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后再說瓦普察洛夫

羅飛

一

這是我從未想到的，六十年后我還會再提瓦普察洛夫。他從我的記憶里再現(xiàn)，是因為不久前我從藏書家韋泱那里得到一本剛從舊書店淘到的《文藝書刊》。他知道我是這本小刊的主編，把它轉(zhuǎn)送給我，盛情可感。就在這本在“別人看來是棵草，在我視為寶”的舊刊上，見到我（署名：李沐）寫于六十年前介紹瓦普察洛夫詩選的小文。

瓦普察洛夫是誰？今天的讀者知道他的人可能已不多了。我的這篇帶有那個時代印跡的舊文是這樣介紹他的：

瓦普察洛夫，是保加利亞杰出的詩人，共產(chǎn)黨員，為爭取祖國的獨立自由而斗爭的反法西斯的戰(zhàn)士。……現(xiàn)在新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瓦普察洛夫詩選》中選譯了作者十七首優(yōu)秀的詩。這些詩篇的字里行間都洋溢著詩人戰(zhàn)斗的樂觀主義，充滿了詩人對革命勝利的信心。當(dāng)我們帶著激動的心情，仔細(xì)誦讀著這些詩句的時候，我們就仿佛看到了瓦普察洛夫純鋼的雕像，放射著他那逼人的光芒站立在我們面前。從他的詩里我們可以感到一顆偉大的心底跳動；從他的詩里我們可以體會到他那為革命忠誠不屈的獻身精神；從他的詩里，我們可以感受到他那一股為著黨的事業(yè)不畏險阻的磅礴的氣魄?！鳛橐粋€工人階級的詩人，作為一個為共產(chǎn)主義而戰(zhàn)斗的共產(chǎn)黨員，作為一個反法西斯奴役的持槍的戰(zhàn)士，瓦普察洛夫雖然被法西斯匪徒殺害已經(jīng)十多年了，他卻活在保加利亞人民革命事業(yè)的勝利里，活在他的激情的詩篇里，活在千百萬進步人類的心里，活在每一個為他的詩句所激動，所鼓舞的人底心里。

跨越半個多世紀(jì)，瓦普察洛夫似乎又從歲月深處帶著他的詩向我們走來。其實，遠在東方的中國詩人，無論是在勝利的歡樂里，還是在災(zāi)厄的苦難里，始終沒有忘記這位為反對法西斯奴役而獻出生命的詩人，因為我們雖然遠隔千山萬水，心是相通的，我們不是用不同的語言唱過同一首爭取人類自由解放、反對奴役的《國際歌》嗎？

二

就在不久之前我才知道，綠原1953年也曾有一個瓦普察洛夫詩的譯本，投寄出版社之后，因為與已有選題重復(fù)沒有得到出版。據(jù)綠原夫人羅惠說，連原稿也沒退回?，F(xiàn)在我從他女兒若琴處得見原稿中有一篇《瓦普察洛夫小傳》，是根據(jù)俄文《蘇聯(lián)大百科全書》第二版第六卷譯出。綠原當(dāng)年在中共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工作，他手中的外文資料是豐富的，但更重要的是譯者和作者之間有相同的政治信仰，感情應(yīng)該是相通的。從涂改很多的底稿里，可以見到他琢磨瓦普察洛夫的詩是認(rèn)真的。把他底稿與1954年新文藝出版社出的選本對照一下，第一首詩是《信心》，綠原就譯為《信念》，我以為這個詩題可能更好些。因為在我們的漢語里，這兩個詞匯還是有區(qū)別的，信念是對信仰具有確定的看法，而信心乃自信自己的愿望或預(yù)想能夠?qū)崿F(xiàn)。想起魯藜有篇詩評的標(biāo)題就是《純真的信念是詩中的陽光》，我深悟這信念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詩人的思想的靈魂，似抽象又具象，豈僅是心理活動而已。

看我當(dāng)年作文推薦的譯文譯為《信心》的詩中有這樣的詩句：“為了生活/沒有什么事情/我不敢做/我要駕著一駕原始型式的飛機，翱翔在天際，爬進怒吼的/火箭，單獨地/到那太空之中/遙遠的/行星上探險。//向上/凝望著/碧藍的天空/我仍然會感到/快樂的激動。/我仍然會感到活著，/繼續(xù)活下去的/快樂的激動?！?/p>

再看綠原的底稿：“為了生活/沒有什么事情/我不敢做。/我會在天空駕駛/一駕新式的飛機，/跨上一支嘯響的/火箭，獨自地/在空間/探索著/遙遠的/行星。//我向上/凝望著/藍色的天空/突然感到一種愉悅的震顫。/我振奮精神/繼續(xù)活下去/依然感到一種愉悅的震顫。”

瓦普察洛夫原詩估計最遲寫在1942年7月他犧牲之前，那時要用火箭飛向太空還只是人類的一種理想。在科技先進的歐洲大陸，納粹德國也不過才組織科學(xué)家研究火箭，直到二戰(zhàn)結(jié)束，都未能實現(xiàn)飛天的計劃。在艱苦的戰(zhàn)爭中沐血奮斗的瓦普察洛夫，居然寫出這樣的詩句，可見其思想之超前，其詩無疑很先鋒、很大膽、很浪漫。說到譯文，我個人感受是綠原的譯文使我與詩人更貼近。詩無達詁，譯詩百花齊放，應(yīng)該更佳。

瓦普察洛夫也把他的生命的一部分自然而然滲透進自己的詩篇。正如他自己的歌唱的：

因為我知道反正一樣

〓〓我將會死亡

但是死在

〓〓大地

〓〓〓〓開始

掙脫掉

〓〓它的罪惡

〓〓〓〓痂皮的時候，

死在千百萬得到新生的時候，

是一支歌，

是的，那是一支歌！

三

后來幾十年，就我狹窄的閱讀范圍，只記得讀到過馮世則的一篇《重讀瓦普察洛夫兩三首詩》，文中提起他之重讀瓦普察洛夫純屬偶然：“從書架上抽一本書，帶累另一本書啪的掉到地板上。低頭一看，是《瓦普察洛夫詩選》，高額削頰的詩人從書的封面上以嚴(yán)正的目光仰望著我。不錯，是‘仰望’。但這是從空間的緯度。換成人的緯度，仰望者是我。仰望詩，也仰望人品?！?/p>

他重讀的是最為震動人心的佳作，乃詩人從容就義之日的絕筆。文中先是引用了林繁、圭木1953年7月初版本譯文，由于過于熱愛，馮文又作了些許改動，雖然自謙“更動的效果未必可取”，但我以為有了前人的譯作參考，站在前人肩上，后譯當(dāng)比前譯精彩，所以我也就引用后譯，以為推廣：

其一，《無題》：

這戰(zhàn)斗艱苦而無情。

這戰(zhàn)斗，正如人們所說，是史詩

我倒下，另一個會接替我的位置——

何必提到一個人的名字？

槍決，然后就是——尸蛆。

就是這樣簡單的邏輯。

但是在暴風(fēng)雨中我們將和你在一起，

我的人民呀，因為我們是如此愛你。

其二：《告別》

你睡著的時候，有時我會回來，

一個意外的客人。

請不要讓我留在街頭上，

請不要閂上門！

悄悄地我將進來，輕輕地坐下

在黑暗中凝視你。

然后，當(dāng)我眼睛看夠了的時候，

我將吻你而離去。

馮世則改譯以后，譯者對它有這樣的評價：“兩首短詩都震撼人心，尤其是《無題》：史詩壯麗而死尸爬滿蛆蟲；英雄壯麗而名字都不必提；在即將成為蛆蟲的死尸而又將在暴風(fēng)雨中與所愛的人民同在——現(xiàn)實、浪漫而真實，矛盾而統(tǒng)一，因此美?！陡鎰e》也這樣：身別而心難舍；生別而死欲歸，歸來只為悄悄凝視而后離去，別無他求。愛情沒有阻礙斗爭，而斗爭并不抹殺愛情——同樣地浪漫而真實，矛盾而統(tǒng)一。詩是這樣，人也是這樣，所以美?！?/p>

四

從詩人林賢治的一篇提到瓦普察洛夫的文章中，我才知道在瓦普察洛夫誕生一百周年紀(jì)念時，報上曾經(jīng)有過報道：“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宣布2009年為瓦普察洛夫年。保加利亞的紀(jì)念活動十分盛大，國家圖書館召開了研討會，圖書館和博物館聯(lián)合舉辦了專題展覽，同時發(fā)行第五枚瓦普察洛夫紀(jì)念郵票，首映一部長達五十四分鐘片長的紀(jì)錄片?！苯又f：“一個革命時代的共產(chǎn)主義文學(xué)圣徒，獲得西方和他的祖國如此的尊崇，令我深感意外?！?/p>

賢治只說令他“深感意外”，而在我看來，又似乎理所當(dāng)然。只有背負(fù)著沉重歷史包袱的中國，才有“遠離崇高”“遠離英雄”的思潮，鄙視、遠離猶恐不及，遑論對戰(zhàn)士和詩人之緬懷。

賢治舉了一個具體的例子，他說：“在我閱讀過的詩人中，殷夫可以說是中國的瓦普察洛夫。他在中學(xué)時起就參加革命，兩次被捕，被害時才二十二歲，他十五歲寫詩，是一個早熟的天才，雖然比不上瓦普察洛夫的成就，但他的詩一樣閃射著自由的夢想，青春和激情的光芒。魯迅稱：‘這是東方的微光，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前驅(qū)者的大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恨的豐碑。’而且強調(diào)指出：‘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做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當(dāng)時還有一些左翼詩人如艾青等，都與瓦普察洛夫和米吉安尼（阿爾巴尼亞革命詩人）同屬一個精神譜系的。1949年以來，文學(xué)史曾經(jīng)給予殷夫們以很高的評價。任何反抗專制統(tǒng)治，追求自由解放的精神遺產(chǎn)，都是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一部分，應(yīng)當(dāng)為我們所珍視。可是近三十年來，我們的學(xué)者卻無視政治生態(tài)的歷史和現(xiàn)狀，手執(zhí)非政治化的大棒，把殷夫們幾乎全部都打殺了?！?/p>

“遠離崇高”、“遠離英雄”的時代，像殷夫，像瓦普察洛夫等同樣精神譜系的人和他們的詩也就自然會沒落了，被人遺忘了！

五

詩人林賢治的那篇提到瓦普察洛夫的《今夜，我拿起兩本詩集》一文，寫于2010年1月10日，大致是由于瓦氏一百周年誕辰紀(jì)念所引發(fā)的感嘆吧！也就在同年4月4日前后，詩人邵燕祥也寫了一篇《邂逅舊書》，文中共寫到三本舊書，其中一本即為《瓦普察洛夫詩選》，這是從舊書攤上淘來的舊書。“盡管不是我失落多年的那一本，仍可算是重逢而非初見”，可見是老相識了。他說：“我最初接觸瓦普察洛夫，是在1955年，中國譯制了保加利亞根據(jù)詩人生平拍攝的影片《人之歌》，我應(yīng)約為《大眾電影》雜志寫了一篇新片介紹：《你的生命就是一支歌》。”

1955年，正值我運交華蓋之際，《人之歌》的影片，我毫無印象，但這首一百八十行的長詩我是記得的。我1954年推介的那本“詩選”收了他的長短詩共十七首，其中就有這首詩。邵燕祥“邂逅”的這本是1978年1月的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版本。從1954年到1978年，相隔二十多年，內(nèi)容充實多了，共收詩五十三首，譯者也增加了，他們是：戈寶權(quán)、馮春、湯永寬、周煦良、戴驄、吳巖、任溶溶等業(yè)內(nèi)名家，“除重譯了四首，其他譯文稍有修改、潤飾外，又增補了十九首”。燕祥認(rèn)為瓦普察洛夫的詩風(fēng)有些像馬雅可夫斯基，有些短詩又像洛爾伽的謠曲。

事實上，瓦普察洛夫作為工人詩人，職業(yè)是火車司爐，繁重的體力勞動消耗了他的主要時間和精力，加之參與了黨的武裝斗爭，寫詩乃其業(yè)余事。詩人一生的短暫，他只活了三十三歲，留下了幾十首詩也是很可觀的了。這幾十首詩是他作為革命者的感情記錄，是他生命一部分，它們也“留下了上世紀(jì)二十到三十年代歷史的烙印”。他自己就有以《歷史》為題的詩在：

因為人生，毫無憐憫，

用它沉重殘忍的毒掌

擂打我們饑餓的面龐。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的舌頭是如此尖刻。

這就是為什么我從睡眠

偷出時寫的這些詩篇，

沒有香水的幽香，

只有辛辣而急促的節(jié)拍。

對這些艱辛和苦難

我們不期望報酬，

也并不要我們的照像

掛在一年年的日歷上。

但只要把我們的故事

告訴那些我們不會見到的人，

告訴那些將要接替我們的人——

我們曾經(jīng)勇敢地戰(zhàn)斗過。

當(dāng)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我初次讀到這里，就深信后人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經(jīng)過了六十多年，歲月滄桑，我又在這里再說起他，相信：不僅是他，全世界凡是為反對法西斯奴役而斗爭過的詩人，人們都不會忘記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