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越, 楊柏艷
(東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 遼寧 沈陽 11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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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麗絲·門羅小說中南安大略哥特風格探析
----以《公開的秘密》為例
趙 越, 楊柏艷
(東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 遼寧 沈陽 110819)
作為哥特式寫作的主要分支,南安大略哥特風格是短篇小說大師艾麗絲·門羅作品的一個突出特征。南安大略哥特式通常以加拿大安大略省南部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為背景,挖掘單調(diào)、怪誕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所衍生的未知和恐懼,拓寬了哥特風格的寫作空間。在其名篇《公開的秘密》中,門羅將南安大略哥特風格運用到極致,著重營造心理恐怖的氛圍,同時融入了她擅長的女性視角和女性心理描寫,以客觀而冷靜的敘述,精雕細琢的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揭開了小鎮(zhèn)隱藏在平靜生活表面下令人不寒而栗的秘密。
艾麗絲·門羅; 《公開的秘密》; 南安大略哥特式; 心理恐怖; 女性視角
起源于18世紀英國的哥特式寫作風格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的發(fā)展,呈現(xiàn)出多元化和地域化的特征。最具代表性的英國哥特小說家安·萊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將哥特式小說分為“本體恐怖”和“心理恐怖”兩種類型。前者以“恐怖”(horror)為目的,通過超現(xiàn)實主義的暴力、兇殺等描述刺激人的感官;而后者以“恐懼”(terror)為目的,作品中很少或幾乎不出現(xiàn)超現(xiàn)實主義的幽靈,只是通過充滿懸念的“未知物”存在,暗示可能發(fā)生的兇險。夏洛特·勃朗蒂和托馬斯·哈代等英國作家在作品中運用神秘、懸念和家庭暴力等哥特因素來挑戰(zhàn)維多利亞時期盛行的功利主義及理性的傳統(tǒng),引發(fā)人們對人類潛在的暴力性等道德倫理問題的思考。由美國內(nèi)戰(zhàn)激發(fā)的哥特寫作的另一分支----南方哥特式小說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盛行。美國南方作家如威廉·福克納和田納西·威廉姆斯等人在小說中越來越多地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場景描繪進來,對美國南方戰(zhàn)后的歷史和人性本質(zhì)進行現(xiàn)實主義書寫。田納西·威廉姆斯認為南方哥特式小說具有感性和浪漫的本質(zhì),以此來表達現(xiàn)代經(jīng)驗中潛在的可怕。
加拿大哥特式寫作的風格特征則與它獨特的歷史身份相關(guān)。加拿大的早期殖民者被冠以“永久迷失的異鄉(xiāng)人----來自舊世界,在新世界中迷失的旅客”[1]。這種迷茫的身份促就了加拿大人長久以來的哥特式、分裂式的自我意識。加拿大批評家斯洛伯頓·薩克(Slobodan Sucur)將哥特式小說的核心特征總結(jié)為“對恐懼的探索”,它的本質(zhì)即是“恐懼是可能的”[2]。這一定義拓寬了哥特式的寫作空間,同時也將哥特式從鬼魅的中世紀城堡、受困的女子和嗜血的惡棍等固定形象中分離出來,給加拿大哥特詩學帶來了新的靈感。近年來,加拿大文學的關(guān)注焦點轉(zhuǎn)向了更注重主觀的恐懼感或者個人內(nèi)在本質(zhì)中的威脅性因素的精神生存。從諸多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與人們預期的相反,似乎某些恐懼感更可能在鄉(xiāng)村小鎮(zhèn)而非未開化的荒野環(huán)境中釋放出來。一些學者和批評家用“南安大略哥特式”來描述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羅伯森·戴維斯等加拿大主流作家的寫作風格,這一概念準確地表達了加拿大的詭異性身份特征:民族身份的矛盾性及夾雜在單調(diào)、怪誕生活中的突發(fā)暴力。近年來,評論家們普遍認為南安大略哥特風格最具代表性的作家非“短篇小說女王”艾麗絲·門羅莫屬。南安大略地區(qū)的多個小鎮(zhèn)在門羅的小說中輪番登場,每個屋檐下似乎都有塵封已久的記憶和無法言說的秘密。門羅尤其擅長挖掘鄉(xiāng)村小鎮(zhèn)日常生活環(huán)境所衍生的恐怖,抽絲剝繭般揭示其間隱藏的秘密和謊言。因此,門羅的作品中彌漫著一股具有強烈地域特色的南安大略哥特風。
加拿大文學大師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最早發(fā)現(xiàn)門羅小說中哥特因素的批評家之一。早在1972年她就曾評論說:門羅創(chuàng)造了一個具有哥特式離奇的程式化世界[3]。對門羅作品頗有研究的加拿大學者貝弗莉·拉斯波瑞奇(Beverly Rasporich)將門羅作品中的南安大略小鎮(zhèn)背景與哥特式的未知和恐怖聯(lián)系起來。她指出,本該向人們提供庇護和安全感的小鎮(zhèn)反而成為了產(chǎn)生恐懼的源頭[4]??v觀其作品,雖然門羅的小鎮(zhèn)并沒有出現(xiàn)類似18世紀的將女主人公逼進危險境地的城堡,但她在看似描寫日常生活的超現(xiàn)實主義故事中卻加入了對恐懼的心理投射。這一特點與安·萊德克利夫提出的“心理恐怖”不謀而合----即通過充滿懸念的“未知物”存在,暗示可能發(fā)生的兇險。在小鎮(zhèn)看似平靜的外表之下,門羅發(fā)掘出一股股令人感到恐怖的暗流。潛在的欲望和暴力,仿佛隨時會如火山噴發(fā)一般,讓人心驚膽戰(zhàn)。門羅作品的主題如恐懼、壓抑和死亡,連同夢境、幻覺和書信等情節(jié)手段共同營造了一個充滿懸疑和未知的哥特世界。她以客觀而冷靜的筆觸展現(xiàn)了小鎮(zhèn)人們在社區(qū)和家庭中可能遭受的邪惡,揭示了給人物帶來身心威脅和恐懼感的欲望與野心。本文擬以門羅的短篇小說《公開的秘密》為例來探究她作品中的南安大略哥特風格特征,剖析門羅如何通過揭示小鎮(zhèn)的暴力事件所引發(fā)的恐懼將人們帶入一個懸疑叢生的哥特空間,挖掘小鎮(zhèn)潛藏在日常生活表面下的秘密與邪惡,同時闡析南安大略哥特風格中突出的女性視角和女性心理,從而試圖為門羅作品的解讀提供一個哥特維度的新視角。
1994年出版、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上停留數(shù)周并斬獲英國WH.史密斯文學獎及其他多個獎項的艾麗絲·門羅短篇小說集《公開的秘密》以精巧的構(gòu)思、復雜糾結(jié)的情節(jié)將南安大略哥特式風格推向了高潮:八個風格迥異的故事都包含著既無法解釋卻又宿命般發(fā)生的事件。門羅曾在最具自傳性質(zhì)的短篇《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的結(jié)尾寫道:“朱比利和其他地方一樣,人們的生活枯燥、簡單,同時又不可思議、不可捉摸----就如同鋪著廚房油布的幽深洞穴。”[5]透過《公開的秘密》,她揭示了油布下隱藏的恐怖和暴力:小鎮(zhèn)女孩莫名地消失、被害;一樁撲朔迷離、數(shù)年后還無法確定真兇的謀殺;中年男子“破壞者”對少女的性侵害。整部小說集里,門羅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將鎖藏已久的秘密釋放出來。在人物零碎的記憶片段、似夢似真的幻覺場景中,纏繞已久的過去變得更加曖昧不清、令人不安。小說集里的同名短篇《公開的秘密》則是其中最為黑暗、最為纏結(jié)的一篇。
《公開的秘密》圍繞上個世紀60年代,安大略省卡斯泰爾斯小鎮(zhèn)一個年輕女孩的離奇失蹤案,揭示了卡斯泰爾斯小鎮(zhèn)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疏離,挖掘了詭異和怪誕的氛圍下潛藏的暴力與邪惡。在一個美妙無比的清晨,七名處于青春期的女孩參加由性格古怪的老處女瑪麗·約翰斯通帶隊的加拿大女孩訓練營周末遠足活動時,名為希瑟·貝爾的女孩突然莫名失蹤了,而瑪麗卻不以為然,固執(zhí)地認為她只是在跟大家開玩笑。后來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一些跟她失蹤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有人看見一個淺發(fā)女孩上了一輛黑色的汽車;還有人在墓地旁邊聽到一聲尖叫。小鎮(zhèn)的人們在經(jīng)歷短暫的不安之后,卻開始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了探究女孩的身份和家庭背景,得知她是鎮(zhèn)上新來的,她媽媽在周末獨自出門了,并且“她要么離異,要么根本沒結(jié)過婚”[6]176。于是,人們的談?wù)撐⒚畹匕凳具@個女孩是與眾不同的,因此作出類似與人私奔這樣大膽而又愚蠢的冒險舉動也就不足為奇了。人們對女孩的消失并沒有投注太多的關(guān)心,而她的失蹤之謎也始終懸而未決。只有真正的女主人公莫琳在點滴回憶和思考中試圖去觸碰事實真相:“一面破舊的墻,隱蔽的門道和小路,墻后有動物出沒,有時候墻后也有孤獨的人,拋下社會的責任、穩(wěn)定的身份、生活的意圖,他們成了另外一些人??傆辛硪粋€人走在路上,與你相遇,他的腦子里全是關(guān)于你的計劃,甚至在遇到你之前,他就想好了?!盵6]181
小說的開篇便定下了壓抑、陰郁的黑色基調(diào),通過零星的人物對話引出的女孩失蹤事件及種種跡象指向的潛在罪惡,勾勒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場景,充滿了懸疑和恐懼的氛圍。這種夾雜在單調(diào)、怪誕現(xiàn)實生活中的暴力所引發(fā)的恐懼無疑是加拿大南安大略哥特風格的一個主要特征。透過小說的多處側(cè)面描寫和暗示,我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出這樣的場面:在隱蔽的小路或靜寂的角落里,總有某雙眼睛在盯著你,他可能對你早有企圖,又或者躲藏在某處伺機而動。失蹤女孩的命運似乎已經(jīng)在人們的預料之中了,但是小說直至結(jié)尾也沒有揭示真正的疑兇,“希瑟找不到了。沒有尸體,沒有痕跡。她像灰塵一樣被吹走了。她那張貼在公告欄上的照片將褪色”[6]206。失蹤的女孩仿佛一陣風般散去,沒有掀起一絲波瀾。從外表看來,門羅的小鎮(zhèn)依然是安靜的:瀑布旁,街道上,庭院間,人們的生活一切照舊。然而愈是風平浪靜的表象背后,就愈是潛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暗流。
與此同時,小說描繪了一幅單調(diào)而怪異、了無生趣的成年女性生活畫面,與她們女孩時期的活潑與叛逆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小說中的幾位成年女性都有著怪異的身材和奇特的長相,映襯了她們生活的枯燥無味。莫琳的表姐弗朗西斯身材矮胖,“灰白的頭發(fā)如荊棘覆蓋了整個腦袋,還有一張平淡無奇又粗魯?shù)哪槨盵6]171;而女孩們的領(lǐng)隊瑪麗·約翰斯通則“十三四歲時得了小兒麻痹癥,差點死掉。痊愈后她的腿短了,身體變得矮小厚實,肩膀歪了,脖子也有一點兒扭曲,大腦袋稍稍傾斜”[6]172。怪異的不僅是她的外表,女孩們覺得她簡直就是瘋狂的女人。每年的訓練營中,她都是陳詞濫調(diào)地對她們說教一番。希瑟失蹤后她根本不急于尋找,只是自顧自地說個不停。莫琳的鄰居瑪麗安則更是缺乏女性美,“她臉色凝重,面部下垂----讓莫琳想到某種狗”[6]186,而且厚厚的濃妝讓她看起來很古怪。小說中唯一一個外表莊重而高貴的女人似乎就是莫琳了,但她卻有著令人頗為難堪的缺陷----她的輸卵管結(jié)扎導致了她無法生育。小鎮(zhèn)的女人們似乎已經(jīng)在平淡的生活中日益褪去了她們年輕時具有的活力,變得沉悶而無趣。
與女人們明顯缺乏吸引力相比,小鎮(zhèn)里的另一個現(xiàn)象更是詭異:男人們失去了彼此交流的能力。故事中的三位主要男性角色似乎患上了“集體失語癥”。中風的后遺癥讓莫琳的丈夫、受人尊敬的斯蒂芬斯律師說話變得含糊不清,只能依靠莫琳幫他翻譯,“他發(fā)出的命令聲,除了莫琳任何人都聽不清的命令”[6]201。而瑪麗安暗示與希瑟的失蹤案有關(guān)的斯德卡普先生在作了喉頭切除手術(shù)之后就再也無法說話,只能發(fā)出“啊,啊”的聲音。于是人們堅定地認為是他做了什么,他一定和失蹤案有關(guān),以至于后來他被送到了精神康復中心。瑪麗安的丈夫----西奧·斯拉特先生似乎是三人中唯一能發(fā)聲的男人,但他卻舉止怪異,在律師家拜訪時只會不停地說“請,謝謝”[6]186。不可否認的是,語言的缺失直接導致了小鎮(zhèn)人與人之間的誤解與隔閡。失蹤案牽涉的關(guān)鍵人物已經(jīng)失去了溝通和表述的能力,彼此間徹底沉默疏離,使得原本就神秘莫測的事件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小說中女人們的扭曲形象與男人們的集體失聲構(gòu)成了一幅詭異的哥特場景,加深了壓抑、恐懼的心理氛圍。作為小說的突出特征,“南安大略哥特式”強調(diào)的即是這樣一種無法用邏輯和常理去解釋的恐懼,殘酷和可怕隱藏在日常生活的表皮下,事實的真相無從得知。
對于門羅如何將平常的時刻轉(zhuǎn)變成恐怖的瞬間,或許弗洛伊德的名作《詭異論》可以解讀其中的哥特因素。弗洛伊德認為,詭異屬于“所有可怕的,所有令人恐懼和毛骨悚然的,所有本應(yīng)潛藏卻忽然敗露的東西”[7]76。他認為詭異效應(yīng)是“由于消除了想象和現(xiàn)實的差距時產(chǎn)生的,比如當我們本來以為是想象中的東西卻真實地出現(xiàn)在眼前”[7]85。門羅筆下的南安大略小鎮(zhèn)正是這樣一個充滿著真實與虛幻,潛藏著諸多秘密和邪惡的詭異之地。
哥特風格的突出特點之一便是小說中隱含了多重秘密,這些或被掩蓋、或被埋藏的秘密營造出懸疑叢生的緊張氛圍,往往直到小說的結(jié)尾才揭開一個令人震驚的秘密或是出人意料的結(jié)局。艾麗絲·門羅無疑是一位制造懸念和意外的高手,她用妙筆勾勒出一幅幅極具南安大略地域特色的沸騰生活“地圖”。這里既有陽光明媚的鄉(xiāng)野農(nóng)田,女人們的家長里短,同時也是一個充滿哥特色彩的地方:無法言說的詭異事件,被掩埋的尸體,以及那些“地圖”背后所隱藏的“公開的秘密”。用門羅的話說:你永遠都別想弄明白那里發(fā)生的事[8]。
《公開的秘密》中暗藏了兩個秘密:一個是半公開的,因為直到故事的結(jié)尾也沒有揭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們只能從莫琳點滴的回憶片段和零碎的、暗示性的線索中逐漸拼湊出一個大概的情節(jié)及可能殺害希瑟·貝爾的疑兇。在希瑟失蹤兩天后,瑪麗安帶著她剛結(jié)婚不久的丈夫西奧·斯拉特來到莫琳家里,向她和斯蒂芬斯律師訴說她在希瑟失蹤當天的遭遇。他們當時為女孩們提供過乘涼場地。西奧還讓她們向身上噴水消暑,而希瑟是那個“最調(diào)皮的一個,膽子最大,她抓住水管,把水掃向其他女孩身上最敏感的部位”[6]167。怪異的是,瑪麗安繪聲繪色地“表演”無法說話的斯德卡普先生如何來到她家,并用水泵將自己淋得全身濕透,神色不安,仿佛竭力想“告訴”她什么。如果瑪麗安這樣做是想轉(zhuǎn)移目標而去指控斯德卡普,那么確實奏效了,因為后來警察搜查了他的房子,但一無所獲,索性將他送到了精神健康中心。
在瑪麗安“表演”的整個過程中,西奧幾乎一言不發(fā),但是他的面部表情卻是惶恐而不安的,似乎在擔心著什么。小說的高潮之處發(fā)生在這對夫婦離開之后,莫琳似乎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當她透過窗口繼續(xù)觀察這對夫婦時,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們剛剛在餐廳里坐了很久,現(xiàn)在竟又坐在矮石墻上,“他們不說話,也不看對方,卻默契無間,像是兩個一起干體力活的人停下來休憩”[6]198。但接下來的情形卻令人頗感意外:瑪麗安似乎帶著一種既愛又恨的情緒去安撫西奧,仿佛對待一個犯錯的孩子。這個場景讓莫琳猛然打了個冷戰(zhàn),她的“骨子里感到一股寒意”[6]199。一瞬間的頓悟讓她感到不寒而栗:聯(lián)想到西奧種種可疑的行為和怪異的舉止及瑪麗安欲蓋彌彰的“表演”,他必定與希瑟的失蹤有關(guān),而且很有可能已經(jīng)將她殺害。這個想法纏繞著她,令她惶惑不安,而她恨自己除了沉默竟然什么也不能做。更為難堪的是,洞悉秘密之后的她在慌亂恐懼之余又遭受了性變態(tài)丈夫的胡作非為。
透過這個潛藏在平靜生活背后的秘密,小說揭示了人性中潛在的欲望與邪惡,以及在面臨罪惡時人們的沉默和恐懼心理。沒有直接和正面的對暴力事件的描述,也沒有明確、清晰的線索,小說深具揭示性的細節(jié)卻讓人產(chǎn)生難言的心理恐怖。門羅現(xiàn)實主義中所隱含的哥特維度無疑是令人不安的,它們似乎在說明:“我們所懷疑的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9]。正如弗朗西斯·哈特(Francis Hart)所言:“邪惡并非神話,也非迷信,而是人性或關(guān)系中存在的一個現(xiàn)實?!盵10]人性的邪惡也正是門羅對南安大略小鎮(zhèn)的現(xiàn)實主義寫照,同時也驗證了“恐懼是可能的”。莫琳憑直覺產(chǎn)生的頓悟可能無法成為法律證據(jù),而丈夫的體面身份又是她必須顧及的,因為不能被人說閑話。她只能選擇壓抑和沉默,雖然沉默本身就是對邪惡的庇護;她只能將這個“公開的秘密”深埋在心底,終日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
小說中的另一個秘密則是隱含在莫琳看似幸福的婚姻外表之下的。在小鎮(zhèn)人們的心目中,她是個幸運的女人:擁有體面的丈夫、舒適的房子和無憂的生活。同時,這樣的她也不得不承受隨之而來的嫉恨。老處女約翰斯通小姐總是像戴著放大鏡一般地審視她,帶著嫉妒與憤懣,恨不得在她身上找到一點缺失之處,并時常冷嘲熱諷地提醒她不得不面對的殘酷事實。然而在看似光鮮的外表下,莫琳只能自吞苦水。她是斯蒂芬斯律師的第二任妻子,但自她流產(chǎn)且無法生育之后,她和丈夫的那種親密關(guān)系也終結(jié)了。他總是嫌她不夠成熟,甚至對她用一種生硬并威脅性的方式說話,這常讓她眼含淚水,倍感受辱。更令人震驚、不為人知的秘密則是他經(jīng)常對莫琳實施的“性虐待”:他常常是邊喘息邊欺凌著她,用命令的口吻對她加以羞辱。“之后她逃到衛(wèi)生間。每逢這樣的時刻,她都要扶住樓梯欄桿,她覺得是那樣的空虛、無力。她要咬緊牙關(guān),她并不想憤怒地吼叫,但忍不住發(fā)出生病似的嗚咽,聽起來就像是一只被揍了的小狗?!盵6]202
“幸?!鄙畹谋硐笈c它所隱藏的驚人秘密對比之下形成了莫大的諷刺。為了維持一段虛有其表的不幸婚姻,莫琳付出了身心受辱的沉重代價。同時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了女人的沉默和順從帶給她們的危險。竭力掩蓋自己和他人的秘密帶來的壓抑和羞辱使她始終處于恐懼和惶惑的邊緣,她害怕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害怕小鎮(zhèn)人們的閑言碎語,以至無法找到能減緩情感和心理壓力的出口。她如同哥特小說的女主人公一樣,與“惡棍”生活在一個黑暗的城堡中,無法逃離婚姻和現(xiàn)實的牢籠,只能企盼惡人的離去,或是英雄的拯救。“她還有未來在等她。先是死亡----很快的事----再婚,新的地方和房子?!盵6]207
哥特風格與女性一直是密不可分的,它影射出給女性帶來焦慮和恐懼的“幽靈”正是來自于現(xiàn)實生活,源于父權(quán)社會里禁錮女性的婚姻制度和家庭生活。門羅的短篇小說大多以女性作為敘述者,從女性的視角,結(jié)合大量的女性心理描寫去展現(xiàn)小鎮(zhèn)生活帶給人們的頓悟與警醒。聚焦女性視角和女性心理是南安大略哥特風格的又一突出特征。女性通常是細膩入微而又敏感多思的,由于能注意到一些不易為人察覺的細節(jié),她們往往更容易產(chǎn)生恐懼和憂慮的心理。因此,女性視角的運用無疑可以渲染哥特式的緊張氛圍,增強故事的感染力和說服力。
在瑪麗安夫婦到達莫琳家之后,莫琳的律師丈夫一直注重傾聽瑪麗安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而莫琳卻更多地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西奧身上,仔細地觀察著他。他很高大,有張孩子氣的面孔。令人奇怪的是,當說到他妻子的咖啡里放了方糖時,“他竟格格地笑起來”[6]186。在瑪麗安開始形象地演示斯德卡普先生極力表達的動作時,“他的臉上閃現(xiàn)一絲抽動,臉頰的神經(jīng)跳動著。而瑪麗安看著他,仿佛在說‘堅持住,不要動’”[6]192。莫琳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瞬間,而斯蒂芬斯律師根本就沒有抬頭看一眼。后來,當聽到斯蒂芬斯律師提議找來警察時,西奧“雙手放在桌子上,手指向下壓著,緊抓住桌布”[6]196。這個令人不易察覺的動作和神情沒能逃過莫琳觀人于微的雙眼,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的緊張和局促不安是值得懷疑的。在他們離開后,她透過窗戶看到的情景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猜疑:他們在街對面的矮石墻上坐了下來?,旣惏舱铝四琼敽芑牟逯厣鹈拿弊?而西奧開始輕撫著羽毛,“仿佛他在安慰一只受驚嚇的小雞。但是瑪麗安將手壓在他的手上,如同媽媽在打斷一個頭腦簡單的孩子,帶著強烈的怨憎,是她筋疲力盡的愛中的一個間歇”[6]199。弗洛伊德認為,“沒有人可以保守一個秘密。如果他的嘴唇是不出聲的,那么他的指尖會顫動;泄密會從他的每一個毛孔滲透出來”[11]。細微的動作和神情暴露了這對夫婦的企圖,也讓莫琳瞬間頓悟到真正的罪魁禍首可能就是西奧,而兩人在試圖掩飾他的罪行。莫琳敏感的、細致入微的女性視角一方面拓寬了透視秘密的想象空間,同時也為小說平添了一份充滿緊張感和驚悚感的哥特氛圍。
作為一位以描寫小鎮(zhèn)生存經(jīng)驗和心理現(xiàn)實主義見長的小說家,門羅總能將復雜的生活濃縮到看似微小卻極具啟示的場景中,集中捕捉人物微妙的心理變化與情感成長。文學評論家Garan Holcombe認為在門羅的小說中,“故事的全部基礎(chǔ)是瞬間的領(lǐng)悟,那突如其來的昭示,那精確、微妙和深具揭示性的細節(jié)”[12]。門羅最擅長的女性心理描寫在《公開的秘密》中俯拾皆是。在莫琳經(jīng)歷了洞悉希瑟失蹤遇害的秘密和丈夫?qū)λ耘按碾p重恐懼后,她竭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后開始做蛋奶糊。在攪動蛋奶的過程中,莫琳陷入了幻覺,她仿佛看到了“那只壓在桌布上的手,那只撫摸著羽毛的手,被壓到煎蛋奶糊的爐子上,……直到被火圈烤焦,但還不至殘廢。這一切都是在沉默中完成的,帶著某種約定----簡短而野蠻,但又是必要的”[6]206。自從一瞬間頓悟到真正的疑兇是誰,莫琳經(jīng)歷了一系列微妙的心理變化:從最初的震驚和恐懼,到平靜下來后的憤怒和痛恨。在短暫的幻覺中,她仿佛已經(jīng)將那只罪惡之手壓在了火爐上炙烤,以此從心理上完成了對惡人的懲戒,可以暫時放下內(nèi)心的愧疚與不安,釋放自己所承受的巨大心理壓力。當四周安靜下來,在似睡非睡的迷離狀態(tài)中,莫琳仿佛看到了另一種生活:“她能看見自己坐在石階上吃櫻桃,望著一個男人拿著包裹走上石階。她從沒見過那些石階和那個男人,可是有那么一瞬間那就像是她另外某種生活的一部分,像現(xiàn)在的生活一樣漫長、復雜、古怪而又單調(diào)”[6]205。這段看似零碎的記憶片段,似夢似幻卻又頗具昭示性的心理描寫反襯了莫琳婚姻的不如意,揭示了她對單調(diào)、古怪現(xiàn)實生活不滿卻又無能為力的心理狀態(tài)。也許破碎的關(guān)系和社會現(xiàn)實讓她只能選擇壓抑,只能從幻覺和想象中尋求慰藉。這或許是所有女人的命運軌跡----渴望掌控卻又無奈順從,幾乎熄滅的希望之火只能在回憶里隱約閃動。小說結(jié)尾的最后一句話是:“此刻她仿佛在窺視一個公開的秘密,等你想要講述它的時候,你才會發(fā)現(xiàn)它如此不同尋常?!盵6]208最后的點睛之筆在突出了主題的同時,也暗示了這個公開的秘密對莫琳而言是個沉重的負擔,但為了保護自己,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她不會輕易將它揭開示眾。小說細膩敏感的女性視角和精心刻畫的女性心理描寫為揭開平靜生活表面下隱藏的秘密和邪惡提供了細致的線索和微妙的啟示,極大地增強了門羅營造的心理恐怖氛圍,使整個故事彌漫著充滿未知與懸念的南安大略哥特風,散發(fā)著門羅短篇小說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
艾麗絲·門羅小說的顯著特色還在于她常常用最短的篇幅揭示整個的人生。在《公開的秘密》這部門羅自稱很“冒險”的短篇小說中,門羅挑戰(zhàn)了最難的同時也是最佳的講故事方式----不公布答案。一切都是未知的,即使是故事中的主人公也是在迷惑和彷徨中一點點的撥開重重迷霧,穿過條條暗流去探尋事實和真相,在真實和虛幻間去感受另一種人生。南安大略哥特式無疑是這部小說整體風格的最貼切表達。潛在的欲望、強烈的情感隱含在人物的觀察、肢體語言和神情中,但是卻從未真正表達出來,帶著無法言說的神秘和詭異,與沉默共鳴。門羅的小鎮(zhèn)是一個給人帶來身心威脅的危險地帶,而精神生存是小說主人公必須要面對的最大挑戰(zhàn)。門羅的故事似乎在告訴人們:生活中所有的出其不意都是一次必經(jīng)的心理歷練。掀起路邊的每一塊石頭可能都在揭示一個秘密,另一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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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新根)
An Exploration of Southern Ontario Gothic in Alice Munro’s Novels---- Illustrated byOpenSecrets
ZHAOYue,YANGBai-yan
(Foreign Studies College,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Shenyang 110819, China)
As a major subgenre of the gothic, Southern Ontario gothic is one prominent feature of Alice Munro’s short stories. It presents the terror catalyzed in the tedious and grotesque life by digging into the unknown and strangeness of the small towns in Southern Ontario. InOpenSecrets, one of her best stories, Munro explores the alienation and violence underlying the grotesque atmosphere in Carstairs. Furthermore, female perspectives and psychological depiction, and characteristics of Southern Ontario gothic, are analyzed in detail to help give a better view of how Munro tries to uncover the terrifying secrets and evil masked by the seeming quietness in life.
Alice Munro;OpenSecrets; Southern Ontario gothic; terror; female perspective
10.15936/j.cnki.10083758.2016.06.017
2016-04-28
趙 越(1973- ),女,遼寧沈陽人,東北大學講師,主要從事美加文學研究; 楊柏艷(1972- ),女,遼寧沈陽人,東北大學副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I 106.4
A
1008-3758(2016)06-06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