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順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外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 廣東 廣州 5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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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靈魂和大地
——評余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何光順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外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 廣東 廣州 510420)
余秀華詩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可視作一篇當代女性身體欲望的告白書,它巧妙地借助身體和性愛的敏感話題來表達一個靈魂反抗卻無法反抗而只能睡去的清醒者的痛苦,它借靈魂在身體中的沉睡來批判一個時代的墮落和詩人在嚴重時代病癥前的無力與孤獨。這首詩也是當代女性介入社會宏大敘事的某種理性自覺,其在將私人情感和身體敘事揉合到社會政治敘事的嘗試方面,為當代中國詩壇開辟出了一條有益的道路。
余秀華;身體;靈魂;大地
余秀華可謂當代詩歌界的一個傳奇,作為湖北鐘祥橫店村一個患有輕度腦癱的農(nóng)家婦女,始終堅持在私人博客上進行詩歌寫作,直到被《詩刊》編輯劉年發(fā)現(xiàn),并在2014年9月開始推出她的作品《在打谷場上趕雞》、《我愛你》等詩歌,迅速引起了詩歌界的關(guān)注。她接著出版的兩部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月光落在左手上》也迅速得到了傳播,并為其贏得了有著重要影響的當代女詩人的聲譽。隨后,詩刊社為余秀華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辦了個人詩歌朗誦會,《當代文壇》等重要刊物也相繼發(fā)表了探討余秀華現(xiàn)象及其詩歌的學術(shù)文章,華中師范大學王澤龍教授也與其博士生一起就余秀華現(xiàn)象做了專題課堂討論并結(jié)集在《學習與探索》刊發(fā)。余秀華的被發(fā)現(xiàn)和成名,似乎帶有著一種偶然性,抑或被認為是炒作,究竟應(yīng)當怎樣看待余秀華現(xiàn)象并如何評價其詩歌寫作,這無疑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話題。
或許正如王澤龍教授所追問的:“作為農(nóng)村婦女的余秀華身份與她詩歌及其表達構(gòu)成了怎樣的關(guān)系?她的詩與一般民間詩歌有哪些不一樣的東西?她的詩歌中應(yīng)該說有較為突出的身體意識,我們?nèi)绾螐纳眢w的角度理解她的詩歌?”①王澤龍、楊柳等:《在詩歌里愛著,痛著:余秀華詩歌討論》,《學習與探索》2015年第6期。葉瀾濤認為:“作為一個鄉(xiāng)土詩人,鄉(xiāng)村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變成了她的詩歌。大量與人的生存境況相互隱喻的環(huán)境描寫,構(gòu)成了她詩歌中一個特有的鄉(xiāng)土場域。”②王澤龍、楊柳等:《在詩歌里愛著,痛著:余秀華詩歌討論》。這樣一個行動不便的農(nóng)民,很少外出,“她感受到的自然是村莊中四季的輪換、風雨雪雷的交替和日月星辰的斗轉(zhuǎn)”③王澤龍、楊柳等:《在詩歌里愛著,痛著:余秀華詩歌討論》。。倪貝貝認為:“余秀華首先應(yīng)該是一個鄉(xiāng)土詩人,是一個身在鄉(xiāng)土、表現(xiàn)鄉(xiāng)土、與鄉(xiāng)土有著復(fù)雜關(guān)系的詩人?!雹芡鯘升?、楊柳等:《在詩歌里愛著,痛著:余秀華詩歌討論》。這都指出了余秀華詩歌寫作的在場性、當下性和現(xiàn)實性,那就是將自我真實和獨特的生命體驗化為屬于她的大地之歌,她的靈魂的思索和她的身體的行走,就物化出了屬于她的土地,而這就是我展開余秀華詩歌的“身體、靈魂和大地”關(guān)系討論的首要原因。
然而,我們的評論不能將靈魂抽空或?qū)⑸眢w虛化,這里我們說的靈魂是有欲望的,我們說的身體是有殘疾和勞作的,是有限的并痛著的。這就是我所認為的,詩歌就是詩人在大地的勞作中澆灌出的生命的花朵,是肉身存在的感官化體驗在靈魂的意識流動之鏡中倒映和折射出的影像和構(gòu)圖。詩就是人的本質(zhì)生存方式之一,詩歌附著于大地而指向穹蒼,并依此獲得來自穹蒼的神性光芒的照耀。在當代中國,在商業(yè)化和物欲化籠罩的時代氛圍中,要獲得某種指向穹蒼的神性寫作是艱難的。下半身寫作、身體寫作和性別寫作,卻是極吸引眼球的,余秀華的詩歌是否有這種將靈魂完全拉入身體和大地的物質(zhì)化維度,而失去了其仰望穹蒼的神性和超越,這也是頗引人爭議的,特別是當她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發(fā)表后,余秀華及其推贊者就被很多人視作標題黨和炒作黨,被認為其藝術(shù)上是粗糙的和思想上是貧乏的。對于該問題,我們卻必得進入具體文本中去展開辨析這樣一個爭論的是非。
為方便批評,我們先錄余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全詩如下: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么都在發(fā)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guān)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贊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xiāng)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在黃燦然看來,余秀華詩歌的爆紅,只是暫時的,“她眼下紅了,這是太過眼前的事了。等讀者的興趣轉(zhuǎn)移了,就不會那么火了”,黃燦然以“時代氛圍”和“民族氛圍”的距離來說明這個問題,“民族氛圍,或說是民族精神,不管時尚也罷,落伍也罷,它就在那兒,你躲不開的”*傅小平:《黃燦然:真正的好詩人,第一件事就是放棄很多東西》,《文學報》2015年3月12日。。黃燦然所不滿意的當前的時代氛圍大約就是一種物欲化和商業(yè)化的對于人性與靈魂的污染,他所說的民族氛圍大約是一種可以貫穿于民族始終的某種精神的信仰。對于黃燦然的關(guān)于民族和時代的這個堅持,我個人是認同的,但黃燦然對于時代氛圍和民族精神的張力關(guān)系如何在一首詩篇中得到把握,還缺乏具體分析。余秀華的詩作中是否缺乏這種民族氛圍和時代氛圍,這都是需要具體論述的。
當然,還有學者指出余秀華這首詩作涉嫌抄襲,如王西平認為余秀華的這首詩很可能是抄襲詩人普珉在更早前創(chuàng)作過一首《我穿過一座城市去睡你》的詩歌,“如果稱其抄襲過于嚴重的話,那至少也算模仿,很不成熟”*《80后詩人談農(nóng)民女詩人余秀華:作品涉嫌抄襲》,《中國新聞網(wǎng)》2015年1月26日,http://www.chinanews.com/cul/2015/01-26/7005912.shtml.。我比較閱讀了普珉和余秀華的詩,公正地說,余秀華應(yīng)當是受到了普珉的影響,在題材上也有某些相似,即都是以身體、欲望和性為題材來展開書寫,但在主題的指向和表達重心方面卻有所不同。普珉的詩作是典型的當代城市生命影像的書寫,表達的是如何在城市生活所帶來的身體和心靈焦慮中通過欲望轉(zhuǎn)移來釋放一種緊張感與孤獨感,余秀華的詩作卻不限于城市,而更多地著眼于身體欲望和靈魂蘇醒中所帶來的撕裂,更著眼于某種希望書寫而又難于深化的政治主題。從這個角度說,余秀華這篇《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卻是至少有著時代氛圍的,有肉欲和政治糾纏中的掙扎的。
其他批評則還有涉及語言和欲望的。如詩人大藏認為:“這首詩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之處,不管其詞句是否有抄襲之嫌。但其中流露出來的赤裸裸的情欲、以自我的迷狂囈語和暴力美學來代替對整個后政治語境下的時代進行發(fā)言,對現(xiàn)在本來堪憂的漢語詩歌寫作秩序?qū)聿豢深A(yù)知的破壞性?!闭J為這首詩“最嚴重的就是破壞了原有詩美的語言,后繼者將怎么寫詩,懷抱什么樣的情懷,用什么樣的語言?”*此系筆者和詩人大藏在談?wù)摯嗽姇r大藏所作的批評,大藏的批評某種程度上可以代表當代批評家對于詩歌的身體化和肉欲化寫作的擔憂。大藏對以對余秀華為代表的當代詩人的情欲寫作、自我中心化和對暴力美學的推崇都表達出了深深的憂慮,提出了對于漢語詩歌寫作的內(nèi)在秩序的堅持,對于詩美語言的某種執(zhí)著,大藏所說的破壞性是否確切,我們也有待從詩歌文本的具體分析中來予以討論。
在這里,我也得承認,對于黃燦然和大藏等詩人和詩評家的擔心,我也是有同感的,但我的真正的憂慮不在欲望、自我中心化和暴力,也不在詩美語言的破壞,而在于對我所一貫堅持的靈魂、神性和精神缺失的憂慮。身體寫作或曰下半身寫作,已成為這個時代詩壇或文壇的一種時髦,成為不少詩人必得涉足的主題。在我個人看來,詩人確然離不開以身體的愛去實踐靈魂的旅行,然而,靈魂卻不可以因為身體而被虛懸或僭奪,不可以因為身體的放縱而吞噬屬靈的信仰。在感性的身體欲望、現(xiàn)世的工具理性和信仰的屬靈詩性方面,我們需要某種平衡。這種平衡構(gòu)成了女詩人余秀華的性別化寫作與個性化寫作的內(nèi)在張力,它“鮮明地抒發(fā)了女性自我愛欲的痛苦,卻不局限于對女性自我欲望的書寫,詩人將對自然、環(huán)境、人性的關(guān)切熔鑄于自身的生存體驗和生命經(jīng)驗之中”*唐晴川、湯雪瑩:《底層經(jīng)驗的詩性表達》,《當代文壇》2015年第6期。,這也正如埃萊娜·西蘇指出的:“她的肉體在講真話,她在表白自己的內(nèi)心。事實上,通過身體將自己的想法物質(zhì)化了;她用自己的肉體表達自己的思想?!?[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95頁。
現(xiàn)在我們就試著來分析下余秀華的這首詩作是否達到了“身體”和“靈魂”的內(nèi)在平衡?是否通身體將自己的想法做出了物化的表達?是否具有了詩歌寫作應(yīng)該領(lǐng)屬的“時代氛圍”和“民族氛圍”?首先從詩歌題目來看,“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無疑是一個極具張力和新意的題目,“大半個中國”,極為遼闊的物質(zhì)性和地域性的空間存在,“穿過”,既是一種實寫,代表著一種從此地到彼地的游歷或旅程,但同時意味著一種精神對于物質(zhì)、空間和地域的突破。我們知道,天文學上有“穿越時空”的說法,時空是對身體的限制,“穿過大半個中國”就是對時空的身體性限制的突破。但這首詩的題目用“穿過”而非“穿越”,并結(jié)著以“去睡你”收起,就意味著詩人既不是要寫對于“大半個中國”的純外在化的旅行,當然也不是要作純精神的超越,而可能是要從肉身出發(fā),達到精神,而又要讓精神回到肉體,“睡你”,昭告天下,我不是為了崇高的精神目的去會你,我去,就是要讓我的身體和你的身體糾纏在一起,身體到達了你,就是我到達了你。這種昭告就正如王澤龍所說的:“《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原文如此),就是一種女性情感欲望的穿越”,“詩歌中是女人穿越一切去睡你(男人),女性成了自我解放與身體救贖的主體,這樣一種本色的情感體驗與表達,構(gòu)成了一種對我們常見的女性詩歌圖像的挑戰(zhàn)?!?王澤龍、楊柳等:《在詩歌里愛著,痛著:余秀華詩歌討論》。
故而,從這個題目本身來說,就構(gòu)成了一個宣言,就形成了一道昭告,就構(gòu)成了當代女性的性別寫作和平等意識的自覺,這種寫作讓我想起了伊蕾的《獨身女人的臥室》、翟永明的《女人》、唐亞平的《黑色沙漠》等作品,它們以具有鮮明標識的女性身體的獨立自主和欲望自主,展開了現(xiàn)代文學“性別寫作”的宏大序幕。女性的身體不再是害羞的,不再是屈從于男性的,女性為自己的身體做主,并支配自己的欲望。這種強烈的宣示貫穿在該詩的主題中,這也讓人感覺這應(yīng)該是一首氣勢磅礴的詩,是具有驚人容量和呼應(yīng)時代氛圍的女性之詩,應(yīng)該是有著豐富的想像力和最震撼人心的穿透力的重要詩篇。但是,從所引用的全詩來看,這首詩雖然有著一種奇巧的構(gòu)思,但在如此短的篇幅和匆忙的結(jié)束中,卻感覺未能將其有效展開,不免讓人覺得可惜,可惜了這么一個極具張力的有意味的題目。這題目從性的欲望上說是赤裸的,從藝術(shù)構(gòu)思上說又確實新奇的。比如,詩人在前三句寫了肉體欲望的碰撞: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這是承接“去睡你”這個肉欲化的主題,但在第三句里對這種肉欲化進行了一種反思,那就是“肉體碰撞的力”所“催開的花朵”展現(xiàn)的不過是“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造成了一種“誤以為生命重新被打開”的幻覺,因而“睡你”和“被你睡”并不見得就具有某種精神征服的自豪,不要認為男人或女人的任何一方就具有了從身體和精神上壓倒對方的優(yōu)勢,這打破了男人對于女人的性別話語和男權(quán)話語的偏見。這里的構(gòu)思是奇巧而別致的,這正如學者所指出的:“詩人所有的懷疑和追求就在‘花朵’、‘虛擬’、‘春天’、‘誤以為’、‘重新打開’等相互補充、相互背離的話語中游弋,詩句內(nèi)部、詩句與詩句之間的相互延宕、遞進、扭結(jié)的情緒,建構(gòu)起充滿悖論的詩意空間,最大程度地還原了詩歌主體的生存體驗?!?唐晴川、湯雪瑩:《底層經(jīng)驗的詩性表達》。這最開篇的寫作是具有振聾發(fā)聵的效果的,某種程度上說揭開了當代女性性別寫作的新篇章。
當然,女詩人言說的重心,并不是要借助女性的身體來反抗男性的話語權(quán)力,而是希望進入一種超乎性別差異言說之上的普遍性的人的苦難寫作,于是,詩人從第四句開始進入了“穿越大半個中國”的靈魂穿越肉身的灼痛感受:
大半個中國,什么都在發(fā)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guān)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這種苦難寫作,實際是當代女性政治寫作的自覺,又是超越于性別寫作而體現(xiàn)出女性充分介入社會政治生活的“時代氛圍”。詩人的靈魂并沒有死去,詩人并不想以肉身的狂歡來讓精神進入沉睡,我得說,一個女詩人關(guān)注宏大主題,這無疑是值得驚嘆的,然而,既然是詩人,我們當消泯性別帶給詩歌的困擾,而進入詩之普遍本質(zhì)的維度來要求詩人。詩歌不能不寫世俗的歡樂和痛苦,但又不能僅僅寫世俗的歡樂和痛苦。詩歌不僅是大地上的欲望爬行,而且必得具有來自靈魂和神性的照耀并懷著對世間苦難的悲憫和同情,沒有這種悲憫和同情,就不會有偉大的詩篇。顯然,從這個角度來說,余秀華作為一個腦癱患者和最真實的農(nóng)村婦女,她卻不茍且于世俗,而關(guān)注世界的苦難和個體生命的命運,這無疑是讓人感動的。因此,詩人唐小米說:“她的詩歌有獨特的對生命和生活的體驗,能打動我。”*曾園:《當我們談?wù)撚嘈闳A時我們在談?wù)撌裁础?,《南都周刊?015年第3期。聽余秀華進行詩歌朗誦時,詩人嚴彬說起現(xiàn)場的情景:“有人還流了淚?!?曾園:《當我們談?wù)撚嘈闳A時我們在談?wù)撌裁础贰N蚁脒@都是真實的。余秀華在她的寫作中融進了她的生命特質(zhì)和現(xiàn)實感悟,特別是那種真正經(jīng)受苦難者對于中國現(xiàn)實苦難和政治問題的思考,尤其令人注意,而這在某種程度上說又具有了我們正在經(jīng)歷了“民族氛圍”和“具體國情”?!对娍犯敝骶幚钌倬f起自己可以理解余秀華詩歌為何能夠“打動人”,但“沒料到這么受到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曾園:《當我們談?wù)撚嘈闳A時我們在談?wù)撌裁础?。。這或許就因為這樣一個底層農(nóng)村殘疾婦女能以自己的性別寫作、政治寫作,帶我們進入到一種感同身受的時代氛圍和民族氛圍的真實語境中。
顯然,女詩人在自我生命體驗的強烈感動中試圖去寫一首偉大的詩篇,她嘗試著要進入一種超越的維度。因此,如果說詩歌的前三句還只是在世俗的歡樂中試著去遺忘,那么從“大半個中國”開始的三句,就讓詩人領(lǐng)悟到,世間的痛苦難以讓詩人好好地去睡?;蛟S,只有從某種精神的高度來觀照世間的苦難,才不至于讓我們的靈魂被肉體的沉睡帶入深淵。女詩人在這里轉(zhuǎn)向了訴說現(xiàn)實的苦難和個體的苦難,這也是貫穿“大半個中國”的苦難,“火山在噴,河流在枯”,有自然的災(zāi)害,也有人為的生態(tài)災(zāi)難。當然,詩人的批判指向是明確的,那就是指向?qū)τ谌祟愔飷旱淖l責,“政治犯”、“流民”、“槍口”,被殺害的“麋鹿”和“丹頂鶴”。但是,我們同時也得指出,這幾句關(guān)于苦難的寫作固然展現(xiàn)了一種可貴的悲憫和同情,然而在語言和修辭的表達上卻是無力的,在稍顯生硬的植入中,詩人只是告訴我們有這樣一種苦難和災(zāi)難,只是進行了一種現(xiàn)象的羅列,而缺乏了層次化的苦難變幻和涌現(xiàn)。在難以沉入苦難中,詩人匆忙結(jié)束了苦難的書寫,并重新回到了個體自我的世界: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這里的表達有一種痛快淋漓感,當詩人在寫個體時,她有一種舒暢和自由,有一種筆觸和文辭的得心應(yīng)手,個體的幸福,是小我的幸福,是不易獲得的,是在穿過槍林彈雨之后實現(xiàn)的,是需要把無數(shù)個黑夜摁下去,摁到黎明里去稀釋,無數(shù)個分裂的我要融進一個幸福的我,在睡的狂歡中,要洗盡世俗的痛苦所帶來的精神的痛苦,作為弱女子的詩人不想為宏大的精神主題而燒殘此生,她有去追求現(xiàn)世幸福的權(quán)利和自由,這是一種吶喊中奔向自由的熱望。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贊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xiāng)
在這里,我們應(yīng)當注意到,詩人非常狡猾,她的肉欲化的寫作不過是虛晃一槍,她實際要表達的是一個時代的麻木和墮落,而這就不完全是“赤裸裸的情欲”、“自我的迷狂囈語”和“暴力美學”,女詩人告訴我們,她難免“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蝴蝶”在中國文學思想史上有很深的寓意,既有莊子的蝴蝶夢的幻化迷離,同時也有男女情事方面的花心的寓意,這兩重寓意都隱藏在詩中,詩人強調(diào)偶爾也會犯這樣的錯誤,可能因著肉身的性愛而誤把某種現(xiàn)象的東西視作一種精神性的東西,誤把和她家鄉(xiāng)“橫店”*“橫店”,一是浙江東陽的橫店影視城,一是湖北省鐘祥市石牌鎮(zhèn)橫店村。余秀華這首詩說的“橫店”當指后者,即她本人的家鄉(xiāng)。類似的村莊當作故鄉(xiāng)。但當她意識到可能的迷失時,她實際又是一個自覺的反思者和內(nèi)在的反抗者。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作為一個反思者和反抗者,對那種肉身化和表象化的幻覺的清醒,讓女詩人感覺到一種靈魂的內(nèi)在痛苦。然而,在這種痛苦中,女詩人也充分感覺到個人的無力,“大半個中國”的苦難固然讓我看見了,我又如何能解決,那就讓“蝴蝶”帶我去進入夢幻吧。痛苦的難以排遣遂又成為了“我去睡你的必不可少的理由”,當然,在結(jié)尾呼應(yīng)篇首和題目中,我們還無法知道女詩人是否真正得到了赤裸裸的肉體的快感?亦或得到了而仍舊痛苦?亦或在痛苦中放縱著快感?亦或這痛苦不過是放縱快感的遮羞布,亦從而為肉體賦予一個精神的牌坊?或許,從這個角度說,那眾多的批評的聲音都在于余秀華寫出了某種痛和傷,但卻未能達到更深刻的思想力度和更深邃的歷史洞識。因此,才有葉匡政指出:“余秀華是網(wǎng)絡(luò)時代誕生的詩人,她的走紅應(yīng)該引起詩人群體的反思?!?葉匡政:《詩人離公共生活越來越遠》,《京華時報》2015年1月30日。當然,也正如我們在上面的文本細讀和辯護中指出的,余秀華的詩歌也并非僅僅止于網(wǎng)絡(luò)的炒作,而是有著強烈的時代氛圍和民族氛圍,是帶著性別寫作和政治寫作的自覺的,只是受其自身環(huán)境和學養(yǎng)所限的,她憑借的是一種對于生命和生活本身的敏感在進行寫作,而未能進入一種詩學自覺的維度來寫作。而這也就是余秀華自己所說的:“詩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心靈發(fā)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余秀華:《月光落在左手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23頁。這是詩寫者對于自己寫作體驗的真實表達,是近乎自然話語式的,還缺乏一種從歷史和民族淵源深處而來的東西。
對于這樣一個生活在湖北鐘祥橫店、原本具有底層農(nóng)村婦女身份、具有輕度腦癱性質(zhì)的女詩人,我們無法去揣測她最初寫作詩歌的動機,她的現(xiàn)實生活是貧乏的,雖然女詩人在男性批評者眼里,天然具有曖昧的情愫,那是和柔軟、性別、欲望結(jié)合在一起,并能夠喚起男人的多種意念的欲望集合體,但余秀華作為一個略帶殘疾的農(nóng)村婦女的身份注定了她其實并沒有太多可能的情感和欲望體驗,然而她在詩作中卻又明明白白地昭告著欲望。因為這欲望可能是虛擬的內(nèi)在主體情感的外化表達,是她并未真正放縱過的,所以她轉(zhuǎn)向了對于苦難和政治的書寫,就也是容易理解的。但詩歌幾經(jīng)盤旋,其最后的意旨仍舊是在未曾達到某種高度中歸于晦暗。這種高度就是靈魂和精神并未能被提到穹蒼和神性的位置,只有在那里才有星光閃爍,才可能帶來人性的純潔;只有在那里,才有著丈量大地的尺度,才有那至高者的照耀,才能顯現(xiàn)出苦難的沉重和必須救贖。無疑,這種位置的缺席,帶來了詩歌的某種未能完成。詩人在肉體的短暫狂歡中去摁住自己對于災(zāi)難性中國的憂傷和憤怒,最后又在戛然而止中表明了某種才力的限制,她始終難以把握這樣一個極具創(chuàng)意性的主題,以及融進時代、歷史、民族、個人的宏大主題和私人主題的統(tǒng)一。
我們這里說的宏大歷史主題和個人生命主題的融合,在余秀華這里已經(jīng)帶著強烈的時代氛圍和民族氛圍,并彰顯出我們一再強調(diào)的性別意識和政治意識的自覺,但卻終于未能找到突破的路徑,這種未能突破在當代詩人這里也同時呈現(xiàn)出一種集體性的困惑和思想的困境。我們無疑要承認,在才情的自由揮灑方面,當代中國詩人已具有極大的空間,但學養(yǎng)的相對欠缺造成了他們難以創(chuàng)造出屬于這個時代的真正經(jīng)典,而那種超越時代的偉大就更難企及。我們批評余秀華這首詩,并不表示對她的努力和她的未來的否定。我們的批評,只是希望能引出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多重可能性向現(xiàn)實性的轉(zhuǎn)化?;蛟S,余秀華還仍舊前進在她極具探索性的道路上,或許更多的中國詩人在具有靈感的想像和思想的深邃方面將會有更完美的結(jié)合,這些都仍舊是我們應(yīng)當鼓勵和期待的。因此,我們可以將余秀華這篇詩作看成一個半成品,而當代中國的精神圖景有待更多的詩人去寫作?!八被蛘摺安凰?,我們都必得有靈魂和思想同行!“醒”或者“不醒”,我們都不能忽視肉身的感覺和疼痛!
(責任編輯:王學振)
GuangdongUniversityofForeignStudies,Guangzhou510420,China)
On Yu Xiuhua’sSleepingwithYoubyCrossingMorethanHalfofChina
HE Guang-shun
(FacultyofChineseLanguageandCulture/CenterforForeignLiteratureandCulture,
Yu Xiuhua’s poemSleepingwithbyCrossingMorethanHalfofChinacan be regarded as a confession of physical desire for contemporary females, for it tactfully expresses the anguish of a sober-minded person having to fall asleep due to her inability to resist despite her intention of resistance on the part of her soul by virtue of the sensitive topic of body and sex, thus criticizing the degeneration of an era as well as the impotence and solitude of the poet in the face of serious symptoms of an era by means of the sound sleep of the soul within the body. As some sort of self-consciousness concerning females’ involvement in grand social narrative, this poem has initiated a beneficial path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in its attempt to incorporate private emotions and body narrative into the socio-political narrative.
Yu Xiuhua; body; soul; the earth
2016-05-26
何光順(1974-),男,四川鹽亭人,文學博士,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外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主要從事中西詩學比較研究、中國詩歌批評、儒道思想比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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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5310(2016)-08-005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