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芹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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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之水《詩經(jīng)》研究小議
谷雨芹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710119)
揚之水近年基于“名物新證”的《詩經(jīng)》研究方法在學界產(chǎn)生了相當影響。由《詩經(jīng)名物新證》《詩經(jīng)別裁》兩部著作,可以看出揚之水研究中繼承的前人觀點主要為“《詩經(jīng)》反映社會背景”“《國風》非出于民間”及“《詩經(jīng)》內(nèi)容與周代禮制息息相關(guān)”三點。在研究方法上,揚之水采用考古與文學的跨學科研究,但也并未忽視文學性考察,這是其研究長處所在,而其研究的主要問題則與過于零散瑣碎、不成系統(tǒng)等“名物新證”方法本身存在的問題有關(guān)。
揚之水;《詩經(jīng)名物新證》;《詩經(jīng)別裁》
揚之水于《詩經(jīng)》研究方面有兩部著作,一部是基于名物研究所作的《詩經(jīng)名物新證》,而另一部則是選篇賞析《詩經(jīng)》的《詩經(jīng)別裁》,二者均正式出版于2000年,學術(shù)界普遍給予了《詩經(jīng)名物新證》較多關(guān)注,代表研究論文和書評有北京大學常森的《現(xiàn)狀與困境:近年來〈詩經(jīng)〉研究平議》,社科院王學泰的《重讀〈詩經(jīng)〉——評〈詩經(jīng)名物新證〉》以及山東大學廖群的《復原〈詩經(jīng)〉名物的生命——喜讀揚之水〈詩經(jīng)名物新證〉》等等。這些論文從各方面分析了揚之水《詩經(jīng)》研究“新”在何處,也或多或少地提出了其研究方法中的一些問題。
相比較而言,《詩經(jīng)別裁》作為揚之水的《詩經(jīng)》選本,受到學界的關(guān)注就比較少了。然而細讀之下,筆者深感《別裁》雖然是賞析讀本,但藉由注釋、詩評、作者的序言和書后由作者好友止庵先生所作的跋語,《別裁》也從某些角度實踐了《新證》中所提出的研究方法——二者寫作時間相近,這樣的相似原本合乎情理。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一書中指出:“選集之與批評,其性質(zhì)本極相近。梁簡文帝《與湘東王書》:‘辨茲清濁,使如涇渭;論茲月旦,類比汝南。’此正是評家與選家共有之宗旨?!盵1]因此,從《詩經(jīng)別裁》這一部《詩經(jīng)》選集之中,我們可進一步挖掘揚之水在《詩經(jīng)》研究上所堅持的一些基本觀念,由此更深入地體會其《詩經(jīng)》研究的得失。
在探討揚之水的《詩經(jīng)》研究方法之前,我們必須先對其研究立足的理論觀點有所了解。這一工作的目的,一方面是用于明確作者在解讀《詩經(jīng)》時的立場何在,另一方面則是為了解作者寫作時依憑了哪些前人的基本觀念,明其源流。本文所探討的理論范圍主要局限在文學領域內(nèi)的《詩經(jīng)》研究。
首先,揚之水認同“《詩經(jīng)》反映社會背景”說。揚之水在寫作時抱持的觀點是:《詩經(jīng)》體現(xiàn)出的先民生活場景,足以揭示當時整個社會大背景。在《詩,文學的,歷史的》一文中,揚之水寫到:“所謂‘召穆公諫厲王’,只是一個可能的小背景,它的后面,該有一個更為遼闊的大背景?!盵2]19現(xiàn)有文學史一般將《周頌》中《生民》《公劉》《綿》三篇看作是周民族史詩。而揚之水再加入《大雅》中的《民勞》《文王有聲》,便勾勒出了一幅由后稷到公劉再到古公亶父的生動的周人遷徒畫面,于通俗卻屬“他山之石”的西方“史詩”觀念加入了本土化的注腳。
其次,揚之水認同“《國風》非出于民間”說。這一觀點早由朱東潤在《〈國風〉出于民間論質(zhì)疑》一文中提出,而揚之水無疑是這一觀點的堅定支持者。在《詩經(jīng)名物新證》第35頁的一條注釋中,作者用了相當大的篇幅來說明這一點,主要的論據(jù)有三:其一,先秦典籍中有民間謠曲,跟《詩經(jīng)》“思索安排判然有別”;其二,據(jù)考古發(fā)掘證實的先民生存條件水平,與《詩經(jīng)》中呈現(xiàn)出的境界、精神相距甚遠;其三,當時是一個強調(diào)社會地位的時代,平民意識與平民學術(shù)均出現(xiàn)在春秋中葉以后,而彼時《詩》的時代亦業(yè)已結(jié)束。
作者這三個觀點都是相當有力的?!对娊?jīng)》出于民間、出于勞動者,即認為《詩》(尤其是《國風》中的作品)不過是“采于民間,后經(jīng)過采詩官潤色的作品”,這一觀點在現(xiàn)今的文學史著作中仍占有一定分量。且不論采詩官的存在早已備受學者質(zhì)疑,[3]揚之水對《國風》詩篇中名物的考證,亦可算作對“《國風》出于民間說”一個有力的撥正。如《詩經(jīng)別裁》中論《關(guān)雎》“鐘鼓樂之”一句,便指出“中原地區(qū)虢、鄭、三晉和周的墓葬,已發(fā)掘兩千余座,出土編鐘、編磬者,止限于個別墓葬制規(guī)格很高的墓,約占總數(shù)百分之一?!盵4]2而論《卷耳》一篇,亦強調(diào)“金罍與下言之兕觥,皆商周時代制作考究之酒具,且非日常習用之器,雖不必‘人君黃金罍’,亦非庶人可用”。[4]8《關(guān)雎》《卷耳》均是出于《國風》的篇目,姑且不論專以名物考證為意的《新證》,在強調(diào)文學欣賞的《詩經(jīng)別裁》中,揚之水也對“《國風》非出于民間”這一論點一再申說。這一方面是為破除建國以來各類文學史著作中或多或少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得益于其在考古文物方面的博覽。
揚之水認識《詩經(jīng)》,不以庸俗社會學觀點解剖之已屬難能可貴,而以為“《詩》的價值……在于作為當時意義上的文學,它實在是最好……一旦斷章取義,便因為它本身所具有的張力而可以有新的解釋,亦即新的意義”,[4]4更是從時代和《詩經(jīng)》文本出發(fā),使其價值不因“非出于民間”而被貶損,反倒同時在“歷史的”與“現(xiàn)代的”解讀中煥發(fā)光彩。
其三,《詩》處于先秦禮樂文化的大背景之下,“以禮解《詩》”亦是《詩經(jīng)》研究的一大傳統(tǒng),這早在毛傳、鄭注中便已習見,揚之水的《詩經(jīng)》解讀對這一傳統(tǒng)也是相當重視的。揚之水抱持著“《詩》是文學的”這一基本立場,在具體研究中亦不止?jié)M足于做一個《詩經(jīng)》具體內(nèi)容與先秦禮制的對照記,用其自己的話來說,其研究是著重在“禮儀人情相持而長”的。
具體到如何相持而長,如討論言祭祖之禮的《小雅·楚茨》時,作者寫到“‘振古如茲’是恒常,‘匪且有且,匪今斯今’,卻是一番艱苦卓絕之后的收獲,竟好像有點兒意外,驚喜之中于是又深藏了一種信念,祭禮中人,大概總有如此心情?!盵2]214詩中之禮,不在于鋪陳那些繁瑣的程序,其動人處,正在于其文學性的描寫——即禮中之人如何如何??鬃右詾椤安粚W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而作者則將禮落實到《詩經(jīng)》中先人的具體生活,其實詩、禮在當時何嘗有分?人情和禮儀亦合二為一是也。
明白如上理念,我們方始可以談作者在《詩經(jīng)》研究中應用的方法。
第一,作者利用文物考古與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激蕩出了許多新鮮內(nèi)容。學界對其研究的好評也主要集中在對這一點的探討上,原因很簡單,揚之水的著作,特別是《新證》一書,對傳統(tǒng)《詩經(jīng)》研究的突破是顯而易見的:自20世紀初王國維提出了“二重證據(jù)法”,以“地下之新材料”與古文獻記載相印證的做法在學界就得到了廣泛應用。但這一做法更多地被運用在了文物考證和歷史學研究上,施之于文學研究者極少,可列舉者寥寥。在這種情況下,揚之水響應沈從文的號召,從自己老師處選了這個《詩經(jīng)名物新證》題目做,突破了相關(guān)的空白,不說開創(chuàng)之功,但亦可謂一個里程碑式的成果。
以《新證》中《公劉》一篇為例?!豆珓ⅰ分小叭柸″憽敝板憽保^去的研究中常被解讀為是先民將鍛鐵應用在兵器上的一大標志。[5]《新證》在文獻上綜合三家之說,又附上商周墓出土的礪石圖示,再詳究詩意,證明“鍛”應當依馬瑞辰說,是“以石碫物” 之“碫”的假借字,故而并不能以此作為鐵器在這一時代取代青銅器成為兵器的證據(jù)。[2]58以考古學證據(jù)定文義、平異說,又理暢了詩義,其新一也。
再如《詩經(jīng)》中常見的題材,如《雅》《頌》中的祭祀,作者會以青銅器銘文內(nèi)容加以印證,昭示當日祭祀作為“國之大事”的重要性。再如《詩經(jīng)》中常出現(xiàn)的“玁狁之禍”及其他征伐主題的詩歌,作者也用對應的青銅器銘文來旁加佐證:如《新證》中《小雅·出車》一篇,即點出“北伐南征,‘如霆如雷’,‘如飛如翰’;在金文,是折首如何,執(zhí)訊如何,俘金如何,賞賜如何,獻首夸功,鑄器為銘,‘子子孫孫永寶用’。在詩,則翻成別調(diào):‘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茄壑行闹兴娝妓?,別一番深淺濃淡?!盵2]292一方面,這樣的對照體現(xiàn)了我們在上一節(jié)中談到的作者的研究理念,即“《詩經(jīng)》中呈現(xiàn)的先民生活場景,當有一個與其對應的社會大背景”——祭祀與征伐,同時在器銘和詩中被提及,足以證明它們在先民生活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這種做法亦可在二重證據(jù)的前提下,推廣論及到先民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另一方面,作者在考古證據(jù)與詩文的兩相對比下得出的結(jié)論,也反映出了《詩經(jīng)》作為“時代文學”的重要性——相對于器銘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我們更能從詩中了解到先民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面對社會事件時個體所受的心理震蕩。
此外,利用文物考古證據(jù),亦能闡明一些原本含混的注釋。如《鄭風·清人》中“二矛重英”“二毛重喬”兩句,毛傳只簡言為“矛有英飾”,本來無誤,但過于簡單,后代多與紅纓槍之絲穗混淆。揚之水用數(shù)件出土文物,包括矛之實物及器物畫,證明英飾是尖部向上縛扎在積竹矜上的羽毛,并由同出的遣策和重喬之戟了解到這類兵器多用于兵車——恰好符合《清人》所描繪的車戰(zhàn)演習場景;又有“左旋右抽”一句,毛傳亦只釋為“講兵”,但揚之水以文獻結(jié)合出土戰(zhàn)車上所存兵器設備之實,配以車戰(zhàn)隊形的示意圖,很明了地把車左旋之際,車右射御的古代車戰(zhàn)戰(zhàn)術(shù)表現(xiàn)了出來。這亦能說明,前人如毛、鄭,在做箋注時之所以訓詁名物,其目的或許在于發(fā)掘詩中的政教意義,但考證的途徑還是樸實的。這樣的研究方法,固然是歷史的、考古的,但正因為作者有心地以理性邏輯將實物與文字聯(lián)系,我們才得以從生澀的古語中窺見真實的古人生活,最大程度地還原了《詩經(jīng)》的感性與美。
第二,在研究方法上,作者考證同時也未廢文學。止庵跋《詩經(jīng)別裁》,認為《別裁》中對《詩經(jīng)》“還原的讀法”是在力求體會《詩》中的人情,“因為《詩》仍是訴諸某一文字形式,人情仍是要具體表現(xiàn)出來,還是一個文學問題。”[4]222這里所說的“文學問題”,即用文學的方法解讀《詩經(jīng)》。
揚之水講評時,相當重視《詩經(jīng)》篇目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這在《新證》中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如考察《賓之初筵》所呈現(xiàn)的當日“飲酒須醉”之風氣時,作者就分別引了《小雅·常棣》《大雅·行葦》《魯頌·有駜》——以文學作品表現(xiàn)的醉態(tài)之不一,來說明飲酒之醉“依禮的不同又有細的分別”?!秳e裁》中的旁征也很多,更將這個特點擴展到了近體詩與其他體裁文學作品的解讀之上,從中可看出《詩經(jīng)》之文學傳統(tǒng)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深遠影響:如《燕燕》一篇,揚之水在注釋中并舉了姚炳釋“燕燕”為“鳦鳥”及古稱“燕燕”為“雙燕”兩條解釋,雖未像《新證》那般以文物給出力據(jù),但其舉了晏幾道“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一句,指明此句是化用《詩經(jīng)》而來,任讀者心領神會。這正是《別裁》于考據(jù)上不執(zhí)著,卻仍能從文藝上見出《詩經(jīng)》的好之一例。
揚之水在理解、把握詩時,也非常講究虛實的分寸。作者解詩往往會征引《毛詩序》的觀點,她從閻若璩《毛朱詩說》,以為:“毛說之可信,從國史來;其不可信,則雜出講師之傳授”,即認為一般有史可征的篇目,《毛詩序》基本上是可信的,所謂實者實之。然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作者也不特別認同《序》說。揚之水往往在考據(jù)名物后認定“諷喻寄托不必從此篇求”。即使《序》說有一定可信度,對許多篇目,揚之水強調(diào)的依然是作為文學的“情”,而非經(jīng)學的“教”。比如《別裁》中敘《泉水》一篇,詩序曰:“《泉水》,衛(wèi)女思歸也。嫁于諸侯,父母終,思歸寧而不得,故作是詩以自見也?!编嵐{:“國君夫人,父母在則歸寧,沒則使大夫?qū)幱谛值?。”揚之水則從衛(wèi)女的情感角度歸結(jié):“對于女子來說,如此該忍受怎樣的痛苦……‘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此中包含的又不止一個人的悲哀和永嘆。”[4]45再次以小見大,而不是將這份本有普適性的情感強行落實為教化之言。再如《別裁》言《桑中》,也駁斥了“刺淫”的說法,把所采之“唐”“麥”“葑”,沫之“鄉(xiāng)”“北”“東”均看成意中之象,不刻意去一一坐實。這么一來,我們便能看出《桑中》里所體現(xiàn)的上古“男女及時”的觀念,將詩中的情感理解為一種“發(fā)乎情”的“思無邪”,而不必以教化的觀念將之解讀為淫詩了,虛者虛之是也。
最末,也必須提及作者的評點文字?!夺亠L·七月》無疑可算是個中翹楚,“女心傷悲”在“春日載陽,有鳴倉庚”“春日遲遲,采蘩祁祁”的春日物態(tài)人情之下,被作者書寫為“小兒女即將走出夢想的時候,生出的一縷無名之惆悵。它是清剛明亮的喧沸中一聲幽幽的輕嘆,它是翠色輕搖的春日里一抹沉著的艷媚。此所以《七月》的春天為永恒也?!盵2]95在名物、節(jié)令被一一梳理清楚的情況下,《七月》所反映的此種自然氛圍本是不難想象的。揚之水本就是寫作散文的好手,在傳達《詩經(jīng)》之詩意、表達其文學性上,作者的散文文筆亦發(fā)揮了很大作用。
北京大學常森《現(xiàn)狀與困境:近年來〈詩經(jīng)〉研究平議》一文中,針對包括揚之水《詩經(jīng)名物新證》在內(nèi)的三種近年出版的《詩經(jīng)》研究著作做了點評,其中提出的“以禮解《詩》”傳統(tǒng)存在的不合理性,可謂創(chuàng)見。文中認為,自漢代以來就有學者提出禮的根源在于《詩》和《春秋》,可現(xiàn)代學者往往以《周禮》《儀禮》為禮,以成熟的禮制體系去套在此之前就存在和產(chǎn)生的《詩》之上,其中存在斷裂,因此在研究時必須充分考慮到《詩經(jīng)》傳統(tǒng)的復雜性。理論上說來,常森的這一觀點邏輯清晰,值得信服,雖然其由此引申出的《詩經(jīng)》研究前景(認為應當延續(xù)聞一多的人類學研究方法,從先民性欲角度解釋《詩經(jīng)》篇目)或許還值得商榷,但以名物考證為核心的文學研究,以及未來的《詩經(jīng)》研究都確實需要仔細分辨《詩》、禮間的關(guān)系。
而從另一方來看,“名物新證”的手段本身也是具有相當?shù)木窒薜?。首先,它的對象并不像我們期待的那么廣泛。比如揚之水自己都曾提到“‘詩三百’,頌揚周人先祖事跡者,大王以上,止《生民》《公劉》兩篇。后稷故事,語涉神跡,傳說成份為多?!盵2]60因而作者雖然以“新證”的形式出色地詳解了《公劉》,甚至標出了一幅公劉遷徒的地圖,卻很難以同樣的方法去考證《生民》中的后稷——原因即在于“名物新證”的手段,更適用于《詩》中名物可落實者,這也是著作中分析了較多篇大小《雅》篇目的原因所在。揚之水曾提及,當時她的老師孫機給了她兩個題目來做新證,在《楚辭》和《詩經(jīng)》中任選其一,而揚之水挑選了《詩經(jīng)》,筆者猜想,這其中一定也涉及到《楚辭》多涉玄想,難以落實的問題。此外,一旦涉及情思飄忽、意象渺遠的篇目,作者的解讀就多落于主觀的囈語了,如《考槃》一篇,《別裁》中評說:“真的是‘隱’了……斬釘截鐵中,卻分外見出顧戀……則何嘗是真的曠達……它有孤獨的痛苦,卻沒有獨立于世的清高”,[4]60同樣是散文化的評說,此處卻顯得造作,落于臆斷。其實《詩》之為用,一直存在如前文所說的“斷章取義”的情況,對于某篇之詩意,我們本可不必拘泥于一解。但相較于給我們帶來相當沖擊的“名物新證”式文學研究,流于捕捉情思的解讀方式實在是相形見絀,令人興味索然。這一缺陷在《國風》那些重章復沓,只以個別字詞的細微變化表現(xiàn)朦朧情思的篇目解讀中暴露得尤其明顯。
其次在于“名物新證”依賴的知識背景上。說到底,“新證”的對象是文學的,而依賴的知識背景是文物考古的。這說明,從事其中依賴于相當深厚的專業(yè)知識。揚之水承孫機遇安先生治學,在操作上,她有著相當豐厚的資源,譬如駟馬車所涉的輿服考古,正是其師長的專長。我們大可放心她的考證,因其背后的基礎扎實,顧問亦強大。但這樣的研究優(yōu)勢不具有可推廣性,揚之水先生勤勉于治學,《詩經(jīng)名物新證》后又推出《古詩文名物新證》數(shù)冊,然而古代文學中的名物之學,靠一個學者不可能求盡,近來文物考古與古代文學相關(guān)成果亦有鄧云鄉(xiāng)《紅樓識小錄》、孟暉《潘金蓮的發(fā)型》種種,但于整個浩如煙海的古代文學寶庫,這些求證的成果只可謂是滄海之一粟。而這,亦只能等待學者的有心為之,在考古文物方面加強自身修養(yǎng),積極發(fā)現(xiàn)問題。
揚之水曾有專文提及自己的的“名物新證”研究,她認為:“新的名物研究與舊日不同者在于,它應該在文獻與實物的碰合處,完成一種貼近歷史的敘述,而文獻與實物的契合中應該顯示出發(fā)展過程中各個時段的變化,此變化則應有從考古學獲得的細節(jié)的真實與清晰。”[7]
訓詁式地解讀《詩經(jīng)》自毛傳始,但前人限于考古發(fā)現(xiàn),是做不到“名物新證”式的仔細和精確的,“名物新證”在這個意義上可謂有為先人傳箋再添底注之功。而綜合閱讀《詩經(jīng)名物新證》與《詩經(jīng)別裁》,我們在慢慢破除字詞障礙,獲得有關(guān)名物的感性印象后,確能逐漸深入《詩經(jīng)》中描繪的先人生活情境,從而能更加深刻地理解《詩經(jīng)》中承載的鮮活社會生活、體會先人的心理,禮制已死,然而《詩》卻使其復活。
亦有評論提出揚之水的《詩經(jīng)》研究,在解讀上并未出新,無外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念。[6]“名物新證”式的文學研究,結(jié)合的是考古學方法,考古重視實物證據(jù)和文獻的結(jié)合,與以系統(tǒng)理論闡釋為主的人類學、社會學等其他學科在研究方式上本就存在區(qū)別,不可一概而論。此外,在《詩經(jīng)別裁》這部更重視文學性解讀的著作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揚之水有諸多新解,且有相當部分是以考古證據(jù)駁斥的前人主教化的不當之論,惜其研究是基于散碎的材料來做賞析解讀,未成系統(tǒng),乃至招致誤解,這或許也是跨學科研究一個難以避免的問題所在。但正如同梁任公所言:“中國書沒有整理過,十分難讀,這是人人公認的。但會做學問的人,覺得趣味就在這一點?!盵8]揚之水的《詩經(jīng)》研究之成就,亦不可為其觀點方法不成理論系統(tǒng)而推翻,因這也正是其研究的趣味所在。
[1]郭紹虞. 中國文學批評史[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251.
[2]揚之水. 詩經(jīng)名物新證[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
[3]前野直彬,主編. 中國文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2.
[4]揚之水.北京. 詩經(jīng)別裁[M].中華書局, 2012.
[5]陳子展,選述. 詩經(jīng)直解(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943.
[6]常森. 現(xiàn)狀和困境:近年來《詩經(jīng)》研究平議[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5(2).
[7]揚之水. 關(guān)于“名物新證”[J].南方文物,2007(3).
[8]梁啟超. 讀書指南[M].北京:中華書局,2010:168.
Class No.:I222.2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
Review of the Book of Songs Studies Made by Yang Zhishui
Gu Yuqin
(School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China)
This essay mainly focuses on the new evidences to describe images and names of ancient staffs in The Books of Songs ,in which Yang Zhishui has made a great progress in the academia in recent years. From the books New Evidence for Descriptions of Names in the Book of Songs and The Selection of Different Style Songs in The Book of Songs, we can find three new ideas that Yang inherited from the former study results . It also explains how archaeological method is used in the literature study . Yang did not neglect literary method. In the end, this essay argues that the main problem of Yang’s research is associated with the scattered feature of archaeological method.
Yang Zhishui; New Evidence for Descriptions of Names in the Book of Songs; The Selection of Different Style Songs in The Book of Songs
谷雨芹,在讀碩士,陜西師范大學2015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1672-6758(2016)09-0130-4
I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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