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松
唐宋詞集在明代的傳播及其“冷熱”際遇
甘松
(合肥師范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花間集》、《草堂詩余》等唐宋詞選在明代傳播廣遠,對明詞創(chuàng)作與明代詞學(xué)產(chǎn)生較大影響,《絕妙好詞》、《樂府雅詞》等詞選則處于“雪藏”狀態(tài);明人雖然抄藏大量唐宋詞別集,而一些南宋名家如姜夔、吳文英、張炎等人未能在明代詞壇產(chǎn)生實際影響。明人對唐宋詞集的選擇與接受具有明顯的偏向性,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明人的詞學(xué)視野。
明代;詞集;詞選;傳播
明人雖收藏有比較豐富的唐宋詞集文獻,但在明代特定的社會思潮、文學(xué)觀念、審美心態(tài)等諸多因素的綜合影響下,明人對唐宋詞集(主要包括別集和選本)的閱讀和接受具有明顯的偏向性,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明人的詞學(xué)視野,也造就了明代詞學(xué)的某些特點。學(xué)界對此關(guān)注不多,本文擬就此問題展開專門探討。
宋代詞體文學(xué)流行,刊刻了不少詞集文獻。尤袤《遂初堂書目》專設(shè)“樂曲類”,著錄唐宋人詞集、詞話14種,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在集部析出“歌詞”類,著錄唐宋金人詞集130余種。南宋書坊還編刊了《百家詞》、《六十家詞》等大型詞集叢編。宋元易代之際,歷兵燹之災(zāi),大量圖書包括詞集散佚不存,但是“明代學(xué)者和藏書家對詞籍的搜集、傳抄、整理和刊行等工作都作出了很大貢獻。明抄本宋詞別集現(xiàn)在能見到的即有七十余種”[1]。
明人收藏過哪些唐宋詞集呢?鄧子勉先生指出,明人編的藏書目錄是今人考核宋金元人詞集典藏與流傳的重要參考書,現(xiàn)在可知的著錄唐宋人詞集的明代公私書目有20余種,如:《內(nèi)閣藏書目》、《文淵閣書目》、《秘閣書目》、《晁氏寶文堂書目》、《天一閣藏書總目》、《百川書志》、《菉竹堂書目》、《萬卷堂書目》、《脈望館書目》、《徐氏家藏書目》、《濮陽浦汀李先生家藏目錄》、《江陰李氏得月樓書目》、《世善堂藏書目錄》、《國史經(jīng)籍志》、《澹生堂藏書目》、《笠澤堂藏書目》、《趙定宇書目》、《玄賞齋書目》、《明書經(jīng)籍志》、《汲古閣毛氏藏書目錄》、《汲古閣校刻書目》。[2]據(jù)筆者統(tǒng)計,被上述書目著錄次數(shù)較多的詞人別集有:柳永(12次),辛棄疾(11次),周邦彥(9次)、晁補之(9次),蘇軾(8次)、黃庭堅(8次)、秦觀(8次)、陳與義(8次)、張先(7次)、姜夔(7次)、林正大(7次)、陳師道(6次),而晏殊、晏幾道、李清照、曾覿、王千秋、黃公度等人各5次??梢钥闯?,南宋與北宋詞人數(shù)量大致相當(dāng),一些現(xiàn)在不太知名的詞人如林正大、曾覿、王千秋、黃公度等人的詞集多次被著錄,說明它們曾被多方收藏,傳播較廣。
詞集叢編也是考察唐宋詞集傳播的重要文獻。王兆鵬先生指出:“從詞集傳播的歷史狀況來看,詞集的傳播實多賴于叢編。尤其是在明清兩代,唐宋人詞集的單行本并不多,主要是通過叢編的形式來傳播?!保?]現(xiàn)存明代詞集叢編主要有:吳訥輯《唐宋名賢百家詞》、毛晉輯《宋六十名家詞》、朱之蕃輯《詞壇合璧》、毛晉輯《詞苑英華》、題明西涯主人編《南詞》、明鈔本《宋元名家詞》、明鈔本《宋元明詞》、明石村書屋鈔本《宋元明三十三家詞》、明鈔本《宋明九家詞》、明鈔本《宋二十家詞》、明鈔本《宋名賢七家詞》、明人輯鈔《宋五家詞》、《汲古閣四家詞》、《汲古閣宋五家詞》、《汲古閣詞》等15種。據(jù)筆者統(tǒng)計,被以上詞集叢編收錄次數(shù)較多的唐宋詞別集30余家,如:李之儀(6次)、向子諲(6次)、柳永(5次)、秦觀(5次)、陳與義(5次)、張元幹(5次)、姜夔(5次)、陳亮(5次)、劉過(5次)、戴復(fù)古(5次)、晏殊(4次)、歐陽修(4次)、晏幾道(4次)、王安石(4次)、蘇軾(4次)、黃庭堅(4次)、周邦彥(4次)、張孝祥(4次)、周紫芝(4次)、辛棄疾(4次)、朱敦儒(3次)、陸游(3次)、史達祖(3次)、高觀國(3次)、蔣捷(3次)、張炎(2次)、張先(1次)、賀鑄(1次)、吳文英(1次)。從以上信息可以看出,北宋時期有10余位詞人,南宋時期有近20位詞人,南宋詞人明顯比北宋詞人多,這說明南宋詞人姜夔、史達祖、吳文英、蔣捷、張炎等人的詞集在明代沒有失傳,而是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傳播,只不過沒有受到明人重視罷了。
選本是我國古代文學(xué)傳播的重要途徑,也一種重要的批評方式。龍榆生在《選詞標(biāo)準(zhǔn)論》中說:“選詞之目的有四:一曰便歌,二曰傳人,三曰開宗,四曰尊體。前二者依他,后二者為我。操選政者,于斯四事,必有所居。又往往因時代風(fēng)氣之不同,各異其趣?!保?]從詞選的編選意圖等方面入手,可以考察當(dāng)時的詞學(xué)觀念,同理,后人對前代詞選的接受狀況也可看出詞學(xué)觀念的變遷。唐宋詞選多為應(yīng)歌而編,加之宋人多視詞體文學(xué)為“小道”、“末技”,并不重視,所以詞選在流傳的過程中大量散佚。如《蘭畹曲會》、《麟角集》、《復(fù)雅歌詞》等宋代文獻中記載的詞選罕見明代人著錄,可能已經(jīng)失傳;《家宴集》、《樂府混成集》、《五十大曲》等詞選明代書目雖有著錄,實際上處于瀕臨失傳的狀態(tài)。
流傳至今的唐宋詞選有10多種,被前文所列明代書目著錄次數(shù)較多的是《草堂詩余》(12次)、《花間集》、《陽春白雪》、《梅苑》(各7次),《中興以來絕妙詞選》(5次)、《家宴集》、《尊前集》、《樂府雅詞》、《唐宋諸賢絕妙詞選》、《絕妙好詞》(各4次)。上文所述明代15部詞集叢編,收錄唐宋詞選5種:分別為《花間集》(4次)、《草堂詩余》(3次)、《尊前集》(2次)、《唐宋諸賢絕妙詞選》(1次)、《中興以來絕妙詞選》(1次)。根據(jù)明代書目著錄以及詞集叢編收錄唐宋詞選的信息,可以發(fā)現(xiàn)唐宋詞選在明代的收藏、抄寫、刊刻的情況極不平衡:不少唐宋詞選在元明之際已經(jīng)失傳或處于瀕臨失傳的狀態(tài);有些詞集雖被多次著錄或藏抄,但處于“雪藏”狀態(tài),沒有引起明人的興趣和注意;某些詞集則多次著錄和刊刻,流播廣遠,成為明代詞壇關(guān)注的熱點。
《花間集》、《草堂詩余》、《花庵詞選》(《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的合集)受到明人青睞,傳播廣遠?!痘ㄩg集》、《草堂詩余》分別被明人書目著錄7次和12次,它們分別被明代詞集叢編收錄4次和3次,著錄頻次明顯較高。《花間集》、《草堂詩余》備受明人青睞,以致明末徐士俊感慨:“《草堂》之草,歲歲吹青;《花間》之花,年年逞艷”(馮金伯《詞苑萃編》卷八引)。明清以來,詞人學(xué)者多將明詞“中衰”的原因歸罪于《花間集》、《草堂詩余》的廣泛傳播與接受,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花間》、《草堂》、《尊前》諸選,背謬不可言矣。所寶在此,詞欲不衰,得乎?”[5]
《尊前集》、《花庵詞選》等詞選也被明人多次傳抄和刊刻。如《尊前集》有明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明吳寬手抄本、明宣城梅鼎祚抄本、明萬歷十年(1582)顧梧芳刻本、毛晉汲古閣《詞苑英華》本等?!短扑沃T賢絕妙詞選》、《中興以來絕妙詞選》今存明萬歷四年(1576)舒伯明刻本、萬歷四十二年(1614)秦堣刻本、毛晉汲古閣《詞苑英華》本等版本。明徐師曾編纂詞譜《詞體明辨》時,曾廣泛參考《花間集》、《尊前集》、《花庵詞選》等唐宋詞選,從中采錄大量詞調(diào)和例詞,如《詞體明辨》中《雨霖鈴》一調(diào),錄柳永“寒蟬凄切”詞,即錄自《花庵詞選》;又如《瑞龍吟》一調(diào)附周邦彥“章臺路”詞,詞后的注文實錄自黃升《花庵詞選》對周邦彥《瑞龍吟》(章臺路)一詞的批注。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梅苑》、《陽春白雪》、《樂府雅詞》、《絕妙好詞》等宋代詞選在明代遭受“冷遇”,少有人問津。
明代詞話等詞學(xué)文獻中較少提及《樂府雅詞》、《絕妙詞選》、《陽春白雪》、《梅苑》等宋人詞選,似乎這些詞選在明代已經(jīng)失傳了,其實不然,這些詞選在明代藏書目錄中被著錄的次數(shù)并不少,只是明人缺乏刊刻的興趣。例如,《梅苑》被明人書目多次著錄,但《梅苑》在明代詞壇幾乎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陽春白雪》被明代書目著錄了7次,然今存之清鮑氏知不足齋鈔本、《宛委別藏》本、《粵雅堂叢書》本等皆出自元代趙孟頫草書鈔本,看來《陽春白雪》在明代處于藏而不傳的狀態(tài);《樂府雅詞》宋本早佚,現(xiàn)今流傳的《樂府雅詞》諸版本如《四庫全書》本、《粵雅堂叢書》本、《四部叢刊》本等都源自明鈔本;《絕妙好詞》編于宋元之際,在元明兩代則湮沒無聞?!痘ㄩg集》、《草堂詩余》等詞選在明代被反復(fù)刊刻,而《陽春白雪》、《樂府雅詞》等詞選有鈔本傳世卻無人刊刻,令人惋惜。
明代流行的《草堂詩余》,主要有分類本與分調(diào)本二大系列。明初有洪武二十五年壬申(1392)遵正書堂刊本,該書是在南宋刊本的基礎(chǔ)上增補并加箋注而成,故題曰《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嘉靖二十九年(1550)顧從敬編刊《類編草堂詩余》錄詞443首,在舊本《草堂詩余》的基礎(chǔ)上增選了部分詞作,并將舊本按題材分類編排的體例改為按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編排。筆者將顧本《草堂詩余》中的詞作篇目與現(xiàn)存唐宋詞選所錄詞作篇目相同者予以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顧本與《花庵詞選》中詞作相同者多達240余首,超過顧本錄詞數(shù)量的二分之一,顯示出明代改編本《草堂詩余》與《花庵詞選》的密切關(guān)系。而顧本與《樂府雅詞》所錄詞作相同者79首,與《陽春白雪》相同者35首,與《絕妙好詞》相同者僅8首,可以看出明本《草堂詩余》與《陽春白雪》、《絕妙好詞》等宋代詞選的明顯疏離。
明人對唐宋詞選的接受為何親疏明顯,冷熱分明?朱彝尊《書絕妙好詞后》云:“《絕妙好詞》選本雖未全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6]“雅俗殊分”一語道出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宋本《草堂詩余》選錄詞人近百家,多選北宋詞作,選錄詞作較多的有周邦彥、蘇軾、柳永、秦觀、歐陽修、黃庭堅等人,藝術(shù)風(fēng)格上傾向于婉麗柔靡,而《梅苑》、《樂府雅詞》、《絕妙好詞》、《陽春白雪》等選本,選詞都有尚雅傾向,與明人尚俗的審美趣味殊為不合,自然會遭受“冷遇”。所以,明人即便抄藏有上述詞選,也沒有刊刻和揄揚的興趣,與熱衷《花間集》、《草堂詩余》等選本形成鮮明對照。
王兆鵬先生指出:“詞史總體的發(fā)展進程是,初興于唐五代,昌盛于兩宋,衰落于元明,中興于有清。詞集印行與詞史的這種發(fā)展態(tài)勢基本同步。詞別集在唐五代初次出現(xiàn),輯本不多,至兩宋始廣泛流行。元明詞別集印行量稍遜,至清代又蔚為大觀。”[7]明代唐宋詞別集的刊印整體上呈現(xiàn)衰落不振的狀態(tài),但也有不少詞別集被書目著錄或被抄入詞集叢編,說明明人還是能夠閱讀到大量的唐宋詞別集(包括抄本)的。
據(jù)統(tǒng)計,為明代書目著錄次數(shù)較多的唐宋詞人別集有近20家,如柳永(12次),辛棄疾(11次),周邦彥、晁補之(各9次),蘇軾、黃庭堅、秦觀、陳與義(各8次),張先、姜夔、林正大(各7次),陳師道(6次),晏殊、晏幾道、李清照、黃公度、王千秋、曾覿(各5次)。被明代詞集叢編鈔(刊)入次數(shù)較多的唐宋名家詞人別集有:李之儀、向子諲、柳永、秦觀、張元幹、陳與義、陳亮、劉過、姜夔、戴復(fù)古、晏殊、歐陽修,王安石、晏幾道、蘇軾、黃庭堅、周邦彥、張孝祥、周紫芝、辛棄疾、朱敦儒、陸游、史達祖、高觀國、蔣捷、張炎等。從詞人信息來看,南北宋詞人詞集在明代的著錄、收藏方面大致是均衡的,但可惜的是,明代的唐宋詞別集多以抄本的形式存在,明人似乎并不打算將之刊行于世,使其廣為傳播。南宋詞壇名家如姜夔、史達祖、吳文英、蔣捷、張炎等人的詞集在明代鮮有刊印,他們的詞作自然難以進入明代讀者的視野之中,也很難在明代詞壇產(chǎn)生廣泛影響了。
明人既然收藏有大量的唐宋詞別集與詞選,為何僅僅熱衷于《花間集》、《草堂詩余》等少數(shù)幾部詞選?為何缺乏刊印南宋名家如姜夔、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等人(他們恰恰是《草堂詩余》中不選或所選錄詞作較少的詞人)的熱情和動力呢?吳梅《詞學(xué)通論》中有一段話論明詞中衰的原因,對探究這一問題頗有啟發(fā)性。[8]吳梅認(rèn)為,明詞中衰原因有四:一是“托體不尊”,明人詞多言情寫艷;二是明人重視科舉,以詞為應(yīng)酬手段,疏于聲律;三是明代中期文壇出現(xiàn)“復(fù)古”之風(fēng),明人作詞多模擬《花間集》、《草堂詩余》,拾人牙慧;四是明代戲曲流行,成為主要的文化娛樂活動,文人才士工于戲曲而不擅作詞。由此可見,在明代科舉盛行、戲曲流傳的社會背景下,詞體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處于邊緣化狀態(tài),專力作詞的詞人與眼光獨到的詞學(xué)家并不多見,明代文學(xué)復(fù)古思潮對詞壇亦產(chǎn)生一定的沖擊和影響,明人多選擇《花間集》、《草堂詩余》等詞選成為學(xué)習(xí)、模仿的對象,陶醉于香弱俗艷的詞風(fēng),缺乏深入“發(fā)掘”唐宋詞集文獻資源的興趣和動力。
明人作詞深受《花間集》、《草堂詩余》影響,趨于淺俗、香弱,明代詞學(xué)也打上了“花草”的烙印。好在明末清初,詞壇對此偏向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矯正,例如,明代后期出現(xiàn)了較多選錄姜夔、蔣捷等南宋詞人詞作的詞選(如《花草粹編》等),清初出現(xiàn)了推崇姜夔、張炎詞風(fēng)的“浙西詞派”,這當(dāng)然是需要繼續(xù)探討的另一個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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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吳梅.詞學(xué)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00.
I206.2
A
1671-5993(2016)02-0075-03
2016-04-12
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唐宋詞選的接受與明代詞學(xué)演進”(12YJC751016),安徽高校省級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明代詞集序跋整理與研究”(SK2012B381),安徽高校省級優(yōu)秀青年人才基金項目“宋代詞集序跋研究”(2011SQRW102)。
甘松(1979-),男,湖北公安人,合肥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研究方向:詩詞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