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24)
荀莊對先秦諸子的批評研究
——以《荀子·非十二子》和《莊子·天下》為例
白少雄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24)
《荀子·非十二子》和《莊子·天下》均為評判先秦諸子的名篇,但兩者表現(xiàn)出不同的評判特點。評判特點的不同是由荀莊二人的主導思想、入仕經(jīng)歷及文獻流傳等因素共同作用形成。
荀子;莊子;先秦諸子;批判
荀子是先秦儒家的代表人物,歷來視為先秦學術(shù)的總結(jié)者;而莊子是先秦道家的代表人物,體現(xiàn)著道家的主要思想??梢哉f,荀子和莊子是儒、道兩家思想的代表,《荀子·非十二子》和《莊子·天下》篇反映了荀莊二人評判先秦諸子的特點,之所以產(chǎn)生評判的不同,其背后有著深刻的原因。
春秋、戰(zhàn)國時期,學術(shù)思想活躍,學術(shù)派別林立,號稱“百家爭鳴”,即人們常說的“諸子百家”,但“百家”這一概念何時出現(xiàn),與諸子的關(guān)系如何?在討論荀莊的評判特點之前,這是首先需要明白的問題。諸子的概念產(chǎn)生較早,“周秦之際,學者輩出,各著書立說,欲以改制救世。學者不止一人,其書亦不只一種,故以‘諸子’稱之”[1]1。但是百家只是泛指,并非是對當時諸子學派的具體統(tǒng)計。
《荀子·非十二子》是先秦時期批評諸子學派的名篇,它對它囂、魏牟、陳仲、史、墨翟、宋钘、慎到、田駢、惠施、鄧析、子思、孟軻等“十二子”的學說,共分為六組進行了批判。有學者以為,“《荀子·非十二子》所非之十二子,共分為六派:它囂、魏牟為一派,陳仲、史為一派,墨翟、宋钘為一派,惠施、鄧析為一派,子思、孟軻為一派”[1]9,“但如以后來所分家數(shù)核之”[1]9,則除“它囂未詳”之外,“魏牟即《漢志》道家之魏公子牟;鄧析,《漢志》列之名家。子思、孟軻,《漢志》均列儒家。……陳仲即《孟子》中之於陵陳仲子,史即《論語》中所謂‘直哉史魚’……則仍不外‘儒’、‘道’、‘墨’、‘法’、‘名’五家而已”[1]9。
還有學者認為,《荀子·非十二子》篇“以諸子之學為奸言邪說”[2]9,其中所“非”的人物:“一為它囂、魏牟……囂、牟二子殆道家楊朱一派也。二為陳仲、史……近人謂陳仲、史,蓋墨家、道家二派相兼之學,其說似也。三為墨翟、宋钘……二子皆墨家者流也。四為慎到、田駢……皆由道家入法家,所謂老、莊之后流為申、韓也。五為惠施、鄧析,二子皆名家也……六為子思、孟軻,今世猶認為儒家鉅子者……綜計荀子所非者六說,十二子,所法者仲尼、子弓二子。以十家九流衡之,亦止道、墨、小說、法、名、儒六家而已。”[2]9-10這些學者分別所謂的“家”數(shù)既不相同,而其所分別“家”數(shù)之根據(jù),也仍在《漢志》“九流十家”之說,不屬于先秦學說概念的范疇。
除了《荀子·非十二子》,《莊子·天下》是先秦對諸子進行全面評判的又一重要文獻。但是《莊子·天下》亦未明確指出是對“百家”進行評判,后世學者卻認為莊子已經(jīng)將其分為“家”進行討論。其稱:“首為墨翟、禽滑釐。禽為墨之弟子,則皆墨家也。次為宋钘、尹文?!稘h志》載小說家《宋子》十八篇,名家《尹文子》一篇,則二子蓋形名而兼小說家也。次為彭蒙、田駢、慎到,《漢志》,《田子》列道家,《慎子》列法家,惟無彭蒙書。據(jù)《莊子》云:‘田駢學于彭蒙?!瘎t三子者乃由道家而流為法者也。次為關(guān)尹、老聃,皆為道家。次為莊周,則道家之別派也。又次為惠施,附以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皆名家也……然則《莊子》所陳,凡十四子,實止儒、墨、小說、名、法、道六家而已?!保?]8-9不論是“六家”也好,還是分組也好,都應當立足于原始文獻的記載。這些學者的分類,都是后人所作的分類,并非荀子或莊子親自的分組,不能作為討論先秦諸子的依據(jù)。
先秦諸子本來沒有“家”的概念,至司馬談的《論六家之要旨》才將諸子分為各個家,并對其學說進行闡釋,其云:“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wù)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嘗竊觀陰陽之術(shù),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jié)用,不可廢也。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保?]至此,才開始將先秦諸子分為儒、墨、道、法、名、陰陽六家,這是后世“百家”概念出現(xiàn)的源頭。這已是漢代的記載,不能用這“六家”的概念來分析先秦諸子,至于“九流十家”之說,則到班固編撰《漢書·藝文志》時才出現(xiàn),又在其后。這就說明,所謂的“百家”的概念,在先秦之際,并沒有出現(xiàn),這是后世的概念,并且這一概念是在逐漸的過程中形成,并非一蹴而就。因此,不能作為評判先秦諸子的標準?!盾髯印し鞘印泛汀肚f子·天下》中的諸子評判,還需回顧諸子本身,不能有學派的概念存在其中,還是應該視其為“諸子”本身來進行討論。
前面確定《荀子》和《莊子》中所討論的諸子,還不能用后世的“百家”的概念來指代,還是要用諸子的概念來進行討論。通過文獻的對比,發(fā)現(xiàn)《荀子·非十二子》和《莊子·天下》對于先秦諸子的評判,各有特點。兩者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批評的態(tài)度:荀子是中庸式的絕對批判,而莊子則是否定中有肯定的批判
在《荀子·非十二子》中,荀子將先秦的諸子分為六組,共十二人,冷靜客觀,逐一批判;而《莊子·天下》篇中對于先秦諸子的批判,卻是有主觀情感于其中,并非是全部的否定,而是有肯定的因素在內(nèi)。荀子認為十二子是“邪說”,是“奸言”,他們使得“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4]107,“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4]107,故而,要對他們進行徹底的批判。如對它囂、魏牟的批判,稱其為“縱情性,安恣孳,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4]107;對陳仲、史鰌的批判,稱其為“忍情性,綦溪利跂,茍以分異人為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4]108,對墨翟、宋钘的批判,稱其為“不知一天下,建國家之權(quán)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懸君臣”[4]108-109;甚至是對于贊同的儒家的代表人物,也要進行不遺余力的批判。批評子思、孟軻,稱他們“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tǒng),猶然而猶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保?]110-111即使是儒家學派的總結(jié)者,對于自身的學派也是客觀的批判,沒有主觀的褒貶色彩。
而莊子則不然,對于先秦諸子的評判有主觀傾向滲透其中,并非是徹底的否定,而是有肯定的成分包含其中。在《天下》篇中,莊子將先秦諸子做出較為全面的討論,對其進行批判,滲透了莊子的主觀情感。主體傾向是否定,但是否定中包含著肯定的因素。如對墨翟、禽滑釐及其后學的批判,認為他們“不侈于后世,不靡于萬物,不暉于數(shù)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瓰橹筮^,已之大順。作為《非樂》,命之曰《節(jié)用》;生不歌,死無服?!慌c先王同,毀古之禮樂?!保?]107而且莊子認為“今墨子獨生不歌,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恐其不可以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5]1069-1072。莊子對于墨子及禽滑釐的做法,給予了否定,認為他們只是自苦以極,不知自愛,破壞了古代先王的禮樂教化,后人學習墨子的做法,難行此道,致使偏離墨子最初的主張。
墨子的后學弟子學習墨家主張,相互辯難,他們“俱誦《墨經(jīng)》,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圣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后世,至今不決”[5]1073-1074。只顧著相互辯難,爭當圣人,致使治亂顛倒。
雖然對墨子及其弟子的行為進行了否定,但認為“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m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5]1075。行為做法有些過激,但是其主張包含著正確的因素。在莊子看來,墨子“為其真好重圣賢不逆也,但不可以教人”[5]1075。對于墨子及其主張的評判有肯定,亦有否定。
如果說,評判墨子及其后學,還是毀譽參半,至關(guān)尹、老聃的評價,則幾乎全為肯定的闡釋。莊子認為關(guān)尹、老聃“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淡然獨與神明居?!ㄖ猿o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保?]1087他們以太一自守,柔弱謙下,他們“常寬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謂至極”[5]1089。完全是處于隨物自化的狀態(tài)。在莊子看來,關(guān)尹和老聃的做法最好的,故而將其二人稱之為“古之博大真人哉!”[5]1091。對于關(guān)尹、老聃全是肯定的贊揚,顯示出了莊子的主觀傾向。
莊子在評判諸子的時候,不像荀子那樣客觀,包含著自身的主觀因素。荀子關(guān)于十二子的批評,全是予以否定。但是否定的內(nèi)容,卻非一概否定,而是將其諸子的問題指出,加以辯駁。例如,對慎到、田駢的評判,荀子指出,他們“尚法而無法,下脩而好作,上則取聽于上,下則取從于俗,終日言成文典,反紃察之,則倜然無所歸宿,不可以經(jīng)國定分”[4]109-110,本來是法家的代表人物,卻又不能踐行法家的主張,使得明法的威嚴蕩然無存,完全背離始終,對于這一錯誤必須駁斥。又如“非”子思、孟子,荀子指出他們“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4]111,乖僻違例,創(chuàng)建五行學說,而且自敬其說辭,稱為“此真先君子之言也”[4]111,致使“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弓為茲厚于后世”[4]111-112,致使后人誤解儒家的思想,使得先哲遭到非議,這是荀子所不能容忍的,故而,將儒家的代表人物進行批判,但是荀子的批判只是學術(shù)主張的駁論,其中不涉及主觀好惡,是“中庸氏”的客觀評判。
(二)批評的標準:荀子的“舜、禹”以及“仲尼、子弓”和莊子的“天人”“神人”“至人”“圣人”。
評判態(tài)度已經(jīng)確定為駁斥和批判,評判的標準也需要確定。如此,才能將諸子的評判進行下去。荀子和莊子的評判態(tài)度不同,評判的標準也是各不相同。荀子和莊子他們之所以對先秦諸子進行批評,就是基于心中理想人物的期盼。
先看荀子的標準,舜,禹、仲尼、子弓是他心中的理想人物。他認為仁人應該“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4]114,只有如此,才能“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圣王治跡著矣”[4]114。而天下之害,便是所非的十二子,也就是六說。只有這四個人才能實現(xiàn)荀子的社會藍圖,即“總方略,齊言行,一統(tǒng)類,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知以大古,教之以至順”[4]112,從而致使“六說者立息,十二子遷化”[4]114,最后達到“長養(yǎng)人民,兼利天下,通達之屬,莫不從服”[4]114的效果,構(gòu)建荀子心中的理想社會。
荀子不滿于眼前的現(xiàn)實,在他眼里,當前的社會“飾邪說,交奸言,以梟亂天下”[4]106,諸子學說充斥著社會的方方面面,擾亂視聽,“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4]107,荀子要引領(lǐng)社會思潮,復歸先圣的教化,要追述源頭,只有舜、禹、仲尼、子弓能做到,所以要效法先哲。這一點,還可以找到更為細化的代表,那就是“古之所謂士仕者、處士者”,他們敦厚樂道、辦事條例、和合群眾、安時處順,不論是仕或是不仕,都重視道德教化,隆法禮義,而今之所謂士仕者、處士者,卻與之截然相反。故而,一定要去除“三奸”,這是“圣王之所禁也”[4]115。
而莊子評判的標準,是“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其云:“不離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精,謂之神人;不離于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謂之圣人?!保?]1061關(guān)于這四者的本意,均有解釋。其《注》云:“凡此四名,一人耳,所自言之異”。[5]1061其《疏》云:“冥宗契本,謂之自然。淳粹不雜,謂之神妙。巋然不假,謂之至極。以自然為宗,上德為本,懸道為門,觀于機兆,隨物變化者,謂之圣人。已上四人,只是一耳,隨其功用,故有四名也?!保?]1061可以看出,此處的四人,名字雖不同,實則一人。而且這一主體“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5]1061。而這么做的結(jié)果就是“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yǎng)”[5]1061。在莊子眼中,“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5]1062。而《注》解釋為“古之人即向之四名也”[5]1062。這四個人承載著莊子的理想,符合莊子的標準。因為四者有一個共同特點,即隨機運動,無處不在,具有道的本質(zhì)特征。
莊子指出,“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5]1061,只是各自踐行自己的主張,偏守一面之詞,使得“后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5]1064。這是莊子不愿意看到的場景,故而,只有堅守道的本真,才能回到理想的社會。于是,代表著“歸根抱一,天地之純”[5]1066的“天人”“神人”“至人”“圣人”,自然會成為莊子評判先秦諸子的標準。符合這四者標準的諸子學說,受到稱贊;反之,則會受到莊子的批評。
(三)評判人物的分類原則:荀子以學說相近為準則,莊子以學派傳承為導向
不論是《荀子·非十二子》,還是《莊子·天下》篇都是將先秦諸子分組進行討論,只不過兩者分組的標準不相同。荀子將十二子分為六組進行討論,但是這六組學說,卻并非同屬于一派學說,只由于某些方面相近或相同,便被荀子放在一起,并沒有做出后世的“九流十家”之區(qū)分。
如荀子將它囂、魏牟并為一說,而它囂的身份,學界一般認為“未詳何代人”[4]107,這是比較穩(wěn)妥的看法。而魏牟,當即《漢志·諸子略》道家“《公子牟》四篇”之公子牟,班固原注:“魏之公子也。先莊子,莊子稱之?!保?]1703應屬道家人物。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它囂、魏牟的觀點應該是楊朱、詹何、子華子一系“尊生”“貴己”,乃至于放縱情欲的觀點。但因為后人對它囂其人及時代都不清楚,所以對它囂、魏牟二人是否屬于同一“家”或同一學派無法討論。
荀子是學說相近的分組原則,而莊子有所不同,更傾向分析學派之間的淵源關(guān)系,并以此作為分組評判對象的標準。莊子在《天下》篇中,將先秦諸子進行評判,但是評判的對象安排,并非是任意為之。而是將有師承關(guān)系,屬于同一學術(shù)流派加以概括論述,并非完全按照學說相近為導向。
如評判關(guān)尹、老聃,將二人并列評判,便是以學派為分組標準,《呂氏春秋·不二篇》稱其為:“關(guān)尹貴清,高誘注:關(guān)尹,關(guān)正也,名喜,作《道書》九篇,能相風角,知將有神人而老子到,喜說之,請著《上至經(jīng)》五千言?!保?]467因為二者學說相同,屬于統(tǒng)一學派,故而莊子將其合而論之。至于評判彭蒙、田駢、慎到三人,不只是學說相近,更有師承的淵源關(guān)系。莊子稱其“公而不當,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于慮,不謀于知,于物無責,與之俱往”[5]1080,《疏》進行解釋,其云:“公正而不阿黨,平易而無偏私,依禮斷決,無的主宰,所謂法者,其在于斯?!保?]1080-1081不僅有共同的學術(shù)主張,而且屬于同一學派的人物,《漢書·藝文志》:“法家有《慎子》四十二篇,名到,先申、韓,申、韓稱之。”[6]1735“田駢亦然,學于彭蒙”[5]1085,《疏》云:“田駢、慎到,秉業(yè)彭蒙?!保?]1085俞樾指出,“彭蒙當是田駢之師”[5]1081。這三者都是法家學派的人物,除了學派相同,還有學術(shù)上的淵源關(guān)系。故而,莊子將其放在一起加以討論。
又如,對于惠施、桓團、公孫龍的評判,便因為都屬于統(tǒng)一學派,具有名家思想。其辯題:“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輪不輾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于蛇,矩不方,規(guī)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5]1098-1099充滿著名家的思辨特色,而且桓團、公孫龍兩人與惠施遙相呼應。雖然桓團、公孫龍?zhí)幱凇稗q者之囿”,但是其學說的流派歸屬,與惠施卻是一脈相承。正是基于此,莊子才將這三人放于一處討論。這是荀莊評判諸子的又一特點。
面對相同先秦諸子,荀子和莊子的評判卻各不相同,之所以會形成上述特點,既有其特殊的歷史原因,也與荀莊二人自身的發(fā)展情況密切相關(guān)。
(一)主導思想:“性惡觀”和“道法自然”
思想指引行為,評判結(jié)果的不同反映出荀莊二人的主導思想的差異。毫無疑問,在面對先秦諸子的總體傾向上,荀莊二人都是持一種否定的態(tài)度。莊子認為,“天下大亂,賢圣不明”[5]1064,致使“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5]1064,荀子認為,十二子的學說,都是“邪說”、“奸言”,進而“梟亂天下”[4]106,這種否定的評判,都是二者基于現(xiàn)實的不滿。在他們的主導思想中,現(xiàn)實社會不應該如此。
荀子對先秦諸子進行客觀中庸氏的評價,主要基于他的性惡觀。荀子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保?]513在他看來,人的本性是惡,所謂的善,都是假象。但是“性惡”也也可以改變,“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4]514。通過禮義師法的教化,人性也可得到疏導,進而得以矯正,因為“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4]515所以,荀子要隆禮義,定制度,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治”,“合于道”。然而,先秦諸子卻沒有定制度,重師法,隆禮義,只是擾亂天下,各自為說。故而,荀子對其進行批判,即使子思、孟子也不例外。在荀子看來,儒家重視禮義師法,但是發(fā)展五行學說,對禮義還不夠重視,因此也要受到批判。此外,墨子等過分強調(diào)崇尚簡樸,辛勤勞作,以致于破壞先王禮法,更要無情的鞭撻,徹底的否定。
而莊子對于諸子進行評判,是否定中包含著肯定的因素。這種做法根源于莊子的指導思想是“道”,莊子認為,道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運行不待,周而復始?!短煜隆菲赋?,“古之所謂道術(shù)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ビ兴?,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保?]1060莊子認為,圣王都是由“道”所成所生,“內(nèi)圣外王”是“道”的終極目標,只有回歸“道”的本真,才能達到這一目的?!暗馈笔恰耙弧?,是“原”。然而先秦諸子“多得一察焉以自好”[5]1064,其學說“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5]1064,未能“叛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5]106。諸子只是各自為說,致使“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5]1064,這與莊子思想極其矛盾,必定受到批判。惟有道家的關(guān)尹、老聃與莊子的思想一脈相承,都以“道”為思想指歸。因此,莊子對其大加贊賞。此外,先秦諸子的學說都或多或少受到批駁,因為他們與莊子的“道”、“內(nèi)圣外王”等思想齟齬,必然會受到莊子的排斥。
(二)仕宦經(jīng)歷:仕宦和歸隱
除了荀莊二人的主導思想不同之外,兩人的社會經(jīng)歷也是導致評判結(jié)果不同的重要原因,最主要的就是二人的仕宦經(jīng)歷的不同。“學而優(yōu)則仕”是古代讀書人的基本出路。然而,面對這一命題的時候,荀子和莊子卻表現(xiàn)了不同的選擇。
先看荀子,其“年五十始來游學于齊。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3]3993-3994。仕齊為祭酒,仕楚為蘭陵令,在稷下學宮,最為老師,可以說是官運亨通,春風得意。因為地位太高,遭人嫉妒,受到排擠,離開齊國,到了楚國,受到春申君的青睞,東山再起,但是春申君一死,沒了靠山,仕宦的路也走到了盡頭。因此,“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3]2852,在他眼里,他不幸的遭遇,正是因為大道不行,諸子任意兜售自己的學說,“如莊周等又猾稽亂俗”[3]2852-2853。
宦海沉浮,滿腔憂憤,只好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通過著述來緩解內(nèi)心的愁苦,“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shù)萬言而卒”[3]2853。仕途的坎坷,使其內(nèi)心充滿了憤懣不平,為評判先秦諸子埋下了伏筆。他認為,因為禮義制度的缺失,才使得國家混亂,自身仕宦的失敗。因此,一定要禮義法度為指歸,禁絕諸子學說,重視禮法制度,并且將這一主張貫徹對先秦諸子的評判之中。
相較于荀子,莊子的仕途經(jīng)歷簡單很多。貌似只有一次入仕的經(jīng)歷,“周嘗為蒙漆園吏”[3]2853,后來“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保?]2608面對重利尊位,莊子卻是“子亟去,無污我”[3]2610的回答。莊子愿意“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3]2610,因為“漆園有傲吏”,致使“王公大人不能器之”[3]2609。莊子一生灑脫,放蕩不羈,致使妻子死后,還鼓盆而歌。不追求功名富貴,遠離仕途,放縱自由,不若荀子那樣積極奔走,終身不離官場。莊子的心態(tài)更為豁達,也更能包容不同的看法。
因此,在對于先秦諸子的評判中,雖然是批判居多,但是否定中也包含著肯定的因素。將諸子的評判都歸于“道”的統(tǒng)攝下,讓其回歸圓融的狀態(tài),要相互借鑒吸收,不能偏執(zhí)一家之言。這一切的成功,都要歸于“道”,只有這樣萬物歸一才能實現(xiàn)。莊子遠離官場,就是知道一旦入仕,即沉迷其中,便會迷失自我,只是占據(jù)官場之位,卻失去了自我,不能保全本真。這種思想從他拒絕仕宦反映出來,貫穿在行文著作中,故而,莊子對諸子的批評標準,一直保持不變,始終以“道”為指歸。
(三)文獻流傳:官方支持和秦火焚燒
前面兩方面原因,闡釋了荀莊二人評判特點的前兩點的成因,關(guān)于第三點諸子分組的原則,筆者認為,應當與文獻的流傳情況有關(guān)。眾所周知,先秦的文獻流傳至今,百不存一。特別經(jīng)過戰(zhàn)火之后,文獻損失最為嚴重。關(guān)于文獻的整理工作,雖在漢初便已開始。但是秦火之后,大量文獻被毀,流傳至漢的典籍,不是口耳相傳,不獨在竹帛故,就是藏在墻壁中的古書。經(jīng)過秦代,《荀子》和《莊子》兩書絕對不會默默無聞,或者被燒毀,或者被保護,不同的命運影響了書中的評判記載。
秦始皇三十四年,李斯上書,主張焚書禁說。其稱:“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3]3091而后“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3]3091。秦始皇同意焚書禁說,所不毀壞的唯有“醫(yī)藥”、“卜筮”、“種樹”三類。而《荀子》和《莊子》都不屬于這三類,必定在禁毀之列。但是事實并非如此,因為荀子的學說卻為秦始皇所欣賞,因此,《荀子》不可能受到焚毀。
焚書禁說的主張是李斯提出來的,但李斯是荀子的學生,不可能去焚毀老師的著述?!袄钏箛L為弟子,已而相秦?!保?]2852李斯“從荀卿學帝王之術(shù)。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3]3083。這些史料表明,李斯確實曾為荀子弟子,并且學習了帝王之術(shù),最后入秦為相。兜售老師的學說,獲得了認可,如果否定了老師的學說,便是否定了自己,便難以在秦國立足。因此,不可能毀壞荀子的著作,恰恰相反,還會極力的推薦給君王,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此外,韓非與荀子也有師生情誼,韓非曾“與李斯俱事荀卿”[3]2612,其學說受到秦始皇的喜愛,見到《孤憤》、《說難》,不禁感慨,“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3]2612韓非受到如此重視,以至于被李斯妒忌致死。
兩位學生都深受秦始皇的青睞,而其學說又是從荀子而來。因此,荀子的學說,應該也會受到秦始皇的歡迎,而著作便是學說的體現(xiàn),并且在著作中,主張隆禮義,重法度,這又與秦國重視法家的思想一脈相承,故而,應該沒有被焚毀,大體保持了《荀子》的本來面貌。
而《莊子》一書,大概難逃秦火的焚燒,其文汪洋恣肆,其人笑傲王侯,特立獨行,秦國重視立法等級,不能允許跨越體制之外的人物存在。而且李斯上書焚書禁說,禁止的便是百家學說,莊子作為道家的代表人物,很難被忽視遺忘。再加上,不與統(tǒng)治者合作的態(tài)度,焚毀已成定局。
先秦的文獻是往往是單篇流傳,一旦被焚燒,很難復原。既然《莊子》已在焚毀之列,那么,《天下》篇的成書時代,就有了疑問。《莊子》一書的成書年代,比較重要的觀點有兩種,即“先秦說”和“漢初說”,而且“漢初說”在學界占優(yōu)勢地位,這一說法的代表人物是馮友蘭先生和張恒壽先生,筆者也傾向于外雜篇成書于漢代初年。如果“漢初說”成立的話,那么,《莊子·天下》篇中評判諸子的學說分組標準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天下》篇中,評判的諸子分組都是按著“九流十家”來分類,而儒、墨、名、法諸家被命名是在漢初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而九流十家的概念,則要到班固的《漢書·藝文志》才出現(xiàn)。這就說明,《天下》篇的諸子合并分類標準是根據(jù)后世的概念而定,并非先秦諸子的原貌。而根據(jù)邏輯概念的發(fā)展規(guī)律而言,越往后,邏輯越清晰,范圍界定越明確。
而《荀子》因為沒有被焚燒,成書于先秦,那時的邏輯概念不若漢代明晰。故而,只是將學說相近的諸子,兩兩合并,加以討論。至漢代,《莊子·天下》成書,此時的邏輯概念,相較于先秦已有很大的發(fā)展,故而,《天下》篇中合并的諸子,不僅僅是學說的相近,更屬于同一學派,有著師承的淵源關(guān)系,這些都是后世邏輯概念發(fā)展的結(jié)果。這些結(jié)果的前提,便是秦朝的焚書禁說,如果沒有秦朝的禁毀,《莊子》不會至漢代才成書;沒有秦朝的官方保護,《荀子》也不會保持原貌不變。正是秦朝的焚書令,使得荀莊二人的評判諸子的分組標準發(fā)生了變化。
《荀子·非十二子》和《莊子·天下》都是評判先秦諸子的名篇,保留了先秦諸子的主要學說和學派發(fā)展情況,具有學術(shù)史的重要意義,仔細研究這兩篇文獻,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梳理先秦諸子學說的發(fā)展脈絡(luò),以及對后世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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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n and Zhuang’s Criticisms on Scholars in the Pre-Qin Dynasty——a case study of Xun Zi·Twelve Sophists of Fei and Zhuang Zi Under Heaven
BAI Shaoxio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 Jiazhuang,Hebei,050024 China)
Xunzi·Twelve Sophists of Fei and Zhuang Zi·Under Heaven are both famous for their criticism on scholars in the pre-Qin Dynasty,but they display distinguished critical features.Such differences were dominated by Xun and Zhuang’s major thoughts,different official experiences and literature spreading way.
Xun Zi;Zhuang Zi;scholars in the pre-Qin dynasty;criticism
K225
A
2096-2126(2016)05-0039-06
(責任編輯:劉婧)
2016-09-03
白少雄(1989—),男,河北石家莊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