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梭羅生態(tài)思想的三個維度

李韶星

(清華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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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梭羅生態(tài)思想的三個維度

李韶星

(清華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084)

[摘要]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人類文明發(fā)展進程中的關鍵問題。早在19世紀中期，美國哲學家梭羅就以其在瓦爾登湖畔的生活實踐和一系列的文學著作表達出他的生態(tài)思想。本文通過對梭羅及其相關作品的剖析，歸納、探討了梭羅生態(tài)思想的三個維度。研究梭羅的生態(tài)思想對于我們重新認識當代社會發(fā)展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具有積極的啟示作用。

[關鍵詞]梭羅；瓦爾登湖；生態(tài)思想；維度

亨利 ·大衛(wèi) ·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是19世紀美國著名的自然主義者、文學家和哲學家。梭羅以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實踐寫出了一系列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如《河上一周》《緬因森林》《瓦爾登湖》和他的個人日記等。梭羅于1845-1847年遠離繁華熱鬧的城市，隱居在瓦爾登湖邊由自己的雙手搭建的小屋，享受著大自然的恩賜。梭羅的作品文字優(yōu)美、意境深遠。出自于其筆下的瓦爾登湖帶給我們一種純粹的原始自然美。他的經典著作流露出對人與生態(tài)環(huán)境關系的思考。研究梭羅的生態(tài)思想，有利于我們加強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層認識。

一、簡樸生活，回歸自然

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后，梭羅曾閱讀過印度、中國和波斯等國的典籍，對中國的古典文化特別感興趣。梭羅對東方文化的鉆研，使得他的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道家文化在許多方面具有相似性。

在生活方式上，梭羅與老子的思想都可以用一個“樸”字來概括。道家主張節(jié)制物欲，輕視物質利益給人帶來的強烈誘惑，強調返樸歸真、享受人生中恬靜淡雅的生活，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體會到生命的真諦。梭羅也看到大部分人是為了追求物質上的滿足而生活著，他們整天為物欲所累，過著一種可悲的生活，對金錢的追求達到極致，精神世界卻極度貧乏。和老子一樣，梭羅認為改變這種錯誤的生活態(tài)度的方法就是“簡樸、簡樸、再簡樸”。

《道德經》提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認為這些外在的形形色色的東西給人們帶來強烈的物欲感，容易使人沉溺其中。在老子眼中，圣人但求溫飽和安定，摒棄物欲帶來的沖擊而保持知足的生活。因為圣人明白，過分追求感官刺激與享樂，會影響人的身心健康，甚至會讓其沉溺其中而無法自拔，喪失原本的自我。人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寧靜、祥和的精神家園一旦被這樣的生活方式所吞噬，就會完全墮落為一種受官能欲望所擺布的存在，也就失去了生活的內在價值。為了給人們指明生活的方向，老子倡導一種簡樸的生活方式?！懊鞔_了人的生命本相及人性之本然，人所應當確立的適當精神向度，自然也就昭然若揭了，那就是老子所說的‘見素抱樸’，返樸歸真?！盵1]道家思想的另一位大家莊子也認為清淡簡樸的生活是人生的理想?！胺蛱竦拍摕o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莊子·刻意》)。可以看出，莊子覺得追求恬淡寧靜的生活才能使人擺脫物質誘惑的困擾，從而達到內心的平靜。不僅是圣人應該抵御外物的困擾，對國家的管理者來說，排斥純物質追求也一樣重要。莊子有云“凡圣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莊子·讓王》)，即“大凡是圣人的一舉一動，必定要明察自己所向往和自己所做的是什么?！盵2]因為統(tǒng)治者的行為，不僅代表其個人意志，也會影響到百姓生活。如果國家統(tǒng)治者沉迷于對奢侈品的追求、對物質的占有，那整個社會的風氣也變得人欲橫流。

梭羅也倡導一種簡單質樸的生活。在他所生活的年代，美國西部領土的開發(fā)呈現出良好的勢頭，發(fā)展前景一片光明，許多人通過自身努力實現了“美國夢”。 “原先受到種種束縛的平民百姓不僅迅速擴大了參政權，而且理直氣壯地在爭取經濟上的平等和發(fā)達，這種社會能量的釋放無疑極為驚人?！盵3]隨著大眾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的目光早已不僅僅局限在基本的生活用品層面，而是去追求更加華麗和奢貴的東西。美國社會也由原本簡樸、注重道德的農業(yè)社會過渡到強調商業(yè)利潤、追求奢侈的消費型社會。社會貧富分化迅速加劇，對物質財富的追求也不擇手段，一時間“美國夢”褪變成了“發(fā)財夢”。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梭羅冷靜地提出了簡樸生活的目標。梭羅覺得這些奢侈品和所謂生活的舒適，非但沒有必要，反而會阻礙人類的進步，因為過度追求與占有物質財富會使人們的生活朝著單一的目標邁進，他們有忙不完的活，卻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除了做一架機器外，沒時間來完成更有價值的目標?！拔覀兛床坏饺祟愋菹⑵?，除了工作，工作，工作，就什么也沒有了。”[4]在對待金錢方面，梭羅視錢財為自己生活中極為輕微的一部分，沒有迎合主流社會的生活方式去盡可能獲取財富，而是選擇一年只工作六個星期，只要能應付自己的開銷便足矣。簡樸清淡的生活是梭羅自由選擇的結果，也是他對待現實生活的態(tài)度。梭羅在瓦爾登湖邊搭起了一座木制小屋，自己種植土豆、玉米、豌豆等簡單的作物，安靜地生活著。他獨居湖畔，并不是要過隱士的生活，而是有目的地探索人生、闡述人生的規(guī)律。他的生活是簡樸的，可他的精神是富有的。他告別了城市的喧囂，擺脫了金錢的束縛，內心更加寧靜與充實，與生態(tài)自然融為一體，享受著大自然賜予的快樂。這正是一種與道家相似的返樸歸真的生活態(tài)度。

19世紀上半期的美國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機會與黃金并存的地方，對美元的占有量決定了一個人的成敗。在財富向心力的吸引下，越來越多的人卷入到追逐利益的洪流中。可是，沒有保持人身自由、不被外物束縛的精神動力，缺乏追求高質量、高層次生活的奮斗目標，人們只能終日惶惶不安，迷失在自己制造的種種需求中，在物質的羅網里苦苦掙扎。所以，梭羅才會覺得“不懂如何利用它，也不懂如何擺脫它，因此他們給自己鑄造了一副金銀的鐐銬?！盵5]14因此，梭羅對現實生活持一種批判態(tài)度?；貧w綠色生態(tài)自然，成了他毫不猶豫地選移居湖邊生活的動因。在21世紀的今天，社會物質財富空前繁榮，世俗間的競爭也日益激烈，這樣的外部條件遠勝過當時的美國。梭羅的思想在當今受到極大的重視，因為他提供給我們一種不同的聲音，讓人們保持清醒的大腦，它時刻在提醒著我們：我們是生活的主人，我們自己去決定生活而不是物質在主宰我們，人要保持精神上的獨立，不要為了眼前的利益而不知所措，“一個人越是有許多事情能夠放得下，他越是富有。”[5]77

二、對愛默生自然觀的超越

超驗主義哲學家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既是梭羅的老師，也是梭羅要好的朋友，他的自然觀深深地影響著梭羅。梭羅是愛默生哲學身體力行的實踐者，甚至在一些方面超越了愛默生的自然哲學觀，彰顯出一種浪漫主義的生態(tài)思想。

愛默生是超驗主義哲學的旗手，認為世界的本源是精神性的。自然是人類普遍精神存在的產物，自然的存在是同人的靈魂的存在結合在一起的。自然界是一種高度抽象的東西，是人與上帝進行交流的中介物。用他的話說，“每一個自然事實都是某種精神事實的象征。自然中的每個現象都和某種心靈狀態(tài)相對應，而這種心靈狀態(tài)只有把自然現象當成自己的畫像時才能被描述”。[6]20因而，自然存在的意義必須從它和人的精神聯系上去理解。在愛默生那里，人是通過靈魂與自然界和諧一致的，只有接近自然、感受自然，人的靈魂才得以體現出來，同時，自然也才能顯示出它的價值?！笆澜缰皇菫榱藵M足靈魂渴望才存在的，我稱這種要素為終極目的。”[7]可以看出，愛默生視自然為一種虛幻、非實在的東西。

如果說愛默生是一位書齋式的學者，那么梭羅則是生活在自然中的思索者。梭羅所發(fā)現的自然是清晰、實在、具體的，它本身就是自己存在的目的和理由，而非被升華的精神上的東西。在他的筆下，有生命的東西都是活生生的、實實在在的個體，是人能看得見、感受得到的。“一個湖是風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著它的人可以測出他自己天性的深淺。湖所產生的湖邊的樹木是睫毛一樣的鑲邊，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是它的濃密突出的眉毛?！盵5]174在他的筆下，瓦爾登湖及其周邊的景物相互協(xié)調，構成了一副和諧、生動的畫卷。

其次，愛默生的自然觀是以“人”為中心的，高度突出了人的自然主體地位。“人被置于存在的中心，從其他每一樣事物中發(fā)出的啟示之光都照向他。若無這些事物，就不能理解人；同樣，若無人也無法理解事物。”[6]21愛默生把人居于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首要位置的價值觀，顯示出大自然構成要素的不平等地位?！按笞匀煌耆侵薪槲铩Ｋ焐菫槿朔盏?。它接受人的主宰，馴服得像一頭任由救世主跨騎的毛驢。它向人提供它所有的財富，以便它把這些原料改造成有益的東西?！盵8]愛默生把自然看作一種實用性的工具， “我們可以把自然作為方便的標準來利用，作為我們升降的標尺?！盵9]他的這種自然觀符合當時人們?yōu)榱税l(fā)展經濟而對自然無限擴張的欲望，本質上是一種非生態(tài)的世界觀。

梭羅則不同，他是以萬物地位平等來對待自然的，認為人只不過是大自然中的一份子，人與自然界中的生物群共同構建和組成了一個和諧的大家庭。“梭羅首先追求的是，他看到的(如果還談不上完全發(fā)現的話)一個不同于人類而且比人類大得多，同時又通過類比在道德上和人類相連的自然——是一種比感情上的支持更具有深義的‘同源物’。[10]他把大自然比作“人類的母親”，一切動植物的生命都寄生在這個地球上，都是大地的孩子。他看到螞蟻間的戰(zhàn)爭時心痛不已，因為他把微小的動物也當成了家庭中不可缺少的成員，螞蟻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原諒自己為了收獲栗子而用石頭擲樹，因為樹是他的遠親，人毀壞樹是沒有道德可言的。自然是神圣的，人屬于自然?！八磳⑷藦淖匀唤缰谐纬鰜?，用貶低或充滿敵意的眼光來看待自然，認為人類真正所需要的不是這種對待自然界的貴族般的傲慢，而是謙卑、平等地對待自然物的道德感?！盵11]他愿意把時間交給大自然，在其中他能享受到最大的樂趣。

三、保護自然環(huán)境，平衡生態(tài)結構

梭羅的生態(tài)思想維度還體現在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關懷上。19世紀前期是西方主要發(fā)達國家開展工業(yè)革命的時期，美國也不例外。隨著人類掌握越來越多的科學知識和技術手段，對自然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重大的轉變，逐漸由對大自然的敬畏、依賴發(fā)展到對自然的擴張與征服。這種轉變促使生態(tài)價值觀中的“人類中心主義”成為主導思想?？梢哉f，科學技術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為我們帶來了經濟的繁榮與生活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給自然環(huán)境造成無情的傷害。梭羅創(chuàng)作《瓦爾登湖》的年代，也是美國第一次工業(yè)革命和西部領土擴張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在“工業(yè)文明”的刺激下，為了進行鐵路建設，需要從自然界不斷地索取原材料，而瓦爾登湖邊生長的優(yōu)質樹木便成為被砍伐的對象。1844年鋪設的康科德至費茨堡(Fitchburg)的鐵路經過瓦爾登湖的西面，造成康科德地區(qū)的森林植被遭到大量砍伐，瓦爾登湖附近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遭到了人類無情的破壞，自然的景色逐漸失去它自身的美麗。梭羅看到這一切時感到悲傷，發(fā)出哀嘆：“我第一次劃船在瓦爾登湖上的時候，它四周完全給濃密而高大的松樹和橡樹圍起……可是，自從我離開這湖岸之后，砍伐木材的人竟大砍大伐起來了。從此要有許多年不可能在林間的甬道上徜徉了，不可能從這樣的森林中偶見湖水了。我的繆斯女神如果沉默了，她是情有可原的。森林已被砍伐，怎能希望鳴禽歌唱？”[5]179

梭羅認為，自然是個人保持精神獨立性的避難所，是個人靈性生命的源泉。他把人類對自然的破壞等同于社會對生態(tài)成員的扼殺，是物質主義對自然的美感、詩意和靈性的破壞。人們在享受物質上的滿足時，對生態(tài)環(huán)境關心不足?？茖W同樣是人類認識自然的重要手段，科學的進步豐富了人們的知識，而科學一旦超出了適度的界限，就會成為破壞生態(tài)平衡的工具。梭羅起初并不反對進行科學研究，贊成把自然界的動植物當作研究對象。他自己也有一把獵槍，并且親自參與對飛鳥的捕殺。在發(fā)現這樣的方式會破壞生態(tài)平衡后，他便反對以科學研究的名義殺死其他生物?！翱茖W是無人性的。我們在使用這些窺視工具的同時，也擾亂了大自然的平衡與和諧”。[12]在梭羅看來，各種生物的地位是平等的。他反對隨便殺死任何動物，因為動物跟人一樣有生存的權利。在對生命的渴望上，所有生物都相同，“兔子到了末路，呼喊得真像一個小孩?！盵5]199人類和動物在地位上沒有高低之分。

當時的美國人，正歡喜于工業(yè)發(fā)展所帶來的生活質量的提高，也憧憬著工業(yè)文明帶來無限美好的前景。唯有梭羅，作為自然家庭中的一員，很早就開始思索工業(yè)文明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間的關系。梭羅的偉大之處在于他用哲人的眼光看到了工業(yè)文明給人類帶來的負面影響。梭羅不反對工業(yè)化，只是覺得人類在創(chuàng)造了一種文明的同時，也在傷害另一種文明。怎樣在發(fā)展工業(yè)經濟的過程中保障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安全，是需要引起人們重視的。

在人類的發(fā)展史上，人和自然的關系是復雜多變的。在農耕時代，人類畏懼自然。到了工業(yè)時代，人們在理性科學知識的引導下，開始認清大自然?？茖W技術的進步推動了人類文明的前進，人類以強大的現代科學技術和社會化大生產為武器開始征服自然、凌駕于自然之上，甚至于把人和自然完全對立起來。在大多數人得意忘形之時，梭羅卻在思考、反思?！霸谒纳詈妥髌分?，我們會發(fā)現一種重要的浪漫派對待地球的立場和感情，同時也是一種日漸復雜和成熟的生態(tài)哲學。我們也會在梭羅那里發(fā)現一個卓越的、對現代生態(tài)運動的顛覆性實踐主義具有精神和先導作用的來源?！盵13]梭羅重新樹立了生態(tài)倫理思想，強調了人無論什么時候都是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自然是人類的母親，生態(tài)系統(tǒng)內各個有機元素都是平等的，人類只有尊重自然、愛護自然，才能在自然的關照下健康合理地發(fā)展，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不能以犧牲生態(tài)環(huán)境為代價。梭羅的生態(tài)價值觀在當時是進步的，在當今仍是我們處理經濟發(fā)展與環(huán)境保護關系的一種參考模式。當前，回歸自然、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發(fā)展綠色GDP已成為一種強大的社會思潮。在這種生態(tài)道德觀的引領下，人們逐漸認識到人類不是自然界的主宰者，人與自然應維持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因此，從發(fā)展的角度來看，梭羅的生態(tài)思想在當下顯得十分重要。評論界認為，“梭羅最先啟蒙了美國人感知大地的思想?！锻郀柕呛繁蛔u為是現代社會的“綠色圣經”，梭羅則被稱為是‘綠色圣徒’，成了美國文化的偶像。”[14]

梭羅不僅屬于過去，也屬于現在；不僅屬于美國，更屬于全世界。他的綠色生態(tài)思想，與我們現在所倡導的人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可持續(xù)發(fā)展觀是一致的，這無疑對我們的實踐有極為重要的指導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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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韶星(1986- )，男，博士研究生，從事生態(tài)環(huán)境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B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602(2016)01-0013-04

[收稿日期]2015-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