).
[5]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259-260.
[6]格非. 塞壬的意義·廢名的意義[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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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呂向陽.窯洞[N].寶雞日報,2015-06-19(8).
[9]呂向陽.油坊[N].寶雞日報,2015-07-24(8).
[10]呂向陽.門樓[N].寶雞日報,2015-07-03(8).
[11]呂向陽.戲樓[N].寶雞日報,2015-07-10(8).
[12]呂向陽.石匠[N].寶雞日報,2015-10-09(8).
[13]呂向陽.廈房[N].寶雞日報,2015-06-26(8).
[14]汪曾祺.回到民族傳統(tǒng),回到現(xiàn)實生活[J].新疆文學,1982,(2):74.
[15]呂向陽.簸箕匠[N].寶雞日報,2015-10-23(8).
[16]呂向陽.拴馬樁[N].寶雞日報,2015-08-14(8).
[17]呂向陽.泥老虎[N].寶雞日報,2015-09-11(8).
[18]呂向陽.鐵匠[N].寶雞日報,2015-09-11(8).
[19]章學鋒.用散文為民間文化存檔呂向陽此舉獲魯獎得主點贊 [N]. 西安晚報,2015-05-12(8).
[20]白麟.呂向陽《老關中》系列寫作告罄 [N]. 寶雞日報,2015-10-29(6).
[21]魯迅.魯迅全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06.
[22][美]艾布拉姆斯著.以文行事·編者前言[M].趙毅衡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2-3.
[責任編輯石曉博]
Cultural Narration and Nostalgia Aesthetics in Long Prose—Art Appreciation of LV Xiang-yang’s Trilogy of the Central Shaanxi Plain
ZHANG Xue-feng
(Dept.ofCulture,Xi’anEveningNews,Xi’an710002,China)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globalization, writers’ anxiety about traditional culture contributes to opportunities for literary creation transformation. Cultural reflections and breakthroughs are expected to appear in long prose creation. LV Xiang-yang’s Trilogy of the Central Shaanxi Plain with distinctive life feelings, brand-new narrative ability and writing style symbolize cultural narration and nostalgia aesthetics of long prose creation.
long prose; cultural narration; nostalgia aesthetics
2015-11-22
章學鋒(1974—),男,浙江樂清人,西安晚報文化新聞部主任編輯,主要從事新聞與文藝交叉學科研究。
I207.67
A
1008-777X(2016)02-003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