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蕾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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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三垛”小說中的“垛”意象及其符號意義
趙 蕾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047)
鐵凝“三垛”系列小說中的“垛”意象蘊含著多重符號意義。它不僅是承載女性生命力之奔突與奇遇的“欲望之垛”,象征女性生存依賴與現(xiàn)實物質(zhì)的“生存之垛”,更是未來以微妙的方式在女性生命和內(nèi)心永存的“風景之垛”。“垛”所隱含的復義在小說中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鐵凝以其超性別的視角既在人性與歷史的時代遇合中窺破了女性作為“他性”的生存本相,也在對多元人性及其生存圖景的深刻揭示中展現(xiàn)出歷史本質(zhì)。
“三垛”;欲望;生存;風景
鐵凝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陸續(xù)發(fā)表的“三垛”系列小說(《麥秸垛》《棉花垛》《青草垛》)以獨特的超性別視角關(guān)注于農(nóng)村革命、政治、經(jīng)濟變革歷史中的女性命運。其中“垛”這一意象在小說中蘊含著多重符號意義,它不僅是承載女性生命力之奔突與奇遇的“欲望之垛”,象征女性生存依賴與現(xiàn)實物質(zhì)的“生存之垛”,更是歷史的見證者,悲劇的衍生地,未來又以微妙的方式永存于女性生命和內(nèi)心的“風景之垛”?!耙庀蟛粌H僅是裝飾,而且是一種直覺的語言的本質(zhì)本身?!盵1]作為一個承載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意象,“垛”在人性與歷史的時代遇合中窺破了女性的生存本相。
“垛”這一意象首先象征著女性生命力的在場與悸動,女性欲望的彰顯與合理性認同。長期以來,在男性菲勒斯中心文化的統(tǒng)治之下,女性面臨的生活寫照不僅是隸屬于男性并作為其欲望載體的“第二性”客體,在自我展現(xiàn)的文學作品中,女性的生命也在男性的宰制下失去了活力與能動性。新時期文學對個人主體的表述一貫滲透著男性身體的到場、女性身體的缺席、被剝奪與被奴役的性別政治。鐵凝則有意打破這一軀體話語方式。她在“三垛”中著重突顯女性“生命場”中最原始最自然的狀態(tài),通過描寫女性在原欲世界里開始采取的主動者姿態(tài),展現(xiàn)一直以來女性被壓抑的生命力之奔突與奇遇,以此來確立女性的欲望主體身份,探究女性欲望存在的合理性以及健全人性的建構(gòu)。
《麥秸垛》一開篇就呈現(xiàn)出一堆堆堅挺挺地戳立在麥場之上、跳躍著光芒與生命色彩的麥秸垛,挺拔而不失柔和,豐潤圓滿而飽含生機,使整個原野騷動起來。當原野上的女人們出場時,麥秸垛便以某種潛在方式喚醒女性內(nèi)心的悸動與生命力的勃發(fā):
黃昏,大片的麥子都變成麥個子,麥個子又戳著聚攏起來,堆成一排排麥垛,宛若一個個堅挺的悸動著的乳房。那由遠而近的一掛掛大車頻頻地托著她們,她們呼吸著黃昏升騰起來,升騰起來,開始在柔暗的村路上飄動。[2]
人類的欲望像麥秸垛一樣生生不息地繁衍和生存,鐵凝以清麗、真淳的筆致賦予麥秸垛以女性特質(zhì)。在麥田勞作的下鄉(xiāng)知青楊青感應到麥秸垛對她的召喚,被喚醒了內(nèi)心從未蘇醒過的部分,全身蓄滿精力,更堅定了對陸野明的愛情和駕馭幸福的信念。同是對陸野明,沈小鳳被喚起的愛更加熾熱和濃烈,麥秸垛如同一個個沉默的熱團誘惑著她,使她內(nèi)心對男性的渴望迅速燃燒成欲望。沈小鳳作為欲望行為的發(fā)起者,她牽引著陸野明,他們在村邊場上一個碩大的麥秸垛中野合,人的體溫融合垛的體溫,女性原始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生理欲望得到淋漓盡致的彰顯?!睹藁ǘ狻分忻鬃涌裤@窩棚掙得棉花,雖是出賣肉體以維持生計,但她積極熱情并樂在其中,因為在此行為中她獲得了相當程度的話語和行為主動權(quán),男人仿佛成了她玩弄于股掌中的物品,由她的意志操縱和擺布,而窩棚外那一堆堆白得耀眼的棉花垛便是她欲望升騰的導火索。她鉆窩棚也想著自己的將來,攢下體己錢,她要尋人和生兒育女,不愿意只帶著一張窮嘴走。下一代女性小臭子和喬從小耳濡目染男女間身體的差異與交往行為,對此充滿好奇,便有了她們逼迫男孩老有參與她們模仿“淫亂”的童年游戲,女性的生理欲望在少女心中就開始隱隱萌芽和悸動?!肚嗖荻狻分惺吆婉T一早青梅竹馬,從五歲起他們每年都在家門外的青草垛中搭建一間“房子”,“結(jié)婚”、“睡覺”、“過日子”,沉迷于建立一個“小家”的幸福,熱切地盼望長大,在青草的凈潔與清香中演繹著生命的精彩。經(jīng)歷了大城市生活的蹂躪之后,混合著青草味的童年幻成了十三苓一生永恒的念想。在這里,“垛”成了女性蓬勃生命力和生理欲望厚積薄發(fā)的媒介和符號所指。
女性欲望與生命力的奔突最終回歸于母性,這是女性身體在噴薄之后最神圣的皈依?;貧w母性,打破父權(quán)制建構(gòu)的完美母親形象,也是女性感悟人格的完整和尊嚴的重要途徑?!尔溄斩狻分械拇笾ツ?、《青草垛》中的大模糊嬸都是具有地母般情懷的女性。大芝娘剛結(jié)婚三天丈夫就參軍走了,回來的目的就是因在城里提了干、找了城市姑娘而來跟大芝娘結(jié)束包辦婚姻的。大芝娘毫無怨言地跟丈夫離了婚,只要求丈夫跟她生一個孩子,讓她沒有白白結(jié)過一次婚。大芝娘以勤勞和堅韌的品性獨自撫養(yǎng)女兒大芝長大,當丈夫在城里遇到困難時,她還主動把丈夫一家四口接到自己家里收留。大芝娘身上無處不散發(fā)著母性的光輝與善良,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成了她最強盛的生命力的體現(xiàn),她的生命真切實在地貼著端村的大地,震懾了端村的每一方田野。后來,她平靜地接受了女兒大芝的早逝,撫養(yǎng)失去母親的孩子五星,對下鄉(xiāng)來的知青楊青、沈小鳳更是給予母親般的疼愛與關(guān)懷。只是每到深夜,大芝娘屋里的紡線聲和被窩里那個磨得發(fā)亮的枕頭,訴說著漫漫長夜中其內(nèi)心深處無盡的孤獨和凄楚。當楊青回城之后,她常??闯抢锝稚系呐?,盡管她們有著和大芝娘同樣豐滿的乳房,卻不再有大芝娘式的背負、真淳與博大的母愛、堅韌的生命力,大芝娘始終以“缺席的在場”姿態(tài)在她潛意識中永存?!肚嗖荻狻分械拇竽:龐鹨彩羌療o私無畏的愛與蓬勃、坦蕩的生命力于一身,傾盡全力對從小失去母親的一早給予母愛的滋養(yǎng),展現(xiàn)出從容、堅韌的生命底蘊與女性本色,并以無所顧忌的性器官展示作為對文明無言的拒斥與抗衡。
女性“生命場”中被激活了的欲望與力量彰顯出女性生命意識的覺醒與自在性,是對女性身體作為性主體身份的合理化認同,更是對男性霸權(quán)不動聲色的挑戰(zhàn)。在這片“欲望之垛”中,她們首次從“鐵屋子”中掙脫重重枷鎖,恢復了最原始的生命活力,展現(xiàn)出一段無遮攔的、自由而自然的生命歷程,在對愛情的永恒守望和對母性的赤誠皈依中體現(xiàn)女性“人”的情懷。鐵凝有意識地通過“身體的掌聲”來建構(gòu)女性健全的人性,“在從人性的角度去反思和批判歷史的‘原則’時,她是把女性身體視為人性覺醒的重要契機”[3]。對女性生命意識的審視與張揚,對女性欲望坦然地承認與突顯,都將女性的歷史生存由遮蔽帶向了敞亮。
“垛”也是作為與女性生存境況密切相關(guān)的現(xiàn)實物質(zhì)與生存依賴而存在的?!叭狻敝忻鑼懙娜齻€村莊各自以“垛”為生:端村擁有大片的麥田,麥秸垛是麥收時節(jié)端村人辛苦勞作的成果;百舍村的棉花地和大莊稼并存,村民大多靠種花、賣花維持生計,一堆堆棉花垛是花主們財富的象征;在茯苓莊,割草是祖輩傳下來的事業(yè),家家房前屋后都有一兩個青草垛,燒火、鋪炕、喂牲口乃至蓋房都需要草。但村莊里的年輕女性往往不能通過勞動獲取這豐碩的生存之本,她們自愿或被迫靠出賣肉體的方式換取衣食資源,女性在漫長的歷史時空中不斷因生存依賴而被“物化”。
《棉花垛》的故事發(fā)生于抗日戰(zhàn)爭前后,米子年輕時不像百舍村的其他姑娘那樣靠替花主摘花賺錢,她憑借著姣好的容顏和身材靠鉆窩棚和花主睡覺掙得棉花,衣食無憂,心安理得。她的女兒小臭子長大后也步其母之后塵,與能給她毛布大褂和呢面皮鞋的漢奸秋貴勾搭在一起;為救自己的“衣食父母”秋貴,她還不惜出賣了一起長大的女革命者喬。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農(nóng)村社會,封建思想和男權(quán)觀念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女性的思想和行為之中。她們并無沖破封建枷鎖的意識,身體成了她們唯一的生存資本;她們善于利用這一生存資本做交易滿足自我需求。到了《麥秸垛》所涉及的解放后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時期,女性意識初露端倪,但農(nóng)村婦女仍擺脫不了因?qū)ι嫖镔|(zhì)的依賴而任由男人擺布的命運。年輕的四川姑娘花兒懷著身孕被人販子以兩千五的價格賣到端村,在和善良、樸實的小池結(jié)婚后她終于吃飽了飯,有了作為一個女人的氣色。小池和家人以寬廣的胸懷接納了花兒的孩子,但不久花兒的前夫又從四川找到端村來強行帶走了她,她走時身懷著小池的孩子。女性對自己的命運毫無選擇和支配的權(quán)力,只能像物品一樣任由男人根據(jù)需要交易和擺布,為了一口活下去的食糧她們只得聽之任之,宛如失去靈魂的行尸走肉。進入改革開放后的新時期,在傳統(tǒng)倫理與現(xiàn)代觀念的融合與沖突之中,農(nóng)村婦女的命運并無明顯的改觀,《青草垛》中十三苓有著改變命運的決心,一心想要在城市中立足,可在經(jīng)歷了城市生活的重重劫難之后只得淪落到社會最底層,依靠性交易維持生計:
十三苓一走三年。開始給我寫信,說在京城一個大人物家“幫忙”;不久又來信說,給韓國一家公司推銷商品;不久又來信說,在一個服裝學校學剪裁;不久又說是一個大款的“關(guān)鍵人物”。最后一封信上說又換了工作,工作說得不具體,只說,即使如此,她也決心要混一混,她不信這天下竟沒有她的位置。再后來就沒有了消息。[4]
除了生理性別之外,女性在都市中無從演繹自己的社會角色。通過十三苓這一女性形象,小說表達了女性在城市中的生存焦慮體驗,引發(fā)讀者對女性生存價值的思考。小說寫到“黃米店”這一從封建社會延存至今的組織機構(gòu),通過“小黃米”給過路的運煤司機提供性服務,來換得司機車上的煤,以賣煤來維持全店的開銷。十三苓就曾是店里備受熱捧的“小黃米”。這里直接以被物化了的女性身體與男人之間進行物與物的交換,直言不諱地袒露女性在都市中作為“空洞的能指”而存在的卑微與奴性。
鐵凝之于女性體驗大膽直露的書寫,與其說是在控訴社會,不如說更多地是在解構(gòu)女性自我,“是對女性的歷史與現(xiàn)實境遇的深刻的、近乎冷峻的質(zhì)詢,一種對文明社會中女性位置的設問”[5]。這些女性的經(jīng)濟附屬地位是由男人支配的,她們只是男性生活的一個因素,而男人是她們的整個生活依賴。她們不能通過正當勞動獲取生存資料,只能在對男人的依附之中以身體做交易換得茍且偷生,逆來順受,身陷囹圄而不自知,失去了獨立的勇氣和自主的尊嚴,最終只得經(jīng)受身體和靈魂的雙重摧殘。
麥秸垛、棉花垛、青草垛作為村莊里一處處亮麗的風景而存在,“垛”象征著豐盈和富足,它們喧囂涌動,宛如甘露般滋養(yǎng)著莊稼人的身心。與此同時,“垛”也以一種隱忍的悲憫封存女性內(nèi)在的自我,以一種溫婉的原宥環(huán)繞、觸摸、記述作為“風景之風景”的女性生存本相。“風景之風景”原是柄谷行人在評價日本寫實文學時所使用的詞匯:“現(xiàn)代文學中的寫實主義很明顯是在風景中確立起來的。因為寫實主義所描寫的雖然是風景以及作為風景的平凡的人,但這樣的風景并不是一開始就存在于外部的,而須通過對‘作為與人類疏遠化了的風景之風景’的發(fā)現(xiàn)才得以存在。”[6]“三垛”通過對風景之“垛”與平凡女性的書寫,從而實現(xiàn)對本質(zhì)性地存在于“風景”背后的“風景之風景”——女性在歷史沉浮中的生命本相的窺破與發(fā)現(xiàn)。“垛”這一村莊中特有的風景也因?qū)ε陨鞠嗟囊娮C而在女性生活和內(nèi)心中永存。
“三垛”分別呈現(xiàn)了抗日戰(zhàn)爭前后、建國后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改革開放后三個時期的女性命運,女性從被壓迫在“鐵屋子”里蒙昧無知到逐漸覺醒的自我意識,以及對蓬勃生命力和生理欲望的張揚,突顯了女性在歷史境遇中的心靈成長。但歷史翻天覆地的變化又延續(xù)著女性千古不變的生命形式與人類共性,女性在精神和物質(zhì)上始終未徹底擺脫對男性的依賴,在試圖沖破以男性為中心的尺度,在突顯差異的基礎(chǔ)上作“女人”時,又深深陷入對生物性的強調(diào),難免走向性別本質(zhì)主義,陷入男性中心傳統(tǒng)對女性角色的預設,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性別。因此,在中國婦女解放的道路上,真正奴役和壓抑女性心靈的往往不是男性,而恰恰是女性自身。女性被動地或主動地淪為男性菲勒斯文化的幫兇,與這個菲勒斯一起殘害自己的靈與肉。《麥秸垛》中沈小鳳對陸野明狂熱的愛戀一步步演化為無處投放的懸置的自我:
“那以后,我還是你的嗎?”
“不是?!?/p>
“我是,就是,就是!”
……
“你是你自己的?!标懸懊鞯降淄崎_了她。[2]57-58
沈小鳳不是通過主動的征服,而是想把自己推諉給一個男人,通過在男人的手里變得被動和馴服,而為自己開創(chuàng)未來的。遭到拒絕后她竟也想重復上一輩女性大芝娘的命運,求他跟自己生一個孩子。沈小鳳的身心總要投靠到一個地方,而從沒有想過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依靠自己去豐盈和完善自我。附屬性在她身上已經(jīng)內(nèi)在化了,即使當她以表面的自由行動時,她其實是奴隸?!睹藁ǘ狻分凶鳛楝F(xiàn)代女性的喬在對國的仰慕和愛戀中走上抗戰(zhàn)道路,在戀愛的過程中她對照榜樣,尋找差異,自我規(guī)訓。正如??滤裕骸八惯@種壓制自動地施加于自己身上。他在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同時扮演兩個角色,從而把這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銘刻在自己身上。他成為征服自己的本原?!盵7]可是國一旦離開,她卻失去了生活和事業(yè)的方向和目標。她早已在追隨國的自我征服中逐漸喪失了獨立的意志,成為內(nèi)在匱乏之下毫無行動力的虛無化自我;她從根本上并沒有真正認識到革命與改變女性地位之間的本質(zhì)聯(lián)系。小臭子也對抗戰(zhàn)事業(yè)滿懷一腔熱血,喬和國給她任務她從不推脫,她靠和漢奸秋貴的關(guān)系幫助八路軍過日偽的封鎖溝,傳遞抗戰(zhàn)情報,卻在對抗戰(zhàn)現(xiàn)實勇敢的奉獻、熱情的盲從之后無知無覺地泯滅、消融自我而成為漢奸,從根本上她仍擺脫不了對男人的依附性和被支配的從屬地位。不論是新女性喬,還是因襲傳統(tǒng)重負的小臭子,最終都殊途同歸地逃脫不了被男人先奸后殺的性別犧牲?!帮L景是和孤獨的內(nèi)心狀態(tài)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盵6]15這些女性的內(nèi)心被男性意志掏空和消融,滯守于身體的惶惑之中,失卻了完整的人格和尊嚴。國家、民族的苦難掩蓋不了女性性別的苦難,當她們在民族戰(zhàn)爭中充當男性操控權(quán)力的載體或發(fā)泄欲望的工具被利用盡之后,只能成為歷史的犧牲品:女性身體在民族戰(zhàn)爭中承受著雙重的挪用和擠壓。
鐵凝在人性與歷史政治的時代遇合中窺破了女性作為“他性”的生存本相,在對多元人性及其生存“風景”的深刻揭示中展現(xiàn)出歷史本質(zhì)。值得注意的是,“三垛”中對男性命運的書寫也別有用意?!尔溄斩狻分谢爻呛蟮年懸懊麟m和楊青走到了一起,但和沈小鳳茍且的那個麥秸垛之夜“仿佛留給了他永遠的怯懦”;《棉花垛》中奸殺了小臭子的國雖因“戰(zhàn)功”得到了一生的優(yōu)待,但四十五年后和老有在火車上偶遇的他目光呆滯,精神萎靡,靠幾瓶子藥維持生命;《青草垛》更是以死去了的馮一早的魂魄為敘述者講述十三苓和茯苓莊的故事,最終馮一早的靈魂也隨著青草垛一起被燒成灰燼。這里以女性身體的被蹂躪和枯萎對應男性大腦的枯萎,深刻地暗示了男性中心文化不僅造成對女性生命的深深戕害,同時也使男性遭受無形的精神閹割,使他們同樣失去作為具有主體性的獨立的人的本質(zhì)內(nèi)涵。
《麥秸垛》《棉花垛》《青草垛》中的“垛”所隱含的復義“表達出一種關(guān)系或者一個過程”,“一個解剖的過程”,“所表達的東西會在思想里作為一個整體”[8]。這一象征性的符號深刻地揭示了女性在生命力與生理欲望的勃發(fā)和與生存境遇密切相連的物質(zhì)依賴之間隱含的矛盾自我,以“垛”中“風景之風景”的發(fā)現(xiàn)解構(gòu)女性自身,窺破女性生存本相,探尋普遍的人性意義。鐵凝曾在自述中談到,她在把握女性題材時力求擺脫純粹的女性目光,而用一種超性別的視角力圖更準確地把握女性真實的境況。因此,“三垛”中并沒有強烈的女性意識痕跡,而是在對女性心靈史和生存本相客觀清醒地挖掘過程中,在敏銳卻又含而不露地洞察男性中心社會文化以及籠罩在這一文化場中的兩性關(guān)系的同時,表現(xiàn)了鐵凝對人性、人的本質(zhì)和欲望的深層探尋以及對整個人類文化歷史的體貼關(guān)注,其終極關(guān)懷是建立一種更合理的人類生活方式。
[1]T·E·休姆.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1915)[G]∥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19.
[2]鐵凝.鐵凝文集[M].第1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6.
[3]賀紹俊.鐵凝評傳[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36.
[4]鐵凝.鐵凝文集[M].第1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153.
[5]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248.
[6]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M].趙京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19.
[7]米歇爾·???規(guī)訓與懲罰[M].劉北成,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227.
[8]威廉·燕卜蓀.復義七型(選段)(1930)[G]∥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310.
[責任編輯 于 湘]
2016-06-21
趙蕾(1992— ),女,河南平頂山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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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90(2016)06-009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