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萊里·拉爾博
英國學者約翰遜博士曾有句名言,是對于速度的動人的贊揚:“乘坐一輛全速自由前進的馬車旅行乃是人生一大樂趣。”
這種對于一種相對的迅速的贊揚已經(jīng)過時,然而它使我們感動,首先因為我們把它和我們心目中的約翰遜博士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很高很胖的人,行動很遲鈍,像河馬似的,思想笨重,滿載著雄辯術(shù)、詞典學和修辭手法;其次還因為這個詞的使用正值18世紀,那個時候,現(xiàn)代的速度還僅存于人們的想象和愿望之中,雖然他們已經(jīng)預感到了。那是一片樂土,他們心向往之,靠的是馬所能達到的最大速度,他們試圖通過飼養(yǎng)和選種來提高馬的速度,也許希望最終培育出一個蹄上生翼的四足獸的品種……是的,這位笨重的博士的這句話為我們概括了那幾代人的追求,他們的時間距我們不遠,還沒有見過我們的速度——我們通過馴服火和雷、創(chuàng)造青銅牛、很快又創(chuàng)造青銅蜜蜂(奧維德的《變形記》中對機車的描繪也是很動人的)而獲得的速度。
約翰遜博士之后不久,拿破侖也奔向速度,他的帶動之快捷的確是無與倫比的,至今還令我們驚奇,他靠的是精心籌劃、有充分準備的接力、跑得快喂得好的牲口和能在嚴格限定的幾分鐘內(nèi)卸套和裝套的靈巧的馬夫。羅馬的暴君卡里古拉曾經(jīng)做得更好嗎? 他登上一艘帆船出發(fā)了,而這里還在鐵路前時代的最后的時間里程中打轉(zhuǎn),一輛馬車正穿過濃霧,冒著細雨,在環(huán)繞首都的大路上以“地獄般的速度”飛奔,車上坐著漸入老境百無聊賴的路易十八,他病了,時不時地合上沉重的眼皮。
于是來了已經(jīng)出生的那一代。最初的步履是艱難的,詩人們唱道,人類過早地騎上那頭青銅怪物。然而,用不了幾年,皇帝就能在御座客廳車里的鏡子前捋他那上了蠟的小胡子尖兒了,這輛車十二個鐘頭內(nèi)就能把他從圣克盧送到維希。他的漂亮火車應該是藍、白、粉紅的或者是藍、白、淡紫如百人衛(wèi)隊的制服,后面跟著,在我們看則是前面有,惠特曼的掃雪機車、凡爾納的橫越高加索列車和吉卜林的組合列車。
然而,車廂,車廂里的包房,特別是頭等車廂和臥鋪車廂,還有客廳車廂——人們總是希望好上加好——已經(jīng)倦于老老實實地一個接一個地跟在那個已然見慣的、煙氣太大的怪物后面了。例如那些城里人和大貴人,他們懷念鄉(xiāng)村和田園生活。他們想要自由,微行,獵奇,沒有城市和車站的天涯海角。19 世紀末的一天夜里,一列嶄新的然而沒有走廊的頭等車不滿于自己是按照一種老樣子造出來的,它的車廂利用一次在曠野上的臨時停車和一個忘了關(guān)閉的平交道口逃脫了,散開了,終于上了大路!沒有鐵軌,沒有道岔,那條大路朝四面八方延伸,穿過歐洲的所有荊棘叢,那是一條嚼著面包回家的小學生走的路。
有的死了,有的則安然無恙,長得很壯、很快,孩子也很多,比他們的父母還力氣大,還跑得快,其中有幾個直長到老式車廂那么大。品種迅速繁殖,又增加了新種,有一種會飛的,有一種打仗的,有一種兩棲的。但是,今天最易繁殖的是那種走路的,對于我們的寧靜來說未免容易得過分了。
因為那的確是一個汽車的美好時代,機器已經(jīng)裝備了全部器件,運行起來時駕駛者也沒有危險!其品種還沒有增加到引起我們在大城市里深受其苦的交通阻塞的程度。那時候,豪華轎車行動完全自由,一往無前,稱霸于街道;那時候,在鄉(xiāng)間兩車相遇——“瞧,同行”乃是一樁轟動的事件,仿佛兩艘船在公海相遇;那時候,在駐足的城市里,出于嘲弄,人們會去看看車站。
黃金時代,一去不返。如今,國道幾乎和郊區(qū)的小路一樣熱鬧;必須隨時準備給想要從我們前面駛過或從后面超越我們的轎車讓出馬路的中央;我們相互讓對方吸進我們攪起的灰塵,鄉(xiāng)下人的小運貨車肆無忌憚地“追過”我們,讓我們看看豬一一有些地方稱之為“貴族”,因為它們穿的是綾羅綢緞一一也坐汽車,和那些有錢的資產(chǎn)者一般無二。
“轎車”這個說法已經(jīng)有些陳舊,退居于“小車”之后了,小車終于取代了轎車,重新奪回了它的老位置,就像簡簡單單一個“燈”字拋棄了形容詞“電”這個無用的追隨者一樣,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它可是和它形影不離的。我們已經(jīng)對車帶來的樂趣和虛榮感到膩煩了,每天都有,人人共享,實在是多余,還得算上肉體的疲勞;過了某個年齡,我們的器官就受不了顛簸,無論路多好,車多完善。兩三公里還湊合;但是再遠,就沒有任何東西抵得上什么豪華列車上的一張臥鋪了。
誰知道我們是否開始對速度本身感到厭倦了?可以肯定的是,它似乎不像在約翰遜博士的那個時代那樣美了。它首先是方便,想想我們需要的時候就能為我們所用,這倒也挺愜意;不過,這是一個有些討厭的女仆,不叫的時候也來。這個小缺點一一過分的熱情一一逐年地發(fā)展;如果我們由她下去,她就會變成女主人。它侵犯我們的已經(jīng)所剩無多的閑暇,以至于慢漸漸成為一種稀有而昂貴的商品。有可能很快便有虛榮摻了進去:慢,閑暇的標志,而閑暇被(錯誤地)當作富有的必要產(chǎn)物,其本身卻被感覺為高貴。如果有虛榮攙了迸去,反倒更好。慢有時會做件好事。人們從前說了它不少的壞活。
別那么快,我們別著急,您別想超過別人的車子;相反,您要慢一點,讓他們攪起的灰塵落下去。他說是,他試圖執(zhí)行命令;可是他無能為力:速度這個魔鬼在發(fā)動機里,不斷地誘惑他,戰(zhàn)勝他。這是本世紀最大的困難之一:讓一個司機使用和保持中速,以便他能好好看看途經(jīng)的地方,給風景以應有的關(guān)注。我們自己也不情愿地受到吸引,如同承受著同方向的人群的壓力和恐嚇我們的輿論的強暴:“別讓出您的位置,排在隊里,誰不這樣做誰就不是人了!”誰的性情足夠獨立、性格足夠完整,能夠答曰:“不,當你們把人這個稱號給了羊的時候,我就不是人了。”然后與羊不同,走出人群?
然而這畢竟是一個好兆頭,有人指出,式樣古樸的大、重、高的車,車頂有行李架可放行李,今天可被視為汽車風度的極致。另一本小說中的人物說的也差不多:“收藏等于貴族的爵位?!币惠v老的豪華轎車等于一隊車馬隨從。
我很髙興而且也許很驕傲有一輛這樣的車供我使用,當我去某地我的朋友某某那里的時候,但愿他們還能保留它幾年!一輛當年的大“轎車”,幾乎是一件博物館的展品,在那些對時髦不很了解的新貴眼中似乎很可笑;但那時的確是賣掉了“隨從”才買了它。 就它那個樣子,盡管笨重高大,還是能跑得很快,當然,幸虧司機是個上了年紀又很謹慎的人。
在森林中的一條路上,一個老農(nóng)夫扶著一張驢拉的犁,跟我們一個方向,沒有聽見我們走近他。他大概是個聾子。我們發(fā)出警告,慢了下來;終于,在距離三十米的地方,他聽見了喇叭聲。他回過頭,看見這輛頂上戴著冠冕的又發(fā)抖又發(fā)亮的巨大機器,內(nèi)部寬大得像個小客廳或者祖輩的臥鋪車廂,他撲倒在犁下,抱住驢腿,使盡渾身的力氣朝斜坡那邊拉。我們又慢了些。經(jīng)過的時候,司機朝他喊道:“用不著這么著急!”
他更用力拉他的牲口了。他答道——那聲音像是被風帶走散走,我們這里的老人都是這種聲音:“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們這樣慢騰騰的呀!”這句活是對車上的人說的,也是對司機說的,我向他致敬。像這樣讓我滿意的贊許并不多。
無論我對這輛車和它的慢多么自豪和滿意,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在這方面比我更幸福的人,這使我起了妒意。
那是在一個外國的首都的一個貴族區(qū)。夜里每天很早就沒了人,快到十一點半的時候,我從窗口看見一輛車過去,完全沒有聲音,又大又髙,一看就是新的(是定做的,不是批量生產(chǎn)的),所有的簾子都放下了。它走上空蕩蕩的大街,向右朝郊區(qū)拐去,那么輕,那么慢,我第一天夜里看見它的時候,還以為它就要拋錨,在我門前或拐彎的地方停下呢。但是,第二天夜里我再看見它,我意識到它走得很好。正相反,人們感到它那么有力,在平地上和在上坡時都那么有把握,看見它突然以每小時120公里的速度跑起來是不會感到驚奇的。它節(jié)制著速度,那種慢是必需的,那是它的風度。兩個人坐在前排,是司機和仆人,他們是一個吞噬空間的野獸的小心翼翼的馴化者。
那些放下的簾子……誰能得到和享用這樣的奢侈,讓自己如此之慢呢?這是我在任何地方都沒有見過的,甚至在那些百萬富翁最多的城市和地方;我只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見過,在越來越遠的地方,在一個偏僻的鄉(xiāng)間,誰不僅僅是足夠地富裕,尤其要足夠地獨立和擺脫社會的約束,有足夠的威信,說到底,有足夠的權(quán)勢, 在一個很大的城市里,開著一輛這樣的車,享受那種奢侈呢?確實,有些人的運氣是太多了。
我詢問左鄰右舍。我那個區(qū)里,人人都知道那輛車,而且清楚得誰都不再注意它的經(jīng)過。它每天晚上十一點半駛過,除非宮里有招待會,那時它就半夜十二點半過去。車里的那個人大概在宮里過夜,甚至他正式的名義就是在宮里睡;不過,這當然是首都居民的秘密了,外省人和外國人不得而知。他更喜歡去建在城外的別墅里睡覺。每天早晨七點半,這輛車以同樣的速度穿過剛剛醒來的街區(qū),把他送進宮里,他的宮里。像夏多布里昂用大寫字母寫的那樣,那是國王。
在陛下面前,艷羨無可逞其技,亦無從仿效;然而,想想不似君王亦可獲得慢如何!……首相可是每小時驅(qū)車50公里呀。無論他的個人價值如何,這就是他的職務(wù)、他的社會等級之所值。除非這種民主的速度,這種平等的風度,乃是首相閣下向王朝表示的微妙的敬意: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想和他的君主斗闊比慢的忠誠臣子表示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