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時,一位菏澤姥姥做的西瓜醬勾起了總導演陳曉卿綿長的食物記憶。往事在他腦海里發(fā)酵,情感的菌絲也在他胸腔里生長。清貧的童年時代,物資匱乏,豆醬是他們家最好的下飯菜:菜少的時候,它是主食伴侶;菜稍微多幾樣時,父母仍然會把筷箸首先伸向它。而鄰居家送來的一碟西瓜醬則是童年神秘的味覺震撼。為此,他寫了一篇文章叫做《一壇醬,四十年》,收在了他的新書《至味在人間》的第一篇。
西瓜醬醇正的醬香伴著微甜,對于菏澤姥姥來說,最好的滋味是要等到兒女們都回來,那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光。在陳曉卿的筆下也是如此,美食總是跟人情纏綿在一起,人間至味往往醞釀于人與人之間。所以,他的新書原本取名叫《最好吃的是人》,可是審查機構覺得太驚悚,不讓通過。
這是他作為一個吃貨的十年吃喝記錄,從千里之外的江湖至味到靈魂深處的家鄉(xiāng)味道,從四面八方覓食的掃街嘴到飲食變遷的滄海桑田,從食客廚子店小二談到飯菜與共的那一人。他把平民食物寫得讓人口水四濺,直抵人心:吃什么、在哪里吃這些問題遠不如“和誰吃”來得重要。
這本文集的開端也與人有關,那就是京城文化圈著名的老男人飯局:讀庫老六是飯局召集人,王三表,雜志主筆,興趣更多在于寫博客拍電影和賣T恤衫,老羅,那時候還沒有做錘子手機……
2005年,這群不搭界的人因為西祠胡同上的“飯局通知”相識,每周少則一次,多則四五次聚餐,漫無邊際地探討人生,吃到飯店板凳都已架上了桌。雖然陳曉卿的央視身份遭人嫌棄,但他熟知北京美食分布,能夠迅速找到性價比合適且風格相對獨特的餐館,為大家像模像樣地點上一桌,因此被發(fā)展成核心一員。“老六天賦異稟,總是能把每個餐廳最難吃的菜點出來?!标悤郧淇偸遣煌鼡p一下老朋友。
那是博客時代,這些人都是著名博主,每次飯局過后,都要在自己的博客上記錄著各種趣事。陳曉卿也加入其中,“這叫占領輿論陣地,要不然我就被王三表給寫死了,我必須得先把他給抹黑了”。
新書《至味在人間》的第一篇文章叫《一壇醬,四十年》,其中講的就是令童年的陳曉卿印象深刻的西瓜醬。
陳曉卿以“掃街嘴”聞名,其中一個廣為人知的發(fā)現(xiàn)就是位于北京薊門里的螺螄粉小館
所以呢,陳曉卿的美食文字里自帶冷幽默,黑別人,也自黑。有一年在山西運城拍片,村里招待他們吃扯面,北京的一堆小朋友都不吃,唯獨他嘩嘩地干了兩碗,八寸的海碗。出來的時候,村長拍著他的肩膀問:“陳記者,老家哪里呀?”“安徽?!薄班?,難怪,也是苦地方啊?!?/p>
不過,這樣的日子已經煙消云散了。以前的這些飯搭子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結婚生子的結婚生子,陳曉卿自己也吃出了名堂,制作了令國人饞涎欲滴的《舌尖》系列。他現(xiàn)在常常有一些高大上的飯局,頂級的美食家、頂級的廚師,吃著特別難吃的飯,如坐針氈。“我從來都不認為食材好,廚師好,就能給你帶來最多的快樂,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會說最好吃的是人,你沒有好朋友,那些東西味同嚼蠟,是難以下咽的?!?/p>
如今偶爾有些人再聚,他們依然去以前常去的那些小館子?!坝行┤耸墙鹱炙捻敹?,有些人是底座,但我們去的餐廳必須是每個人都能買得起單的,沒有雜念,沒有負擔?!标悤郧湔f。
一些小店,他一吃就是好多年,看著人家從小鋪變成了幾層小樓,看著飯店的名字前面加上了餐飲集團的名字,甚至見證過這里的服務員相親到結婚的全過程。而更多的小店像人生中那些短暫的朋友,留在歲月的長河里,成為一段記憶。
有個朋友跟陳曉卿說,吃大腸和吃鮑魚的是兩個階級的,他們永遠坐不到一個桌子上。這話他同意,但他從來不覺得吃鮑魚的就比吃大腸的更快樂,更高級?!胺蛛A級的肯定有利益,想要掙錢?!?p>
《至味在人間》陳曉卿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38.00元
他是以“掃街嘴”聞名的,躋身美食家之列后也沒打算提升自己。在他看來,中國美食家的門檻太低了。“就和攝影家的門檻一樣,只要有錢,你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成為專家,因為你可以獲取別人沒有的,你可以去北極拍照片,你花很多很多的錢去珠峰拍照片,別人拍不了,你就是攝影家。你還可以帶一大堆專業(yè)的攝影助手,甚至都不用按快門,美食家也是這樣的。伊比利亞的火腿熟了,我很有錢,我搭私人飛機去嘗一嘗,嗯,真的不錯。那不勒斯的菜市場最豐富的時候,我就去一趟意大利?!弊诖笱濕盟氖畬拥钠脚_上,陳曉卿說,“這當然是一種很令人羨慕的生活,但是如果自己說出來,它其實跟美食沒有關系,它只是跟你的經歷有關系,而且這種東西說多了,就特別像一個更年期的男人在吹噓自己青春時代的性經歷一樣,我和誰誰誰睡過,好無聊的一件事情。”
他的美食文字里沒有金碧輝煌的環(huán)境,也沒有裝腔作勢的菜式,都是些情誼深厚的平民美食帶來的心滿意足。他是真心喜歡小店,除了味道,他更喜歡那里舒適隨意的市井氣。北京薊門里有一家他喜歡的廣西柳州螺螄粉店。他去了要炒螺和脆皮下酒,大碗螺螄粉加豆泡、酸筍和豇豆。桌子支在院子里,旁邊路燈桿上貼滿了租房小廣告,晾曬衣服的居民不時從身邊穿過,空氣里彌漫著酸筍的味道。再有三兩個知己好友圍坐在一起,面對面,膝蓋頂著膝蓋,便是一次難忘的口腹之歡。
這樣的調性也體現(xiàn)在《舌尖》系列的食物選擇上,都是各地常見的平民美食。入選的食物有三個標準:一是祖輩傳下來,二是真正好吃的,三是要有非常典型的地域特色。這勾起了游子們的思鄉(xiāng)之情。
元旦時,有朋友給陳曉卿寄了潮汕魚飯。這也是當?shù)氐莫毺仫嬍?,過去漁民們吃不飽飯,就把魚當飯吃?!斑@個東西得是在菜市場吃,不是在別處吃,不是在飯館吃,那個太美好了?!边@個魚飯從潮汕出鍋速凍,到北京后配上豆醬要在四個小時內吃完。
于是陳曉卿花了兩個小時,從公主墳趕到四惠橋,送給一個剛到北京的汕頭朋友,把對方吃哭了。“現(xiàn)在有地域屬性的東西太珍貴了,你真正吃到這種東西的時候,你所有關于故鄉(xiāng)的美好的味覺體驗,都在那一刻瞬間被喚醒。”
陳曉卿跟人聊天喜歡問其故鄉(xiāng),對方一報家門,他就開始兩眼放光,食指大動。
他一直想寫一本書叫《故鄉(xiāng)地理》。他最不喜歡將中國美食簡單粗暴地分成魯、川、粵、閩、蘇、浙、湘、徽八大菜系,然后每派搞出個掌門泰斗來。有一次王三表從合肥回來說這回吃了最正宗的臭鱖魚。陳曉卿嗤之以鼻:“雖然同在安徽,但臭鱖魚不是合肥的,合肥有合肥的吃食。我一個朋友說皖北人誠實得討厭,皖南人狡猾得可愛,如果拿來形容安徽的菜,一點錯誤都沒有。對一個地方美食的了解要跟那個地方的風物結合起來,美食永遠不是孤立的?!?h3>對食物不滅的好奇心
無論在文字里,還是紀錄片里,陳曉卿都把那些美食放歸山林,重返江湖。一口口吃到嘴里的是記憶中的味道,也是心里淡淡的鄉(xiāng)愁,濃濃的人情。他在城市森林里寫下的這些文字,與其說是對傳統(tǒng)美食的贊賞,不如說是對農耕文明的尊重與懷念。他早期紀錄片對準的也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普通人,比如以安徽小保姆為主角的《遠在北京的家》。
沈宏非說陳曉卿的敵人,不是人,是城市,人造的城市?!皵骋庵顪\,與城市體量及其距離鄉(xiāng)村之遠近,成正比。即便平日里坐困愁城,面對餐桌之上一應吃的喝的,葷的素的,一逮著機會,作者還是會有意無意地把它們偷偷往下,再往下,朝有泥土的下放移動?!?/p>
不過寫美食的文字里情懷和人情說多了也膩味。陳曉卿打動人的還是對食物發(fā)自內心的一腔熱情。多年以來,他和兒子每周都固定在北京街頭搜索美食,從西部到東部,到現(xiàn)在依然如此。所以,看陳曉卿的文字有個好處就是普通人也可以按圖索驥尋找自己喜歡的美食。
為了吃,陳曉卿也向來不嫌麻煩,以前去杭州,他可能連錢塘江都不過,跟當?shù)乩削以诮紖^(qū)過頓癮就回來,去成都就只在雙流機場附近一邊看飛機,一邊大快朵頤。
北京很少有正宗的淮南牛肉湯,因為街上十幾二十塊錢的牛肉湯不可能用遠道而來的食材。陳曉卿就對賣牛肉湯的老板說:“我明天給你50塊錢,你就把頭湯盛出來,我來的時候給我打一下,粉絲和豆皮我從家里帶,正好我父母從老家回來。還有青蒜,也得是新切的,頭一天的青蒜,芳香性物質已經是死的,不是活的了。”
作家楊葵覺得比起很多美食家,陳曉卿的寫作最可貴的一點是,他不是為了下一頓吃而寫,不是為了寫文章而寫。他也認識很多美食寫作的大咖,出入各種為寫作準備的飯館,他們吃一頓飯的時候就在想一會兒怎么寫。在他看來,這就失去了寫文章的趣味。自然,也失去了單純的美食的樂趣。
每個人的珍珠翡翠白玉湯窗外的晨霧中,淺綠的麥田、淡青的屋舍以及裹挾著細雨的淮北平原飛馳而來……廣播里的聲音在說,列車前方??康氖牵核拗蒈囌尽?/p>
整一宿,上鋪的老兄電話短信一直沒有間斷,聽口氣,電話那端顯然是不同的女人,盡管他已經努力壓低了聲音,但關鍵的話永遠要到走道里說,下鋪上鋪開門關門順帶給保溫杯里續(xù)水,一刻都沒消停,身體真好?。〉人K于清靜下來安然入眠,我已經離目的地不到一小時了……下到站臺,父母照例在那里等著,看到我一臉的疲倦,我爹忙叮囑說:“趕緊回去,再睡一會兒吧?!毕肓讼?,我還是建議先吃早飯。
于是扛著行李打上車,穿過剛剛開始蘇醒的街道和毛毛雨中的小巷,到了一家羊肉湯館,五元錢一大碗的羊湯莊嚴地擺放在面前,把羊油辣子和香醋調勻,深深一口下去……哎呀!喉結蠕動的同時,阻滯的氣血開始融化、流動。我不由將四肢伸展開來,以便讓口腔的愉悅盡快蔓延到整個身體的每一個末梢——現(xiàn)在,才算是真的到家了。
皖北地區(qū)的羊湯大多冠以蕭縣羊肉湯的名號。蕭縣歸宿州市管轄,該縣丁里鎮(zhèn)多回民聚居,因此羊湯做得格外出名。中醫(yī)說羊肉性溫,多食上火。但蕭縣的風俗是,越到夏天越要吃,尤其是三伏天的羊肉比其他季節(jié)的都要細膩味甘,故此亦稱“伏羊”,據(jù)說江蘇徐州正和蕭縣為了“伏羊”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事情,掰扯得不可開交。十年前最熱的季節(jié),長途車去蕭縣的路非常爛,但我仍然慕名去了丁里,找到那家“青春羊肉館”,揮汗大嚼,如果說味道有多特別,我還真說不上來,但足以讓我回到北京想得涎水連連。
據(jù)說北京這座城市有三種人:外國人、外地人和北京人,我顯然屬于第二類。盡管我已經居住了二十八年,但一直找不到味覺上的歸屬感?!澳阌袥]有這樣的感覺,有一段時間不吃老家的東西會有些想。”坐在清華東路的一家韓餐館子里,青年作家羅永浩老師幽幽地問我?!爱斎??!蔽业淖⒁饬Χ荚谀潜P菜包肉(清水煮的豬肉,蘸豆醬,和著新鮮的不太咸的泡菜一起吃)上面,根本沒工夫答話。他接著問我去過韓國沒有,我搖搖頭?!澳蔷秃棉k了?!彼牧讼麓笸?,開始介紹這里的正宗韓國農家菜,“朝鮮的農家菜鉚足勁就做三樣:脊骨土豆湯、菜包肉、煎餅。最有特點的是這家的泡菜,北京很少有人做得比這兒正宗,太朝鮮太韓國了……”
羅老師出生在東北,朝鮮族。和很多革命先烈一樣,老羅年輕時曾經遠赴海外勤工儉學,地點在首爾。在考察工人運動現(xiàn)狀的過程中,他的腸胃也被韓國料理所征服?!巴瑯邮寝r家菜,韓國的還是比我老家更精致一些。”據(jù)老羅說,這家韓國人開的“故鄉(xiāng)福星”很像在韓國的口感,也正是老三樣吸引了他,所以隔些日子就要來一次,每次吃完心情都會大好。說完,羅老師舀起一瓢脊骨湯,慢慢喝了下去,鏡片后面的眼睛也隨之瞇了起來,特文學,不由地讓人聯(lián)想到那“一灣淺淺的海峽”般的鄉(xiāng)愁。
青少年時代的頑固味覺記憶,勢必影響人一生的食物選擇。遠的,像珍珠翡翠白玉湯,傳說,不提也罷。1974年,國務院副總理鄧小平代表中國政府首次出席聯(lián)大第六次特別會議,當時國家發(fā)給的出國補貼是二十美元,回國之前,大家都在計劃買點什么紀念品,只有鄧副總理按兵不動,直到去巴黎轉機的時候,他才把錢掏出來,找了一家面包店,全部買了baguette(一說買的是croissant),當做禮物送給了半個多世紀前的學生會干部周恩來,在北京接機的周學長當場被感動了……
和老羅不同的是,豬脊骨土豆湯雖然也不錯,但怎奈我的珍珠翡翠白玉湯是伏羊湯,敢情每一個在北京的外地人,都有專屬于自己湯的味覺記憶。
十六歲之前,我從沒有正式下過“館子”。那年暑假,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一下松弛得無所事事,于是跟我爹到宿州(當時還叫宿縣)開會??赡芤驗榛锸程?,有天中午,我爹帶著我出來,徑直到了南關電影院門口,進了一家現(xiàn)在記不得名字的飯館。我爹讓我找座位,自己則去開票。一會兒,一屜包子和兩碗湯便上了桌。我爸從一只小碗里擓了一勺羊油辣子,放在我的碗里,橘紅色的固體物在滾湯里慢慢融化擴散……肉是順著動物肌理切的,一小片一小片薄如蟬翼,半透明地散落在湯的表層。我很小心地吃了一片,很有嚼勁,香,而且回甜。進而再喝湯,濃得像奶一樣,非常鮮!蒼天啊,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呢?那碗湯和那個赤日炎炎的夏天以及我上顎燙出的水泡,就這樣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深處。
和韓餐遍地開花不同,在北京要費很大的勁才能找到一家蕭縣羊肉湯。我常去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鬧市口宿州駐京辦,不對外營業(yè),要預定;另一個在中關村皇冠假日,五星級酒店,但我知道業(yè)主專門請了蕭縣的廚子。每次去,不看菜單,只點一碗羊肉湯,兩個油酥饃。ok了。服務員僵在那里,拼命推薦其他菜——這樣次數(shù)一多,臉皮薄,也不好意思再去。這不,只好坐火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