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雄
近讀1999年6月漢語大詞典出版社出版的《現(xiàn)代作家書信集珍》,見內(nèi)有著名作家陸文夫1984年3月10日復《收獲》雜志、他的中篇佳作《美食家》的責任編輯郭卓的一封短信。讀畢,不由使我對我的這位私淑老師愈發(fā)欽佩。短信中,吾師對《中篇小說選刊》向他約稿時的態(tài)度,動了肝火。信曰:“還有一個湊熱鬧的《中篇小說選刊》,要轉(zhuǎn)載《美食家》。你轉(zhuǎn)載好了??墒且欢ㄒ覍懸黄獎?chuàng)作體會的文章附在小說的后面。這種體會我怎么寫?我自己還沒有體會過來哩。我最反對此種作法,一篇小說剛發(fā)表,還沒有經(jīng)過時間的檢驗,就來那么一大套體會,這種體會究竟有多少是可靠的?可是他們堅持要我寫,并說這是他們刊物的風格,我不寫他們便要擱起來。我看了不禁來了脾氣,打了電報告訴他們‘兩便。我沒有向你們投稿,也沒有要你們轉(zhuǎn)載,沒有什么擱起來的問題。大不了是幾百元稿費(包括你們的編輯費,抱歉)?!?/p>
1984年的幾百元,應該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了,當時我等十幾年工齡的人一月的工資,才四十幾元呢??墒?,陸文夫?qū)幙刹灰@幾百元,也不愿聽任編輯老爺?shù)臄[布,去違心地寫什么創(chuàng)作體會。這是一種典型的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氣質(zhì)與節(jié)操。
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黑色幽默吧!
“黑色幽默”一詞源自1965年3月美國作家弗里德曼主編的收有12個作家作品的題名為《黑色幽默》的短篇小說集。此集中的小說家突出描寫人物周圍世界的荒謬和社會對個人的壓迫,以一種無可奈何的嘲諷態(tài)度表現(xiàn)環(huán)境和個人(自我)之間的互不協(xié)調(diào),并把這種互不協(xié)調(diào)的現(xiàn)象加以放大,扭曲,變成畸形,使它們顯得更加荒誕不經(jīng)、滑稽可笑,同時又令人感到沉重和苦悶。
其實,陸文夫是經(jīng)常使用這種具有特別魅力的手段,來變相表達他對某件事、某個人的不滿抑或抗議的態(tài)度的。筆者就曾親身體會過他用這種黑色幽默來幫助我渡過難關(guān)的好處,對他至今心存感激。
1989年,我就當時殯葬習俗中因死人與活人爭搶地盤導致穴滿為患的現(xiàn)象,采寫了一篇題為《擁擠的無聲世界》的報告文學,表示了我對此現(xiàn)象的憂慮心情。
文章很快通過了陸文夫主編的《蘇州雜志》的審閱,圖文并茂地發(fā)表在了該刊的1989年第6期上。文章發(fā)表后,讀者反響普遍不錯,但也觸動了極個別人或是極個別單位的神經(jīng),引起了他們的強烈不滿,認為作者不該未經(jīng)他們同意,擅自披露某香港富商在吳縣巨額購置土地建造大面積豪華墳墓的事情。為此他們特別致函《蘇州雜志》,強烈要求更正。
《蘇州雜志》編輯打電話把這事告訴了我,要求我寫個情況說明。擱下電話筒,我既委屈又緊張,心想這回完了,塌筆頭終于塌出一場禍來了,接下來,我還不知要受到如何的制裁呢。于是,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斟字酌句地寫了一封說明不像說明、檢討不像檢討的東西,寄往了位于青石弄的《蘇州雜志》社。
信寄出后,我依然忐忑不安,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似的,等候著相關(guān)部門的處理。同時心里也十分疚愧,認為自己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給《蘇州雜志》帶來了麻煩。
大約一周后,一封落款蘇州雜志社的平信寄到了我手中,我急忙拆開,一看是一紙僅有400來字的下面蓋有“蘇州雜志社編輯部”印章的鉛字打印短信。摘要如下:
“經(jīng)研究,擬于下期(九○年第三期)刊發(fā)更正。為不使影響擴大,更正中不提×××先生姓名,但表示歉意。至于‘×先生的思想境界較高,再三要求不要刊登報道他的文章,我部事先不知,今后將引為教訓,主動和有關(guān)部門聯(lián)系。
《擁擠的無聲世界》一文歌頌了吳縣人民政府在殯葬改革方面的成就,作者提出了對于‘穴滿為患的憂患,但又交代了吳縣各有關(guān)部門在保護風景區(qū)方面所作的努力以及深化殯葬改革的設(shè)想,主題無疑是積極的,社會效果也是好的……”
看到這里,我的一顆懸了多天的心終于放下了,還差點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我認為此信寫得非常幽默,它不但含蓄地回答了該部門的抗議或要求,更巧妙地為我作了辯護,給人一種綿里藏針的感覺。我對《蘇州雜志》的良苦用心表示衷心感謝,更對執(zhí)筆寫此復信的高明者清晰的思路與正確的見解表示欽佩。
信末抄送單位,分別是江蘇省僑辦、蘇州市政府和蘇州市僑辦。為此,我心中依然充滿著對《蘇州雜志》的歉疚之意,因為不管怎么說,我的這篇拙作畢竟是給《蘇州雜志》帶來了麻煩的。
令我徹底放心的是,此信之后,我一直太太平平,安然無恙。
事后,我從該雜志社的編輯朋友中打聽到,原來這封復信竟是陸文夫主編在百忙中親自執(zhí)筆回復的!從此,我對陸文夫更有了一種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
九十年代中,《蘇州雜志》總是面臨經(jīng)費緊缺的窘境,但陸文夫主編還是堅決不刊登廣告,哪怕企業(yè)家、老板捧著金山銀山來,也還是一個字也不登!但是,不刊登廣告,就沒有廣告收入呀!為把雜志維持下去,陸文夫主編居然“下?!?,當起了“老蘇州茶酒樓”的董事長!有一天,我專程前去看望陸主編,問起茶酒樓的經(jīng)營情況。他欣慰地對我說:“生意還不錯,賺的銅鈿,正好可以維持雜志的開支,這也是以商養(yǎng)文嘛!”
這大概也好算是陸文夫的一種黑色幽默吧!
從上述陸文夫的種種黑色幽默的事例中,可以觸摸到他那種特立獨行、高尚堅毅的人格,體會到他那使人忍俊不禁的黑色幽默所獨有的魅力。
(責任編輯:武學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