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星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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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同學向老一輩學者學習什么?
——祝賀張世英先生九五壽誕感言
張翼星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5)
最近,北大哲學系與美學研究中心,聯合舉辦了全國范圍的慶賀張世英教授九五壽誕的學術研討和祝壽會。北大哲學系現離退休教師40多人中,80歲以上者20多人,90歲以上者2人:張世英,95歲,西方哲學著名專家兼美學家;楊辛,94歲,美學家兼著名書法家。目前,他們的身體強健,精、氣、神更佳。兩位教授早已越過“米壽(88)”,對他們都可相期以“茶壽(108)”。兩位教授的如此高壽,是與他們的德高望重、德藝雙馨的哲學與美學修養(yǎng)密不可分的。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之后,大學里的哲學系,只剩北大一家,不少大學的哲學精英大都集中于此。名師匯聚,可謂盛極一時。比如金岳霖、馮友蘭、朱光潛、洪謙、唐鉞、張岱年等。幾十年來,他們都不同程度地經歷過諸多磨難,后來回到學術家園,又多半筆耕不輟,碩果甚豐。其中馮友蘭先生,在85歲至95歲高齡期間,堅持完成《中國哲學史新編》七卷本巨著,可謂中國學術史上的一個奇跡。他們之所以都能壽過耄耋之年,就在于他們原本就學識淵博、功底扎實、胸懷開闊。他們在經受各種磨難之前,已經不同程度地做成了學問,或者說,他們已經具備了某種天然的秉賦和素養(yǎng)。馮友蘭先生經受的磨難,是比較多的。但在上世紀80年代的一次座談會上,他坦陳自己的心態(tài)時,卻輕松、自然地背誦了禪宗六祖惠能的一段“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边@種與天地一體、處亂不驚、泰然自若的精神境界正是他度過難關的支撐力量。
這里想著重談談張世英先生。與上述老一輩學者相比,張先生的治學生涯略晚一些,但他自幼受家庭良好教育的熏陶,養(yǎng)成“少無適俗韻”的性格,立志“做學問中人”。在西南聯大讀書時,又深受金岳霖、馮友蘭、湯用彤、賀麟、吳宓等一大批一流名師的教益。在學術自由的濃厚氛圍中,他從經濟系轉入哲學系。在極其艱難的物質條件下,只能在茶館中讀書。他攻讀原著,刻苦鉆研,奮力吸取人類思想史上的各種智慧。湯用彤先生曾說:“笛卡爾明主客,乃科學之道,但做人的學問還需要進而達到物我兩忘之境,才有大家氣象?!边@話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北大校長,從蔡元培、胡適到馬寅初、湯用彤,都有這種“大家氣象”。我們今天仍應繼承和發(fā)揚這種“大家氣象”。他認為,北大不僅應名家輩出,而且應學派林立,這才是真正的“一流大學”和“大家氣象”。
張世英先生是我十分敬佩的學者和老師。他的治學生涯雖有一定曲折,但大致可以分為前期和后期。“前期”主要指新中國成立之初至“文化大革命”前,他的研究和講授,重心在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黑格爾哲學。他開設了很多門關于黑格爾哲學的課,出版了一系列著作,主要是多方面闡述黑格爾思想。我們知道,德國古典哲學是西方哲學思想極為重要的部分,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重要來源,康德、黑格爾的著作涉及面很廣泛,內容相當豐富而深刻,但又極為晦澀難懂。對于初學者來說,開始接觸這類著作,多半像讀“天書”一樣。張先生的講課起著解讀和引領的作用。他出版了《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黑格爾哲學》《論黑格爾的精神哲學》《自我實現的歷程——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等等,對廣大師生和普通讀者讀懂、了解和研究黑格爾哲學,都有著重要的啟迪和幫助。黑格爾又是西方辯證法思想的集大成者,他的辯證法理論集中在《邏輯學》中闡述。對于黑格爾的邏輯學,張先生是下過大功夫的。我在上學期間并未聽過他的課,上世紀80年代我才有機會聽他對本科生講的“黑格爾《小邏輯》”。對于乍一看去會感到十分抽象和枯燥的著作,張先生由于掌握豐富材料,又善于結合現實生活,能旁征博引,條分縷析,把黑格爾《小邏輯》中的一系列層層推進的范疇,梳理、講解得十分清晰。聽后茅塞頓開,獲益良多。他專門出版了《黑格爾的<邏輯學>》《黑格爾<小邏輯>譯注》等著作,發(fā)行量很大。應當說,解放后國內關于系統(tǒng)研究和講解黑格爾哲學的方方面面,其成就之顯著和影響之廣泛,無疑首推張先生。
隨著時代與國內形勢的發(fā)展,張先生的哲學活動也有過重要的轉向,上世紀80年代以后,主要是國內實行改革開放以來,張先生雖然繼續(xù)深入研究德國古典哲學,但他開始從立足于西方主客關系視角的傳統(tǒng)形而上學,轉向立足于人與世界相融合的生活哲學。這就使他從西方傳統(tǒng)哲學進一步升華到西方現代與后現代哲學,使西方哲學與中國傳統(tǒng)哲學相對接,使哲學與現實生活相結合。這種轉向,主要體現在《天人之際——中西哲學的困惑與選擇》《進入澄明之境——哲學的新方向》等著作中。從此,張先生的哲學研究,便從哲學進一步擴展到美學、倫理學和歷史哲學等領域,力圖超越西方傳統(tǒng)的主客二分式和自我主體性,逐漸形成一種“新的萬物一體”的哲學觀。在2011年出版的《中西文化與自我》中,他經過中西兩種自我觀的比較,鑒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對別人的依賴和對自我的根深蒂固的約束,他主張吸收西方人“獨立自我”的觀點,并從民族歷史經驗的總結中,概括個體性逐步發(fā)展的歷史必然性,進一步尋求中華文化未來個體性自我的大解放。張先生自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的30年里,逐漸形成的新哲學觀,意在引導人們超越主客體關系,上升到萬物一體的精神境界,并把這種精神境界視為最高層次之美。這樣,從哲學到美學,張先生試圖依據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天人合一”“萬物一體”(莊子:“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學說,以及宋代哲學家張載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觀點,參照西方現當代或所謂“后現代”美學中有關人與世界相融合的審美意識,這種審美意識若在現實生活中得以現實化,使人們獲得的自由便是具體的。類似于海德格爾把自由之境界定為人生的“本真的澄明之境”,海德格爾由此提出審美的“神圣性”觀念,張先生給以肯定和發(fā)揮。這些思想集中體現在《哲學導論》和《美在自由——中歐美學思想比較研究》中。二書都涉及人生的精神境界。精神境界問題是人生哲學中的重大問題,也是中國學者多次討論的問題。國學大師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以古典詩詞比喻學者治學的三種境界。中國哲學專家馮友蘭在《新原道》中劃分人生的四種精神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對于這個最高境界的“天地境界”,有人可能感到難以把握,有些可望而不可即。張先生提出的人生四種精神境界則是:欲求境界、求知境界、道德境界、審美境界。他認為這種理想中的“審美境界”,意味著“把人生的最高境界滲透到人的日常生活中,經歷世俗各種對立面的磨煉,卻仍如荷出污泥而不染,海納百川成汪洋”,因而“是一種經得起磨煉的蓬勃奮發(fā)、博大高遠之境”,它“既是入世的,又是超越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張先生的學術成果愈來愈顯得成熟,愈來愈富于開創(chuàng)性。就拿《哲學導論》來說,近些年來,突破長期形成的課程框架,哲學系為一年級新生開設了“哲學導論”一課,也曾作為全?!巴ㄟx課”開設。先后邀請國內著名學者葉秀山、余敦康、張祥龍等先生講授。他們各有所長,普遍受到歡迎。張祥龍先生的課更是場場爆滿。但是他們都還沒有寫出和出版新教材。唯獨張世英先生的課,不但效果很好,而且及時出版了《哲學導論》這部精品教材。記得在此之前,有青年朋友要我推薦國內的哲學讀本,我很難找到一本合適的書。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的教材,雖種類、版本眾多,卻感到越編越不如人意,因大多不是潛心研究的學術成果。我只好推薦英國哲學家羅素的《西方的智慧》、美國學者杜蘭特的《哲學的故事》,以及海外學者所著《哲學概論》之類。后來我便推薦張先生的《哲學導論》。讀者的反映是:內容豐富、思想新穎、作者有獨到見解。當然,不必為尊者諱,初學者中也有人反映:不太好懂;文字上有的句子太長,有略嫌艱澀之處,似不如馮友蘭 、朱光潛、方東美等先生的文字那樣行云流水般地順暢、自然。另外,書中闡述了本體論、認識論、倫理觀、歷史觀等部分,沒有專論當代哲學討論較多的價值觀,似略嫌不足。
哲學是啟迪和運用智慧的學問。當前我們迫切需要一種普及性、啟蒙性的哲學讀本,對于廣大讀者,提高哲學素養(yǎng)和審美境界,思索和理順人生根本問題,實屬急需。從這個視角看,《哲學導論》似尚有進一步提煉、加工的空間。
綜觀張先生的哲學和美學思想,無論在學術研究或教書育人方面,都成就卓著,而且越來越富于開創(chuàng)性。張先生的治學經驗與方法,有哪些顯著特點,特別值得青年同學們借鑒與學習呢?
(一)勤奮攻讀經典文獻
在哲學與人文學科上,要卓有成效地作出貢獻,在天賦的因素之外,更主要的還在于個人的勤奮自學,刻苦鉆研。所謂“天道酬勤”是也。個人的功夫又要著力于中外經典文獻上。只有經典文獻才是經過時間檢驗的人類智慧的成果,是尋真問道的緣由。因此,攻讀和熟諳經典文獻,力求融會貫通,是在治學上登堂入室的必經之路,舍此并無其他捷徑。如果輕視甚至舍棄這個方面,至少在人文學科領域,所謂“杰出人才”或“一流大學”,只會流于空談。張先生在小學和中學階段,便熟讀若干儒家經典,在西南聯大上學期間,條件極其艱苦簡陋,他主動接受名師指引,利用茶館自學,熟練地掌握了兩門外語,攻讀了一大批中外經典,為后來的深入研究創(chuàng)造了良好條件。并且他善于利用政治運動的間隙讀書或寫作,比如,利用“文革”期間“病休”的機遇,閱讀和背誦大量唐詩宋詞,比別人贏得了更多的時間。平時在家里他也很少閑坐,每日外出散步時都在思考哲學問題。進入耄耋之年更顯得思想活躍,新見迭出,文如泉涌,最近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張世英文集》共十卷。這并不包括他的全部著述。這種始終勤于讀書、勤于思考、勤于研究的風格與習慣,正是他的學術成就卓著,身體素質強健的基本原因,這首先十分值得青年同學們學習。
(二)力求中西融合會通
張先生從小學到中學,就熟讀、背誦了《論語》《孟子》《古文觀止》以及古典詩詞,奠定了古文與國學的功底。就讀西南聯大時,從經濟系轉入哲學系,在許多名師指引下,在中西哲學、文學與外語等方面夯實了基礎。因此,他一開始從事教學與科研時,便如當年蔡元培評價胡適所說:“中西俱粹?!边@樣他便視野廣,思路寬,容易觸類旁通,有利于中西思想的比較與融合,進行綜合創(chuàng)新的思考與研究。這是老一輩學者的共同優(yōu)勢。張先生雖起步略遲,卻完全繼承和保持了這個優(yōu)勢。這是當前我們這些教師所最缺乏的。如果長期缺乏這種功底,也不打算進行基本功的訓練,那么“杰出人才”或“一流大學”的目標,勢必流于空談。
(三)占據學科領域制高點
在學術研究中,占據什么位置直接關系到學術的水平與成就。不論是哲學還是美學,不論是西學還是中學,張先生總是占據高峰,把握學科領域的制高點。他首先集中把握與突破的是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黑格爾哲學這個西方哲學史上的一座高峰;對于中國哲學,他主要把握老莊哲學,集中運用其萬物一體的思想;在美學領域,他把握西方當代最新思潮,或所謂“后現代”的美學思潮。正是“登泰山而覽眾山小”。這便有利于他高瞻遠矚,高屋建瓴式地分析、評論各種思想,提出綜合創(chuàng)新的見解。這種治學的氣勢與方法上的優(yōu)點,值得我們認真學習。
(四)開展獨立自由的學術研究
張先生一生的學術活動,特別是后期的開創(chuàng)性探索,正是陳寅恪先生所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表現。在我看來,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基本精神,北京大學的基本傳統(tǒng)。西南聯大之所以能在短短八年內培養(yǎng)出一大批杰出人才,關鍵就在于弘揚了這種傳統(tǒng)。這正是馮友蘭先生在西南聯大紀念碑文中所寫:“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边@是西南聯大在辦學育才上創(chuàng)造“奇跡”的精神支柱和基本原因。沒有精神上的獨立自由,就沒有學術上的真正創(chuàng)新。張先生由于繼承和堅持了西南聯大的學風,才有今日一系列的創(chuàng)新見解與成果。應當看到,也并不是每一個西南聯大畢業(yè)的人,都能堅持這種學風的。因為這需要堅持真理的勇氣,學術研究中也需要一種審美的境界。當前的一部分知識分子卻比較普遍地存在某些依附性,缺乏獨立自由的精神品格,這是學術上的致命傷,只有堅決克服學術上的各種依附性,做到不依附于私利、不依附于權威、不依附于他人,堅持獨立自由的學術探究,才能促進學術的真正繁榮與發(fā)展,才能有真正一流大學和杰出人才的出現。
(責任編輯:俞曉紅)
張翼星(1933-),男,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10.13585/j.cnki.gxfdyxk.2016.06.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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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337(2016)06-0075-03
□ 文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