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讀楊舂華的畫,每讓人想起一句俗話,那就是“巾幗不讓須眉”。這話好象是對又不對,對且不說,不對的道理在于畫家面對的是藝術(shù),在這里性別又有什么用?所以且不需提須眉與巾幗,藝術(shù)家到了一定境界的時候是超越性別的,廊廡是無比闊大的,其內(nèi)心的藝術(shù)世界可以說是無邊無際的,看不盡的萬里江山和階砌下的小花細(xì)草俱在她們的胸間筆下。怎么說呢?也可以把畫家的胸次比做是一個音樂廳,在這個音樂廳里是既可以琵琶、古箏、笙管和種種樂器雜匯在一起嘈嘈切切天外風(fēng)雨般地演奏,又可以只容那一絲若無的風(fēng)聲,遠(yuǎn)遠(yuǎn)的若有若無地吹過。如果畫家只會一味地“畫船吹笛雨瀟瀟”的境界,那就沒什么好看。好的畫家就要多樣、豐贍、寬闊,筆下可以是釘寸小魚喋喋唼唼地浮上水面,也可以是干山成壑氣象萬千地在紙上排闥而至。
楊春華是那種其貌不揚(yáng)的女子,在街上行走,你很可能會忽略她。習(xí)慣性的女性戰(zhàn)略是:像她這樣的女子可以用顏色和各種首飾把自己裝潢得引人注目一些,可她偏偏就那么本色著。本色怎么說?本色有些接近于固執(zhí),但本色乃是君王的氣概,是受入朝覲的主體,是無法讓人忽略的更加動人的一種存在。你仔細(xì)地看著楊春華,便會漸漸看出藝術(shù)家生命本身的蓬勃華彩。楊春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不動聲色,一但君臨畫案,周圍卻要起一陣震動的。筆在楊春華的手里忽然像是要飛舞起來,下筆真是速度快得很,好像不用思索,如要思索倒像是要誤事的樣子,在她那里,好像一切都沒了法度,真不知法度在她筆下應(yīng)為何物?我想那只是法度用得好,法度到了讓人感不到法度存在的時候恰是法度用得“自在嬌鶯恰恰啼”的時候。
楊春華不是一個囿于定型的人。比如你對她說,你抽支煙吧,原是開開玩笑,但她就真的接一支過來抽;她說她不喝酒,忽然大家的興致都來了,你給她倒白酒,她竟也肯起來干掉。吃飯的時候,她的態(tài)度像是在搞凋查,都要吃一點(diǎn)點(diǎn),但畢竟是女人家,好像是愛喝稀的,比如稀粥和清湯面條兒,又偏愛吃帶餡兒的東西,這又有些像孩子。但她一再申明不吃羊肉,她對別人說她之所以不吃羊肉是因?yàn)樗r候是吃羊奶長大的。在生活上,楊春華不囿于定型,在藝術(shù)上她也好像注定不會囿于定型:版畫、油畫、國畫一樣樣在她的筆底和心上川流不息,各種藝術(shù)的輕風(fēng)時雨格外滋潤著她,把她的筆下功夫開啟得真是如花如錦。
八月的晉北畢竟是有些像秋天了,樹上的葉子還沒顯出秋意,但那種葉子碎碎的香草卻已經(jīng)不再一朵朵細(xì)細(xì)開出那紫紫的小花。北方人把那種香草叫“地茭茭”,香氣分明撲烈古典的好。各種的花香撲烈者多矣,但當(dāng)?shù)闷稹肮诺洹倍值膮s不多。茉莉也香,但唯有長在這荒野的地茭茭有著千古凝結(jié)般的香。我把這話告訴楊春華,她好喜歡,采了一些放在手帕里,采的時候說怕傷了根,小心翼翼,讓環(huán)保組織看了會對她肅然起敬。那天許多畫家都好像動了憑吊之情,去風(fēng)高天遠(yuǎn)的北魏古陵墓上倘徉。古陵墓的周圍現(xiàn)在長滿了在秋風(fēng)中瑟瑟作響的莊稼,莊稼開始黃熟了,顏色深紫的便是高梁。楊春華說南京沒有高梁,南京真的沒有高梁嗎?所以高梁才令楊春華那么喜愛?
我想不到楊春華的那株高梁會畫得那么燦爛,用“燦爛”二字形容高梁好像有些不對頭,但那株高梁畫得就是燦爛。她把紙?jiān)诋嫲干箱侀_,色碟里的顏色便很快被生長在紙上,顏色,然后是微妙的墨線,她作畫的速度還是快,十分的快,你看不出她在思索,好像是她早就想好了,也許在看到高梁的那一剎間她已經(jīng)想好了。高梁的顏色本是豐富的,但許多人偏偏要忽略它。畫到后來,楊春華又把金顏色調(diào)了出來,在色碟里飛快地把金色調(diào)了調(diào),舞蹈般地用筆在高梁上點(diǎn)點(diǎn)擦擦起來。這棵生長在紙上的高梁怎么可以那樣燦爛?只是一棵高梁,卻儀態(tài)萬方,用筆用色灑灑落落,難得的是“情致”二字。文入畫要的是什么?要的就是“情致”二字,意境倒在其次,悅情怡性本是文人畫第一要義。舊文人畫里的谷黍高梁是動不動要人起“故國渺遠(yuǎn)”、“田園將蕪胡不歸”之嘆的?!对娊?jīng)》中的《離黍》寫到了黍,“離離”是長得荒疏的寫照,黍長得荒疏是沒人好好種地,農(nóng)夫廢耕,家園頹廢,“兔從狗竇人,雉從梁上飛”,還有什么興廢好言說?只有“出門東向望”的惆悵,不免“淚落沾我衣”的結(jié)局。舊文人畫中的谷黍一枝一葉要說,也不過耳耳,而楊春華筆下的高梁讓人起歡快之情,畫是靜止的,仔細(xì)看卻如歌如舞。也只有這四個字可以形容此圖,雖然是小品,卻是雖小卻好,讓人感慨高梁原來也有今日。簡單的東西是最難對付的,也最見一個畫家的才情。一株草,一朵花,原本是小的,怡性悅情卻往往只在這寥寥數(shù)筆間,寥寥數(shù)筆足可以見滿堂風(fēng)雨。
國畫是什么?倒不是線和色彩的組合,其他畫難道不是如此?國畫要的是八個字:“眼前山水,胸中丘壑”。眼前是眼前,筆下是筆下,眼前和筆下攝影般的一樣了,那倒是藝術(shù)的末日到來。楊柳是風(fēng)中的楊柳,古人卻偏偏滿懷惆悵地發(fā)現(xiàn)了它在風(fēng)中的“依依”之態(tài);桃花年年在春風(fēng)里登場做花,古人卻看它的“天天”之容,“楊柳依依”和“桃之天天”,其“依依”和“天天”乃是畫家心里的“真相”。“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淚眼是畫家的淚眼,亂紅飛過秋千去是筆下點(diǎn)赭施朱的鋪排。點(diǎn)赭施朱的筆下功夫也許人人都會有,但淚眼問花的心情卻絕對不會是大眾的,也許屬于畫家。究之于繪畫,沒有淚眼問花之情腸,何來亂紅飛過秋千去的動人畫面?
首先,畫家心里和別人不一樣,筆下才能和別人不一樣。你如果要看真正的山,那你最好去黃山登臨,你看畫家的山干什么?你要看真正的花,那你去花園好了,你看畫家的花卉干什么?明白這一點(diǎn),你才明白為什么要看畫,明白這一點(diǎn),畫家才明白為什么要在那里調(diào)黑弄白,一紙,一筆,一硯,卻會風(fēng)情萬種。
看楊春華作畫,她的線來得極其隨意,法度好像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到了一邊??此谀抢锂嬋宋?,那輕羅的衣衫被她一筆一筆慢慢地穿到古典美人兒的身上時,你一開始根本就看不出她勾的是什么線,她筆下的線又不是畫譜上習(xí)見的線。分析楊春華的畫,你總覺得她和傳統(tǒng)不即不離,似又不似,這可能與她從事版畫和畫油畫分不開,這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但是,有時候,技巧又是什么?符號又能是什么?一個字一個字組起來是句話,要把你想說的話告訴別人,字本身沒意思,組合起來才有意思,問題是你要表達(dá)什么?如沒有意思要表達(dá),便只好是一部語法修辭書而已,重要的是有話要說。說到繪畫,如沒有話要說,那便只能是技巧大展示而已。國畫和任何的畫都是技巧的,又不是技巧的,楊舂華深得個中三昧。好像是,她不要那些線和色彩來表現(xiàn)自己的心里所想;倒好像是,她的心情和種種想法排遣著色彩和線條。一種是從外到內(nèi),由色彩和線條漸漸把自己的心情敘說出來;一種是從內(nèi)到外,心情在排遣色彩和線條,楊春華是后者。所以,她的畫是詩情的,主觀因素濃重的,是心相,而不是外相,但這心相又不抽象到讓人莫名其妙,所以她的畫上衣衫依然是衣衫,鏡臺依然是鏡臺,那美女子正在那里“照花前后鏡”地梳妝??此漠嫞獾瞄_,滿幅卻又只是色彩和線條,這是畫的真正魅人處,是讀畫的津梁所在。
楊春華的畫極富個性??梢哉f在藝術(shù)上不衫不履,你幼稚地去用《芥子園畫譜》去分析一下她的畫,好像線也不是線,皴也不是皺,但她的畫就是好,是諸法俱在,而諸法又被打成了碎片。林風(fēng)眠好不好,當(dāng)然好!但人們對林風(fēng)眠說了又說,誰也說不出個赤橙黃綠,林風(fēng)眠就是林風(fēng)眠,好就是好。一張畫擺在你的面前,你愉悅了,那你還需要什么呢?好是不能解釋的。花在那里開得很好,你在一邊解釋說花乃是植物的生殖器,真正煞風(fēng)景也。對待藝術(shù),正是如此。
楊春華的筆下世界是詩情的世界,她的山水是她的山水,她的花卉是她的花卉,她的古典美人是她的古典美人,這就足夠了。如果要看黃山,你去黃山好了。藝術(shù)便是這樣。你來,就是要看我的,要看黃山,請去黃山。
怎么說呢,楊春華是真正意義上的“美人”,她的精神氣象萬千,美不勝收。但也有人會不喜歡,世事如此,你想讓每個人都喜滋滋地喜歡你,那也許你是病得不輕。如果你想人人都來喜歡你的藝術(shù),那你的藝術(shù)只能是不倫不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