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婭
(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湖南常德 415000)
圓融觀照的明清小說批評思維
周婭
(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湖南常德415000)
圓融觀照思維作為中華民族本源性思維之一,是明清批評家在評點小說時最常使用的思維方法?!皥A”即博觀圓照,以此公允全面地品評作家作品,辯證中和地體悟小說之美;“融”即消解破執(zhí),以剝復消解之道化執(zhí)著為虛通,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以臻審美批評極致之境?!皥A”與“融”的結(jié)合,顯示了圓融觀照批評思維內(nèi)在融通了儒家的中和辯證和道家的即有即無、非有非無理念。當明清評點家沿著圓轉(zhuǎn)不息的思維軌跡去燭照小說藝術(shù)精神時,批評主體與批評客體妙合無間的批評愿景得以真正實現(xiàn)。
圓融;辯證;中和;消解;批評思維
公元3世紀,埃及學者普羅提諾仰望蒼穹解讀靈魂時,視圓為歸向太一的必然途徑:“心靈之運行,非直線而為圓形?!盵1]意即只有遵循回環(huán)式的反求諸己的上升軌跡,才能返歸靈魂和自我的深處。彼時遙遠的東方大地上,對圓的思考早已從贊譽它的高妙、周遍,如《管子》一書中即有“圣人用心,忳忳乎博而圓”之語,轉(zhuǎn)而贊嘆其賦予思維運轉(zhuǎn)特征的深意,如“智欲圓者,環(huán)復轉(zhuǎn)運,終始無端,旁流四達,淵泉而不竭,萬物并興,莫不響應也”[2]。及至魏晉,尚圓之勢彌漫到文學批評的領(lǐng)域,李延壽的《南史·王筠傳》中有“好詩流美圓轉(zhuǎn)如彈丸”,劉勰的《文心雕龍》中有“詩人比興,觸物圓覽”“圓照之象,務(wù)先博觀”?!皥A轉(zhuǎn)”講求于聲律辭藻的流暢完美,“圓覽”“圓照”,具有周延把握審美對象、洞達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之意,指向了文學批評過程中思維的高層境界。
“圓融”一詞源于佛教用語,見于華嚴宗“六相圓融”的理論界說,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匯合中國傳統(tǒng)思想,因此“圓融”不僅包含著上述周遍、周延的藝術(shù)之“圓”,還有無礙、破執(zhí)的佛理之“融”這兩層深意。當它作為一種文學批評思維的方法,被廣泛應用于詩詞、戲曲、小說的欣賞品鑒時,也就相應地具有兩方面的運思原則:一是著眼批評對象的藝術(shù)全貌,辯證融合地把握其整體特征;二是以剝復消解之道化執(zhí)著為虛通,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達到審美極致之境。
“圓照”也是佛家語,原指依憑慧心斷絕事理障礙,整體超越世間幻象,進入“清凈覺相”。劉勰將它化用在文學批評領(lǐng)域,賦予了豐富的理論內(nèi)涵,與其宗教原意有顯著的區(qū)別?!胺膊偾髸月?,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wù)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盵3]98金圣嘆在《金瓶梅讀法》中巧妙化用了此句:“讀《金瓶》必須懸明鏡于前,庶能圓滿照見。”文學批評里的圓照,與宗教里的圓照要求佛心去蔽、舍棄表象自證自照不同,它是一種根植于生活體驗的、從世間百態(tài)萬象中生發(fā)出的辯證觀照。從思維取向上看,二者一個出世,一個入世,正好相反。不僅如此,要想透徹地領(lǐng)悟批評對象的生命內(nèi)涵,批評家在整體直觀、辯證審美的基礎(chǔ)上,還要披文入情,避免淺嘗輒止,這樣才是博觀后的圓照,才能對作家作品做出公允的評價。明清小說的評點名家,正是沿著這樣一種思維路徑,以寬容辯證的中和之思,詩性地關(guān)聯(lián)感官的日常體驗,貫通自如地深刻體悟小說之美。
(一)辯證思維
一般而言,辯證思維是與“非此即彼”“非真即假”的邏輯思維相對的一種“亦此亦彼”“亦真亦假”的思維方式,又稱“兩面神思維”。兩面神是指羅馬神話中的門神杰納斯,他有兩張面孔,一正一負,一喜一怒,能同時轉(zhuǎn)向兩個相反的方向。辯證思維既能夠一分為二地從正反兩方面看問題,又能合二為一地將兩組相反且相成的事物合在一起,分與合的視角本身就構(gòu)成辯證的妙境。
辯證思維方式在我國前期文化里就存在?!吨杏埂酚醒?“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币馑际侨f物存有差異卻不妨害同時生長,日月四時往復更替而不相違背,它們的本質(zhì)是統(tǒng)一的。老子強調(diào)“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把對立面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轉(zhuǎn)化看作是自然界的根本法則。莊子提出“窮則反,終則始”,深刻地表達了“物極必反”的道理。先哲們的言論充滿了辯證精神,說明我國古人早以圓融的整體性視角觀察和思考生活中的一切,并持有變化的、相對的思辨態(tài)度。辯證思維作為一種高級的思維形態(tài),它一旦形成,就廣泛運用于我國諸多種類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實踐中。古典音樂早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審美追求;中國畫講究神似、虛白,尚好“畫愈簡,意愈足”;傳統(tǒng)書法崇尚中和之美,蔡羽《書說》中有“渾厚而英發(fā),清新而淆括,散散漫漫而剛介勁拔,趨趨蹌蹌而優(yōu)閑裕斡”的評價之詞;古典建筑追求“天圓地方”“體天象地”“模山范水”“得影隨行”等等。在古典小說批評學中,同樣活躍著辯證思維的身影,批評家以對待立義的圓融思維分析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于矛盾的中和里面尋求藝術(shù)的統(tǒng)一,進而揭示小說的藝術(shù)規(guī)律。茲擷取兩組傳統(tǒng)小說中常見的辯證關(guān)系進行分析。
一是虛實關(guān)系。由于小說與歷史的淵源關(guān)系,如何看待和處置小說中的虛實關(guān)系,在我國傳統(tǒng)小說批評理論中一直占有核心的位置,故而最初有關(guān)小說的論述文字,幾乎都在關(guān)注于它的真贗虛實及其引發(fā)的功能問題上。在小說評點繁盛的明清時期,虛實關(guān)系依舊是批評家們重點論述的議題。概而言之,對于虛實的認識有兩種基本的傾向:一種要求“事紀其實”,以史家觀念來衡量小說中的事件、人物是否“于史有征”“于事有信”;另一種傾向則認為“須是虛實相半,方為游戲三昧之筆”[4]。完全相反的理論主張,折射出批評家陣營內(nèi)部對小說本質(zhì)的認識存在根本性差異。隨著對虛實范疇研究的深入,后一種傾向逐漸成為認識的主流,在評點序跋中更常見到,這種發(fā)展趨勢標志著人們對小說本質(zhì)和功能的認識在進步。
李贄曾說:“《水滸傳》事節(jié)都是假的,說來卻似逼真,所以為妙。常見近來文集乃有真事說做假者,真鈍漢也!何堪與施耐庵、羅貫中作奴?”[5]172“假”與“逼真”相對,也就是虛構(gòu)與真實相比較。與那些把“真事說做假者”的“鈍漢”對比,《水滸傳》的作者在頭腦里醞釀虛構(gòu)的故事,以一種符合生活規(guī)律的藝術(shù)化的手法娓娓表達出來,豈不是絕妙的真實?這段話一針見血地揭開了假道學的虛偽嘴臉,極大肯定了“通過高度的藝術(shù)真實,表現(xiàn)出生活的真實”[6]的辯證虛實觀。在強調(diào)藝術(shù)創(chuàng)作應符合生活情理的基礎(chǔ)上,李贄對虛實關(guān)系作了進一步通透的提升:“試看種種摩寫處,那一事不趣?那一言不趣?天下文章,當以趣為第一。既是趣了,何必實有是事并實有是人?若一一推究如何如何,豈不令人笑殺!”[5]179也就是說,藝術(shù)真實更本真的評價標準,并不在于細節(jié)與現(xiàn)實生活亦步亦趨、嚴絲密縫無一疏漏,而在于深得情感的真實、情理的真實。若還能兼具情趣諧美,適度的藝術(shù)夸張又有何不可?這是圓融不執(zhí)思維在小說評點中閃耀出的思想火花。
金圣嘆對《水滸傳》中很多虛實結(jié)合的片斷描寫也給予了精到的點評。如第七回寫晁蓋向通風報信的宋江介紹“智取生辰綱”的人員組成時,說阮氏三兄弟已得了財回去,請宋江見一見還在這里的三位。金圣嘆在文中夾批道:“七個人,三個虛,三個實,作兩段寫出,妙絕文字?!盵7]261第五十九回虛寫公孫勝斗法樊瑞的故事,金圣嘆聯(lián)系到此前實寫四場山中戰(zhàn)斗,作了這樣的總結(jié):
第二回寫少華山,第四回寫桃花山,第十六回寫二龍山,第三十一回寫白虎山,至上篇而一齊挽結(jié),真可謂奇絕之筆。然而吾嫌其同。何謂同,同于前,若布棋后,若棋劫也。及讀此篇,而忽然添出混世魔王一段,曾未嘗有,突如其來。得此一虛,四實皆活,夫而后知文章真有相救之法也。[7]550
正因為金圣嘆對作品有一個成竹于胸的“博觀”,才能于細讀品評之中聯(lián)系前文,“圓照”感悟到此處的藝術(shù)處理有虛實相救之妙,辯證地指出“得此一虛,四實皆活”的特犯不犯,讓讀者從中體悟小說結(jié)構(gòu)的搖曳多姿,靈動無限。
以上評點家們對《水滸傳》中虛實相生、虛實相間的藝術(shù)關(guān)系的評點,既指出了作品中實寫、虛寫之處,又辯證分析了虛實之間靈活相襯的種種情形。不持偏見、不拘執(zhí)念,對作品的評點才能這般“靈心妙舍,開后人無限眼界,無限文心”[8]。
二是真幻關(guān)系。虛實關(guān)系主要針對小說虛構(gòu)性質(zhì)而言,真幻關(guān)系既與虛實相關(guān),又側(cè)重指涉小說體式特征,以及具體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方法和作品整體的美學取向?!盎谩?,本義乃憑空虛構(gòu)出神入化,小說最突出的體式特征之一即是對“幻”的追求,也就是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需要想象和虛構(gòu)。然而在傳統(tǒng)小說批評領(lǐng)域,由于缺乏辯證的藝術(shù)眼光,長期存在著把小說中神異虛幻的描寫視為真實存在的觀念?!白硬徽Z怪力亂神”的入世之說,曾讓漢文化中奇幻的神話頗受影響,進而阻礙了奇幻題材文學類型的成長。雖然早有莊子對自己作品“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9]583的思辨之光,但人們對“怪力亂神”的作品更常見地以“詭異”“譎怪”斥之。到了明代,隨著小說文體的興起,相應的小說觀念也在逐漸進化,批評家們開始正視“幻”范疇,承認小說創(chuàng)作的幻化內(nèi)容不屬于實錄。胡應麟談到“幻”的歷程:“凡變異之談,盛于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shè)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盵10]他認為六朝小說的作者并非明知其幻而錄,唐代的作家已自覺進行虛構(gòu)創(chuàng)作,并以此寄托寓意。胡應麟的此番言論,可以說初步體現(xiàn)出以對待的觀念辨析幻與實錄之真關(guān)系的跡象。
對真與幻辯證關(guān)系的進一步思考,始于《西游記》的出現(xiàn)。首先,這部神話小說從根本上顛覆了普世之人對幻想類作品的偏執(zhí)。如李贄對《西游記》奇幻特征的認識與贊賞,從回目的側(cè)評、總批中可見一斑。第七回寫孫大圣用毫毛變濃墨雙毫筆,李贄側(cè)評一筆:“趣甚!妙甚!何物文人,思筆雙幻乃爾?!盵11]239第九回寫龍王與一賣卦的術(shù)士斗氣惹禍,總批道:“說家荒唐,大率如此,然此亦具見才思。拘儒俗筆,正不能有此?!盵11]241第三十回主要寫三藏逢魔遇難,白龍馬變身相救,總批語:“唐僧化虎,白馬變龍,都是文思極靈極妙、文筆極奇極幻處。作舉子業(yè)的秀才,如何有此?有此,亦為龍虎矣?!盵11]264從上述評語可知,李贄肯定了作品題材“極奇”,贊賞作者“極幻”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文筆。
其次,小說之幻,不止于外在荒誕不經(jīng)、履空蹈虛的形;更重在虛幻表象下現(xiàn)實生活本真的底色,這是它內(nèi)在的質(zhì),因此優(yōu)秀的小說要做到“幻中有真”。睡鄉(xiāng)居士評論《西游記》有云:“以幻中有真,乃為傳神阿堵,而已有不如《水滸》之譏。毋非真不真之關(guān)固,奇不奇之大較也哉!”[12]他認為《西游記》正是因為“幻中有真”的辯證處置,才能達到藝術(shù)的“傳神”之境。此處的“真”,側(cè)重于在奇幻的故事情節(jié)之中遵照真實的生活邏輯和人物心理,使作品逼真感人。另外,張無咎在比較分析《西游記》《水滸傳》《三國志》時指出:“小說家以真為正,以幻為奇。然語有之:‘畫鬼易,畫人難’,《西游》幻極矣,所以不逮《水滸》者,人鬼之分也。鬼而不人,第可資齒牙,不可動肝肺?!度龂尽罚艘?,描寫亦工,所不足者幻耳。然勢不得幻,非才不能幻。其季孟之間乎?”[13]張無咎將真幻融合的不同比重分為三類:以《西游記》為代表的純幻之作,以《三國志》為代表的純真之作,以《水滸傳》為代表的真幻兼?zhèn)渲?,但前二者都比不上后者。對“幻中有真”的推崇,體現(xiàn)了批評家秉持過猶不及的中和原則,即肯定一端的同時防止另一端的缺失之弊,是對批評客體圓融觀照中不執(zhí)于一念的思維特征的凸顯。
再次,小說之真,也不僅是與生活的外在表象簡單相符,對理的追問與探求,才是更高層次的真;在真與幻的對待轉(zhuǎn)化過程中,理也會融入幻境,升華為更高境界的幻。且看袁于令的《西游記題詞》:“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盵14]袁于令所言之幻,針對的是《西游記》最突出的幻想特征,即題材意義之幻。批評家一分為二地看到真幻本是相對而言,幻到極致便是真到極致,幻想的形式能夠達成對生活真實的更深層次的反映。同時,人情事理在藝術(shù)的真幻之間圓轉(zhuǎn)自如、貫穿無礙,因此,極幻之理才有可能轉(zhuǎn)化為極真之理。
通過以上虛實、真幻兩組關(guān)系的梳理可見,明清小說批評家以極富辯證性的圓融思維觀照此類文學現(xiàn)象時,一方面以對待之思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一方面重視相對事物之間的消長轉(zhuǎn)化,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鮮明的思維特征和民族特色。
(二)物有所通,心有所感
在古典審美范疇中,“通”的含義至少有三:一是作為連接感官與外物的橋梁存在。荀子曰:“耳、目、口、鼻、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謂天官。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盵15]即感知世界的五官以“心”為中樞,各司其職,分別連通相對應的外界審美領(lǐng)域。二是“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lǐng)域可以不分界限”[16]。即原有的日常經(jīng)驗界限在心靈的感悟中被突破,通感成為人們追求物我無礙、心物相通的一種審美方式。三是打通了界限的主體感官,與外物萬象在往來浸染之時,主體心靈跟隨著沉淀下來,虛一而靜地感受體驗,從而獲得更高層次的審美愉悅,達到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之間“六窗玲瓏”、圓通融合之境。
中國古代文論常以身體感官的日常體驗去品詩論詞,“大量的概念、范疇、術(shù)語都是對五官感覺體驗的隱喻式表達。用維柯的話來說,就是‘用人感覺和情欲的隱喻來形成的’”[17],明清小說評點中也不乏運用五官感受、六根圓通的體驗去品評小說的批評活動。
譬如《紅樓夢》第二十回,黛玉取笑湘云發(fā)音不準時說:“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上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貋碲s圍棋兒,又該你鬧‘幺愛三四五’了?!睂τ谶@樣一件充滿兒女情趣的小事情,脂硯齋風趣獨到地夾批道:
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鶯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別個不美矣。今見“咬舌”二字加之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獨不見其陋,且更覺輕俏嬌媚,儼然一嬌憨湘云立于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nèi)。然后將滿紙鶯啼燕語之字樣,填糞窖可也。[18]
脂硯齋動用聽覺感受湘云的咬舌音,非但“不見其陋”,反而“更覺輕俏嬌媚”,并更深一步地感悟總結(jié)“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評點家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人物形象的缺憾美,打破了世俗偏見中對靜態(tài)圓滿之美的執(zhí)念,從而“產(chǎn)生傾斜的勢能,才能產(chǎn)生動態(tài)的圓”[19]567。看清了圓與非圓的回環(huán)轉(zhuǎn)化,才能實質(zhì)性的“在一個縱深凝聚的潛隱的圓形結(jié)構(gòu)上獲得智慧的升華、意義的引申和境界的完滿”[19]563。
《水滸傳》第二回“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里拳打場面的鋪陳文字極其精彩,作者使用通感的手法,由實而虛地將魯達三拳的威力渲染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的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醬
油鋪:咸的、酸的、辣的,一發(fā)都滾出來
……提起拳頭就眼眶際眉稍只一拳,打得
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
的: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又
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個全堂水
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20]
金圣嘆評點時相應調(diào)動聯(lián)覺體驗,通過“鼻根味塵,真正奇文”“眼根色塵,真正奇文。真令人手舞足蹈”“耳根聲塵,真正奇文。三段,一段奇似一段”的夾批,將作者原發(fā)性的描寫文字,轉(zhuǎn)化為繼發(fā)性的聯(lián)覺幻象,使得味覺、視覺、聽覺多種感覺融合共通,從整體上觀照魯達三拳的審美效應,激活了讀者感同身受的審美快感。
圓融觀照的思維方法除了著眼于圓,以辯證思維周延地把握批評對象的整體風神外,還立意于融,以“反者道之動”的發(fā)展法則來解蔽消融事物的矛盾。其中對“反”的理解化用有兩種途徑,一取相反之意,即通過相反相生的剝復消解性思維化執(zhí)著為虛通;二取返回之意,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于“返返冥無”間體悟作品整體的境界美。
(一)剝復消解,不可拘執(zhí)
剝復之說最初來自《易經(jīng)》。剝卦卦象一陽在上,五陰在下;復卦與剝卦為異卦相疊,意味著去而復回,失而復行,一陽復始,陰陽力量開始此消彼長。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考察,剝復兩卦的原始要義中蘊含著由剝而復、盛衰消長的循環(huán)之理。以剝復之道論文立說,概述藝術(shù)盛衰轉(zhuǎn)化的規(guī)律,在我國古代文論中并不少見,至明清小說批評中作為一種圓融通變的思維方法,評點賞鑒人情物理之時更顯通透達觀。譬如《金瓶梅》相隔數(shù)回的李瓶兒之死與西門慶之死,一個死熱一個死冷,一處愿同穴一處猢猻散,由喪禮體制完備的極盛轉(zhuǎn)至喪禮草草收場的冷清,張竹坡不僅在回評中點明此對偶中最高境界之“反對”的寓意:“喪禮勝,看他先寫破土,又寫請地鄰,乃寫十一日辭靈,又寫發(fā)引。至于發(fā)引,看他寫看家者,寫擺對者,寫照管社火者,寫收祭者,寫送殯者,寫車馬,寫轎,寫起棺,寫摔盆,寫社火,寫看者,寫懸真,寫山頭,寫在墳前等者,寫點主,寫回靈,寫安靈,許多曲曲折折,總為西門一死對照”[21],更在卷首總評人情冷熱真假的剝復轉(zhuǎn)化,揭橥全書主旨:“富貴熱也,熱則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不謂冷熱二字,顛倒真假一至于此!然而冷熱亦無定矣……悲夫!本以嗜欲故,遂迷財色,因財色故,遂成冷熱,因冷熱故,遂亂真假。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趨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所以此書獨罪財色也”[22]。不惟張竹坡認為《金瓶梅》可作此讀法,張新之也看到了《石頭記》“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剝復易化,因此他對《石頭記》的評價是:“《金瓶梅》演冷熱,此書亦演冷熱;《金瓶梅》演財色,此書亦演財色?!盵23]冷與熱,財與色,真與假,相互對待而轉(zhuǎn)化,有識見的評點家“遞出金針”,不拘執(zhí)于表象,做到了“物必有敝,承敝者復其盛;勢必有變,襲變者反其常”[24]。
消解性思維可追溯自《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從老子到莊子,道家學派認為任何事物都是變化發(fā)展的,因此對事物加以界定、區(qū)分的執(zhí)念,乃至逞其一點孜孜以求的執(zhí)著,都是不足取、不必為的。將此推衍至文學批評過程中,“各執(zhí)一隅之見,欲擬萬端之變”[3]172的批評行為同樣愚不可及。而消解既成的觀念,于所述事件之外求得作者的真意,恰恰是明清評點學留給后人的批評智慧之一。其中的典型一例莫過于金圣嘆為《西廂記·酬簡》的正名。在《酬簡》一折前,金圣嘆寫下一篇長文,開篇即以“《國風》好色而不淫”的論點出發(fā),辯證闡釋色與淫的界限,為本折的性愛描寫辯護;爾后又從文學發(fā)展的史實中,找到“自古至今,有韻之文,吾見大抵十七皆兒女此事”[25]214的證據(jù);最后一段水到渠成地于反駁詰難中消解“鄙穢”的固有觀念:
蓋事則家家家中之事也,文乃一人手下之文也,借家家家中之事,寫吾一人手下之文者,意在于文,意不在于事也。意不在事,故不避鄙穢;意在于文,故吾真曾不見其鄙穢。而彼三家村中冬烘先生,猶呶呶不休,詈之曰鄙穢,此豈非先生不惟不解其文,又獨甚解其事故耶?然則天下之鄙穢,殆莫過先生,而又何敢呶呶為![25]215對“鄙穢”消解的基礎(chǔ)之一正在于作者“意在于文”而“不在事”,因此不必刻意避諱“家家家中之事”;消解的基礎(chǔ)之二乃其事之本身是天地間自然不過的人之本性使然,因此書寫其事的《西廂記》非但不是“淫書”,反而是“天地妙文”。破除冬烘先生的世俗之念,改變固有的“鄙穢”之見,肯定情愛與性愛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文人的角度把玩《西廂記》,肯定其偉大的文學價值,這正是消解性思維賦予離經(jīng)叛道的批評家的獨到識見與超邁不凡的審美力。
(二)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
“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命題雖是司空圖在《詩品》中首次提出,但其精神脈絡(luò)可追溯至距其千年之遙的莊子:“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盵9]39莊子以“樞”放入圓空的“環(huán)中”才能旋轉(zhuǎn)無礙、順應無窮之變,來說明虛的重要,司空圖化用來形容詩歌創(chuàng)作中虛境的關(guān)鍵性。宗白華這樣解釋“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huán)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盵26]也就是說,將“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用來指導詩歌創(chuàng)作時,要求詩人不拘泥于寫實,超越具體物象后,在虛空的部分挖掘人情事理的真諦,營造超脫的詩歌意境;而將它運用于文學批評之中時,也就意味著批評主體要在“返虛入渾”的前提下善于把握象外之虛,“依侍主體接觸作品的瞬時覺態(tài)和其后的沉潛涵詠”[27]23,消解掉對言辭情思的執(zhí)著,如此方能超越具體物象,以臻藝術(shù)審美極致之境。
《三國演義》第三十七、三十八回寫“劉玄德三顧草廬”,三次殷勤探訪,諸葛亮只在最后一次姍姍露面。作者以“不寫之寫”的消解性方式,余留大量的文字段落,營造了一幅超脫高蹈的專屬于臥龍先生的“象外之象”。毛宗崗對此評點道:
此卷極寫孔明,而篇中卻無孔明。蓋善寫妙人者,不于有處寫,正于無處寫。寫其人如閑云鶴之不可定,而其人始遠;寫其人如威鳳祥麟之不易睹,而其人始尊。且孔明雖未得一遇,而見孔明之居,則極其幽秀;見孔明之童,則極其古淡;見孔之友,則極其高超;見孔明之弟,則極其曠逸;見孔明之丈人,則極其清韻;見孔明之題詠,則極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歡,而孔明之為孔明,于此領(lǐng)略過半矣!玄德一訪再訪,已不覺入其玄中,又安能已于三顧耶?[28]
此段評語深得環(huán)中,看透了作品字里行間無一處直寫孔明的風貌,以“無跡之跡”的思維方式從作者對山水秀色和臥龍崗各種人物的細細白描中,隱現(xiàn)出諸葛亮遺世獨立的精神人格,從而領(lǐng)悟作者刻意布置的“無”的玄奧。評點者并未執(zhí)念于細節(jié)的真贗虛實,而是“妙機其微”,深味“不于有處寫,正于無處寫”的構(gòu)思布局之妙,引領(lǐng)著讀者超以象外,品味欣賞作者“九曲武夷”(第38回回評)的文心。
戚蓼生的《石頭記序》得到紅學家周汝昌先生的高度贊譽:“筆調(diào)非凡,見地超卓,已足名世不朽?!盵29]戚氏序言因為深度發(fā)掘了作者在小說美學上開拓性的歷史創(chuàng)新,將這部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劇價值的作品,推上了中國古典小說的美學巔峰:
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喉鼻,二牘而無區(qū)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第觀其蘊于心而抒予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試一一讀而繹之……蓋聲止一聲,手止一手,而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之齊下也。噫!異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遷乎!然吾謂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譬之繪事,石有三面,佳處不過一峰;路看兩蹊,幽處不逾一樹。必得是意,以讀是書,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天雨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弦外音乎……[30]
序言開篇就立意深遠,超然于作品的具體文辭,看到了作品“絳樹兩歌,黃華二牘”的隱喻多義性和意蘊豐富性,與之前多從“羽翼信史”的功能上將小說比附歷史的偏見、俗見相比,無疑高明了許多。戚蓼生肯定作者“蘊于心而抒予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的寫作方式,贊許小說達到了“淫佚貞靜、悲戚歡愉”的圓融一體、含蘊豐厚的審美至境。戚氏借繪畫理論提醒讀者緊盯“幽處”去解讀文本,體味作品取之象外、得于言表的神韻。“捉水月”“天雨花”,源自兩個佛教典故,戚蓼生借以暗喻讀者將文字幻象一一消解,超以象外,去“抵抱清輝“但聞香氣”,了悟作品真諦。
綜合以上論述可見,中國古典小說批評中的圓融觀照思維方法,既綜合了儒家傳統(tǒng)的中和觀與辯證思想,又具有道家即有即無、非有非無的消解性思維,其思維全貌恰似清代畫家李修易在《小蓬萊閣畫鑒》里說的那樣:“發(fā)端混侖,逐漸破碎,收拾破碎,復歸混化。”它以圓為小說藝術(shù)生命的起源,呼喚那充實渾融的詩性藝心去映照小說藝術(shù)世界的“萬川之月”,以圓轉(zhuǎn)不息的思維軌跡去燭照小說藝術(shù)精神。因此對于批評主體而言,只有“要求廣博的學識、豐厚的鑒賞經(jīng)驗和高度的理性智慧”[27]24,才能緣佛入儒,儒道交融。理想狀態(tài)的批評家,應懷抱中和之思,消除種種執(zhí)念偏見,在體悟小說的整體韻味和玄妙之處時,使自身的批評思想呈現(xiàn)出一種獨運匠心的圓融意味,一種自發(fā)自覺的超越意識,立足有限而觀照無限,俯瞰當下而仰視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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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田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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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6)06-0092-06
2016-09-07
周婭,女,湖南常德人,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講師,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