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育 仁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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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的本質(zhì)其實是肉身的”
——論莫懷戚小說中的“身體敘事”之二
張育仁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401331)
肉體的意識形態(tài)或意識形態(tài)肉體化,是莫懷戚展開小說敘事的一大顯著特征;文學和整個社會一樣,它對身體和性的想像無一不是布滿了意識形態(tài)、權力與文化的符號的陷阱。這種關于身體和性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判斷和符號預設,完全是根據(jù)權力話語的需要來進行建構的;權力建構既有隨心所欲,即所謂靈活性的一面,同時又有頑固保守,即所謂堅持原則性的一面。權力回復到肉身化,是權力本身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更加重要的是,權力的肉身化歸位,是引發(fā)和帶動全社會回復到肉身化世俗歡愉盛景的關鍵和前提。
莫懷戚;二元對立;身體復仇;符號預設;身體政治
莫懷戚小說對重慶地域文化語境中的當代中國人“身體政治”問題的持續(xù)關注和探尋,對小說人物“身體成長”的文學想象和審美表達,不僅在精神面貌上體現(xiàn)了小說家鮮明的個性特征,而且,某種意義上也反映了重慶小說“身體成長”的文化個性和嬗變軌跡。當然,更為深刻的是,莫懷戚的這類小說在藝術個性上所展現(xiàn)的人物形象和敘事風貌是非常獨特而醒目的。
在莫懷戚小說的“身體敘事”當中,福柯所揭示的那種認識論上的二元對立情狀,《陪都就事》中,在以霍滄粟代表的民族主義身體復仇者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印證。因此,居于二元對立的“正確的一方”必須從肉體上占有和戰(zhàn)勝這些洋女人——嗅著安菲迪的氣息,霍滄粟“心緒隱隱沸騰起來……電影中出征前的戰(zhàn)馬就是這樣,或者現(xiàn)實中種公牛被牽到某處而有了性興奮的預感時就是這樣”。于是,他巧用“中國式的泡妞經(jīng)驗”,使其身體復仇的預謀終于實現(xiàn)。在這一段關于身體暴力的敘事細節(jié)當中,霍滄粟出于革命預謀而顯得積極主動、狂野生猛;而渾然不知中國智慧和民族主義身體復仇為何物的“洋雞”安菲迪,卻顯得愚不可及、挨打被動——
他將她摔倒在床上時,她眼里閃出驚訝。這一瞬使他痛快;一種舞刀的屠宰的痛快。但跟著她就嗤地一笑,萬種風情地說,我還以為中國男人很文雅。這使他楞了一下。有種“搞錯了”的感覺在心里一閃。但他還是撲上去,撕開她的衣服。她咯咯地笑,笑得像個中國女人。這又使他一楞,喃喃地說“是上帝派你來的吧……”他感到不能讓她錯誤地快活地說下去了,他用嘴去封她的嘴。她以為這是來接吻了,便更加興奮,嗷嗷叫著,張開大口來旋轉(zhuǎn)般的啃咬,而且將她那食肉動物的舌頭(他感到那上面有毛刺)捅進他的口腔。他撕開她的胸罩。她倒主動地將那發(fā)了水似的乳房擠攏,迫不及待地奉上。
??略凇缎越?jīng)驗史》中提示我們,所謂身體,所謂性等等,在人類社會當中都是由話語生產(chǎn)出來的。本質(zhì)上話語并不壓制性欲,相反它發(fā)明性欲,并賦予性欲形式;它指定何為正確的性欲,何為錯誤的性欲??傊?,我們所有那些關于性的想像,無不與這種話語的規(guī)定性有關。我們正是在它指定的方向去感知和評判身體和性的好壞、對錯、升華還是墮落。由此,文學和整個社會一樣,它對身體和性的想像無一不是布滿了意識形態(tài)、權力與文化的符號的陷阱。正是在這種情景之下,霍滄粟和“洋雞”安菲迪同時都掉進了“符號”的陷阱當中。值得提醒的是,這種身體暴力敘事中的二元對立情狀,還隱隱含納著種族意識形態(tài)的貶抑成分,甚至具體到“她那食肉動物的舌頭”,也有著身體政治的內(nèi)容;而具有種族優(yōu)越感的一方“感到那上面有毛刺”,因此既刺激,又非常不適——仿佛是人獸在交合。
在這種二元對立的關于身體的暴力敘事當中,由于身體暴力主動實施一方往往代表正確的文化符號,因此,在暴力實施過程中的好壞、對錯、升華還是墮落就一目了然。用不著我們?nèi)タ嗨稼は?,因為答案早已預設?!耙磺嘘┤欢?。他將她扔到床的那邊,就像一個屠戶將已死的豬交給他的下手。”這個叫安菲迪的洋女人也因為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符號預設,從一開始就被逐出了知識、良善和真理的范疇。
如果說,這種關于身體和性的意識形態(tài)符號預設,僅僅是針對金發(fā)碧眼的白種人,對同樣是黃皮膚黑頭發(fā)黑眼睛的黃種人應該有所區(qū)別吧?但是,錯了!因為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在接踵而至的《六弦的大圣堂》中,男一號楊維智的身體暴力敘事表明,這種關于身體和性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判斷和符號預設,完全是根據(jù)權力話語的需要來進行建構的;權力建構既有隨心所欲,即所謂靈活性的一面,同時又有頑固保守,即所謂堅持原則性的一面。與《陪都就事》里面的霍滄粟極為相似,大學教師楊維智陰謀設置的民族主義文化復仇陷阱,以及整個身體暴力敘事的過程與霍滄粟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楊維智正義凜然、一往無前實施身體復仇計劃的對象,卻是一個來自日本的女外教池上荷子。本來,像池上這樣的“同文同種”的黃種女人,雖然來自曾經(jīng)侵略過中國的國度,但她本人并沒有參與侵略行動,而且是為了增進“日中友好”到中國來執(zhí)教的。同時她還虔誠地學習漢文化。即使如此,在楊維智二元對立的身體暴力敘事的符號系統(tǒng)中,她仍然屬于真理和常識的對立面。于是,小說中關于池上荷子的身體書寫就成了如此這般模樣——身體復仇預謀之初是這樣的:
如果不是已經(jīng)知道,無論如何看不出池上荷子是個日本女人。作為女人,算是大個兒。楊維智很想說像個運動員之類的恭維話,但給噎住了。濃黑的眉毛又長又彎,如果是中國姑娘,可能會稍事修拔,讓它細致一點。鼻梁不算高,卻有一點拱;上唇厚了一點,還微微上翹……論起來池上老師的每一個器官都說不上美,但合起來就不錯了。
臨到實施身體暴力的前夕,楊維智陪她去南溫泉時,關于池上的身體書寫依然沒有從楊維智的意識形態(tài)符號系統(tǒng)中,得到絲毫的朝“正確方向”的價值改判跡象:
池上興致勃勃。她的黑紅白三色比基尼泳裝很打眼,褲頭上印有兩只盛著飲料的杯子?!百\死賊死一身肉!”與洪波相比顯得笨拙,尤其是小腿太粗,所以顯得很短。作為亞洲人,乳房也太大,就像正在奶著孩子,腳板也大。大腿皮膚好像有些小籽兒,摸上去會硌手吧!楊維智不禁悵然。
盡管在楊維智的身體審美評判和身體倫理譜系中,池上荷子引發(fā)這種“悵然”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楊維智的這種“悵然”不僅具有極端民族主義的政治自覺含義,而且更具有男權主義“動物性”的原始本能自覺含義。在莫懷戚的身體寫作中,這種男權主義“動物性”的原始本能敘事肆意泛濫著?!锻钢r代》中的泰陽也是如此這般的“悵然”:“說實話,在吳越帶來的短暫歡樂之后,是大片的寂寞。對于一個不喜歡打牌和泡夜總會的人來說,可說是真正意義上的熬夜?!边@就不經(jīng)意道出了內(nèi)中的秘密。不僅如此,莫懷戚小說中男性打量女性的目光,也徹里徹外透露出“動物性”的身體審美眼光;同時在價值評判方面,男權主義的粗野和霸道也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這個女人又黑又瘦,顴骨高聳,眼眶大得可怕;腿桿細得像鷺鷥,而且有一條是彎的……我竟然為這樣一個女人心碎,我只能是吃錯了藥……她的眼睛很美麗。確切地說是它們在反映某種心理活動時很美麗。美麗這玩藝兒因人而異。有人不動聲色時很美,一有表情就砸鍋。而有人是動起來才美。吳越就是這樣。”等等。
還是回到楊維智那里?!皭澣弧睔w“悵然”,問題的關鍵并不在此。對楊維智來說——池上“畢竟是健康豐滿的年輕女人”,是身體復仇的絕佳對象!當晚,在昔日民國要人曾下榻過的“孔園”,蓄謀已久的楊維智終于“干掉了”這個在身體文化圖譜上處于“卑賤”地位的性感十足的日本“丑女人”。而且整個身體暴力復仇過程非常的野蠻和兇殘:他“排山倒海地撲上去……池上拼命地掙扎”——“別,楊君,哎!俄馬瓦里尚”——“別說警察,憲兵也沒用!”——“真卑鄙!”——“這就是皇軍干的活兒……過去你們贏得夠多了,現(xiàn)在讓我們也贏一回?!?/p>
對照霍滄粟身體暴力復仇的對象:女團委書記和“洋雞”安菲迪,楊維智在對日本女人池上荷子的性暴力征服過程中,所使用的暴力手段和暴力語言,更加深刻地隱含著意識形態(tài)掌控者、闡釋者隨心所欲地為身體劃界、排序,進而強化其對身體的占有、征服和利用的意識形態(tài)意義——對權力而言,只有能夠馴服的身體才是最好的身體;對楊維智來說,干掉池上荷子,等于“代表中國人民”打贏了又一場抗日戰(zhàn)爭!肉體的意識形態(tài)或意識形態(tài)肉體化,是展開這場新型戰(zhàn)爭的一大顯著特征。池上荷子也好,楊維智也好,其實都是二元對立價值觀譜系中的肉體意識形態(tài)符號罷了!
其實,??滤沂灸欠N“身體政治”和“身體文化”語境中二元對立情狀,并不只是在莫懷戚小說的暴力敘事當中才有充分的體現(xiàn)。事實上,這種關于身體敘事的二元對立情狀,在他描述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各色人物,特別是在描述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女性時也有著審美和價值評判上的明顯的分野。在莫懷戚畫出的這種二元對立的譜系上,城市女性美得肉感十足、情欲四射,內(nèi)心復雜,充滿種種折騰的欲念;鄉(xiāng)村的女性則美的質(zhì)樸天然,內(nèi)心明凈,沒有那么多世俗的雜念。
在莫懷戚的小說敘事中,凡是涉及到城市和鄉(xiāng)村女性的性的想像方面,就明顯可以看出這種二元對立的審美立場和評判態(tài)度的截然不同。城市女性往往一出場就被敘述者和小說人物逐出質(zhì)樸、良善和純美的范疇——我們不妨將這種二元對立審美和評判傾向完全不同兩類女性作一個對比,足以看出其中的奧妙。《銀環(huán)蛇之謎》中的城市知識女性呂玉音在情欲生活中是這么一般模樣:
浴后的呂玉音只穿了一層,跳躍著上了床。嘻嘻哈哈地笑著。那種坦然打動了常祥麟,使他也輕松起來。然而,還是看見 了她身體的曲線……要說呢,她無論是容貌還是身段,都比不上妻子鄢萍。但她比鄢萍白、嫩,渾身肉嘟嘟的,質(zhì)感極好似的。乳房和臀部都有些肥大,而且狀如畢加索后期的立體派油畫……這一瞬間常祥麟產(chǎn)生了一個困惑的美學命題:女人豐滿的臀部用來起什么作用?
再看《透支時代》中以小說男一號泰陽的視角對情人吳越的一段漫畫式描述:
她額頭飽滿(這是高智商的象征),顴骨較高(權力欲的象征),骨架挺直如一張風帆,嘴大唇薄(但給她的口紅弄厚了一點),她的眼睛太大了……總之一切若再發(fā)展一下,她只能扮演林中女妖,在童話中騎著掃帚飛來飛去。
審美傾向相似的城市白領女性的身體描述還大量出現(xiàn)在莫懷戚的偵探小說當中。比如,《被監(jiān)聽的女經(jīng)理》中對女經(jīng)理曉蔚的身體描述就是如此:
她的穿著與昨天完全不一樣,有點嬉皮士的味道:休閑短袖衫,牛仔背心牛仔褲,墨鏡掛在領口上,吊兒郎當,一團手絹塞在屁股里(現(xiàn)在誰還用手絹啊),滿不在乎。她的胸脯鼓鼓的,臀部鼓鼓的;她的大腿和膀子圓滾滾的;她的眼是桃花眼(眼角是上勾下挑的那種),嘴是性感大嘴巴(俗話說男看鼻子女看嘴)……這娘們兒,說得好聽是尤物,說得難聽是蕩婦。
類似的描述還出現(xiàn)在《情人的結局》中。那個叫做伊人的女人,雖然不是什么“知識女性”,但卻屬于地道的城市白領。她一出場竟然是這番模樣:
伊人的胸脯高高的,臀部圓圓的,身體比例接近歐洲人。她并不很年輕了,但仍然相當性感。她大腿圓活,小腿秀美……“如果她的眼睛不受損,至少還有十年風流。”三空說,將伊人臉部特寫定格,“生活條件好了,人的生理年齡向后延展?!?/p>
同樣是這個伊人,她與安明第一次見面后,三空是這樣來評價她相貌的:“這個女人狐相,那雙眼睛,內(nèi)角往下鉤,外角往上翹,專鉤男人魂魄。這種眼睛,相學上稱桃花眼。”即使是描寫城市的勞動女性,比如,《南下奏鳴曲》中的紡織女工“7號”,在審美評判上,莫懷戚也堅持二元對立的“原則”,對她的身體動作毫不留情地予以調(diào)侃甚至搞笑:
她惱就惱,笑就笑,讓從未進過工廠的桑彥覺得自己又虛假又小氣。7號就要發(fā)球了,大概習慣于遠距離,便用臀部開路,讓觀眾退,退,桑彥就這樣不經(jīng)意地觸到她的身體,立刻像觸了電。不由驚詫女人與女人的不同。
《第四律師事務所》里面有個“米脂婆姨”小陸,受市場經(jīng)濟誘惑離開了陜北黃土高原來到深圳“闖蕩”,在一間酒樓里當上了“招待小姐”,因此,也被納入了這種二元對立的審美譜系中,原本質(zhì)樸清純的身體也變?yōu)樨撁婷璁嫷膶ο螅?/p>
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他還聽說,貂蟬就是米脂的女人……這個小陸,標準的丹鳳眼,內(nèi)外眼角一勾一提,隱隱有些妖氣;頭發(fā)烏黑細軟如云;中等身材,細腰豐臀,圓滾滾一身肉。他很想問,米脂的婆姨都是這樣的嗎?以便弄清這是不是一種典型形象。
最冤的要數(shù)《山水回旋曲》中那個城里托兒所的女教師“一托”了。她以“女朋友”的身份第一次到男一號周滄浪家,就悲劇般地受到這種二元對立“身體政治”的“審判”:
一托是個美人。周父說:只是那種“標準型美人”;哥哥滄海說:“可以批量生產(chǎn)”;周母說:“沒有缺點,所以也就沒有優(yōu)點”??傊情L發(fā)如瀑,高挑裊娜,鵝蛋臉;明目皓齒,鼻梁挺直;現(xiàn)在不興櫻桃小嘴,她就長成了性感的大口,諸如此類。中國的電視劇中頻頻出現(xiàn)的那種。
極盡調(diào)侃挖苦之能事。這個“一托”與村姑出身的燕紅形成鮮明的反照——二元對立的審美立場使這種話語的規(guī)定性體現(xiàn)得非常明確。以上這些知識女性或者白領女性,甚至是因“南下”而沾染了商業(yè)氣息的勞動女性,在這種話語規(guī)定性中被小說家、敘述者以及小說人物感知和評判時,其身體的美丑、對錯、真假等等,早已經(jīng)先期認定了。因此,對于城市女性與鄉(xiāng)村女性的身體和性的想像毫無懸念地籠罩在了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文化的符號穹窿之下。在《透支時代》中,泰陽感嘆道:“有的女人天生麗質(zhì),但只能給男人感官的滿足,易招厭倦;有的女人外表平常,卻能達人心底,讓男人為了她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笔聦嵣希谀獞哑莸臄⑹轮?,前者往往指的是城市女性,而后者常常指的是鄉(xiāng)村女性。
我們再來看,在這種二元對立的女性身體敘事當中,鄉(xiāng)村女性在審美和價值批判上與城市女性形成的強烈反照。這種描寫明顯包含著意識形態(tài)符號預設的意圖;鄉(xiāng)村女性在莫懷戚筆下,只要一出場就理所當然被納入質(zhì)樸、良善和純美的范疇。比如,《黑貓》中的鄉(xiāng)村少女柳柳。她一出場竟然就成了質(zhì)樸、良善和純美的化身:“黑貓很愛柳柳。但是, 柳柳只有在井邊提水, 臉兒漲得紅紅的時候, 只有站在地里, 菜籽苗剛剛齊攏胸口的時候, 她的美麗才沒誰能比?!痹僬埧础娥б馈窋⑹稣咭暯侵械泥l(xiāng)村女性的身體描述。請注意,這不是特指鄉(xiāng)村個別女性的身體,而是指“那個農(nóng)村”所有的女性身體的意識形態(tài)美感屬性:
夏長江插隊的那個農(nóng)村,女子很漂亮:普通的特點是臉色紅潤——當?shù)氐恼f法,水色好——腰身尤其好:細腰、圓臀,而且身材柳長,又苗條又柔軟。
至于夏長江在田園日常生活中隨處遇見的“個別”的鄉(xiāng)村女性,那就更是質(zhì)樸可愛,美不勝收了。有一天,夏長江在山路上行走,就像發(fā)現(xiàn)奇跡一樣,發(fā)現(xiàn)一個鄉(xiāng)村女子,竟然使得他亂了方寸——
結果拐到一處,看到一個女子在刷牙,冷不防讓夏長江呆住了。一時間像是收了膽子,腳底下有些亂。那女子很是動人。剛剛起床吧,頭發(fā)蓬松著,面孔紅潤就像嬰孩。她的眉毛濃濃的,嘴唇紅紅的。許是聽見動靜,抬眼看過來,黑色的眸子水涔涔的,看見夏長江,有點什么在眸子里動了一下。
鄉(xiāng)村女性的質(zhì)樸美善,在莫懷戚筆下幾乎是全方位的。不光是身體內(nèi)外的審美和倫理屬性是“正面”的、動人的,就連說話的語氣,乃至身體的氣息都是那么的特別,那么的直入胸臆。同樣是在《皈依》里面,寫那個偶遇的鄉(xiāng)村女性的友愛和坦蕩:
那種非常隨和的語氣,和那種說不出來的友愛,就讓夏長江想橫了似的,坐了下來。她 也一坐,帶過一點風,她身體的氣味透過他的胸膛。
《山水回旋曲》描寫那個“來大城市生活已經(jīng)十多年了,似乎還有意無意保留著那種田園風”的村姑燕紅,竟然是這樣的清純?nèi)绻剩?/p>
燕紅面若滿月,牙如潤玉;人長得很干凈;她的脾氣極好,兩眼總是含笑。這往往引起城里男人的誤會。有時候,即使是在豪華的場合,她也會認真地說:“我是村姑”。別人反而不相信,恭維她“適合扮演村姑”。
最讓人迷醉的是燕紅在鄉(xiāng)下挑谷時的身姿簡直“美到極致”了:“燕紅挑谷的姿態(tài)極美??傊?,所有的靚女,所有的舞蹈,都遠遠不及她:燕紅的腰特別的細,臀部特別的圓??吹脺胬诵撵簱u蕩,恍兮惚兮?!蹦獞哑莘浅P蕾p、流連乃至醉心于鄉(xiāng)村女性的氣息,以及“女性的鄉(xiāng)村氣息”;質(zhì)樸美善的鄉(xiāng)村女性不僅身體“柳長,又苗條又柔軟”,而且身體的氣味“口里的氣息”也遠非城市女性可以比擬:
在初夏的田野里,田里剛插的秧苗,地里待收的小麥和豌豆,全都散發(fā)著梅梅口里的氣息……好像嗅到了人的氣味,女人的氣味,女人身體的氣味,女人口里的氣味……
最令人稱奇的是,竟然連看不清身體的鄉(xiāng)村女性,感覺中也居然是美不勝收的。小說《國騎》寫暮色中完全看不清楚身體的那個鄉(xiāng)村女人潘桂花就是如此。由此可見,立足于二元對立審美立場,鄉(xiāng)村女性的身心之美早已先期“感覺到了”。因此,在莫懷戚二元對立的審美規(guī)定性“原則”當中,哪怕“并沒真正看清楚她”的身體,那她必然也是質(zhì)樸的、善良的、美麗的——從身體直到她的內(nèi)心。否則,李國騎害怕什么呢?又有什么說不出來呢?顯然,他早就被這種有關城鄉(xiāng)女性二元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符號預設搞暈了:
李國騎突然僵在了那里。他的眼里沒有狗了。他看見了潘桂花。雖然那天夜里在國道供銷店的小院壩里他并沒真正看清楚她,但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她正在小小的柜臺后面,像是在算賬什么的。狗的叫聲好象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李國騎轉(zhuǎn)過身去,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感到非常的害怕。害怕什么,說不出。
當然,我們知道;莫懷戚習慣于用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審美和倫理視角來評判女性的優(yōu)劣和美丑,其實,根本原因在于他那根深蒂固的鄉(xiāng)土“烏托邦”觀念。在他看來,鄉(xiāng)村的風土人情、花草樹木、山光水色一切的一切都是美的、善的、質(zhì)樸元真的:“農(nóng)村里的人比城市里的人實在。對你好就好到你身上。這是人最美好的德行。其實一個人聰不聰明,學問多不多,或者是不是身懷絕技,并不重要?!本唧w到鄉(xiāng)村女性,那就更是如此。城市里的那些知識女性,那些職業(yè)女性,你再聰明,學問再多,有什么用?與鄉(xiāng)村女性的質(zhì)樸、善良和美麗相比,完全不是一個審美和倫理檔次。
莫懷戚小說當中,由霍滄粟和揚維智引發(fā)的這兩起著名的“身體復仇”事件,自然使我們聯(lián)想到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著名的反極權主義小說《玩笑》,聯(lián)想到小說里面那個試圖通過“身體復仇”,達到解構極權主義目的的男性復仇者路德維克。路德維克刻毒的復仇計劃具體而言,是通過勾引和最終占有他曾經(jīng)的“好朋友”澤曼尼克的妻子海倫娜,來達到羞辱和報復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目的。
海倫娜是個政府廣播電臺的記者,在采訪中與路德維克相識。當路德維克知道她就是澤曼尼克的老婆時,他一下興致高昂,難以自制。海倫娜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就這一點來說,頗似楊維智見到池上荷子,霍滄粟見到女團委書記和“洋雞”安菲迪的那種情欲發(fā)動的狀態(tài)——于是他十分老到地把她勾引到他的家鄉(xiāng)。之后的一切都按照路德維克的卓越設計而如期進行。盡管行為十分粗野,但由于本質(zhì)上是意識形態(tài)復仇,因此,起初他的“性欲燃點”并不太高。后來當他突然想到自己的仇人,竟然一下子格外亢奮起來。正是懷抱著身體復仇這個神圣的使命,他出色地完成了性愛復仇計劃。與霍滄粟和楊維智真理在手、大獲全勝完全不同,路德維克在“革命的第二天”,通過和海倫娜聊天得知:原來這個女人早已被澤曼尼克所冷淡,而且對方正為如何甩掉她而大傷腦筋。因此,他的心境一下變得非常糟糕。盡管如此,路德維克仍然不失為一個勇敢而荒誕的反抗極權主義的堂吉訶德式的斗士。反觀霍滄粟和楊維智,卻發(fā)現(xiàn)他們不過是在靈魂深處有著極權主義暴力陰影的,而在實質(zhì)上卻是比路德維克至少要低好幾個檔次的舊意識形態(tài)“斗士”罷了!
兩相對照,我必須指出:在霍滄粟和楊維智這類普通知識分子內(nèi)心深處埋藏著的那種民族主義性暴力復仇意念,從性文化心理上分析無疑是義和團式的;從身體政治的視角考察無疑是“東方專制主義”屬性的?!靶浴保巧眢w政治最為重要的目標和內(nèi)容。“身體政治的核心目標是避免為我論的身體變成為他論的身體。這個目標同樣會表現(xiàn)在人類的性政治中:性快感,如何是為我的,而不僅是為他的;它如何免于被剝奪、被壓抑、被他者利用和主宰?”因此,“性政治中天然地包含著某種給予和剝奪、占有和被占有的風險?!盵1]86從理論上講,通常只有兩個相互配合的身體才能使性快感具有倫理學的價值和意義。但是,這種符合一般社會倫理的合作關系產(chǎn)生的性快感,與符合“革命倫理”或曰“人民倫理”而產(chǎn)生的性快感,其性質(zhì)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在極權主義倫理籠罩之下普遍呈現(xiàn)的那種性快感產(chǎn)生的心理“機制”,恐怕或多或少具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性質(zhì)?;魷嫠趯ε畧F委書記的性暴力占有,具有義和團的暴力復仇文化意義。但是,女團委書記在被性暴力占有之后卻因此而同情、理解,甚至深深地愛上了施暴者,這就具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感人”性質(zhì)了!同理,楊維智與池上荷子的身體占有和被占有關系,特別是在這種交互作用當中彼此心理所發(fā)生的變化,也充分體現(xiàn)了身體政治的核心意義。占有和被占有對雙方來說都是有風險的,但是,正因為有風險,對雙方來說才有可能獲得超常的性快感。
“性”是身體政治重要的目標和內(nèi)容,其蘊義十分隱幽而深廣。在占有和被占有的關系上有時既顯得匪夷所思,又顯得合情合理?!睹廊巳A》中失去性能力的富豪管新潮之所以執(zhí)意要娶美女泉華,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取得某種資格。對此,大律師是這樣破解其中的秘密的:
他之所以要結婚,不是要女人,而是要資格——要社會承認他的男人的資格。因為殘疾,他遭受社會歧視。一方面自卑,一方面又暗藏強烈的征服社會的意念。起初本來是為了索取一視同仁,即資格平等。但實行起來卻獲得了極大的保險系數(shù),造成了一種“超資格”。他知道自己不能行丈夫之事,卻一定要結婚,而且要娶最美麗的女人,就是要用這個女人代他向社會證明他的“超資格”。
從這種意義上說,有權力有能力占有異性,在許多時候并不完全是為了證明占有者有多么強大的性能力,而更重要的是為了向社會證明占有者的這種“超資格”。因此,可以這樣說:身體政治的重要的目標和內(nèi)容,實質(zhì)上就是為了證明或者顯示這種“超資格”。在敘事中,大律師還進一步揭示道:“因此,這個女人僅僅是他的資格。然而,就是這個資格,掩蓋了他本質(zhì)上的‘無資格’,于是造成了他作為‘合格人’的最重要的心理依據(jù)。之所以說性無能更加危險,是因為對你無一般意義上的喜新厭舊,造成資格的永恒性?!蹦獞哑萁璐舐蓭熤谏羁痰亟沂玖藱嗔φ加猩眢w和“性”的政治本質(zhì)。
不僅如此。大律師還揭示了“身體政治”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這就是“占有一個系列”的資格和欲望。他將思考探詢的目光由現(xiàn)實世界延伸到了歷史空間。由現(xiàn)實的美女泉華延伸到了她的母親“山城一枝花”進行考察和論述:
你的美麗,還因為你母親及母親的母親的美麗,而得到了一種“加強認識”,即從種姓的高度去認識,也就是將你看成一個系列而不僅僅是你的個體。人們認為,你不僅美,而一定會生產(chǎn)美。理論上說,就是對形的認識摻入了政治的色彩——如果占有了你,就等于占有了一個系列。
這番“揭密”,可謂令人驚心動魄,眼界大開?!叭绻加辛四?,就等于占有了一個系列”。在有關“身體政治”的敘事文本中,至今我還沒有看到有如此深入的探幽和揭示。小說《銀環(huán)蛇之謎》中,莫懷戚講述了另一個不同尋常的“性政治”故事。作者別有用心地塑造了一個具有“性政治”深刻內(nèi)涵的洋女人“凱恩小姐”的形象。這個洋妞有一種非常怪異的性心理特點,在性理論上叫做“慕雄狂”。
小說一開始講述男主角常祥麟頻繁而愉快地徜徉在婚外戀的場域之中。因為業(yè)務關系,他必須經(jīng)常與形形色色的洋女人接觸。不過,他都“深諳于心”,通常報以“東方文化人式的自尊自制,微波不興地就過去了”。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加拿大某公司談判代表身邊那個“美艷性感”的譯員“凱恩小姐”,他的“東方文化人式的自尊自制”,特別是那種超強的民族主義文化優(yōu)越感遭遇到了難以抵御的挑戰(zhàn)。在“凱恩小姐”的百般挑逗之下,因為這一輩子還 “沒有試過異族女人,感到此生似乎有點貧乏,還奢談什么人類美事”,于是他帶著“領略重于欣賞”的策略性考慮,主動去抓住這次難得的“機遇”。在深入“領略”洋女人肉體滋味之初,有一段關于身體的性感描述,多少有一些“身體政治”的文化意味:
凱恩小姐身材高大像個排球運動員,卷曲如瀑的長發(fā),栗色中摻一點金黃,鑲嵌似的,很生動;藍色的眼睛活潑又俏皮;鼻子有點尖,沒關系;肩也有些寬,也沒關系;她的乳房似乎有點夸張,隨呼吸而輕巧地彈躍又很真實,令中國女人相形見絀;結實的臀部又大又圓……
的確,這怪異而誘人的洋女人的肉體,從男人“原始”的性本能,特別是性審美視角而言,能強有力地激發(fā)男人獵奇和占有的欲望。然而,小說里的這個男一號還在潛意識中多了一層東方民族主義的“性政治”內(nèi)涵:面對這奇異的肉體,他在暗暗地用中國女人的身體特征與之進行比照時,覺得多少有些乖張,但因其“生動”、“俏皮”,特別是“乳房似乎有點夸張,隨呼吸而輕巧地彈躍又很真實”和“結實的臀部又大又圓”,終于使他無法抵御這另一種“文化”的肉體挑逗,毅然決定去深入“領略”,大有易水荊軻似的悲壯感。但是,“領略”的結果卻使他在男人的性心理和“性政治”這兩個方面都受到了打擊。因為,他的中國情人是個“醫(yī)學工作者”,并且對性心理頗有研究。她告訴常祥麟:凱恩小姐是一個罕見的“慕雄狂”。其性心理和性行為特征是:不同于一般的性欲狂:“性欲狂只要有足夠的性生活就行了;而‘慕雄狂’卻要遍尋各色男人,像找標本似的?!币虼?,誰敢“與之交媾,感染艾滋病的可能極大”。這一番“科學解釋”其實隱含著不易讓人覺察的“性政治”內(nèi)容。這個洋女人“遍尋各色男人”,不僅有傳播艾滋病之嫌,而且更為陰險的是,她的誘人的肉體還有著某種類似于殖民主義者的文化戰(zhàn)略陰謀。不過,常祥麟還是相當?shù)拿埽阂环矫妫虬滩〉耐{,認為“不招惹外國人為好”;然而另一方面,因?qū)嵲谑菬o法抵御來自這個洋女人“肉體文化”的誘惑,他才決定深入虎穴去“領略” 洋女人肉體“風采”;在這一過程中,盡管“太興奮太刺激”,可是,雙方肉搏的結果讓他多少感到東方男人真夠“吃力”;事后,“不能輸給洋槍”的崇高信念又使他顯得相當?shù)谋瘔选娴?,他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他是在代表一個國家、民族的文化和自尊在深入虎穴!簡單地將常祥麟的這種“性政治”心理裁定為“阿Q精神”是相當膚淺的。他的這種荒誕感,應該說遠比霍滄粟和楊維智要深刻和感人。同時,也遠比路德維克的“堂吉訶德”式的反抗姿態(tài)更具有荒誕性,更具有悲劇的力量。特別是,當常祥麟帶著民族國家的崇高使命與“凱恩小姐”肉搏被發(fā)現(xiàn)之后,他的中國情人“認真對他說”的一番話,就不僅具有悲劇的力量,而且更有著喜劇的荒誕力量。那個中國情人是這樣說的:“祥麟,你身為董事長、總經(jīng)理,但你實質(zhì)上是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我擔心這種雙重身份決定的雙重人格會導致你精神分裂。能否這樣認為呢,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有或多或少的精神缺陷!”言下之意,這種義和團式的性暴力文化較量,由非知識分子來做,其文化心理障礙要少得多,而且暴力復仇的效果也自然要比知識分子好得多。在《透支時代》中,表面看來,泰陽和吳越的肉體狂歡似乎是平等的、互惠的,是出于“彼此的需要”,實際上他們的肉搏仍然潛藏著身體政治的重要內(nèi)容,那就是男權主義的性暴力的“動物性”主宰意義:
我倆在屋中央對峙著。我感到立刻就要開始像野獸那樣的撕咬,一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結果卻沒有。我不知為什么慢慢走過去,心疼地抱住了她。她也猛然一下抱住了我,就這樣一直到了天黑。
性是身體政治的重要內(nèi)容,其實正因為人類在性行為中加入了“政治”,或者“文化”這些“附加”的“重要內(nèi)容”,才使性重要起來;知識分子身處“政治”和“文化”的渦旋當中,尤其是身處極權社會的規(guī)訓者與被規(guī)訓者角色的雙重困局之中,其精神缺陷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但是,在種種精神缺陷里面,最具有災難性和荒誕性的精神缺陷應該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投身到“性政治”的“文化”旋流中去體驗作為占有者和征服者的“性快感”,并將其上升到國家、民族的“文化高度”,在那里尋找自身的所謂價值和歸宿。莫懷戚“身體寫作”的一個了不起的貢獻是:他揭示了“權力的本質(zhì)其實是肉身的”——這樣一個歷史事實和人間真相。在過去的小說敘事中,作家和讀者習慣于接受權力具有形而上崇高精神屬性的觀點。早期的莫懷戚敘事也是這樣認為,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真實的情景并不是這樣。
過去的時代,因為權力對肉身的高度管控,除了權力認可或者根據(jù)“革命倫理”需要,允許女人在履行“崇高使命”的過程中多元化、工具化、使命化使用肉身之外,平民百姓、俗子凡夫是無權自由地多元化地決定自己肉身的選擇和處置的。然而,時過境遷,風水倒轉(zhuǎn)?!吧鐣髁x市場經(jīng)濟”打開了肉身多元化選擇和多樣化嘗試的嶄新天地。權力放松了對肉身的管控,這在客觀上順應了人性和歷史的要求。其實,肉身的“全面開放”或者說“與國際接軌”,在主觀上也更加符合權力本身的世俗需要——必須明白,權力在本質(zhì)上其實是肉身的。因此肉身的開放對權力可以隨心所欲地享有他們或者她們,的確是利大于弊的!這就是“和平年代”權力也允許女人和男人一起“出走”的宏大歷史文化背景。莫懷戚以一個老朋友的真情和善意,調(diào)侃著反諷著玩笑著一層層揭開了蒙在權力身上的神圣面紗,使其露出了肉身的形而下本相。這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體現(xiàn)了一種歷史的“進步”而不是退步。從另一方面來說,權力不再禁止或者阻止、追究對其肉身本相的揭示,這無疑是更具有歷史和文明意義的進步;并且,權力肉身的這種進步也充分體現(xiàn)了“革命”的進步,特別是“革命”朝人性化方向的逐步靠攏——權力期望與“人性”打成一片,這種進步難道不應該得到我們的歡迎嗎?
或許正是因為洞悉了“權力的本質(zhì)其實是肉身的”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莫懷戚在他的小說中動起了惡作劇的念頭:他開始捉弄甚至調(diào)戲“權力的肉身”了?!督?jīng)典關系》里茅草根有一段難忘的“金佛山之旅”。本來茅草根此行除了履行與“文化”有關的所謂“公干”外,其真正的目的是趁機和南月一好好地偷一回情。沒想到,雙方的情欲剛剛“發(fā)動”,就被破門而入的捉奸者攪局。捉奸的男男女女是這個國家權力末梢的代表。其中有一個被茅草根暗暗稱作“第一性感”的年輕女人徹底攪亂了他的內(nèi)心。在權力的威逼之下,他們被迫繳了“罰款”,之后茅草根開始蓄謀一定要把這個“肉身的權力”搞到手。在不斷挑逗“第一性感”的過程中,他把這個非常令他動情的女人帶入了肉欲的“想像的共同體”:
作為舞蹈教師的他想,在舞臺上,她的身體確實胖了點,要不得,但在床上卻是正合適,夠刺激。這種女人非常實惠,他愿意拿一萬塊錢賣她一夜。他沉溺于同她性交的想像當中,身體不由自主地抽動,人也呆了。
后來,在茅草根一輪緊接一輪的挑逗攻勢下,“第一性感”早已潰不成軍,“兩人像狗一樣”迫不及待地滾進了茂密的草叢中?!八矶荚谂?,搞不清是在掙扎,還是在投入。”這時的“第一性感”已不完全是作為意識形態(tài)符號預設而存在了;茅草根也毫無性暴力復仇的“正義”取向;把她置于真理和常識的對立面?他壓根沒有這樣的政治興趣。可是,他完全沒有想到,他動用自己的肉身蓄謀去挑逗和“搞定”這個肉身的權力的行為本身,卻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政治行為。顯然,茅草根將身體暴力敘事的意圖隱藏得很深,他明顯感覺到代表權力末梢的這個女人,是多么急切地需要和主動地迎接他的這種狂野的性暴力——剎時間,與身體和性有關那些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判斷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了。
其實,莫懷戚小說敘事中針對“肉身的權力”的第一次性暴力反擊和戲弄,是在《陪都就事》當中。后進青年霍滄粟以“胸有朝陽,所向無敵”之勢,發(fā)起了對女團委書記的“意識形態(tài)”性攻擊,并一舉成功。這個女團委書記無疑就是“第一性感”的前身。不過,霍滄粟與茅草根向“權力的肉身”發(fā)動的性攻勢還是有所區(qū)別的。前者使強奸披上了意識形態(tài)合法化的外衣,其荒誕感遠不如后者雋永而深刻。因為,茅草根比霍滄粟高明的地方在于:他并沒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意圖,他通過種種手段將“肉身的權力”和他本人一道打回了動物性的“原型”—— “兩人像狗一樣”滾進了具有蠻荒原始語符意義的“茂密的草叢中”,相互“撕咬交合”。這就遠比霍滄粟挾著意識形態(tài)的淫威而單方面“大獲全勝”要更加“陰毒”,更加接近“歷史的真實”和“人性的真實”;同時反諷和解構的沖擊力明顯更加生猛更加凌厲。
事實上,早在《透支時代》中,陷于肉欲狂歡中的泰陽和吳越曾經(jīng)就“人的動物性”問題有一番意味深長的對話,就揭示了這種“歷史的真實”和“人性的真實”面貌:
泰陽說,如果說我愛上不該愛的你,是出于男人(雄性動物)那種普遍的野心,那么,你愛上不該愛的我,又是出于什么呢?(動物界遺傳法則規(guī)定由雄性進攻)。她又沖我愣了半晌:是誘惑,泰陽。坦白地說,想得到盡可能多的異性的愛,這個,男人女人是一樣的。
對“肉身的權力”樂此不疲地進行反諷和解構,莫懷戚的這種“勾當”也表現(xiàn)在《雙刃劍》的敘事邏輯當中。叢處長與情人南向東相約結伴“出走”。叢處長代表著肉身的權力?!笆袌龌闭嫠麐尩奶叭诵曰绷?!它不僅讓那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南向東知道權力除了冷酷無情的一面,其實如果你有條件有路徑有技巧與之親密接觸,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權力也是很柔軟很有人情味的。
權力“很柔軟很有人情味”除了其肉身的本質(zhì)屬性外,當然還有公開和私下之分。在公開場合,權力還是一本正經(jīng)顯示出其形而上威嚴,但在私下,權力卻往往回歸到了其形而下的本相。但是,權力肉身本相的頻繁裸露以及并不忌諱它所具有的那種“柔軟性”,還與一個重要的歷史契機有關。那就是叢處長,以及“第一性感”們所處的政治文化語境,和過去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革命的總發(fā)條松了”!用哈維爾的觀察來說,這個時代最顯著的特征是:幾乎所有的人都被降低到生物水平的那樣一種“存在”。與過去革命年代禁欲主義高張的倫理取向完全相反,人的生物性本能和欲望或明或暗地得到來自權力的默許和鼓勵。
《經(jīng)典關系》這篇“成長小說”中的一些細節(jié)就非常生動具體地描畫出了權力肉身的動人“質(zhì)感”。小說中的女一號南月一的丈夫也是一個有著肉身“質(zhì)感”的權力人物。雖然只是一個處長,卻修煉得十分得體。是一個很有“人情味”和“分寸感”的人。他向南月一提出離婚時,兩人有一段對話非常精彩、非常具有政治文化深意。處長丈夫說:“不是說你有什么過錯,或者我有什么過錯。也不是說我們合不來。只是,我想換一種生活?!?南月一說:“是換老婆吧?”答曰:“老婆不換,生活怎么換?”南月一打趣道:“還講不講黨性?黨的處長說起換老婆好像很輕松自如呢?”處長丈夫的回答非常嚴肅認真而且實事求是:“黨性也有個時代特色,黨是由具體時空的個人構成的嘛!”調(diào)侃、詰難和對答中,代表肉身的權力與代表肉身的民間的雙方都“同時笑了起來”。南月一總結說:“黨比過去成熟多了!”處長丈夫深表贊同。應該說,這種對話模式實際上是一種“成長儀式”。當然這也是莫懷戚習慣采用的一種敘事模式。在對話中,對話雙方不僅深刻地認識到權力肉身的“唯物主義”性質(zhì),同時也對圍繞權力肉身的那些“形而上”的思想、觀念和意志等等,作了表面似乎漫不經(jīng)心,但骨子里卻是十分嚴肅老到的精準揭示。權力回復到“唯物主義”的肉身本質(zhì)和人間情狀,這對“出走”或者試圖“出走”的雙方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令人流連和值得回味的啊!
比如,南向東說:“有一次,他突然捏住我的手。我慢慢地縮回來,笑著對他說,處座——我們比較隨便,以后我就這樣叫他,我不習慣你這樣碰我?!碑敃r叢處長十分禮貌地道了歉,沉默了一會兒,他說:“只是希望你理解一個中國成語:情不自禁?!笨梢姡馍淼臋嗔ζ鋵嵤窍喈敎厍?、樸實和可愛的。又如,另一個代表權力肉身的“管局長”也想在南向東那里碰碰運氣——“他仍想去見南向東,也許是對她還抱幻想,也許是想干脆同她敞開了談一談。情人不成,還可以是朋友嘛。南向東至少是個滿有情趣的女人嘛?!彼?,肉身的權力是相當可愛和可親的。在莫懷戚的小說敘事中,肉身的權力相當重要;倘若離開了它們,小說人物的“出走”該是多么的無趣和無聊、無意義??!更為重要的是,沒有它們相伴同行,這些人物若要“成長”,并且要走向“成熟”,是根本不可能的。況且,肉身的權力也在與之同行的過程中一道“成長”,并且走向“成熟”。但更多的時候,肉身的權力與結伴而行的世俗男女一道“成長”,其含義是符合市場規(guī)則的性交易。在《被監(jiān)聽的女經(jīng)理》中,那個叫做曉蔚的年輕女經(jīng)理是這樣說的:“女人若是希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樹,不能沒有男人對她們的性欣賞,以及或多或少付出的性代價?!彼坪蹩梢赃@樣說:首先是代表肉身權力的男人對有交易價值的女人的“性欣賞”,當然,也有可能首先是具有性交易本錢的女人“希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樹”——其實,誰先誰后沒有關系,關鍵在于是否達成相互“成長”的默契,是否完成了“成長”的規(guī)定動作,或曰“儀式”。
還必須指出:權力回復到肉身化,是權力本身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更加重要的是,權力的肉身化歸位,是引發(fā)和帶動全社會回復到肉身化世俗歡愉盛景的關鍵和前提。但是,必須明白,權力的肉身化歸位是由“現(xiàn)代化”或者說“全球化”所引發(fā)和推動的。所以我們必須感謝這個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市場化”和“信息化”時代。茅草根深有感概地說:
現(xiàn)在通訊方便,什么事都可以臨時湊起來;現(xiàn)在,無論公車私車,都容易了,可以去的地方多的是;現(xiàn)在的人也開明。若是以前,一個處長常常攜帶女下屬外出,不用多久就會被組織叫去規(guī)勸;現(xiàn)在誰來管這種事?只會被人嘲笑為“寶器”!
何謂“現(xiàn)在”?不就是“現(xiàn)代化”,不就是“市場化”和“信息化”時代的昵稱嗎?“現(xiàn)代化”是多么的好??!“和平年代”是多么的好?。≌f白了,“和平年代”其實就是權力的肉身年代??!就是不管高低貴賤,不講身份階級,人人平等,個個開明開通的時代。在這個動人并且誘人的時代,“單一主義”被幾乎所有的人毫不猶豫地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凡是跟不上肉身化歷史腳步的人,毫無疑問都是莫懷戚所譏嘲的那種“寶器”!亦即傻瓜。
我們必須認識到,“身體政治”在作為文學主題的同時,還作為重要的文化主題進入了莫懷戚的小說當中。它們不僅制約著其小說文本的意義走向,制約著小說文本的文化敘事取向,而且還廣泛和深刻地揭示出了小說世界中重慶城鄉(xiāng)男男女女的世俗生存和精神演變的復雜情狀。
[1] 葛紅兵,宋耕.身體政治[M]. 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
[責任編輯:朱丕智]
“Power is the Essence of the Flesh”——The Second Time on “Body Narrative” of Mo Huaiqi’ Novels
Zhang Yure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47, China)
The ideology of flesh or the flesh of the ideology is a significant characteristic of Mo Huaiqi novels’ narrative. Literature is the same as the whole society, imagination of the body and sex is full of ideology, power and culture symbols of trap. According to the needs of power discourse to construct Ideological value judgment and symbol preset of the body and sex. On the one hand, power constructions follow one’s inclinations to referred to as the flexibility.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also stubborn and conservative, that is, the so-called insist on principle. Power back to the flesh is an important symbol of the power into the “mature”, more important is the power back to the flesh is triggered and stimula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whole society reply to flesh the key and premise of secular spectacular.
Mo Huaiqi; binary opposition; body revenge; symbol preset; body politics
2016-05-07
張育仁(1954-),男,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I206.7
A
1673—0429(2016)04—00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