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玉貴
天黑得早,遠方地平線上,什么也看不清了。其實就是白天,看見的也是雜草叢生的破敗的建筑工地,還有幾幢簡易的工棚;再往前方看去,是空無一物的海灘和虛渺一片的海岸線。
小飯館里今晚只有一桌客人吃飯,一看就知道是鄉(xiāng)下打工的,點了三素兩葷,就著幾瓶啤酒,倒是每人還吃下了兩大碗米飯,滴水不剩,一抹嘴走了。一頓飯,一個多鐘頭,六十二塊錢。秀秀收下客人的錢,去柜臺遞給老板六叔,六叔眼皮都沒瞅那些皺巴巴的票子,接過手就丟進抽屜里,說:“秀兒,明兒你娘說要來看你。”秀秀一怔,娘來怎么不跟我說聲?六叔回避了秀秀的眼光,說:“你娘怕你亂猜思,影響工作才沒跟你說。”秀秀扭身走了。
后面是個院子,廚房、儲藏屋、雞窩、鴨圈、養(yǎng)魚池什么的,還有秀秀的宿舍,都擠在一起。秀秀進了自己的宿舍,拉亮燈,關(guān)上門,坐在床上發(fā)起呆。六叔告訴她的消息,讓她有種不祥之感。
下半夜,刮起大風了,從海面上刮過來的,在窗欞上一直呼嘯到天明。
嬸從集市買回菜來,就在院子的空地上攤開,秀秀拿個小凳子過來擇菜,嬸就走開了。菜越買越少了,也沒有什么時令菜。飯館生意不好,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
這里原是一片莊稼地,種著玉米和麥子,后來要搞開發(fā)區(qū),說是要引進上億投資的項目建設(shè),地就圈了,一片片小紅旗也插上了。六叔家一個遠房親戚是個搞基建的小頭頭,跟六叔鼓搗著就在附近開個飯館,說是那些項目里掉下個零頭小錢也會把六叔撐死的。于是六叔和嬸就不出去打工了,把箱底里藏的二十多萬全花在小飯館的裝修和置辦上??墒枪さ厣蠠狒[了一年半光景,不知怎的,就沒人了。那個親戚對六叔說,項目不讓建了,說是不符合環(huán)保產(chǎn)業(yè)政策;后來又說是老板沒錢了,資金鏈斷了,跑了。不久,連那個親戚也跑得不知去向,還欠下飯館五千多塊錢呢。六叔和嬸原指望小飯館發(fā)大財?shù)膲?,看來是要落空了?/p>
快晌午了,秀秀的娘來了,就在前廳里和嬸說上話來,大著嗓門,笑著,夸著嬸嬸的好,秀秀沒過去。娘那么咋呼著,像是心虛著什么。也沒一句提到秀秀,好像她這回來跟秀秀沒什么關(guān)系。秀秀索性回自己宿舍了。到了吃飯的時候,嬸到院子里叫秀秀去一起吃,秀秀才懶洋洋地出來,跟了去。進了房間才看到娘還帶了個男人,二十五六歲模樣,挺清秀的,頭發(fā)梳得光亮,衣服也是嶄新的,一看就是出門讓人評頭論足的。六叔、嬸和娘坐了三方,下面這方,也就是這個男人的身邊是留給秀秀坐的。秀秀不認識這個人??匆娦阈?,男人臉紅了,眼光也鮮亮多了,很快又自卑地把眼低垂下去,臉上還堅持著微笑,挪動身子把條凳上大部分位置讓給秀秀坐。
“秀兒,這個小伙子叫強子,是你們鄰鄉(xiāng)劉村的,現(xiàn)在鄉(xiāng)里開了個油坊公司,生意可是火了?!绷逭f,一邊看了看秀秀娘,顯然這情況都是秀秀娘提供的,他好像生怕說錯了。秀秀娘直點頭。
秀秀說:“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劉村有什么油坊公司。”秀秀當時想到的是,會不會是六叔這邊飯館生意不行了,跟娘合謀著讓秀秀去那個油坊公司打工去。
娘打斷道:“不認識,今天見面不就認識了嗎?強子可是個有出息的好青年呢。”娘的這句話倒是給秀秀一個提醒了:看來還不是去打工的事呢。
秀秀扒拉下一碗飯就回院子里去了。她猜疑到娘是帶這個叫強子的男人來見自己一面的,心里就怦怦跳得慌亂了,她躲在宿舍的窗簾后面等他們早早散席離去。果然那邊是嬸在叫她,說是要送他們回去了。秀秀姍姍走到門前,那個強子側(cè)身在娘的身后,好像不再敢看見她似的。揮手告別時,那個強子才把腦袋轉(zhuǎn)過來,眼睛直直地望著秀秀,臉上羞怯地笑著,又招了招手,當他邁開雙腿時,秀秀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個殘疾人,瘸子。
小飯館的生意,現(xiàn)在差不多全依靠附近一所大學里的學生們在維持著。這也是一所剛剛建好的大學分校,所謂三本學院,是整個開發(fā)區(qū)里唯一投入使用的場所。學生一年比一年招得多。秀秀去看過,學校在小飯館的北面,在一片過去的灘涂地上建起來的。樓房都是嶄新的,涂著淡黃色的墻面。操場上還能看到堆積的建筑垃圾。校園里,樹啊花啊草啊的,也都還沒來得及種上。秀秀在操場的跑道上走了好幾圈。這么大的操場,她在鄉(xiāng)下中學里是沒有看過的。她不敢去大樓教室那邊看看,生怕被那里的某些同學認出她來。所謂某些同學,就是去過小飯館里吃過飯的,他們男男女女,個個青春洋溢,無拘無束,說起話來都是沖沖的,有時還兇巴巴的。他們一般都是AA制,說是來打牙祭,改善伙食,要不就是好朋友在一起聚個餐,或辦個生日宴什么的。秀秀為他們服務是既興奮也自卑的。她經(jīng)常想,當初要是自己能補習一年,會不會跟他們就是同學呢?
也就是前年,父親因為在城里工地上摔傷了腰和腿,才斷送了秀秀繼續(xù)求學的夢?;氐洁l(xiāng)下的父親不能下地干活了,弟弟還在縣城里讀中學,明年就要高考,家里幾乎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秀秀出來打工,好像是毋庸置疑的選擇。秀秀后來想過,假設(shè)自己當年就是考上了,可能還是要選擇出來打工的。這是命!娘說過的。誰能跟命講理呢?
小飯館里沒有桌飯的話,秀秀一般會出去送盒飯。都是電話打來約的,五塊的,八塊的,還有十塊的,還含了送餐費呢。就在附近某個工地上,有時候是送到學校去。送學校的大多是夜宵的,一般都是學生點的。考慮到路黑不安全,往常都是六叔親自送去。有一回六叔因為飯館里有桌飯忙不開,嬸又要在廚房忙,只好讓秀秀送一趟。
打著六叔的手電筒,要走一段坑坑洼洼的土公路,過去是大卡車拉水泥鋼筋石子的,成天塵土飛揚,如今項目停了,路也荒了,長著一叢一叢沒膝的野草和荊棘,有時候還能看到疾走如梭的田鼠和咝咝聲響的蛇。走完了這段弧形的約四百多米長的路,提心吊膽不說,前面還要繞過一個大污水池塘,據(jù)說前年夏天里面淹死過一個醉酒的民工,尸體浮腫上來才被發(fā)現(xiàn)。池塘過了,就是學校圍墻的后門了。后門原來是鎖上的,要繞到正門還須沿著圍墻走上五百多米,于是就有不守規(guī)矩的學生把后門的鎖砸了。砸就砸了,居然再也沒人來換上新鎖鎖上,那扇鐵門也就終年敞開,任由出入。
秀秀從鐵門走進校園,才看到天上是有月亮的,很亮,很高,天空暗藍而潔凈,差不多不用打手電筒也能看得清路面。她關(guān)了手電,走進了樓道的走廊里。她把六叔寫的那張上面有姓名、樓層和房號的小紙片拿出來,在燈下看著。有一個女生從拐角衛(wèi)生間出來,秀秀舉著紙片迎面正要問她,她倒是搶先一把將秀秀手上的紙片抽過去,不看紙片,定睛看秀秀。
“你是小飯館里的那個秀秀嗎?這么晚了,送外賣?”她甩動額前的頭發(fā),問??磥硪彩墙?jīng)常去小飯館打牙祭的主兒?!捌綍r,不都是你六叔送嗎?”邊說邊看紙片。
“哦,我猜就會是他嘛!”她一驚一乍的?!白撸翌I(lǐng)你去吧?!?/p>
秀秀跟在后面,說了聲:“謝謝你啊?!?/p>
不知是到了幾層樓了,就見那個女生一揮手就嘭嘭嘭地敲門。
“老大,老大,外賣到了!”
拖鞋趿地的聲音,到了門前,門開了。房間里的燈光泄出來?!皷|西呢?”男生問。
女生擋在了前面,秀秀幾乎看不見什么。
“怎么——拒人門外?”女生突然矯情了。
秀秀這才把身子擠到前面,將手里的東西遞上去,她還是沒有看清男生的模樣。不曾想,男生把女生推到一邊,伸手過來,拉住秀秀提著夜宵籃子的手臂,將她拉進房間里?!澳憧梢曰亓?。”男生對門邊的女生說。女生一皺眉:“說聲謝謝我——是我領(lǐng)她來的!”“謝謝了!”男生還是冷冷的。女生鼻子里哼了一聲,扭頭就走了。
宿舍里還有另外三個男生,都在上鋪,有打著筆記本電腦的,有手里捧著書的,臨門邊床鋪上的一個好像靠在被子上睡著了,眼鏡耷拉在鼻梁上。秀秀進來,另外兩個男生馬上往下探頭看?!斑@不是小飯館里的那個‘一枝秀??!”其中一個男生細聲道。
訂夜宵的男生叫許大華(六叔給的紙片上寫著這個名字),高挑,健壯,穿著黃色T恤,五官英俊,帥氣逼人。先前不是他一把將秀秀拉進來,秀秀斷然不敢闖進這里。他把秀秀領(lǐng)到靠陽臺前面的拐角處,這里擺著一張寫字桌,上面亮著臺燈,翻開的書本、筆、紙張什么的??吹贸?,他還在用功學習呢。
“好香??!”床鋪上那個睡著的男生醒了。
“想吃就下來?!痹S大華說,聲音不大。
床鋪上的男生咂咂嘴巴,沒人接話茬了。
許大華叫秀秀在旁邊的床沿上坐,他自己坐到寫字桌邊,把秀秀提籃里的飯菜拿出來就吃??磥硎丘I得挺厲害,狼吞虎咽的樣子。六叔送夜宵來這里,一般是在走廊或校園里轉(zhuǎn)悠兩袋煙工夫,等學生吃完了,他來取錢順便把碗盆帶回去。秀秀這會兒可不想到闃無一人的走廊或黑咕隆咚的校園里轉(zhuǎn)悠去,她不敢,然而坐在這間男生氣息濃郁的宿舍里,她又感到緊張,還有自卑。
宿舍里一下子靜得只剩下咕咚咕咚的吞咽聲了。秀秀突然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了?!甭耦^吃飯的許大華好像突然醒悟了什么,抬頭看秀秀,秀秀起身往門那邊走。他放下碗筷,上前拉住秀秀?!板X還沒給你,還有碗盆呢。”他說。秀秀紅了臉,因為許大華又拉了她,而且此刻正專注地看自己,眼光好亮?!澳阆禄厣巷堭^帶去吧?!毙阈闶窍朐琰c離開這里,心里又想多待一會兒。矛盾得很?!澳遣恍校X今晚就得付給你。”他折身去拉開抽屜,從里面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塞給秀秀。秀秀說:“我沒帶零錢找你?!彼α耍骸跋确旁谀隳抢?,下次還要訂夜宵的嘛?!彼Φ煤軤N爛。秀秀注意到上鋪的男生們這一刻都扭著腦袋看自己,就收下了。出了門,秀秀打亮手電,急匆匆下樓去。
出了鐵門,天上的月亮不見了,四下黑茫茫一片,荒原上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陣陣寒風似乎就等在這學校圍墻后的鐵門口,秀秀一出現(xiàn),就吹得她險些一個趔趄。這陣勢,仿佛是天地商量好了要嚇唬嚇唬秀秀的膽量。秀秀不怕!秀秀對自己說,從小學到中學,老家那么荒蕪的野地和山路自己都走過,這條黑道怕什么呢?再說了,今晚見到那么帥氣的男生,而且讓人家那么瞧著自己——心都慌了?。?/p>
漸漸的,身后好像有動靜,是腳步聲,也是急匆匆的。這兒就是那個大污水池塘的地段。秀秀害怕了。她不敢回頭看,是往前跑,還是大聲叫?她心亂了。那個腳步聲越來越近,對的,就是沖自己來的。她居然就在原地站定了,呼吸也停止了。
“秀秀——”叫自己的,喘息聲很重,還有手電光也照過來。“你這是在跑?。 笔窃S大華的聲音。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秀秀的眼淚差點掉下來?!斑@么晚了,又是這么黑的天,我一想,還是送你回去的好?!彼f,走到秀秀前面,手電光照著地面,走著。黑暗中,秀秀的眼淚果真掉了下來,她迅速揮袖揩去?!爸x謝你……來送——”她說話有點吃力了,最后那個“啊”字差點哽咽住。
其實,秀秀是見過這個帥氣的男生的。她想起來了,在小飯館里,有次他的同學們?yōu)樗k生日宴。男男女女一大幫人,他是班長,眾星捧月一般,但自始至終,他好像并不快樂,酒喝得勉強,也笑得勉強。后來秀秀聽見他們議論才知道,這個叫許大華的班長,中學成績一直很好,但不知怎的,高考不理想,才考取了這個三本學院,心里郁悶至今,就想著早點結(jié)束這四年學業(yè),然后考研考博,甚至出國留學……
一前一后,兩人走在那條坑坑洼洼野草叢生的土路上。兩道手電光一前一后地搖晃在地面上,好像都在地面上書寫著隱秘的心思。只是到了要過一處洼地、一個大石塊、一汪水潭或一叢野草時,前面的手電光就會折過來照在秀秀的腳下,并輕聲提醒一句:“這兒要注意哦”。沒有說其他的話。一路上,秀秀幾乎就沒有開過口。似乎,彼此本來就沒有什么話可說。
但不知怎的,走在前面這個英俊帥氣的身影里,秀秀的眼淚,悄然無聲地流下了一串串……
轉(zhuǎn)眼,天氣就涼了。風也刮緊了,寒意像綿里的針,扎到皮膚上才覺得疼。生意越來越清淡了。天黑前一個桌飯都沒有,連盒飯、夜宵也沒人來訂了。嬸索性把飯館大門關(guān)上了,說:“也好,一家人吃頓安生飯?!眿鸢研阈憬械桨坷?,說:“今晚讓你六叔掌勺了,咱倆嘮嘮吧。”秀秀心里明鏡似的,一定是六叔有不好說的話,才這么安排的。包房里燈光昏暗,嬸變得不自然了,一只手抓著餐巾不斷地在桌上抹,其實桌面干凈著呢。
“秀兒,女人總是要嫁人的,你心里可能埋怨你媽這么早替你講婆家,可你也二十二三的人了??!不怕你笑話,咱像你這么大時,跟你六叔養(yǎng)的娃都三歲了?!?/p>
“嬸,不說這些好嗎?我煩呢!”秀秀漲紅了臉,手心里出汗了。
“這孩子!”嬸窘態(tài)了,斜睨一眼秀秀?!澳钦f個啥呢?說咱這個小飯館,怕是也撐不到明年開春了。咱跟你六叔都商量好了,還是去城里打工去。你說,你還想跟著咱們一塊兒去城里打工不成?”
秀秀不說話,把頭低垂了。她心里明白,她就是想跟著,六叔和嬸又怎么會帶上她呢?
六叔把熱騰騰、香噴噴的菜端進來,也不看她們一眼,一連送上三盤菜,就往秀秀身邊一坐,沖嬸說:“去燒個熱湯吧,也讓咱跟秀秀嘮嘮了?!彼o嬸丟了個眼色,嬸抬起屁股就去了。六叔給自己倒了杯燒酒,抄起筷子就嘎吱嘎吱地吃上了,咀嚼了一陣,說“味道不錯”,才招呼秀秀動筷子吃。等秀秀把菜送進了嘴里,六叔才說到正題。
“秀兒,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這一點,六叔比誰都清楚。你家現(xiàn)在的境況,咱不說,你也明白。你爸一殘疾人,現(xiàn)在每年醫(yī)藥費都不下七八萬,這錢上哪兒掙去?這還不是一年兩年的事,要是全指望你,那要掙到猴年馬月?再說,你弟讀書,中學后面是大學,后面也是趕著要花錢的——咱說的,是不?”
六叔瞥了秀秀一眼,隨之抿下一口燒酒,黑瘦的臉膛被酒精刺激得像團要炸開的麻花。
秀秀停下了筷子,嘴巴在機械地嚼著里面的菜,眼淚簌簌而下。
她知道六叔后面要說啥話了。
“那個劉村的強子,是個不錯的青年!你娘說的咱開始不信,還親自去過劉村一趟。家里蓋了三層洋樓,自己開個油坊公司不算,還有水產(chǎn)養(yǎng)殖呢。是全鄉(xiāng)的首富,說是資產(chǎn)都快上千萬了。再說了,你爸現(xiàn)在的醫(yī)藥費開銷,人家二話沒說都負擔了,一說這個,你娘就直掉眼淚。人心比人心嘛!你想想看,跟這樣有本事的好青年在一塊兒過日子,是隨便哪個姑娘家都能攀得上的?”
秀秀倏地站起身,揮袖一抹眼淚,往外走,六叔拿眼瞪著她。
走到門邊了,秀秀停住了,說:“你跟咱娘說,讓他們選——日——子——吧?!?
第一場雪下來了。從百里之外那個山溝溝里開來的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小飯館的門前。昨夜雪下得不大,地上只是薄薄一層,許多水洼地、荒草地,還有亂石堆都還裸露在外面。遠處,地平線上灰蒙蒙一片,像是雪霧一般模糊而斑駁。太陽還在云層里,天邊暗淡。絲絲寒風不動聲色,卻格外透心涼。
娘就在門口跟六叔和嬸說話,秀秀不細聽也知道,娘在千言萬語地謝六叔和嬸,甚至肯定如果不是六叔和嬸,就沒有秀秀的現(xiàn)在,娘甚至已經(jīng)淚一把涕一把了。秀秀把自己的包裹——一個編織袋裝的衣物背在肩上,手里挽著她上街才帶的那只黃皮革挎包,從宿舍出來,守候在門邊的那個西裝革履的強子上前就要幫著拿,被秀秀一擺肩膀拒絕了?!翱窟吶?!”她冷臉冷色道。強子一臉尷尬,瘸著腿跟在后面,走出小院。
東西裝上車,娘坐在副駕座,后面是強子和秀秀。司機有腔有調(diào)地問一句:“董事長,可以開車了嗎?”強子坐直腰身,老板口氣道:“開!”車就發(fā)動了。
“?!毙阈阃蝗淮蠼械?,“停!”
就見她開了車門,下了車,就跑開了。六叔和嬸就站在車邊,還沒走遠,要上前來拉住,可是秀秀撒腿就跑遠了。她是往那個學校方向跑去的。
從小飯館到那個學??傞L不過一里多路吧,但今天秀秀跑起來卻覺得很遠很遠。地上有雪,秀秀在那段土路上滑倒了兩次,爬起來,屁股上、胳肘上、衣裳下擺都沾上濕漉漉的泥水。她也沒有整理一下,就那么不管不顧地跑著,全然聽不見身后六叔、嬸、娘的呼喊。這孩子要去學校干啥呢?
偌大的校園里安靜極了。秀秀明白,這是上課時間。她往教室樓那邊跑去。要找的那個人在哪個系,哪個教室里呢?秀秀不想等到下課,那么多的人怎么找?這會兒人只要在教室里,就一定能找得到。一幢五層的教室樓每個教室里的面孔都找遍了,秀秀又往下一幢樓找去。
這時候,下課的鈴聲響了。走廊里不一會就被潮水般的學生所擁堵,秀秀失望地站在廊邊角落里,仍不放過任何一張面孔。就在這時,秀秀的眼睛突然射出光芒來,那個要找的人終于出現(xiàn)了,而且正往自己這邊走來!心,在衣服里怦怦跳著,秀秀似乎聽得見。高挑,英俊,健壯,步履輕松,只是目光是往操場那邊望去的。
“哎——許——大——”,“華”字未出口,那個男生瞧見她了,一直走到跟前來。
“秀秀?你怎么在這里?”男生看到眼前這個姑娘臉色羞紅,眼眶里好像有一層水波。
秀秀麻利地從口袋里掏出錢來,往他手里塞去。
“這是干嗎?”
“還你錢啊!上次訂夜宵的錢沒找你——”
“我不是說過,下次還要訂嗎,錢就算存在你那里嘛?!?/p>
“沒下次了,我要回——鄉(xiāng)下——”秀秀哽咽了,一低頭,眼淚就掉下來。
走廊上有幾個同學好奇地駐足圍觀。男生意識到了什么,他拉了一下秀秀的胳膊,說:“到別處說話?!?/p>
直走到學校后面的鐵門口,秀秀也沒有開口說出事情來。男生有點急了:“你不說,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秀秀停下腳步,轉(zhuǎn)回身,舉著淚眼望著他,這一刻她滿面羞赧。
“你能讓我親你一下嗎?”
那張英俊的臉頓時也紅了。他好像猶豫了一下,不,是認真看著秀秀那雙盈盈水波的眼睛,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鎮(zhèn)定了,說:“親吧,隨便親!”
男生閉上眼睛,微微欠下身,秀秀踮起腳來。
秀秀說話是算數(shù)的,她不貪婪,她就親了一下。親的不是男生那微微抖動的性感的嘴唇,而是他英俊的臉龐,輕輕的。
“我喜歡你!”說完了這句,秀秀就像燕子似的飛走了。
遠處,小飯館那兒,六叔、嬸、娘,還有那個強子,都在焦急著呢。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