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秉謙
(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浙江 杭州 310011)
試論蘇東坡貶逐期間的文化回歸
鄭秉謙
(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浙江 杭州 310011)
摘要:蘇東坡無論在仕宦順利期或貶逐期,都積極從事文化活動。在其貶逐期間,更發(fā)揮了他的文化天性,加強他的文化自覺,加固他的文化自信,這些現(xiàn)象可視為他對文化的回歸。這對他成為中國歷史上的文化大師,起了巨大作用。
關鍵詞:蘇東坡;貶逐期間;文化天性;文化自覺;文化自信;文化回歸
蘇東坡是個文化氣息特濃的人,仕途順利時如此,貶謫期間也如此。只不過貶謫期間,他更集中時間、集中心思締造他的文化成就而已。這不是靈機一動,更不是偶然得之,而是在貶謫期間,沒有公務分心,使他更能發(fā)揮文化天性、加強文化自覺、加固文化自信的結果。這可說是蘇東坡于從政途上對文化的回歸。下面分而論之。
一、順延文化天性
蘇東坡從小愛讀書寫字、吟詩作文,在貶謫期間,他更發(fā)揮了這種天性。他在這一時期,更愛讀書,可說是手不釋卷?!皷|坡在雪堂,一日讀杜牧之《阿房宮賦》,凡數(shù)遍;每讀徹一遍,即再三咨嗟嘆息,至夜分猶不寐”。他從州里借來的當值的“白直”(侍候的老兵),也跟著不能睡,以至其中一人以賦中一語“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與痛苦。東坡后來聽說了,說:“這漢子也有鑒識!”(《道山清話》)[1]77據(jù)另一種筆記《耆舊續(xù)聞》[1]77說,他對《漢書》不僅讀過三遍,并且抄過三遍,自稱“初則一段事抄三字為題,次則兩字,今則一字?!敝灰e出其中一字,他就能“應聲吟誦數(shù)百言,無一字差缺。凡數(shù)挑皆然。”黃岡教授朱載上曾親見此事,并教育他的兒子:“東坡尚如此。中人之性,豈可不勤讀書耶?”他晚年被貶荒蠻孤僻的海南島,自筑“桄榔庵”以居;遷入當晚,聞鄰舍兒童讀書,高興得專為這未見面的孩子寫了一首詩,甚至說這鄰舍書聲“可以侑我醉,瑯然如玉琴”(《遷居之夕,閱鄰舍兒童讀書……》)[2]2313。跟隨他南貶的幼子蘇過(其時已廿多歲),一向喜歡讀書。元符三年清明日,也被蘇東坡寫入詩中:“孺子卷書坐,誦詩如鼓琴?!蓖瑫r還回憶自己讀書往事:“卻去四十年,玉顏如汝今”“當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和陶郭主薄·一》)[2]2351。
他自小愛作詩。古以為“詩能窮人”,可是他卻說:“人生如朝露,意樂則為之,何暇計窮達?云能窮人固謬,云不能窮人者,亦未免有意于畏窮也?!?《答陳師仲主簿書》)[3]1428他是因“詩案”而首次被貶的,在黃州曾陷入矛盾,是繼續(xù)作詩好,還是干脆停筆好?但不作則違拗自己的性情,作則怕再次闖禍。連賣藥西市的郭遘都同情他的“兩難”,而通過紫姑神的“書灰”(扶乩的一種),告他詩還是要寫,“但不及他新法便得也”(《孔氏談苑》)[1]83。到他離黃北上途中,曾談到在黃曾戒詩不作或少作,此時開了戒,得到極大快感?!拔岣F本坐詩,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閉口洗殘債。今來復稍稍,快癢如爬疥?!?《孫莘老寄墨四首·四》)[2]1322晚年南貶,子由因自二品宰執(zhí)直落到八品小官,反差極大,不免心生畏懼,力戒他不要作詩。但廣南東路提刑、表兄程之才卻極愛他的詩,常向他索詩。這使他處于極度矛盾中,便給程回信說:“子由與諸相識皆有書,痛戒作詩。有說,不欲詳言。其言甚切,不可不遵同。”(《與程正輔·二十一》)“見勸作詩,本亦無固必,自懶作爾。如此候蟲自鳴,自鳴而已,何所損益?不必作,不必不作也。”(《與程正輔·五十四》)[3]1597他這是兜著圈子說話,兜過去又兜過來,而其內心意思仍是詩還是要作的。當然他有時也會信誓旦旦地說“蔬飯藜床百衲衣,掃除習氣不吟詩”(《答周循州》)[2]2151,但結果還是照作不誤。所以子由在為他的“和陶詩”作序時說:“東坡先生謫居譫耳,置家羅浮之下,獨與幼子過負擔渡海,葺茅竹而居之,口啖薯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無所嗜好;以圖史為園囿、文章為鼓吹,至是亦皆罷去。猶獨喜為詩,精神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子由《〈東坡先生和陶詩〉·引》)[2]1882。
但子由所謂“圖史文章亦皆罷去”并不屬實。東坡在嶺表海外,不僅寫詩,更也著文、寫字、作畫、研史、窮經(jīng)。因為這是他性情所好,若將這些盡皆罷去,他便活不下去了。這些不僅是他貶謫期的生活內容,更是他此時期的生命狀態(tài)。他正如陶淵明筆下的五柳先生,“常著文章以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陶潛《五柳先生傳》)[4]43。他在惠州,還將自己所崇拜的陶潛、傳說曾在附近羅浮山修道的葛洪和自己并列,認為可作“三士圖”,說自己“學道雖云晚,賦詩豈不如”。他沉溺于賦詩,也對隨自己南貶的幼子蘇過的詩作欣賞有加。當時有個任都轉運使的劉沔,曾默默地收集與編輯他的詩文二十卷,他閱后復信劉沔說:“軾平生以文字言語見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補,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廢棄筆硯,為瘖默人;而習氣宿業(yè),未能盡去”,“軾窮困,本坐文字,蓋愿刳形去智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益奇,在海外孤絕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shù)日喜,寢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答劉沔都曹書》)[3]1429正因為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自幼至老,均有熱愛、推崇以至敬畏之心,所以他在十多年貶逐生涯中,寫出許多杰作。在黃州,有赤壁三詞賦,有沙湖蘄水求田六詞”[5];在惠儋,有清麗哀婉的“朝云詩”[6],有癯而實腴、質而實綺的“和陶詩”,還有比陶詩更陶詩的“仿陶詩”,如黃州的《東坡》、惠州的《縱筆》和儋州的《縱筆三首》、《被酒獨行……三首》諸篇。
二、加強文化自覺
正因為蘇東坡素具文化天性,因此他在三州貶逐期間,不是削弱而是加強了他的文化自覺。古代士大夫在仕途坎坷時,往往以更大的精力自覺地從事文化開發(fā),蘇東坡是其中突出的一個。
他貶逐期間文化自覺的主要表現(xiàn),便是構建“孔顏樂趣”。所謂孔顏樂趣,指的是孔子與其徒顏淵等身處貧賤以至危厄,仍然相互尊重、理解、幫助,共同樂觀應對貧窮困厄的客觀環(huán)境。蘇東坡在仕宦早期曾自稱:“軾每讀《詩》至《鴟鸮》、讀《書》至《君奭》,常竊嘆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于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何為于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及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亦足以樂乎此矣!”(《上梅直講書》)[3]13855。蘇東坡貶黃后,徐州李昭玘作書求交,他答書云:“每念處世窮困,所向輒值墻谷,無一遂者。獨與文人勝士多獲所欲,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耒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之。今足下又不見鄙,欲相從游,豈造物者專欲以此樂相厚耶?”(《答李昭玘書》)[3]1439。他在三州貶謫期,仍同這些文人勝士交往。
黃州時期,秦觀、李廌未中舉,參寥是和尚,都是自由之身,或遠道而來,或就近頻頻相訪。米芾當時在荊湖南路做小官,張舜民、王鞏都是被貶逐者,他們都利用工作調動或往來貶所之際,過黃州訪他。這使雙方都得到很大樂趣。如參寥在黃州,時間住得很長,“京師士大夫以書抵坡曰:‘聞公與詩僧相從,真東山勝游也。’(《容齋詩話》)[1]76米芾則自稱:“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枝竹,一枯木,一怪石見與?!碧K畫竹時,從地直起至頂,人稱何不一節(jié)節(jié)畫,他說:“竹生時何嘗逐節(jié)生?”他一畫木、石,米芾便覺得此木此石,“如其胸中盤郁也”(《畫史》)[1]78。張舜民至黃,與蘇同游西山諸處。他帶來了他于貶地所寫的《漁父》,中有句云:“保甲原無籍,青苗不著錢。桃源在何處,此地有神仙”,意為耒江漁父身在青苗法之外。蘇東坡不以為然,作《魚蠻子》答之:“人間行路難,踏地出租賦。不如魚蠻子,駕浪浮空虛??仗撐纯芍?,會當算舟車。蠻子叩頭泣,勿語桑大夫?!盵2]1124他則認為天下行“新法”后,任何邊地均為法網(wǎng)所蓋,任何邊民難成漏網(wǎng)之魚。王鞏從嶺外回來,可能曾攜宇文柔奴過黃。坡問宇文氏“‘嶺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奴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7]488。他便據(jù)此寫了《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贊揚宇文氏的堅貞與超脫。學官朱載上、隱士陳慥,或則官于黃岡,或則隱于岐亭,與蘇東坡更是常相往來。朱“有詩云:‘官閑無一事,蝴蝶飛上階’,東坡公見之,稱賞再三,遂為知己。”(《耆舊續(xù)聞》)[1]76。而他青年時代所結交的好友陳慥,在黃州同他過從甚密。蘇東坡臨去,陳慥一直送到九江。臨別,蘇曾親書前后贈陳的詩為《歧亭五首》,并作引曰:“元豐三年正月,在岐亭北二十五里山上,有白馬青蓋來迎者,則余故人陳慥季常也,為留五日、賦詩一篇而去”,“凡余在黃四年,三次往見季常,季常七來見余,蓋相從百余日也。七年四月,余量移臨汝,自江淮徂洛,送者皆止慈湖,而季常獨至九江?!?《歧亭五首·敘》)[2]1203。蘇軾晚年貶惠,“時事大變”,官場上人均不敢接待他,而上述文人勝士卻不然。當時張耒是沿途一州的知州,獨派兩個“白直”,一直將他護送到惠州。黃庭堅時貶朗州,也在鄱陽湖口系舟等待他,兩人在湖口盤桓數(shù)日始別。到了嶺表海外,陳慥、參寥曾先后來信,一個要陸行來惠,一個要海行來儋訪他,經(jīng)他堅拒始罷。不是他們不知道路艱險,而是這“孔顏樂趣”在促使他們這樣做。建中靖國元年四月,在蘇東坡還顛簸于道路時,黃庭堅已在荊州等待朝庭命令。他于承天寺讀到蘇東坡“和陶詩”、嘆息彌日,并作小詩題其后,曰:“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逼鋵嵅粌H蘇陶風味相似,連蘇東坡周圍這批文人,風味都是相似的,都是具有文化自覺的。并且,正因為堅持孔顏樂趣,他們方能如此特立獨行,無所畏懼。
文化自覺除了表現(xiàn)于追求孔顏樂趣外,更表現(xiàn)于自覺鉆研與傳承古代經(jīng)典。蘇東坡自幼用功讀書,抵達黃州時他已44歲,仍然讀書不輟。除了熟讀《漢書》外,還鉆研儒家經(jīng)典《尚書》、《易經(jīng)》和《論語》,并寫出專著。他在《題所作書易傳、論語說》一文中說:“孔壁汲冢,皆漆書也,終于蠹壞。景鐘石鼓益堅。古人為不朽之計亦至矣!然其妙意所以不墜者,特以人傳人耳。大哉人乎!《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嶙鳌兑?、書傳》、《論語說》亦粗備矣。嗚呼,又何以多為!”[3]2076他自覺地承擔了文化的傳承,但每當想起自己的困難遭遇,又不由嘲笑挖苦自己。在黃州曾說:“某閑廢無所用,專治經(jīng)書。一二年間,欲了卻《論語》、《書》、《易》。舍弟已了卻《春秋》、《傳》……又往往自笑不會取快活,真是措大事業(yè)?!?《與滕達道·廿一》)[3]1482但調侃歸調侃,他卻始終認真地在做。他晚年在儋曾寫信感謝鄭嘉會(靖老):“(在海外)只草得《書傳》十三卷,甚賴兩借書檢閱也。”(《與鄭靖老·三》)[3]1675同時還寫了詩:“結發(fā)事文史,俯仰六十逾。老馬不耐放,長鳴思服輿?!?《和陶贈羊長史》)[2]2282他是把儒家經(jīng)典的傳承,視作神圣事業(yè)的。這只要看他對子由所著這類書的評價便可知:“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讀之不盡卷,廢卷而嘆。使戰(zhàn)國時有此書,則無商鞅韓非;使?jié)h初有此書,則孔老為一,晉宋間有此書,則佛老不為二。不意老年見此奇特。”(《跋子由老子新解》)[3]2072他一向重視兄弟倆這一“研究叢書”,在黃州曾將己作的《論語說》獻給朝中大佬文彥博,希望書能托偉人以傳后(《黃州上文潞公書》)[3]1379。在晚歲量移北上途中,從雷州至廉州逢大雨,一身攜三書處天海之間,曾喟嘆:“碇宿大海中,水天相接,疎星滿天。起坐四顧嘆息,吾何數(shù)乘此險也”“所撰《易》《書》《論語》皆以自隨,世未有別本,撫之而嘆曰:‘天未喪斯文,吾輩必濟!’已而果然”(《書合浦舟行》)[3]2277。繼續(xù)北上,他寫信回答在中途等候他的蘇堅:“某凡百如昨,但撫視《易》《書》《論語》三書,即覺此生不虛過?!?《與蘇伯固·三》)[3]1741路上經(jīng)年余跋涉,他在真州得病,到奔牛埭時病情轉重,向來迎他的世交、老部下錢濟明說:“某在海外,了得《易》《書》《論語》三書,今盡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會有知者?!?《春渚紀聞》)[1]242這些均足以說明他對自己這三部傳承經(jīng)典的著作,是十分重視的。
同時,蘇東坡也重視文化經(jīng)典的普及,重視教育。在三州,他都有許多從學的弟子。以儋州為例,他到后不久即游城東學舍,“聞有古學舍,空懷淵明欣。攝衣造兩塾,窺戶無一人”,“永愧虞仲翔,弦歌滄海濱”(《和陶示周椽視謝》)[2]2254。于是他醵錢為窮士黎子云造“載酒堂”,并親自在堂中講經(jīng)授徒。在他被董必逐出官屋,而不得不在南污池側自造桄榔庵時,因囊中羞澀,幾十個學生,以王介石為首,躬身泥水之役,勤如家隸(《新居》注)[2]2312。元符三年與建中靖國元年,他遇赦北上,一路上有許多士子隨船從學?!拜Y自海南,遂過南安”、“士贏糧而從軾者三百余里”(《南安軍學記》)[3]373。
當然,這里須著重說明的是,蘇東坡在貶逐期間加強文化自覺的最大表現(xiàn),還不是上述自我構建孔顏樂趣,甚至也不是以一己之力傳承儒家經(jīng)典,而是將詩文、將文化、將文明帶入當時相對落后的偏遠地區(qū),如中原的黃州、嶺表的惠州與海外的儋州。在黃州,他通過友人、鄂州知州朱壽昌,以公權力變化溺嬰風俗,并由自己出面成立救嬰會,張揚了他的人道主義精神。此外又通過詩詞文章《滿江紅》[7]282《書劉庭式事》[3]2051,表揚董義夫新妻不以丈夫失官為患,和劉庭式不以盲妻為嫌的高貴感情,端正風俗。在惠州,通過詩《荔枝嘆》[2]2126文《以樂害民》[3]2294,揭露文明社會中的野蠻:“錢惟演為洛守,始置驛貢花,識者鄙之。此宮妾愛君之意也。蔡君謨始加法造小龍團茶貢之。富彥國曰:“君謨(系士人),乃為此耶?”蘇東坡還建議廣州太守王古,造土“自來水”,引蒲巖清水入城,挽救因飲濁水而傷于時疫的廣州人。而更重要的則是他把先進的生產(chǎn)方式,引入當時的嶺表(特別是“海外”),直接促進這兩個地區(qū)的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他在惠州即從事先進農(nóng)具(秧馬、水碓)的推廣;到了儋州又通過自己的詩文,力促“海外”落后低下的生產(chǎn)力提升,向先進的農(nóng)耕社會發(fā)展。他為此做了三件大事:第一是反對“坐男立女”,提倡用所有的勞動力(其中又以男勞力為主),來共同開發(fā)農(nóng)業(yè)。他反對海南人單一的“驚麏朝射,猛狶夜逐”,也反對單一的“民無用物,珍怪是直”(開采與交易沉水香),而提倡“利爾鋤耜,好爾鄰偶。斬殺蓬藋,南東其畝”(《勸農(nóng)》)[2]2255。第二是提倡將所有從大陸運入海南島的牛,都作為耕牛(生產(chǎn)工具),而反對將它們主要用于祭神或換取沉水香。他說“嶺外俗皆恬殺牛,而海南為甚,(從大陸購入牛后)耕者與屠者常各其半。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地產(chǎn)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但以祭鬼,無脫者”(《書柳子厚牛賦后》)[3]2058。他做的第三件事,則是提倡漢人與當?shù)乩枞藞F結和睦,他說:“咨爾漢黎,并是一民。鄙夷不馴,夫豈其真?怨憤刧質,尋戈相因。欺謾莫訴,曲自我人?!?《勸農(nóng)》)[2]2255。
蘇東坡其人,確非只會寫詩填詞的文人,他目光遠矚,視野寬廣,常能立于發(fā)展社會生產(chǎn)力的高度,高屋建瓴地從事各項工作,推動社會前進。他給嶺表海外輸進文化,輸入文明,使當?shù)鼐用裨谶@個過程中改善生活,取得幸福與尊嚴。宋代即已有人指出,他在邊地的作為,“多涉官政,而卻奮然行之不疑,其勇于為義如此。謫居尚爾,則立朝之際其可以死生禍福動之哉!”(《梁溪漫志》)[1]208蘇軾目標明確地這樣做,用今天的話來說,便是他具有高度的文化自覺。
三、固守文化自信
元祐期間,北宋朝廷之上,繼熙豐年間新舊黨斗爭后,在舊黨內又出現(xiàn)了洛、蜀、朔三派的互不相讓。對前者,除從清末梁啟超到“文化大革命”這六七十年間外,學術界一般均認為舊黨當年應當堅持斗爭。對后者,自南宋起,大家就不明白他們在斗個什么。因為三派的主要當事人,都是當時與后世人眼中的正面人物。以蜀黨蘇東坡與朔黨劉安世為例,東坡是君子就不需再在這里論證了;而劉安世綽號“殿上虎”,是有名的敢于面折廷爭的學者型名臣。建中靖國元年,他倆遇赦北上,在虔州(贛州)相遇,才成了好朋友。蘇在次年便病卒于常州,劉則此后還活了許多年,到處講學。他曾說:“東坡立朝大節(jié)極可觀,才意邁進,惟己之言是信。在元豐則不容于元豐,人欲殺之;在元祐則雖與老先生(司馬光)議論,亦有不合處,非隨時上下人也?!?《元城先生語錄》)[1]246這個朔派代表人物,直到蘇東坡這個蜀派代表人物已逝多年之后,方給予它正確評價。而東坡也當?shù)闷疬@一評價,他確是個富于政治自信的名臣。
蘇東坡的政治自信,出于他的文化自信。除了本文前引的一些例子外,還有許多事能證明他對自己的文化見解、文化成就極其自信。他在前后十余年的貶謫期間,不僅貶地人士,甚至遠離貶地幾百里甚至幾千里路外的士子,也慕名到這三州來從學。如有個叫葛延之的,就“自江陰簦擔萬里,絕海往見”東坡于儋州(袁宗道《次子瞻先后事》)[1]224。在那里,瓊州姜唐佐、潮州王介石等,都攜家長期住下來從學。當?shù)氐氖孔蛹笆芯?,則更加虔誠。“好事者欲得子瞻墨妙,每趁其行游之際,設佳紙筆硯,書姓氏,填集案間,拱立以俟。子瞻見,即笑謂之曰:‘日暮矣!小書難竟紙,或欲參名佛謁,幸見語也?!皻w,人人厭滿,欣躍而散?!?《韻語陽秋》)[1]348他元符三年北歸,抵達梅嶺南麓的南安,“士嬴糧而從軾者三百余里。”(《南安軍學記》)[3]324當他繼續(xù)北上,“舟次新淦,時人方礎石為橋,(向東坡求橋名)。東坡……遂于舟中書‘惠政橋’三字與之,邑人始退。”(《獨醒雜志》)[1]234當舟將至他此行的目的地常州,“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東坡顧坐客曰:‘莫看煞軾否!’其為人愛慕如此?!?《邵氏聞見后錄》)[1]237。其實沿途與常州人所看的,不僅僅是一被貶回朝的官員,而是一種文化人的代表,甚至直接就是文化的本身。
東坡對文化藝術的一些見解,當時就被視為真理,九百多年來深入人心。舉例而言,在文學方面有:一是寫事作文,以意為主。他說:“比如城市間,種種物有之;欲致而為我用,有一物焉,曰錢。得錢,則物皆為我用;作文先有意,則經(jīng)史皆為我用。”(《清波雜志》)[1]224。二是言止于達,辭達即文。他說:“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衷唬骸o達而已矣!’夫言止于達意……辭之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與謝民師推官書》)[3]1418。三是凡作文字,應“淡而實腴,質而實綺”,“凡文字,少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與二郎侄》)[3]2523四是作詩為人,均貴其真,“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子仲,惡其不情也。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去則去,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求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以其真也。”(《書李簡夫詩集后》)[3]2146五是詩文風格,不重于外在的文字,而重于內在的精神?!捌驮鴨枴笾嗡啤?,或曰‘似江瑤柱’,坐客皆笑其陋,應者撫然,仆亦不辯。昨日見畢仲游,仆問‘杜甫似何人’,仲游曰‘似司馬遷’。仆喜而不答,蓋與晌言合也?!?《荔支似江瑤柱說》)[3]2363。蘇東坡在藝術方面的見解則有:評王維詩畫則云“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3]2209,評吳道子畫則云“出新意于法度之內,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跋吳道子地獄變相》)[3]2213,均一言論定,九百年來顛仆不破。他評黃荃畫雀,則認為鳥飛則頸腳皆展;評戴嵩畫斗牛,則認為尾應縮入兩股間(《書黃荃畫雀》、《書戴嵩畫?!?,提出須審于觀物,務學而好問,且應該“耕當問奴,織當問婢”(《書戴嵩畫牛》)[3]2213。他更創(chuàng)立了“文人畫”及其評判標準。他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言其雖逸筆草草而卻表現(xiàn)了所寫對象的靈魂(《又跋漢杰畫山》)[3]2216。
東坡對自己的文化成就,雖時有謙讓之言,但其實頗為自信。他經(jīng)常引用歐陽修的話:“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他曾說:“世間唯名實不可欺。文章如金玉,各有定價。先后進相汲引,因其言以信于世,則有之。至其品目高下,蓋付之眾口,決非一夫所能抑揚?!?《與毛澤民》)[3]1571他曾用這話來稱贊謝民師:“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似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與謝民師推官書》)[3]1418而他的《自評文》則說:“吾文如萬斛源泉,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3]2069兩者一致,所以他事實上是以座師(歐陽修)的話在評定自己的文章,并且深信不疑。他在評他最愛的陶詩時,曾說:“饑寒常在生前,聲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窮也?!?《書淵明乞食詩后》)[3]2112這更是他的夫子自道。他知道自己各種作品的價值,所以常愛以此贈友人。在惠州時,老友曇秀從江南來訪,“將去,坡曰:‘山中人見公還,必求土物,何以予之?’”秀曰:“鵝城清風,鶴嶺明月,人人贈與,只恐他無著處?!边@個曇秀大概是大話說慣了,但蘇東坡卻是務求實際,趕快糾正他說:“不如將幾紙字去,每人與一紙。”(《跋所贈曇秀書》)[3]2201他在以自己書畫贈窮士時,更心知肚明這些作品今后必為世所貴?!稌涀谌碎F》云:“宗人镕貧甚,吾無以濟之。昔年嘗見李駙馬以五百千購王夷甫帖。吾書不下王夷甫,而其人則吾之所恥也。書此以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價值如此,不亦鈍乎?”[3]2196。在給老友、吳興貧士賈收信中,則云:“今日舟中無事……念賈處士貧甚,無以慰其意,乃為作怪石古木一紙,每遇饑時,輒一開看,還能飽人否?若吳興有好事者,能為君月致米三石、酒三斗者,便以贈之。不爾者,可令雙荷葉(賈妾)收掌,須添丁(賈子)長,以付之也?!?《與賈耘老·四》)[3]1726。
蘇東坡的為人與作品,在他身前即經(jīng)幾上幾下的考驗,曾幾次被焚書、毀版、砸碑,但宋代士人百姓并不買朝廷的賬。及他去世,“太學生侯秦、武學生楊選,素不識公,率眾舉哀,從者二百余人,飯僧于法云。”(《后山談叢》)[1]245。宰相蔡京與皇帝趙佶用公權力反擊,三次樹立“元祐黨籍碑”,分置朝堂與各地行政、監(jiān)司衙門。他們本以為這樣可毀滅蘇東坡及其作品,但事實卻是,“崇寧大觀間,(東坡)海外詩盛行,朝庭雖嘗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而人或謂不韻?!?《清波雜志》)[1]253。立元祐黨籍碑一事,當時即遭遇種種抵抗。其中甚至有普通石工拒絕刻字的:一個叫安民的工人,被迫刻字后,卻不肯署上自己的名字;一個叫李宗寧的,干脆拒刻。甚至像方士林靈素這樣的人物,見了黨人碑卻稽首行禮?;兆凇肮侄鴨栔?,他答道:“碑上姓名,皆天上星宿?!辈⒆髟姷溃骸疤K黃不作文章客,童蔡翻為社稷臣。三十年來無定論,不知奸黨是何人?”他接著封還皇帝在他入朝后賜給他的財物,私出國門而去(《柳亭詩話》)[1]255。崇寧大觀間,遵圣旨已銷毀的詩文書版,書畫翰墨,卻又重新出現(xiàn),被大家搶購。其中皇帝、權貴們自己,就是主要搶購者?!爸列烷g,上自內府搜訪,一紙直萬錢。而梁師成以三百千取《英州石橋銘》,譚稹以五萬錢輟‘月林堂’榜名三字?!?《長水日抄》)[1]252。而同時,一些有正義感的人,則向社會公開宣揚自己與元祐黨人的親密關系。蔡京“行三舍法于天下,榮州地方官以王庠應詔”,王庠死活不肯,“時嚴元祐黨禁,庠自稱:蘇軾蘇轍范純仁為知己,呂陶王吉嘗薦舉,黃庭堅張舜民王鞏任伯雨為交游,不可入舉求仕,愿屏居田里?!?《宋元通鑒》)[1]251朝庭對他也無可奈何。再過幾十年,到了南宋,高宗孝宗相繼為蘇東坡平反。天下士子間流引一句諺語:“蘇文生,吃菜羹;蘇文熟,吃羊肉?!睔v史為蘇東坡證實了他的文化自信。
參考文獻:
[1]顏中其.蘇東坡軼事匯編[M].岳麓書社,1984.
[2]孔繁禮點校.蘇軾詩集[M].中華書局,1982.
[3]孔繁禮點校.蘇軾文集[M].中華書局,1986.
[4]袁行沛.陶淵明集[M].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5]鄭秉謙.談東坡<南歌子>三闋的系年[J].蘇軾研究,2010(02).
[6]鄭秉謙.東坡“朝云詩”考釋[J].蘇軾研究,2012(03).
[7]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M].三秦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郭杏芳]
* 收稿日期:2016-05-10
作者簡介:鄭秉謙,男,浙江建德人,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研究方向:東坡文化。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047(2016)03-0004-06
DOI:10.3969/j.issn.1672-1047.2016.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