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美琳
(中國政法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8)
暴力是現代化進程中不可避免的存在
——摩爾《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解讀
何美琳
(中國政法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8)
摘要:美國政治社會學家、歷史學家巴林頓·摩爾在《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現代世界形成過程中的地主與農民》一書中,考察了6個國家從前工業(yè)社會向現代社會發(fā)展的3條演進道路,分別是以英、法、美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道路;以日本為代表的法西斯道路;以中國為代表的共產主義道路;還考察了印度的獨特發(fā)展道路。在對英國、法國研究中,摩爾肯定了暴力革命在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作用,得出了暴力是人類現代化進程中不可避免的存在的結論。
關鍵詞:專制;民主;暴力;現代化
在農業(yè)社會向現代化工業(yè)社會轉變過程中,土地貴族和農民這一組利益對立者,在特定歷史條件催化劑作用下,各自發(fā)揮了一定政治作用。摩爾將目光匯聚于“地主”和“農民”這兩個當代知識分子或許未曾深入接觸與了解過的階級,不遺余力對專制與民主產生的社會根源進行追索。摩爾拋出了一個發(fā)人深省的棘手問題——對于自由來說,暴力是不可避免的嗎?他站在道德中心點上直擊問題要害,最終得出暴力是人類進步不得不付出的極為沉重的代價,暴力是人類現代化進程中不可避免的存在的結論。
一、從前工業(yè)世界進入現代世界的三條歷史道路
摩爾分別剖析了資本主義民主革命起源,歸納出各國邁向現代世界的3條道路特征,并進行理論層面推斷。他選取了英國、法國、美國、中國、日本、印度等國作為考察對象。值得贊嘆的是,摩爾的選擇有極高代表性與準確性,這幾個國家國情和發(fā)展進程各具特色,恰好能將世界各國從前工業(yè)社會踏上現代化道路的模式劃分為3種。
第1種模式以英國、法國、美國為代表,是一條資本主義與議會民主同時發(fā)展的道路,是純粹而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道路、自由民主發(fā)展道路。但在摩爾研究中,這三個國家也分別具有特點,使其現代化演進道路或平緩自然,或復雜劇烈,或短暫深刻;第2種模式以日本為代表,其國內資產階級根基淺薄且力量微弱,短暫而不成熟的民主嘗試和突如其來的資產階級經濟危機為其帶來了進步過程中的巨大陣痛,使日本資本主義產生畸形和變異,最終演變成“資產階級的反動形式”、“自上而下的革命”——法西斯主義;第3種模式以中國為代表,摩爾以古老中華帝國為視角,將視線直指人口數相當于多國人口總和的中國農民的掙扎、反抗與革命,總結出一種共產主義道路的現代化模式;同時,摩爾還考察了同樣身處亞洲的一個龐大身影——印度,其發(fā)展模式無法被納入上述任何一種,這個和中國一樣古老而神秘的國度,在現代化進程中卻表現得像個青蔥稚嫩的少年,沒有經歷他的“前輩”所經歷的常規(guī)成長道路,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但終究也到達了花開欲燃的彼岸——現代社會。
正如兩位農民政治學學者愛德華·弗里德曼和詹姆斯·斯科特在《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一書序言中所評價的那樣,摩爾對當今世界貢獻在于他不像大多數學者那樣為人類現代化進步而歡呼雀躍,而持一種悲觀論調,他為進步過程中人類付出的巨大“代價”惋惜不已。他關注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使用的“大規(guī)模的暴力”;關注經濟上的成功帶來的巨大災難;關注被迫接受一個作為“少數人把戲”的工業(yè)化社會民眾的情緒,而這也是摩爾值得世人欽佩的原因之一。
法國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在其巨著《論美國的民主》中說道:“知道民族的來源,有利于理解其社會情況和法律”。正如他在該書中所做到的那樣,他極盡詳細地描述北美的外貌、地理環(huán)境和民族來源,幫助讀者奠定閱讀的歷史基調,使讀者更易于接受他所闡述和研究的美國民主制度的事實。因此摩爾在對各個國家的現代化道路進行分析之前,不妨對其氣候特征、歷史進程等稍費筆墨,這或許更有利于讀者領會摩爾后續(xù)的闡述。
在摩爾所總結的三種工業(yè)化現代民主社會的演進模式中,其針對英國、法國所作的自由民主發(fā)展道路研究最為引人關注。這兩個國家同樣擁有悠久歷史,時而親密,時而疏離。英國是崇尚實踐的改良國家典型,政治理論通常先于實際的政治變革,其國民性格嚴謹而保守,而法國是崇尚哲理的革命國家典型,政治哲學通常追隨世紀政治變革,國民性格奔放而自由。這兩個國家常被學者進行比較研究。僅相隔一灣英吉利海峽,兩國社會基礎與民族性格竟能如此迥異,其中原因需讀者深加揣摩。
二、英國:隱藏在和平狀態(tài)下不可避免的暴力運動
摩爾不斷強調“農業(yè)商業(yè)化”對英國步入現代化的重要性。英國農業(yè)結構改變帶來了社會風貌變化,土地被慢慢視作可以自由使用和交易的商品,因而傳統(tǒng)地主和農民之間關系也發(fā)生著變化。英國之所以一度成為“日不落帝國”,其工業(yè)革命帶來的工業(yè)化、貿易城鎮(zhèn)發(fā)展帶來的商業(yè)化起到了很大幫助作用。但在更早之前的14世紀,商業(yè)在英國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的重要性就已經顯現。英國羊毛貿易聞名已久,羊毛貿易繁榮帶動了貿易城鎮(zhèn)發(fā)展,從而成為“逐漸統(tǒng)治英國社會強大商業(yè)動力的源頭”。英王亨利8世實施和平政策,使之與羊毛貿易相結合,極大推動了商業(yè)和資本主義在農村發(fā)展。有趣的是,英王對農業(yè)商業(yè)化推進,卻使得不同階級與英王間矛盾越發(fā)尖銳。
土地使用與所有情況的改變也是應當引起足夠重視的。大地主、莊園主們早在16世紀便開始侵吞農民私有財產,尤其是土地,農民耕地、放牧牛羊的權利也被剝奪。而圈地運動則使得這種侵吞行為合法化。摩爾將圈地運動分為自耕農主導的農民圈地運動和貴族牧場主主導的圈地運動。前者只是采用整合的方式匯集土地,嘗試采用新技術來促進生產,而后者主要是蠶食各類土地。后一種形式的圈地運動更為大眾所知曉,因而圈地運動總被冠以血淋淋的“羊吃人”運動之名。但似乎摩爾視角更開闊,評述也更為客觀。鄉(xiāng)村“土地貴族”和“自耕農”并無預謀地分別采取了促進農業(yè)商業(yè)化行為,這成為反對國王和舊秩序的有力舉措。而農業(yè)向商業(yè)和資本主義農業(yè)不斷發(fā)展,恰恰是導致英國資產階級革命爆發(fā)的重要原因。
若把目光從摩爾的平白敘事中抽離出來,從縱向角度來審視這場圈地運動,我們能夠清晰看到,位于上層大地主貴族階級對下層農民、自給自足小農場主進行長期暴力、脅迫與剝奪,而圈地運動為這種行徑披上法律與秩序的外衣,從而導致農民失地、流離失所,不得不選擇外出勞作。圈地運動和工業(yè)興起進一步加強了大地主階層勢力,徹底摧毀了農民階層的根基。舊的農民社區(qū)逐漸解體,新的經濟制度在農村獲得勝利,民主制度便建立起來。在英國步入現代化過程中,貴族力量不斷增強,國王的力量始終受到牽制,資產階級革命消滅了君主,議會于18世紀開始在英國實施統(tǒng)治。正是因為缺乏強大的君主制阻撓,議會民主在英國發(fā)展才得以順利建立。英國封建君主專制也有著較為悠久的歷史,但似乎較少出現由國王和王室對底層百姓進行強權統(tǒng)治和鎮(zhèn)壓情形,各個階級對國王仍有一定程度反對和抵抗權利。這使人不免聯想到地球另一端的中華帝國,封建專制統(tǒng)治歷史或許過于悠久,自古以來精耕細作的農業(yè)傳統(tǒng)和其他原因共同導致了人口數量的龐大,幾乎在歷朝歷代都上演過封建統(tǒng)治者壓迫底層百姓、民不聊生的戲碼。
19世紀是英國和平轉變時代,大多數人只關注到這一階段中和平的表象,而忽視了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在圈地運動中實施“大規(guī)模暴力”的事實。這段暴力歷史就是巧妙隱藏在和平狀態(tài)之下,但它不能被忽視,純粹“和平”也絕不能成為英國工業(yè)現代化過程的關鍵詞。摩爾向讀者拋出了一個設問,并在書中認真而詳盡進行了回答——暴力和強迫在民主過程中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暴力或許真的是不可避免。
三、法國:農民幫助“封建化”資產階級反對封建專制
英國民主發(fā)展有三個決定因素:擁有土地的紳士和貴族階層脫離君主獲得了獨立、農業(yè)得以商品化、農民問題得到解決。法國路徑與此不同,很重要的一點在于貴族階級并無追求獨立的強烈愿望,而甘于做君主附庸。后來該情況得到改善,卻不是國王而是貴族階級力量被削弱。與英國不同,法國貴族們并不積極推動農業(yè)商業(yè)化,相反,他們不斷壓榨農民,剝奪農民財產,導致法國商業(yè)落后。法國貴族可粗略分為舊有軍隊里“佩劍貴族”和新晉“穿袍貴族”。舊貴族在國王權勢不斷集中和擴展中逐漸喪失經濟基礎,逐漸衰落并形成貧困狀態(tài),卻仍在巴黎過著“炫目的寄生式貴族生活方式”。舊佩劍貴族們留戀花天酒地的上流生活,不愿在耕地和牧場中耗費時間。同時,在農業(yè)發(fā)展基本停滯情況下,農村貴族也驕奢自傲,所以也無法幫助推動農業(yè)實現商業(yè)化。從而可以發(fā)現,農業(yè)商業(yè)化失敗和貴族制度消亡之間是成正相關的。
但我們也不得不注意法國貴族們對農業(yè)商業(yè)化的努力。英國有羊毛貿易,法國葡萄酒業(yè)也頗負盛名并延續(xù)至今。英國大規(guī)模圈地運動、羊群飼養(yǎng)繁榮了羊毛貿易。而法國自始至終沒有發(fā)生過大范圍圈地運動,所產葡萄酒大多只為法國人自己所消費,不能像養(yǎng)羊那樣成為紡織業(yè)的基礎,也不能像大麥種植一樣為人口提供糧食,即使能為一些穿袍貴族提供豐厚利潤,也只存在于法國有限地區(qū),而佩劍貴族仍舊是赤貧的。貴族們樂此不疲向農民收取地租,迫使農民留在土地上,使用封建手段榨取數量極大的產品,然后到市場上售賣——這就是法國農村商業(yè)發(fā)展“先進性”的體現。如此觀之,法國農村社會結構、政治和社會框架根本就沒有產生大的發(fā)展和變化。
歷史車輪行進至此,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仿佛都預示著距離一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還有萬里之遙,難道大革命爆發(fā)是基于一個偶發(fā)事件嗎?世界上從來建不成沒有根基的摩天大樓。長期“賣官制度”使得法國資產階級在成長過程中沾染上封建勢力“惡習”,官僚主義、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在18世紀法國相互滲透和交織在一起,商業(yè)和資本主義實踐正在“用封建的方法滲透進農業(yè)”,貴族們竟然依托封建和專制力量對底層人民施加特權。在皇室專制主義下,皇室、國王在法國社會中遠比資產階級影響力要廣泛和深遠,掌握著國家統(tǒng)治主動權。資產階級在英國扮演的角色是帶領農村走向現代化的工業(yè)社會,是反對王權的,而法國的資產階級卻依賴王權,并受其管制。
資本主義小心翼翼地少量滲透進舊秩序中,即便如此,其到來也增強了農民對舊政權的仇視。隨著時間流逝,資本主義逐漸深入到舊秩序毛細血管中,最終完成了對舊政權改造,徹底激怒了特權階層、底層農民和城市平民。在轟轟烈烈的大革命爆發(fā)之前,一些偶發(fā)自然災害、政治動蕩和焦慮情緒就已經在法國多地引發(fā)了恐慌和農民起義。法國城市中“無套褲漢”和農民階級聯合起來,就能在整個法國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摩爾因此對農民作出了中肯評價:“農民階層盡管不是大革命的主要力量,但卻是其仲裁者”,是農民決定了法國大革命能夠前行的距離。盡管不是大革命主要推動力量,農民階層卻幫助大革命廢除了領主制度和封建制度。粉碎了舊制度,農民階層的功勛足以使其名垂青史。
四、暴力才是摧毀舊政權、走向現代化的關鍵一步
在整個19世紀中,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英法兩國在走向民主進程中脫穎而出?對于英國,摩爾采用設問方式予以表明,幫助英國走向現代化的原因包括從充滿暴力的歷史中沿襲下來的因素——一個相對強大而且獨立的議會、一個擁有自身經濟基礎的商業(yè)和工業(yè)利益群體、一個不算嚴重的農民問題。而最終落腳點,也仍是“暴力”這個不可或缺的元素。英國邁向現代化過程是平緩自然的,最終產生了一個具有資產階級特征的地主組成的議會,使自由和民主充分發(fā)展。而法國民主遇到的障礙比英國復雜得多,如果不借助于暴力、激烈的大革命,法國極有可能在貴族和資產階級融合及引領之下,走上一條保守、自上而下向“法西斯”演進的道路。
摩爾把英國和法國最終走向現代化原因歸結到“暴力革命”上,這兩個國家分別通過暴力性革命完成向現代化的華麗轉身。這些革命關鍵特征就是產生了擁有獨立經濟基礎的社會群體,該群體奮力掃除那些過去遺留下來阻止資本主義民主發(fā)展的障礙。無論是對英國還是法國漫長的民主道路而言,“用暴力摧毀舊政權”都永遠是最關鍵一步。通過摩爾闡述,我們能獲知的核心觀點便是——暴力雖然是人類社會為求發(fā)展和進步而付出的極為沉重的代價,但也是現代化進程中不可避免的存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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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峰)
Violence is Inevitable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Reading Barrington Moore's Social Origins of Dictatorship and Democracy
HE Mei-lin
(School of Law,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088, China)
Abstract:In his Social Origins of Dictatorship and Democracy, American political sociologist and historian Barrington Moore investigates three different political roads towards modernization. They are the bourgeois revolution road, the fascist road and the communist road. In addition, Moore inspects India’s unique road of development. In the study of Britain and France, Moore affirms the important role of violent revolution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drawing a conclusion that violence is inevitable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Key words:dictatorship; democracy; violence; modernization
收稿日期:2015-10-18
作者簡介:何美琳,女,漢族,海南??谌?。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憲法與行政法學。
中圖分類號:D0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743(2016)01-0063-04
DOI:10.13803/j.cnki.issn1009-9743.2016.0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