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萍
(吉林大學 外國語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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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解讀自然中擺脫“人生之謎”的重負
----華茲華斯詩中人文主義思想的內(nèi)涵探析
王 萍
(吉林大學 外國語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12)
與華茲華斯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濟慈認為,華茲華斯感受到人生之謎的重負,但無力走出迷宮。事實上,華茲華斯雖為人生之謎所困,但并未淪陷其中,而是憑借對自然、對人類的信念擺脫了這一重負。同時,這兩種信念也體現(xiàn)出華茲華斯的人文主義思想,對自然的愛使詩人獲得智慧和愛的動力,對人的愛進一步喚醒人的純真本性,二者構(gòu)成華茲華斯人文主義思想的主要內(nèi)涵。這種內(nèi)涵決定了華茲華斯人文主義思想的主要特征是和諧,即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
華茲華斯; 自然; 人生之謎; 人文主義
關(guān)于華茲華斯對人生之謎的探索,與其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濟慈(John Keats)寫道:“我把人生比作一座里面有許多房間的大廈,我只能描述其中的兩間,其他的房間都還對我鎖著----我們首先進入的那間叫作‘育嬰室’或‘無知室’,只要無思無慮,我們就盡可以在其中呆下去----我們在里面呆了很長時間,盡管第二間房間的門大開著,透出亮光一片,我們并不急于進去。然而在蘇醒的思想之推動下----這在我們內(nèi)部發(fā)生----我們到頭來還是不知不覺地進入了第二間屋,我把它叫做‘初思室’。我們一進去就被里面的光線與氛圍所陶醉,里面凈是令人欣悅的奇觀,令人不禁生出流連忘返之感。但呼吸了里面的空氣的后果之一是人類心靈感受到了不幸、悲傷、痛苦、疾病與壓迫----如此下去‘初思室’的光線逐漸變得昏暗,它所有墻壁上的許多門都被打開了----都是黑沉沉的----都通向黑暗的甬道----我們看不到善和惡的平衡。我們?nèi)鐗嬀爬镬F中----我們當前就處于這種境地----我們體驗到‘人生之謎’的負擔,華茲華斯到達了這一點,我所能看到的就是他寫《延騰寺》(LinesComposedaFewMilesaboveTinternAbbey)*《延騰寺》也譯成《汀騰寺》。原文譯作《汀騰寺》,在本文中,為方便起見,統(tǒng)一采用《延騰寺》這一譯法。時處于這種狀態(tài)”[1]。
濟慈認為,“育嬰室”或“無知室”是人生要進入的第一間房,與之一并提出的還有“初思室”,即人生要進入的第二間房。關(guān)于兩間房子之間的關(guān)系,濟慈沒有明確說明。然而,從濟慈的描述來看,兩間房子之間并不是單純的空間并置關(guān)系,而是存在時間先后問題。也就是說,第一間房是人最初進入的房子,是人生智慧的最初階段。在這個階段,人是歡樂的,同時也是無知的,所以這種歡樂帶有一種欺騙性質(zhì)。此時,第二間房中透出亮光,光明的誘惑使人不知不覺向它走去,待置身其中,則發(fā)現(xiàn)里面充滿奇觀,這奇觀啟迪人的心智,讓人認識到這個世界的神奇和美麗。接下來,濟慈指出,雖然“初思室”充滿奇觀,令人陶醉,然而呼吸了“初思室”的空氣后,人類的心靈開始變得痛苦和悲傷。這指的是當人逐漸了解了人所生存的這個世界后,苦難就進入他的心靈,使心靈失去原初的無憂無慮狀態(tài)。正如亞當夏娃偷吃禁果后,在得到智慧的同時也失去了“無知的樂園”。按照濟慈的描述,此時,“它所有墻壁上的許多門都被打開了”,墻壁上本不該有許多門,濟慈提到這些門的出現(xiàn)旨在表明:人在“初思室”獲得更多智慧后,就會認識到尚有無盡的智慧和宇宙之謎等待人去探索。濟慈說華茲華斯處于“初思室”的階段,也就是說,華茲華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人生之謎的存在,只是還不能將其解開,詩人因此為人生之謎的重負所苦,艱難地跋涉于“黑暗的甬道”,尋求解開人生之謎的辦法。
實際上,華茲華斯確實為人生之謎即濟慈提到的“初思室”中“幽晦難明”的氣氛所困擾,并因此而深感沉重,其情形正如濟慈所描述:墻壁上開了許多門,但這些門“都是黑沉沉的----都通向黑暗的甬道”。然而,華茲華斯并沒有陷入人生之謎而無法自拔,是華茲華斯的人文主義思想使他漸漸走出“黑暗的甬道”,進入光明之中。
人文主義是一種哲學理論,也是一種世界觀。人文主義重視人的尊嚴、重視個體生命的價值??茖W為人文主義思想提供了知識,藝術(shù)為其提供了靈感,同情心是人文主義思想的基本動力。人文主義者認為人應(yīng)該享有自由與平等,人生的目標應(yīng)該建立在人的需要和人的利益基礎(chǔ)上。
縱觀歷史變遷中的人文主義思想意識,有一個問題總是被我們忽視,這就是,通常在人文主義的思想觀念中,我們考慮的只是我們?nèi)祟愖约旱睦?好像理所當然我們是全宇宙的主人。毫無疑問,我們采用了物種歧視主義,這是一種偏見,物種歧視主義只支持自己物種的利益,不支持其他物種的利益。華茲華斯的人文主義思想的前提是把人類當成宇宙的一員。這種觀點在他的許多詩篇中都有展現(xiàn),在下文中筆者會談及此點。將人類當成是宇宙中的一員,這意味著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和人與人的關(guān)系同樣重要。也正是這種觀點,誕生了華茲華斯人文主義思想的兩個信念:相信自然的偉大,相信人性中的善。這使詩人愛自然,愛人類。對自然的愛使詩人獲得智慧和愛的動力及心靈的慰藉,對人的愛則進一步喚醒人的純真本性。弱者在人文關(guān)懷中重拾生命的勇氣,而奉獻愛的人也收獲了心靈的歡樂。對自然的愛和對人的愛構(gòu)成了華茲華斯人文主義思想的主要內(nèi)涵。體會到濟慈所說的不幸、悲傷、痛苦的“初思室”的氣氛之后,華茲華斯并未駐足不前,相反,他以他特有的人文主義情懷,在追求與自然和諧、與人和諧的路途上譜寫了一首首充滿慈悲、憐憫與愛的自然之詩和人性之歌。
華茲華斯堅信人精神世界中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可以從自然中得來。在詩人看來,自然是智慧與愛的源頭,人在從自然中獲取智慧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與自然的和諧。
華茲華斯在《延騰寺》中寫道:“我同樣深信,是這些自然景物/給了我另一份更其崇高的厚禮----/一種欣幸的、如沐天恩的心境:/在此心境里,人生之謎的重負,/幽晦難明的塵世如磬重壓,/都趨于輕緩……”[2]從詩中可以看出,華茲華斯認為自然景物給了自己一份厚禮,因為自然使他的心靈變得平靜,在優(yōu)美恬淡的心境中,詩人感到自己能夠卸卻人生之謎的重負。通常,在安恬的心境中,我們的靈魂會變得活躍。在華茲華斯詩中,從自然中得來的安恬心境使詩人的靈魂得以擺脫肉體的枷鎖,從而以空靈的心境去感受自然的和諧。自然美景之所以能夠賜予詩人這種安恬心境,其前提在于詩人熱愛自然,將心靈傾注于自然;正因深懷對自然的愛,詩人才能從自然美景中獲得美好感受。對自然的愛照亮了詩人的心靈,也照亮了“初思室”墻壁所連接的“黑暗的甬道”。
向自然學習,領(lǐng)悟自然中的道德啟示,這是華茲華斯得以擺脫“人生之謎”重負的法寶。自然本身就是一本奧妙無窮的書卷,華茲華斯總能依靠自然來堅定自己的信念,在自然中寄托美好的情感。和煦的清風吹來,拂過詩人的面頰,給詩人送來一份清爽。原野上草木蔥翠,天空中云卷云舒。大地的美,天空的美,所有這一切都讓詩人心馳神往。詩人在感受自然帶來的愉悅的同時,也對自然心懷感激。這種感激提供了華茲華斯與自然交流的契機,使詩人主動尋求自然的啟迪和教育,自然成為催熟詩人智慧之果的甘霖。
生態(tài)文學批評家布賴恩·巴克斯特(Brain Baxter)認為:“人類與他們的自然情境之間具有直接的情感關(guān)系和自我理解關(guān)系?!盵3]的確,四季的變化和山水田園的無限風光總會讓我們的心靈受到觸動。自然的景色令我們感嘆,心中產(chǎn)生情愫,同時,我們也會在自然的感召下認識和理解我們自身。華茲華斯就是這樣,對自然的愛和感激,使詩人致力于通過對自然的解讀來理解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在自然中寄托情感,讓自然來啟迪心智。華茲華斯認為“詩人是以一個人的身份向人們講話。他是一個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銳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熱忱和溫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而且有著更開闊的靈魂;他喜歡自己的熱情和意志,內(nèi)在的活力使他比別人快樂得多;他高興地觀察宇宙現(xiàn)象中的相似熱情和意志,并且習慣于在沒有找到它們的地方訴諸創(chuàng)造”[4]。華茲華斯敏銳地觀察大自然的“熱情和意志”,以領(lǐng)悟自然的智慧,接受自然的教育。在真實記錄其精神成長經(jīng)歷的《序曲----一個詩人心靈的成長》這部自傳體長詩中,華茲華斯宣布自己要以自然為師,終身向自然學習。以自然為師,在華茲華斯來講,就是要從對自然的認識中回歸對自我生命的再認識,讓自然的景物納入心靈的范疇。英國的文學批評家比爾(John Beer)指出:“華茲華斯對于鄉(xiāng)村的認識使他有能力進一步探索那樣一種感覺,即:如果恰到好處地理解田園的景色,那么景色本身就可以被看成是真正的心靈的領(lǐng)域?!盵5]在其他描寫景物的短詩中,華茲華斯也細膩地表達了接受自然教育的思想。《遠見》(Foresight) 這首短詩就體現(xiàn)出詩人對自然智慧的領(lǐng)悟。該詩圍繞采花展開。詩人建議要去采花的妹妹去采些水仙和雛菊,因為這些花不會結(jié)果;但草莓花卻不一樣,雖然草莓花同樣美麗,但為了等待吃果子的時刻到來,現(xiàn)在必須保留枝上的花朵。這就是遠見,是針對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作出的明智選擇,它體現(xiàn)了詩人對人類生命以外的自然世界的關(guān)懷。詩中暗含一個顯而易見的道理,那就是如果人以理性的態(tài)度對待自然,那么自然也將以豐碩的果實來回報人類。此外,《遠見》也體現(xiàn)了詩人面對自然的道德觀和審美觀。詩人勸說妹妹:雖然草莓花美,但也不要采摘它,因為唯有不采草莓花,才可以在草莓成熟時享用草莓的果實。這種選擇基于對自然規(guī)律的尊重,既是一種道德考慮,也是一種審美考慮,因為美與道德是不可分的。善本身就是一種美,惡則是一種丑。此詩中,當人以明智態(tài)度保留草莓花的美時,也凸顯了人對自然的道德感;而當美與道德結(jié)伴而行,就出現(xiàn)了神奇的效果,正如花朵變成了果實。華茲華斯在《遠見》中書寫了對自然的愛護之情,這種愛護體現(xiàn)了詩人向自然學習的態(tài)度,也體現(xiàn)了詩人的道德觀和審美觀。
華茲華斯并非只是在自然中尋求心靈慰藉,他的探索在一開始就被賦予了更深刻的內(nèi)涵,這就是對人的關(guān)注,對心靈的關(guān)注。華茲華斯對自然的探索是站在人文主義的高度來進行的。我們以華茲華斯的一首短詩《麻雀窩》(TheSparrow’sNest)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該詩描述了詩人和妹妹去看麻雀窩的情形:在綠葉濃蔭中,有一窩小小的鳥蛋,盛蛋的麻雀窩是那樣神秘,如幻境般迷人,閃爍著光彩。所以,詩人驚恐不安,感覺自己好像是在窺視別人的眠床。詩中出現(xiàn)了兩個孩子的形象,他們和那些搗鳥窩、偷鳥蛋的孩子不同,因為他們能夠用幼小的心靈敏銳地感知自然世界。他們想打探小麻雀的秘密,但又感到羞怯,這說明在孩子心中,已經(jīng)將麻雀視為同類。詩人把人類看成了大自然中的一員,而不是自然的主人。兩個孩子的矛盾心情正透露出詩人兒童般純真的情感,“詩人以歡快和輕松的心情記錄著他與這些自然造物之間進行的情感游戲”[6],他陶醉其中,亦樂在其中。詩人明白,要了解小麻雀的秘密,最好的途徑就是給予愛和關(guān)懷;因為生命是由愛所創(chuàng)造,也是由愛所維系,只有愛能揭開神秘的面紗。柏克(Edmund Burke)提到:“自然乃是不假思索而又超乎思索之上的智慧。”[7]自然的智慧如此神秘,唯有用心靈和愛才能體察它。
同情心是人文主義思想的動力。華茲華斯是一位具有極大的同情心的詩人,他的詩中一直都在傳達對自然的愛、對人的愛和對人類苦難的同情。蘇格蘭的文學批評家約翰·威爾森(John Wilson)在給華茲華斯的信中寫道:“在您的詩中,我發(fā)現(xiàn)了這樣細膩的感情、善良的氣質(zhì)和對人類本性的了解?!盵8]威爾森所發(fā)現(xiàn)的這些特點是任何華茲華斯研究者都不可輕視的,因為正是這些品質(zhì)使華茲華斯的詩充滿了人文關(guān)懷。詩人在平和中吟誦的心靈之歌不會因時間流逝而失去魅力,反而會被歷史長河沖刷得更加純凈而個性鮮明,因為其詩作所體現(xiàn)出的“細膩的感情、善良的氣質(zhì)和對人類本性的了解”是最吸引人的要素,它們傳達了人類靈魂最真切的需要,帶給人平靜、安寧和幸福。如果身處貧寒,讀華茲華斯可以讓人認識到尚有清風明月、芳草野花為伴,讓人珍惜簡單卻恒久的幸福;如果身居富貴,讀華茲華斯則如飲一杯山泉,可以洗滌為世俗紛爭而困擾的心靈。
英國文學批評家尼古拉斯·羅(Nicholas Roe)認為,“真正的善良就是希望促進人走向其本性所能達到的純真,并且減少那些他們見到的由于自己的脆弱和其他人的不公正帶來的痛苦----無知、奴役、限制、疾病、失望和老年,各有各的特殊性。一顆善良的心會對這一切予以關(guān)注”[9]。作為詩人,華茲華斯正是擁有了一顆關(guān)注人間冷暖的“善良的心”。在詩歌創(chuàng)作早期,華茲華斯就十分重視道德的作用。他的《抒情歌謠集》(LyricalBallads,withaFewOtherPoems)中有一首詩叫《兩個小偷》(TheTwoThieves),詩中描寫了一個有盜竊癖的老人和他三歲的小孫子在鄉(xiāng)村街道或院子里做些小偷小摸勾當?shù)氖隆?吹竭@種情景,華茲華斯禁不住思考這種事情是如何發(fā)生的,同時也聯(lián)想到自己和同伴將來是否也會像這老人一樣,成為人們同情的對象。當然,華茲華斯知道自己是不會淪落到和那位老人一樣的境遇的,詩人這樣寫雖然有些矯情之嫌,但他的意圖在于通過老人淪為小偷的這個事件來探索人在社會中的遭遇、命運的無常這類問題,從而見微知著,把矛頭指向?qū)ω毟F的根源的探索,對人類的道德準則的質(zhì)問,這樣就把詩意的內(nèi)涵延展到人文關(guān)懷的深度。
華茲華斯的詩中還贊美了人性中的慈悲力量。他曾應(yīng)朋友之邀寫下《阿麗斯·費爾》一詩,記述這位朋友親歷的一件事。在詩中,一個名叫阿麗斯·費爾(Alice Fell)的小女孩因為自己破舊的斗篷被卷在車輪里撕裂而傷心地哭泣,安慰和勸說都沒能讓她止住眼淚。這孩子的悲痛,竟全為了一件破舊的斗篷。一件斗篷弄破了,這對富人家的孩子來說,根本不算什么;然而對窮苦的小女孩阿麗斯·費爾來說,卻是真真切切令她傷心的大事。于是,詩中的主人公為小女孩買了一件簇新的斗篷??吹叫露放?小女孩興高采烈,這個幼小的遺孤第一次感受到人間的溫暖。在詩中,小女孩的世界是狹小的,也是冰冷的,所以,那件新斗篷帶給她的不僅僅是身體的溫暖,更是一個愛的世界。
與華茲華斯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也寫過相似主題的詩歌。布萊克的詩歌集《經(jīng)驗之歌》(SongsofInnocenceandofExperience)中有一首詩叫《人性的概要》(TheHumanAbstract),詩中寫道:“如果我們不使別人貧窮/哪還需要同情/如果我們都一樣的快活/哪還用得到慈悲”[10],詩中布萊克對當時的貧窮問題充滿義憤。詩中暗含了對貧窮的根源的探問。同布萊克一樣,華茲華斯也對社會的貧富分化現(xiàn)象憤憤不平。如果說布萊克在《人性的概要》一詩直截了當?shù)亟衣逗团険袅诉@種社會現(xiàn)象的話,那么,華茲華斯在他的《阿麗斯·費爾》一詩中,則是耐下心來,在無邊的黑暗中撕開一條裂縫,讓希望之光照射進來。華茲華斯沒有慷慨激昂地表達自己的憤慨,而是不怨不怒,以詩人的方式為冰冷的世界送去一份溫情,為干渴的心靈澆上一捧甘霖,獻上一份人文關(guān)懷。送給阿麗斯·費爾的新斗篷無法真正消除貧富差距,所以這類慈善行為看起來微不足道;然而,詩人的詩難道不能喚醒人們心中奉獻愛心的渴望嗎?作為詩人,華茲華斯把人間苦難放在心頭,保留著一顆富于同情的純凈詩心。正如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孤獨中的憂思》(FearsinSolitude)一詩中所說:“上帝呵!對于這個人,他樂于享有/心魂的安靜,卻又不能不關(guān)切/寰宇之內(nèi)他億兆兄弟的悲哀?!盵11]
此外,華茲華斯詩中對老人形象的塑造也體現(xiàn)出詩人的人文關(guān)懷。在《決心與自立》(ResolutionandIndependence)這首詩中,華茲華斯描寫了一位為生計奔波的老者。暴風雨過后,田野里一片清新,萬物都鍍上了一層亮閃閃的水珠,鳥雀啁啾,流水潺潺,到處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這迷人的季節(jié)讓詩人陶醉其中,忘掉了一切煩憂。然而,歡樂達到頂點時,往往就會走向反面。聯(lián)想到人生的短暫,想到眾多詩人命運多舛,頹唐心緒在詩人心中蔓延開來,令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傷。恰在此時,詩人看到一位以捉螞蟥為生的老人,他又老又窮,長年累月操持著這累人的生計,飽嘗人世艱辛。然而,這樣一位衣食無著的老人,他瘦弱的身體內(nèi)卻藏著一顆堅強豪邁的心,其談話讓人感覺既愉快又親切。老人堅信“熱愛陽光的事物都在室外”[12],所以盡管偌大年紀,他仍像山、像樹一樣熱愛陽光。在他的流浪生活中不僅有艱辛,還有常人無緣感知的幸福。詩人從老人身上看到生命之堅強,開始為自己的無病呻吟感到羞愧,甚至懷疑是上帝派遣這使者來教給他做人的道理。正是老人的出現(xiàn)給詩人上了一課,使他認識到自己應(yīng)該如何面對生活。與老人的生活相比,詩人發(fā)覺自己那些所謂的憂愁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這樣想來,他的心境就趨于平和了。盧克萊修(Carus Lucretius)在《物性論》(OntheNatureofThings)中寫道:“當狂風在大海里卷起波浪的時候,/自己卻在陸地上看別人在遠處拼命掙扎,/這該是如何的一件樂事;/并非因為我們樂于看見別人遭受苦難,/引以為幸的是因為我們看見/我們自己免于受到如何的災害”[13]。盧克萊修的分析固然不錯,人的心理往往就是這樣復雜。盡管這樣的心理機制的確能夠部分地解釋華茲華斯為什么喜歡寫弱者,并拿弱者與自己進行比較,但是,不可否認的是華茲華斯在描寫這些弱者的時候,他的感受是真實的,他的同情與敬佩之心也是真誠的。詩人的人文主義情懷是不知不覺地流淌在他的筆端的,正如勃蘭兌斯(George Brandes)指出的:“很少有幾個詩人表現(xiàn)過華茲華斯對于那些體質(zhì)衰弱、貧困無助的無辜老年人所懷有的這樣美的敬意”[14]。
華茲華斯詩中塑造了很多與自然渾然一體的農(nóng)民形象?!豆陋毜母铥溑?TheSolitaryReaper)刻畫了一個邊勞動、邊歌唱的山地少女形象。這少女純樸如腳下的土地,清新如山間的清泉。詩歌一開篇,詩人就描繪了一幅充滿田園詩意的畫卷?!澳闱?那孤獨的山地女郞,/田野里就獨自一人,/一邊割麥,一邊唱歌,停下來吧,或者輕輕走過!/她獨自割麥,割麥又捆好,/唱著傷心的歌調(diào)。”[15]在這幅廣闊的山地畫卷中,天地間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少女,另一個就是詩人。詩人是詩歌的敘述者,詩人的聲音是詩歌的畫外音。對這首詩來說,畫外音顯得格外重要,因為整首詩都建立在詩人對這幅畫面的理解與審美的基礎(chǔ)上。然而,詩人雖然是該詩的重要組成部分,卻刻意將自己隱去,在全詩發(fā)展過程中始終沒有走近少女,這樣,畫面中便只留下少女和無邊的山地風光。詩人之所以與畫面保持一定距離,正是為了在觀照畫面時使少女與山地景色融為一體。
詩中,詩人并沒有描寫少女的外貌,而是集中筆墨描寫少女所唱的那支“幽怨的曲調(diào)”。在詩人看來,沙漠中夜鶯的歌喉也沒有少女的歌曲那般婉轉(zhuǎn)美妙,春天里杜鵑的歌聲也沒有那般動人心魄。對于山谷的景色,全詩幾乎沒有著筆,然而少女浸滿山谷的歌聲已經(jīng)將人的生命與自然界夜鶯和杜鵑的歌聲聯(lián)系在一起。夜鶯和杜鵑特有的文化內(nèi)涵賦予少女的歌聲深厚的情愫,使詩人不禁猜想少女哀怨的歌聲詠嘆的到底是什么樣“古老、不幸、悠久”的故事。在詩人看來,她歌唱的也許是發(fā)生在遙遠過去的悲歡離合,也許是長久以前的征戰(zhàn),或者,那曲子歌唱的只是日常生活中的痛苦、失意和憂愁。這歌聲道盡了人世滄桑,彌漫于山谷之中,將人世興衰與草木榮枯、自然變遷融為一體。自然是永恒的,人類心靈對自然作出的回應(yīng)也是永恒的;自然萬物將繼續(xù)變遷,少女所歌唱的人世悲歡也將繼續(xù)上演。
華茲華斯的敘事詩還塑造了一些在自然中尋求安慰的主人公形象。在《魯思》(Ruth)一詩中,詩人講述了一個美麗的鄉(xiāng)村少女魯思的悲劇人生。 當戀人棄她而去,魯思一度精神失常。 為度過難關(guān),她轉(zhuǎn)而向自然求助:她用蒿莖做了一支長笛,時時吹奏長笛向自然傾訴自己的痛苦,排遣孤苦的情懷。 同時,由于她的愛找不到釋放對象,于是便將心底全部的愛都付與自然。 盡管魯思本人飽受情感的折磨、生活的打擊,但她心中卻如母親愛子女一般熱愛自然中的一切生靈, 唯恐它們像自己一樣受到傷害。 在自然的懷抱里,魯思的痛苦隨時間流逝而減弱, 她的心因陽春美景而變得溫柔。 在華茲華斯看來,面對災難, 只要人求助于自然,對自然付出真誠的愛,那么人就能夠獲救。
華茲華斯筆下有無數(shù)這類平凡的小人物形象: 流浪漢、農(nóng)家女、農(nóng)婦、孤兒,都是社會最底層的人物。華茲華斯會把這些人物寫得很理想化,會賦予他們純樸和單純的品質(zhì),用來表達詩人對貼近自然的生活的熱愛,同時也反映出詩人對弱者的強烈同情。華茲華斯的筆下,流浪者有自己的尊嚴,山村的農(nóng)家女兒有著最美麗的情感,被棄的農(nóng)婦面對悲慘世界,心中卻懷著深情而博大的愛,即使是當了小偷的竊賊身上也有一抹熱愛生活的亮色。華茲華斯把人文關(guān)懷奉獻給了自然的一草一木,也奉獻給了卑微而渺小的蕓蕓眾生。
華茲華斯用自己的詩歌藝術(shù)詮釋和發(fā)展了人文主義的內(nèi)涵。在華茲華斯的詩中,愛自然和愛人類這兩種情感緊密融合在一起。自然在詩人的想象中變成一個有生命的人,這個人給予詩人指導和安慰,使詩人倍感歡欣;詩人又將人置于自然中,使人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與自然融為一體,以此加深了人對自然的進一步理解。在華茲華斯詩中,愛人類是愛自然的延伸。詩人把他的一顆詩心賦予了自然,也賦予了人類,特別是那些掙扎在社會邊緣的弱勢群體。華茲華斯的人文主義思想的基本內(nèi)涵是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對人的關(guān)懷,這決定了華茲華斯人文主義思想的主要特征是和諧,即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詩人藉此走出“黑暗的甬道”,擺脫了人生之謎的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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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新根)
Getting Rid of the Burden of “the Enigma of Life” in Interpreting the Nature----An Analysis of the Connotations of Wordsworth’s Humanism
WANGP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 China)
John Keats, Wordsworth’s contemporary romantic poet, believes that Wordsworth perceives the burden of the enigma of life but he finds no way to get out of it. In fact, although Wordsworth is puzzled about the enigma of life, he does not get stuck in it. Instead, he gets rid of the burden by holding two beliefs. One is concerned with the nature, and the other is with human beings. The two beliefs embody Wordsworth’s humanism: Love for nature gives the poet wisdom as well as the power to love, and love for the mankind awakens the pure nature of human beings. They constitute the connotations of Wordsworth’s humanism, whose main feature is harmony: harmony with the nature and harmony with the mankind.
William Wordsworth; nature; enigma of life; humanism
10.15936/j.cnki.10083758.2016.06.016
2016-06-08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資助項目(14YJA752012)。
王 萍(1964- ),女,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教授,主要從事英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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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3758(2016)06-064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