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浩
2月22日,印度“賈特人”(Jat)抗議團體領袖接受哈里亞納邦政府提議,結束了抗議活動。這場持續(xù)逾一周,造成至少19人死亡、約200人受傷,還導致鄰近的首都新德里持續(xù)供水中斷的暴力示威終于漸漸平息。印度高種姓群體“賈特人”發(fā)起這場抗議的主要訴求是獲得“更公平”的工作機會,要求政府提高給他們的保留工作機會配額。而這背后潛藏的問題是印度農村經濟所面臨的危機及種姓制度這個印度現代化過程中難以擊破的夢魘。
衰敗的農業(yè)與落后的教育
2月20日上午,在哈里亞納邦一個叫阿卡利(Akheri)的村子,50個賈特人坐上了幾輛駛往賈杰賈爾鎮(zhèn)(Jhajjar)的拖拉機,他們和附近的賈特人一道到那里示威抗議,要求政府給賈特人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那天晚上,只有48人回到村子,其他兩名分別為19歲和27歲的年輕人在抗議者與警方的暴力沖突中喪生。
阿卡利村有1600戶家庭,其中賈特人(被認為屬于較高級種姓的剎帝利)占了六成以上,婆羅門大概占5%,其余多為低級種姓家庭。村子大多數(75%)的土地集中在賈特人手中,其他種姓鮮有土地,且多在政府或私人部門從事非農業(yè)工作。
印度北部哈里亞納邦高種姓賈特人示威要求獲得類似低種姓人的福利配額,演變?yōu)楸┝︱}亂
阿卡利村賈特人的狀況是哈里亞納邦的一個縮影,他們多從事農業(yè)工作,但每戶家庭的土地通常少于5英畝。阿卡利村的賈特人經常感嘆自己土地的“流失”。雖然在社會影響力上,賈特人在當地還占據主導地位,但是經濟地位已經一落千丈。“在50年前,我們都是地主。但人口增長得太厲害,土地都被分掉了,現在村里很少有哪個賈特人能擁有超過兩三英畝(1英畝約為6.07市畝)的地。如果未來還要工業(yè)開發(fā)的話,我們可能將徹底淪為失地農民。”62歲的村民卡恩·辛格(Karn Singh)說。
村民們說,農業(yè)生產現在非常不賺錢:投入成本(如化肥等)迅速上漲、環(huán)境惡化導致灌溉系統(tǒng)越來越差、最近兩年惡劣天氣頻繁、糧食價格上漲緩慢。“上次下冰雹的時候,政府才補助了我57盧比,而我坐大巴到隔壁的羅赫塔克縣(Rohtak)都要60盧比了?!绷硪晃淮迕袼{普拉卡希·辛格(Ramprakash Singh)說道。
“在我們擁有大片土地的時候,靠農業(yè)過活完全沒有問題。當時有個說法:‘從事農業(yè)是最好的,經商次之,公務員是賤民干的活。現在的情況是完全調轉過來了。”卡恩·辛格說道。他還強調,在他的家族中,只有一個人當上了公務員。
哈里亞納邦向騷亂地區(qū)增兵
與此同時,賈特人慢慢發(fā)現周圍的其他種姓群體——大部分都擁有比自己少得多的(種姓)特權,且基本沒有土地。但他們通過投資教育,在農業(yè)生產之外找到了一條致富道路。像距離阿卡利村不到兩公里的拜拉村(Birar),這些年就欣欣向榮。拜拉村村民大多屬于低種姓階層(“其他落后階層”),他們沒什么土地,基本不從事農業(yè)生產。據拜拉村的一名退休教師達利亞·辛格(Dariyav Singh)介紹,該村65%的人在政府或私人部門工作,90%的人讀過中學。
然而賈特人在歷史上就是不那么重視教育的種姓階層。除了從事農活外,由于賈特人體格高大健壯,一直以來有相當一部分人被招募進軍隊,而這兩份工作對教育水平的要求都不高。像阿卡利村的兩間學校(男校和女校)都是在1990年代末才建起來的。因此,現在村子里的很多賈特人的教育水平都不足十年級(初中畢業(yè)),而印度的國家公務員考試英語部分的難度就以十年級英語水平為準。
哈里亞納邦強制規(guī)定競選村長和“鄉(xiāng)村五人長老會”(村委會)成員的候選人必須滿足十年級及以上的教育水平,但阿卡利村幾乎找不到符合這一條件的中年以上的候選人?,F在阿卡利村16人的村委會的平均年齡是25歲,最年長的40歲,村長才22歲。其中一個預留給女性的配額因為找不到符合條件的候選人而長期空缺。
普拉文·埃拉瓦(Praveen Ahlawat)今年35歲,他的妻子是村委會成員,他說阿卡利村直到2000之后才開始談論教育和找工作這些話題,那時印度經濟自由化已經啟動超過了10年?!澳切┲匾暯逃拇遄泳桶l(fā)展得很好?!彼f道。
“我們固守農業(yè)太久了。打個比方,如果糧食價格上漲了10%,那同期當公務員賺到的可以漲個120%。我們必須拋棄農活,出去找工作,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0歲的奧姆·威爾(Om Veer)說道。威爾和哥哥共同擁有一塊5英畝的地,他已經在賈杰賈爾鎮(zhèn)的一所理工學院獲得了電氣工程的文憑,并一直在申請政府電力部門初級工程師的工作,但至今沒成功。至于為什么不嘗試在私人部門找工作,他回答說:“我從來沒那么想過或者試過。私人部門的工資不高,也不穩(wěn)定,你隨時可能被解雇。”
至于怎么樣才能改變自己及其他賈特人所面臨的這種困境,威爾認為,關鍵就在于爭取到政府的種姓配額的就業(yè)優(yōu)惠政策?!拔覀儗ι掀床贿^城里的男孩,他們的教育資源遠好過我們;對下拼不過達利特人(印度種姓制度的最底層),他們有政府的配額照顧。賈特人必須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力?!?/p>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賈特人
與需要長時間的提高教育水平相比,直接爭取政府在工作配額上的照顧顯然更加簡單和高效。賈特人無論在人數上還是社會影響力上都在哈里亞納邦占據重要地位,但約占哈里亞納邦人口27%的賈特人在該邦的一級及二級公務員(等級最高的兩級公務員)中的比例僅為17.82%,在教育部門公務員中的占比更是僅為10.35%。賈特人認為,造成這種“失衡”和“不公平”的關鍵就在于政府當前的配額制。
印度舊有的種姓制度把印度人從高到低分為四等:婆羅門、剎帝利、吠舍和首陀羅,四類之外的統(tǒng)稱“賤民”(即達利特)。該制度在1948年被廢除,但長期階層分化的影響仍廣泛存在,如高種姓人群受教育程度普遍較高,低種姓可能輩輩受窮。
為改變這一局面,印度政府把此前受壓迫最嚴重的“賤民”進行甄別,分別給予一定的政策性保護,尤其在大學入學、政府部門入職的比例上給予照顧。這種甄別既參考族群之前的種姓特征,也兼顧如今的社會經濟地位,從而把統(tǒng)稱為“賤民”的群體又分為:“列表種姓”,即被稱為“達利特”的社會最底層;“列表部族”,指地處偏遠地區(qū)、不被種姓制認可的部落人士;“其他落后階層”,指之前不少屬于“首陀羅”種姓的人,背離印度教改信其他宗教的人,以及長年流浪者等。
1979年,印度曼德爾委員會借助社會、經濟、教育等領域的11個指標,再度甄別“在社會領域落后的人群”,并于次年建議政府將長期實行的22.5%的“預設配額”增至49.5%,從而使“其他落后階層”(27%)、“列表種姓”(15%)、“列表部族”(7.5%)一道成為政府幫扶的三大“弱勢群體”。
1991年以來,曼德爾報告的建議逐漸在印度各邦得到采納。然而,在矯正了某些社會階層扭曲問題的同時,這種強制平權的行動同時也激發(fā)出新的矛盾。
在印度教種姓體系中,賈特人屬性比較模糊,一般認為他們屬于武士和官僚的剎帝利,但同時也有人認為他們屬于首陀羅,理應是婆羅門、剎帝利和吠舍的仆人。而在經濟上,賈特人在相當一段歷史時期是比較富裕的,現在與低級種姓相比,也仍相對富裕。但他們的經濟地位在近十幾二十年來下降了不少,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貧民,人們的“落差感”很大。
賈特人知道,自己跟真正的婆羅門和剎帝利種姓在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上沒法比。同時又發(fā)現低級種姓通過預設配額獲得了更多上升通道,因此也慢慢開始尋求這種低級種姓享受的“特權”。
印度窮人生活境遇十分糟糕
沉重的種姓包袱,難解的平權難題
全印度賈特人口多達8250萬,他們形成一股很強的政治影響力。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賈特人就開始開展大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要求政府將他們納入“其他落后階層”以此獲得預設配額的特權。1997年,賈特人的這一訴求被拒絕,理由是“缺乏經驗數據證明賈特人發(fā)展落后?!?011年,中央政府組織的一次大規(guī)模的針對賈特人發(fā)展狀況的調研啟動,但最后調研委員會在2014年得出結論,不支持將賈特人列入“其他落后階層”。其理由是,“不能僅因是農業(yè)社會就認為落后;無法證明賈特人社會地位及教育落后?!?/p>
不過,在2004年哈里亞納邦地方選舉中,國大黨候選人布平德爾·胡達(Bhupinder Hooda)表態(tài)支持給予賈特人配額,并順利當選該邦首席部長。2014年,胡達將賈特人納入新設計的“特殊類型落后階層”列表,給予現有49.5%基礎上額外10%的預設配額。
然而,胡達的舉動在經過印度多級法院的審理之后,最終被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2015年3月推翻。法院不認為賈特人在歷史上的種姓劃分中地位低,也不認為其現今的社會及經濟地位低。而賈特人此次示威就是希望通過社會運動的方式逆轉這起已經塵埃落定的判決。哈里亞納邦及區(qū)級地方政府通過承諾在即將到來的新一年度預算案審議中商討此事才暫時平息了事態(tài)。
其實賈特人在哈里亞納的案例并不孤立,在經濟相對發(fā)達的古吉拉特邦、馬哈拉斯特拉邦也曾出現帕特爾人(Patel)、古吉爾人(Gujjars)和馬拉塔人(Marathas)的抗議活動。和賈特人一樣,這些人群同屬人口眾多,以農業(yè)為主的廣義上的富裕階層,卻都希望自降身份以獲得更多“吃官飯”機會。
尼赫魯大學社會學教授蘇德林·約德卡(Surinder Jodhka)認為,這些問題除了凸顯印度農村經濟轉型所面臨的困境外,還表明當地經濟與社會未能協(xié)調發(fā)展?!拜^高的經濟增長率并沒有惠及當地人,表現在就業(yè)崗位不足,外來人口過多,僅有的政府部門工作還被‘落后階層通過配額擠占,造成一些失意者拿政府政策出氣?!?/p>
有分析人士指出,印度政府“配額制”的初衷是想維護社會公平,但現在面臨兩難選擇:如果將更多群體納入被照顧對象,即被“保送”入職、入校的人數比例超過目前法律規(guī)定的50%,那將進一步擠壓其他人群的空間,可能激起更嚴重的矛盾。如果堅持無視某些“弱勢群體”,那他們的生活境遇只能更糟糕,貧民揭竿而起的事件可能會更多。
印度婦女與兒童保護協(xié)會社會研究所副主任拉茲丹(Razdan)表示:“隨著社會經濟條件的改變,配額制應相應發(fā)生改變,以滿足不同群體的利益需求。但這仍只是治標之舉,總會有人認為這具有反向歧視的作用。政府更為關鍵的工作是給民眾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機會,比如正在推進中的‘印度制造,當人們有事可做時,就不會有那么多人想去上街?!辈贿^拉茲丹也承認,印度制造業(yè)的振興絕非一日之功。
一名參與了示威抗議的年長的阿卡利村民說,“我們是農民,但失去了土地,也沒有別的生存技能。只希望我們受過教育的孩子們能在政府工作,但現在看起來前景黯淡。”一些賈特人的艱難處境令不少人同情。哈里亞納邦正進行年度預算案審議,一旦哈里亞納邦同意了賈特人的訴求,其他各邦的賈特人以及其他種姓族群勢必效仿。這勢必又將對印度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體系帶來巨大的壓力和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