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飛，莊若江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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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思{對白先勇創(chuàng)作的影響
——以《臺北人》為例

孟飛，莊若江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摘要：?？思{與白先勇，同是美國和臺灣20世紀文學中現(xiàn)代派文學的“大師級”人物。從《文學雜志》中領略了現(xiàn)代文學魅力的白先勇，無論在內容還是在藝術表現(xiàn)手法上，無疑都受到?？思{小說的深刻影響。文章試圖通過對《臺北人》內容、形式的解讀以及與?？思{小說的比較，在分析白先勇小說特色的同時，揭示出白先勇小說與?？思{《喧嘩與騷動》的關系。

關鍵詞：白先勇；《臺北人》；?？思{；《喧嘩與騷動》中圖分類號：I206

白先勇，作為當代臺灣短篇小說名家，其最成熟、最具代表性的短篇作品集就是《臺北人》。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往往從個人出發(fā)推衍到歷史、文化層面，藉由個體生命體驗中的生存困境來透視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命運，其中不乏作家對那代人命運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前途的思考。這也是他的作品打上深深歷史烙印的原因所在。

作為臺灣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作的主要代表，白先勇創(chuàng)作伊始就涉獵了大量西方文藝理論和文學作品。夏濟安教授主辦的《文學雜志》和由白先勇及其同學主辦的《現(xiàn)代文學》雜志大量譯介了卡夫卡、喬伊斯、?？思{等西方現(xiàn)代主義著名作家及其作品，以及存在主義、意識流、超現(xiàn)實主義等文學流派。夏祖麗在訪談中曾經(jīng)詢問“哪些西方作家對你影響最深”，白先勇的答案是“福克納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除此以外，白先勇的好友歐陽子也在討論《臺北人》主題的論文《白先勇的小說世界—〈臺北人〉之主題探討》中提到：“雖然白先勇和?？思{的作品，有很多不同處，卻覺得這兩個作家有幾點相似：一、他們都偏愛喜回顧，有情，但逃避現(xiàn)實的失敗者；二、他們都采用癡狂、墮落、死亡等現(xiàn)象，影射一個上流社會大家庭之崩潰，更進而影射一種文化之逐漸解體。”[1]329

本文擬從內容、形式兩個角度分析白先勇《臺北人》的創(chuàng)作特色，兼與?？思{的《喧嘩與騷動》做比較，以探究白先勇創(chuàng)作特色與福氏影響的關系。

一、“崢嶸歲月”時代的懷想

白先勇的《臺北人》描繪了一個“民國戰(zhàn)亂”時代的生活樣貌，?？思{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則構建了一個“南方?jīng)]落”的時代。他們筆下所描寫的“時代”，都是一個可以稱之為“崢嶸歲月稠”的風云際會的“大時代”。在這種不平凡的時代面前，更容易突顯出人的渺小與卑微，也更容易流露出對“失落家園”的懷戀與追悼。這也正是歐陽子所謂的，通過“影射一個上流社會大家庭之崩潰，更進而影射一種文化之逐漸解體”。

小說集《臺北人》通過“臺北人”的群體形象，再現(xiàn)了一個不平凡的動亂時代，這是一部由歷史碎片與個體的人勾連起來的民國史。正如夏志清教授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白先勇論》中的評價：“《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因為《梁父吟》中的主角在辛亥革命時就有一度顯赫的歷史?！盵2]誠然，無論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臺北人》前言中白先勇自己的題詞“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還是引用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首撫今懷古意味極濃的詩，都與夏志清教授的論斷不謀而合。

“民國成立之后的重要歷史事件，我們好像都可在《臺北人》中找到”[1]317：《梁父吟》回顧了辛亥革命；《冬夜》記錄了五四運動；《歲除》重看了北伐戰(zhàn)爭；《秋思》再現(xiàn)了抗戰(zhàn)勝利后班師回南京的盛況；《一把青》刻畫了國共內戰(zhàn)；《國葬》更是對國民黨從大陸的最后撤退進行了描寫?！杜_北人》帶我們回到了民國那段炮火紛飛、硝煙彌漫的戰(zhàn)亂年代。

《臺北人》14篇小說中的人物，無論是《梁父吟》中衰老的儒將樸公，抑或《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健壯的男工王雄，還是《游園驚夢》中上流社會的貴婦竇夫人，或者《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下流社會的舞女金大班，從表面上看，這些人物之間似乎沒有任何交集和共同點，頂多就是他們都是“臺北人”，但他們身上最大的共性是：他們都來自中國大陸，也都是隨著國民政府的撤退才漂泊到臺灣這座海上孤島，他們同屬于“政治的移民”。他們來的時候，還是黑發(fā)青年或壯年人，時代和家鄉(xiāng)記憶深刻地烙印在他們心里。故事開始時，他們已經(jīng)步入中年或暮年，隨著鄉(xiāng)愁日深，他們大多都沉湎于對過去歲月的懷念之中。盡管，隨著青春逝去的那些歲月也許輝煌，也許不足為奇，但這些沉重的“崢嶸歲月”的回憶，都沒有因為時光的久遠或適應了一個新環(huán)境而逐漸被淡忘，這些沉在心底的積淀，反而日漸濃重地影響著甚至改變著他們現(xiàn)實中的生活。

如果說上述人物還停留在現(xiàn)實的、世俗的生活階段，那么《永遠的尹雪艷》中的尹雪艷，則早已超脫現(xiàn)實成為那個過去時代的記憶與精神象征?！耙┢G總也不老”[3]3，“不管人事怎么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3]3，“在人堆子里，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艷逼人，踏著風一般的步子”[3]6，“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戰(zhàn)的人們祈禱和祭祀”[3]14，“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3]19。小說中的這些描述，讓“尹雪艷”不再是一個凡俗世界里的普通交際花，而似乎更像一個活在現(xiàn)世中的“幽靈”，更多地具有象征的意義，她冷冷地以一種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從她面前掠過一群又一群客人，見證了“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曾經(jīng)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廝殺，互相宰割”[3]15。明明安全抵達了臺灣，所有人本應得到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可是尹雪艷的客人們再也沒能爬起來重新攀上人生的巔峰：他們的人生黯然失色，只能洗盡風華蝸居俗世，淪為一介庸庸碌碌的小市民。不管他們是否忘卻或放下那個曾經(jīng)的崢嶸歲月，他們現(xiàn)今都只能在海上孤島偏安一隅，得過且過、聲色犬馬地混日子罷了。而尹雪艷本人，除了見證人，也是親歷者。她“從來不肯把它(臺北的新公館)降低于上海霞飛路的排場”[3]12，是因為她忘不了、更不想忘那段崢嶸歲月。她既懷念著曾經(jīng)的自己，又想和那時的自己一較高下而不至于跌了份兒。她對自己的青春、自己的過去，對“失落家園”的那份執(zhí)著中，也有著白先勇對自己的童年、往昔和“繁華家園”的無限回顧與眷戀。

同樣地，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跟蹤了美國南方社會幾大家族從南北戰(zhàn)爭結束(19世紀60年代中后期)，到20世紀20年代末這段長達60多年的歷史中，眾多人物的人生起落與坎坷軌跡。這段歲月，美國南方社會受到了來自北方工業(yè)文明的巨大波及和影響，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迅速崩潰，日漸為新興的資本主義工商文明所取代。短時間內的巨變，讓許多習慣了南方舊有社會秩序、生活模式的原住民一時間難以接受和適應。于是，他們奮起反抗了，雖然這已經(jīng)是不可逆轉的歷史趨勢。

《喧嘩與騷動》，是福克納自己最鐘愛的一部作品。小說主要講述的是發(fā)生在杰弗生鎮(zhèn)上康普生一家的故事。故事從1910年6月開始，到1928年4月結束?？灯丈易逶跉v史上曾經(jīng)叱咤一時，出過一位州長、一位將軍，家中良田廣布、黑奴成群，家族勢力強大。可是到了康普生先生這一代，卻只剩下了一棟搖搖欲墜的舊宅，只有黑奴迪爾西帶著她的外孫一家心甘情愿地伺候著舊主。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那個工業(yè)文明快速崛起的時代，外面的世界每天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劇烈變化，而這個家庭的內部卻在繼續(xù)腐朽糜爛?？灯丈壬谑罆r，名義上是一位律師，卻從不接洽業(yè)務，盡管如此，靠著祖上的積累全家生活尚能勉強支撐。然而，隨著1912年他的去世，這個家庭就開始日漸瓦解、崩塌，不堪風雨了。為了繼續(xù)維持家族表面的榮耀，家里賣掉了唯一的、原本屬于小兒子班吉的一塊草場，以籌措學費供大兒子昆丁去讀名校哈佛?？墒牵ザs辜負了家人的期望，在花完了預交一年的學費后，投水自殺了。女兒凱蒂未婚先孕，生下孩子后又遭丈夫拋棄，只好把孩子寄養(yǎng)在母親家中，只身跑到大城市里尋求出路。小兒子班吉是個先天性白癡，1928年時，盡管他已經(jīng)33歲，可智力水平卻仍停留在3歲孩童的階段。這個破敗的家中，只有二兒子杰生一人能夠應運而起。隨著金錢物質的影響和勢力在美國南方的不斷攀升，他逐漸學會了順應潮流，一步步蛻變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物欲至上的自私自利者。他對家里的每個人都沒有親人之間的愛，而只有恨。他最恨的是自己的姐姐凱蒂，認為是她的不軌行為害自己失去了進銀行工作的良機。所以他費盡心機把姐姐歷年寄來的給外甥女的贍養(yǎng)費全都據(jù)為己有，以此作為報復?？墒?，無比自私的他千算萬算沒想到最后外甥女偷走了他的錢同一個推銷員私奔了。而外甥女這樣做的目的，也是出于報復，出于舅舅對自己管束、扭打的報復。

福克納冷靜地講述著這些故事，作為同樣從這樣的背景中走出來的人，這一切正是他成長和經(jīng)歷的故事，他無法置身事外，卻也只能以客觀冷靜的旁觀者姿態(tài)講述這一切。作為那個時代的見證者，?？思{的內在思想矛盾也清晰地顯示出來：他無情地揭示出南方社會舊秩序在變革中的日漸解體，批判了資本主義世界完全自私利我的價值觀，對時代不以人意志為轉移的前行表現(xiàn)出些許無奈。同時，作為曾經(jīng)的成員，福克納不無留戀地表現(xiàn)出對南方社會曾經(jīng)輝煌榮耀歷史的眷戀，流露出對“失落家園”的懷念之情。而類似的“由盛而衰”的家族經(jīng)歷，同樣的對過往的眷戀與失落交織的情感，也許正是?？思{能夠打動和影響白先勇的重要原因。

二、意識流手法的取舍

白先勇是公認的臺灣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先鋒與旗手，這不僅表現(xiàn)在內容和主題上，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也有頗多體現(xiàn)。這一定程度也受到了?？思{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意識流手法以及與之適應的多變敘事角度的應用上。意識流雖未成為一個專門的流派，卻是現(xiàn)代派文學最普遍使用的一種創(chuàng)作手法。它主要通過人物主觀思緒流動、心理時間來結構緯文，因而具有動態(tài)性、無邏輯性和非理性的特征。運用這一手法最著名的西方代表作家有喬伊斯、?？思{、普魯斯特等。這也就是歐陽子所說的兩人都“偏愛喜回顧，有情，但逃避現(xiàn)實的失敗者”，正是這一類型的人物才會與意識流產(chǎn)生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關系。

在《臺北人》小說中，意識流手法的運用可謂爐火純青，最典型的就是《游園驚夢》。白先勇在《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一文中回憶道：“我寫這篇小說最苦，至少寫了五遍，所以印象深刻。為什么我寫得這樣苦？就是找不到合適的技巧及形式?！盵4]172“我寫第一、第二遍也不好，到第三、第四次時，稿子已丟了好幾桶，還是寫不出來。后來我想，傳統(tǒng)的手法不行，而且這篇小說與昆曲有關，昆曲是非常美的音樂，我想用意識流的手法把時空打亂來配合音樂上的重復節(jié)奏，效果可能會好得多?！盵4]173正是因為作者找到了“表現(xiàn)這小說最合適的方法，選到最合適的語調和結構”[4]172，才有了今天我們見到的這一版本。

《游園驚夢》里，錢夫人因為受到程參謀和蔣碧月在一起的刺激，借著醉意朦朧，溯時間逆流而想起從前自己身上發(fā)生過的類似一幕。這段意識流描寫和現(xiàn)實完美地穿插交織，借著燈紅酒綠、喧囂熱鬧的氣氛渲染，讓人讀來感嘆唏噓、況味頗深?！半m說花雕容易發(fā)散，飲急了，后勁才兇呢。沒想到真正從紹興辦來的那些陳年花雕也那么傷人。那晚到底中了她們的道兒！”[3]254這是錢夫人意識流活動的前兆。她剛剛在舊日姐妹們的勸說下飲了幾杯，神思開始迷離恍惚?！八鹊脙娠E鮮紅，眼睛燒得像兩團黑火，一雙帶刺的馬靴啪噠一聲并在一起，彎著身腰柔柔地叫道：夫人——‘這下該輪到我了，夫人?！虆⒅\立起身，雙手舉起了酒杯，笑吟吟地說道?！盵3]255這里，酒精開始發(fā)揮作用，錢夫人的神經(jīng)已開始被麻痹，想起了自己心底最溫柔的那一幕。舊情人的一聲“夫人”使她陷入迷離，而程參謀的一聲“夫人”卻又無情地把她從回憶中叫醒，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這是十幾年后的再重逢。酒意漸濃，花雕開始發(fā)力了，錢夫人一邊看著眼前蔣碧月、程參謀兩張油光閃亮的臉咧開白牙朝自己笑著，一邊聽著笛子洞簫伴奏下響起的《游園》曲調。“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3]260-261，這昆曲里的警句，讓她想起了記憶深處的故事。年輕英俊的程參謀讓她想起自己舊情人同樣的風采華年：“他籠著斜皮帶，戴著金亮的領章，腰桿扎得挺細，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筒馬靴烏光水滑地啪噠一聲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卻叫道：夫人?！盵3]261昆曲里的警句又讓她不由得想起瞎子師娘的“警句”：“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只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盵3]262多么似曾相識的舊景重現(xiàn)，多么凄涼的觸景生情！

“天——完了，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吳師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啞掉了——天——天——天——”[3]265這是最后錢夫人的意識流動達到了高潮，她已經(jīng)分不清現(xiàn)實與回憶，找不到出口與方向。恰在此時，蔣碧月的一聲“五阿姊，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3]265，一語雙關，叫醒了沉迷醉夢中的錢夫人?！绑@夢”的一層意思是指輪到錢夫人上場表演昆曲《驚夢》選段，另一層意思也暗指錢夫人被現(xiàn)實從迷夢中的驚醒。這里，白先勇意識流手法運用得恰到好處。現(xiàn)實中的情節(jié)不斷地推展鋪揚，回憶里的世界漸續(xù)地勾連生衍，兩條線索交叉前行，故事也隨之達到了高潮，最后曲終人亦散。

錢夫人對當年秦淮生活的回憶，也浸潤著白先勇對自己那段南京生活歲月的追思與懷想。那時候，父親白崇禧是地位顯赫的高官權貴，家中經(jīng)常會舉行類似的活動，他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和昆曲結下不解之緣。雍容的貴婦，戎裝的軍官，美艷的戲子，歌舞升平的夜晚……，這些都是白先勇小時候的親歷，如今通過竇夫人的宴會、錢夫人的回憶，一一得到了再現(xiàn)，燭照著白先勇內心憶舊與失落、悲愴交織的復雜心情。白先勇筆下的“臺北人”各式各樣，從政府要員到退伍老兵，從豪門名媛到風塵舞女，從工廠主到小學教員，看似千差萬別，仔細審視卻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也都同作者一樣，從大陸故土連根拔起，移植到了孤島臺灣，對故國，對往昔歲月，對“失落家園”，都留存著難以磨滅的記憶與懷想。

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是英美意識流小說中的杰出典范，也堪稱扛鼎之作。小說前三章的三個敘述者，無論是白癡班吉，抑或后面的昆丁、杰生，從某個角度審視之，可以說都是心智不健全的人。而意識流手法的運用，一方面可以更直觀地向讀者展示人物生活和心理片段，增加作品中生活的真實感與可信度，另一方面也更好地配合了塑造特殊人物的特殊需要，心智不健全的人思維邏輯自然也不正常。如，昆丁在1910年6月2日這一天終于決定自殺。一整天里，他都在為最后的一刻做著準備，他的精神狀態(tài)始終處于一種極度的緊張與亢奮中。尤其是中間十幾頁描述昆丁與吉拉德打架而陷入昏迷時的潛意識活動，文字沒有標點沒有分段，不停地變換情節(jié)?！拔易プ×怂氖滞?停一停別撞了 我知道他不會打你的我知道不會的”[5]160這短短的三句，里面已經(jīng)包含了四個人物。第一個“我”指“昆丁”本人，“她”指凱蒂，第二個、第三個“我”指“施里夫”，“他”指吉拉德，“你”也指昆丁。這種極度的混亂、含混與糾纏，必須緊密聯(lián)系上下文才能讀懂昆丁到底在想些什么。和許多大家族成員揮之不去的戀舊戀故情結一樣，?？思{雖然對資本主義工商文明的崛起持冷靜接受的態(tài)度，但他還是流露出了對舊有倫理和秩序的挽留神情。小說中，每次班吉從球場周邊路過都會哼哼唧唧，表示出一種不情不愿的委屈姿態(tài)，這也正是?？思{心中情感的折射，“也許那一切必須接受，但是我并不喜歡”。

白先勇的出色，在于他對西方現(xiàn)代派的接受是有選擇的，他的作品雖然融入了諸如意識流這樣的西方藝術技巧，卻并沒有一篇是純粹意義上的意識流小說，大多作品仍然有著現(xiàn)實主義的基調。他的小說大多都是按照正常的時序開始情節(jié)的鋪展，以情節(jié)來推動人物命運的發(fā)展，有頭有尾，來龍去脈交代清楚，故事的可讀性較強。意識流手法只是在創(chuàng)作需要時才被采用?！队螆@驚夢》從表面看，主要正面描述了錢夫人來竇夫人府上赴宴的一段經(jīng)歷。小說以錢夫人乘車來到竇公館開篇，結局又回到了曲終人散錢夫人等車離去。只是在中間部分借著幾分酒意，恰如其分地插入了意識流的描寫罷了。

比起?？思{鋪張揚厲、空穴來風式的意識流，白先勇的意識流手法不僅有跡可循，也比較含蓄內斂。白先勇的意識流，是現(xiàn)實與回憶交織流動，互相推動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雖然不斷有現(xiàn)實的打擾，回憶暫時中斷，可是一有機會，它還是會自動連續(xù)下去，形成一個按照正常時序推演的完整情節(jié)?？v使中間被暫時割裂，但仍能還原為一個完整故事。而?？思{的意識流描寫則完全融入現(xiàn)實的骨髓之中，它們全都是支離破碎的片段式記憶，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只有讀罷全篇才能從斷裂瑣碎的細節(jié)中對作者所講述的故事有一個大概的把握。

必須承認，為了更好地發(fā)揮意識流手法的特色，?？思{在敘述角度上也有許多大膽的嘗試。《喧嘩與騷動》全書四章，每章各有一個不同的敘述者。前三章的敘述者分別為康普生家的三個兒子：班吉、昆丁、杰生。他們各自站在自己的角度講述了一遍自己的故事。最后一章才從黑女仆迪爾西的角度，其實就是作者的“全能視角”，講述了剩下的故事，填補了前面故事的留白。雖然看似每個人只是自說自話，可是讀者們最后才發(fā)現(xiàn)從未正面出場的凱蒂才是這部小說真正的主角。正是她，才串聯(lián)起了這個家庭，串聯(lián)起了整個故事，所有人包括講述者的所作所為都和她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白先勇對福克納在敘事角度方面所做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也進行了有益的模仿與借鑒。在小說《國葬》中，他使用了同《喧嘩與騷動》中前三章相同的視角，從次要人物秦副官的角度，觀察和描寫了葬禮主角李浩然將軍的一生經(jīng)歷與眾人評說。這種手法在早期小說《玉卿嫂》中，也已經(jīng)顯露端倪?！队袂渖分械摹拔摇保确侵饕宋?，也非作者，只是一個講述視角，通過他的觀察講述，讀者才得以知曉玉卿嫂的故事。只不過，這種現(xiàn)代派的手法，在白先勇的《臺北人》中運用得更為嫻熟。

總體看，白先勇是一位“時空意識、社會意識極強的作家”[1]318。 在劉俊教授的《文學創(chuàng)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tǒng)——訪白先勇》一文中，白先勇曾說：“我很小的時候，對世界就有一種‘無?！母杏X，感到世界上一切東西，有一天都會凋零。人世之間，事與物，都有毀滅的一天”[6]427，并希望“能夠把‘家’和‘國’合在一起”[6]462。他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題歸于表現(xiàn)“生老病死，一些人生基本永恒的現(xiàn)象”[7]。他雖然是“臺灣現(xiàn)代派小說的旗手”，事實上他所秉持的仍是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式的文化立場和思考角度，具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和氣度；同時他吸納了傳統(tǒng)白話小說注重細節(jié)刻畫和白描手法，兼顧了古典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技巧，將二者進行了很好的融合，從而為廣大讀者所喜愛。

與白先勇由己及人的立場不同，福克納的思考更多是基于對整個人類共同面臨的困境的叩問。他的作品主題思想可歸于《圣經(jīng)》，終身追求的主題也是一種寬泛的對人類的終極關懷。他的作品，對傳統(tǒng)婦道觀念、父權制度、種族矛盾等問題的思考與批判超越了民族、國家，而適用于全人類。他的愛也超脫了民族國界，而具有悲天憫人的基督精神，因此被白先勇尊為“文學的最高境界”而極為推崇[8]。這大概也是白先勇崇尚、效仿?？思{的根本原因。

[參考文獻]

[1]歐陽子.白先勇的小說世界：《臺北人》之主題探討[M]//白先勇.臺北人.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2]白少帆.現(xiàn)代臺灣文學史[M].沈陽：遼寧出版社，1987:433.

[3]白先勇.臺北人[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4]白先勇.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M]//白先勇.樹猶如此.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5]?？思{.喧嘩與騷動[M].李文俊,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6]劉俊.文學創(chuàng)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tǒng):訪白先勇[M]//白先勇.樹猶如此.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7]白先勇.驀然回首[M]//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8]夏祖麗.握筆的人[M].臺北：純文學出版社，1977.

責任編輯：莊亞華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6.03.003

收稿日期：2016-05-27

作者簡介：孟飛(1993—)，男，碩士研究生。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0887(2016)03-00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