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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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介拔俗”的一代史學巨匠
——丁山先生生平與學術
朱斌
丁山先生是20世紀的一代學術大師、中國現代史學的杰出代表。其短暫的一生涉獵非常廣泛,在文字學、甲骨金文、歷史地理學、考古學、古代宗教學、神話學等領域皆有建樹,尤其以甲骨金文及古史研究馳名于世。丁山先生身處中國學術由傳統(tǒng)向現代轉變的特殊時期,承傳統(tǒng)學問之遺緒,啟現代學術之濫觴,經歷了小學、經學向現代史學的轉變,為20世紀轉型期的中國學術發(fā)展作出了卓越貢獻。在古史研究中,他以追求中國文化起源為宗旨,重建古史體系,利用甲骨金文等考古材料,結合文獻批評和比較語言學工具,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研究風格,其研究成果和科學方法,對后世影響頗深。
丁山;甲骨文;文字學;考古學;歷史地理;神話學;古史研究
孟子曰:“觀水有術,必觀其瀾?!雹贄畈骸睹献幼g注》,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13-314頁。蒙文通針對中國歷史曾進一步申言:“讀史也須能把握歷史的變化處,才能把歷史發(fā)展說個大概?!雹诿晌耐ǎ骸吨螌W雜語》,蒙默編:《蒙文通學記:蒙文通生平和學術》,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第1頁。近代中國的滄桑巨變,無疑是“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這一變革迄今仍未結束。在全方位的轉變中,學術的轉型稍稍滯后于社會的巨變,又與社會巨變纏繞在一起,頭緒繁多。梁啟超認為,近代中國的轉變以“器物”、“制度”、“文化”遞變之③梁啟超:《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1922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39,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5冊,第43-44頁。,而他所說的文化轉變更多的是說思想領域的變化(如進化論的引入等),條理雖清晰,但近于宣傳之修辭,遠離史實之真相④張灝將1895年到1925年間的三十年視為近代中國的“轉型時代”,基本上也是從思想領域著眼。參見張灝:《幽暗意識和民主傳統(tǒng)》,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34-152頁。。1902年,梁啟超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提到一個比喻:“二十世紀,則(東西)兩文明結婚之時代也”,中國現代學術的出現,正是“彼西方美人”為我家孕育的“寧馨兒”⑤梁啟超:《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總論》(1902年),《飲冰室合集》文集之7,第1冊,第4頁。。學術的轉型雖晚,但是影響最巨,可以說中國學術從傳統(tǒng)向現代的轉變,是體制上和觀念上的大變革,其復雜性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至少,對中國現代學術的了解,并不像研究者宣稱的那樣全面。
學術史的梳理往往要觀照到具體的個人,因為人是學術傳承的載體。而我們以當下的眼光反觀過去,能夠進入學術史視野的學人,往往會因為后世角度的不同,其身份也會發(fā)生或明或暗、或強調或遺忘的改變。加上中國現代學術范式眾多,思潮迭起,中西古今的激蕩,新舊學術的沖突,中國現代學術史的地圖可謂異彩紛呈,難以捕捉。隨著現代學術史研究的深入,正統(tǒng)譜系內外的學人及學術紛紛呈現在學術史的版圖上(當然,正統(tǒng)與否也在變化之中),似乎“發(fā)現”、“重寫”、“重構”成為學術史書寫的新常態(tài)。然而,擺脫“倒放電影”的追溯,回到歷史的現場(或以現場的角度),才能看到被屏蔽的各種可能,恢復歷史脈絡的五彩斑斕和百舸爭流。在諸多復雜的學術史問題中,經史之變是現代學術轉型的中心問題,以這個中心問題來評判丁山先生的生平際遇與學術之路,為我們提供了傳統(tǒng)經學向現代史學轉變的不同理路,也揭橥了中國現代學術發(fā)展的復雜性。近年來,丁山先生的著作和遺稿不斷出版、再版,學界已有人注意丁山先生的研究成果,但研究工作剛剛開始,尚有待深入發(fā)掘*目前僅見關于丁山先生的論文五篇:劉敦愿:《博古的古文字學古史學家丁山教授》,《文史哲》1985年第6期;吳承木、王耀?。骸抖∩脚c魯迅的忘年交》,《江淮文史》1995年第3期;李東峰、楊文燕:《上古神話研究中有關訓詁學的幾個問題——從丁山〈后土后稷神農蓐考〉談起》,《陜西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報》2006年第4期;雒有倉、辛田:《丁山先生的甲骨文考釋與古史研究》,《榆林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汪楠、朱仙林:《丁山與中國古代神話研究》,《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3年第4期。。
1951年山東大學在校教職員工調查表中,對丁山先生有如下評述:“在學術上很有地位,為國內有數之甲骨文專家,因而養(yǎng)成其驕矜之氣。對新詩表示鄙視,說魯迅尖酸刻薄有失溫柔敦厚之旨。因而有人說他頑固。但其頑固并非黨性的。事實上他并不專門反對共產黨,解放后反說‘中國有希望了’。他有點舊社會中的學究味道,又頗‘耿介拔俗’?!?《山東大學現有職員工調查表》(1951年),丁山檔案,檔號X-03,山東大學檔案館藏。1949年以后,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典范上升為史學主流,“為學問而學問”的學術取向被改造為學術要為政治服務,丁山先生對此有怎樣的反應,又是否對他的學術研究發(fā)生影響?幸運的是,在丁山檔案中,我們可以看到零星的材料。有學生記錄了丁山先生在課堂上講的內容:“度量衡是歷史學的基本最基本的東西……唯物史觀,你們這也不知道成嗎。那只有去學社會發(fā)展史空空洞洞的理論了。……我告訴你們,歷史學問題,這不是你們能知道的問題,你們滿腦子都是社會發(fā)展史問題,將來你們出去,那一套是賣不出去的。”*《學生王某的聽課筆記》(1951年10月13日),丁山檔案,檔號X-03,山東大學檔案館藏。大約同時,校方接到學生反映:“我們向丁教授提意見,請他暫不講度量衡,因為跟中國通史的學習配合不上,丁教授在課堂上發(fā)了脾氣,以后的兩堂課就沒有來上?!?《某學生的來信》(1951年10月8日),丁山檔案,檔號X-03,山東大學檔案館藏。從這些材料中可以想見丁山先生“耿介拔俗”的性情*顧頡剛聽聞丁山先生病逝后,在日記中也記下了“此人性倔強,不能與時屈伸”的判語。參見《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日記》卷七,第271頁。,也可以視為一代學人對“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堅守。
縱觀丁山先生五十二年短暫的生命歷程,尤其是二十歲以后,除短暫跟隨朱家驊擔任過浙江省政府秘書之外,其余時間都在大學或研究所從事學術研究。終其一生,可以說學術研究是丁山先生的唯一事業(yè)。與介于政治、學術之間的同時代學人不同,丁山先生更像是純粹的學者。丁山先生經歷的大學很多,在中國近現代史中也屬少見,李濟曾戲稱其“旅行教授”*顧頡剛:《顧頡剛全集·顧頡剛讀書筆記·愚修錄》卷十三,第81-82頁。,調侃之余,更多地折射出時代巨變下,學者欲潛心治學而不得穩(wěn)定環(huán)境的酸楚。丁山先生自陳:“個人生活,三年甲地,兩年乙地,老是‘牛馬走’的流浪在人海潮里,客觀環(huán)境一向不允許從容的研究整理?!?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龍門聯合書局,1961年,第1頁。但是,面對不利的客觀環(huán)境,丁先生的研究成績可謂蔚為大觀,在文字學、甲骨金文、上古史、歷史地理學、古代宗教與神話學等諸多領域皆有建樹。以丁山先生三十年學術生涯論,三個階段尤為重要,可謂學于北京大學(五年),盛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三年),成于山東大學(八年)。丁山先生的一生,正處于傳統(tǒng)學問向現代學術轉折的時代,他將傳統(tǒng)學問的功底以及對現代學術的敏感冶為一爐;通過其各階段的著作和遺稿,可以清晰地看出先生學術思想及實踐的脈絡。張之洞有言:“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范希曾編:《書目答問補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44頁。與張說維護傳統(tǒng)經學地位為目的不同,丁山先生晚歲自述其治學:沿著小學、經學、史學的路數始終“不能動搖”*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6頁。。下文試圖通過梳理丁山先生的學術歷程來知人論世,既可彰顯一代史學巨匠的學術成就及影響,又可以為20世紀前半期的學術變遷提供一個少有關注的面相。
丁山先生于1921年8月到北京大學文科旁聽,1926年8月自國學門肄業(yè)離開,先后五年,承學于學界吐故納新之時。顧頡剛在述及丁先生生平時,特別提出先生在北京大學為“偷聽生”,后被沈兼士發(fā)現,會試入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攻讀*顧頡剛:《顧頡剛全集·顧頡剛讀書筆記·愚修錄》卷十三,第81-82頁。。沈兼士為太炎門生、古文字音韻學專家,也是北京大學國學門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能夠“發(fā)現”丁先生并助其進入學術界,想必是這位來自“皖派”中心的少年人的才情和對古文字音韻的興趣令沈兼士青眼有加,兩人由此結下終身的師生之誼,同時開啟了丁山先生學術研究的傳統(tǒng)“小學”的起點。據丁山先生自己回憶:“早歲受書,偏讀顧(炎武)、江(永)、戴(震)、段(玉裁)、孔(廣森)、王(念孫)等諸賢之書”,在北京大學國學門“暇則赴錢玄同先生講壇聆聽其論中國音韻之變遷”*丁山:《荀子均集》(1923年),收入《丁山子學研究未刊稿》,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6頁。。我們已經很難看到這段時間內更多的直接材料,來了解丁山先生的受學情況。可此時的北京大學經歷著新文化運動后新舊學風的激蕩,桐城派的沒落與太炎門生的崛起,胡適提倡的科學方法、新考證學風的盛行,以及“整理國故”運動的蓬勃發(fā)展,這些應該給初涉學問的丁山先生留下頗深的印象。北京大學國學門被認為是現代學術研究機構之濫觴,對中國現代學術的發(fā)展舉足輕重*關于北京大學國學門的情況,參見陳以愛:《中國現代學術研究機構的興起》,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6-164頁。。與傳統(tǒng)學術的師徒傳承不同,現代學術機構在新生代學人的成長中扮演的作用非常突出,由師宗一人到轉益多師,雖少了一些門戶之見,但學生的根基不深,更容易趨新跟風,成為學術流轉的風向標。
蒙文通說:“講論學術思想,既要看到其時代精神,也要看到其學脈淵源?!?蒙文通:《治學雜語》,蒙默編:《蒙文通學記:蒙文通生平和學術》,第28-29頁。丁山先生最早出版的書是《荀子均(韻)集》(1923年),便明言因受章太炎考周代古音的啟發(fā),認識到章氏考古韻“不根于經”,而“本楚賦”。丁山先生進一步平等看待諸子與經書中的音韻,認為《老子》、《列子》、《管子》等諸子的重要性不在經賦之下,遂“有志于諸子音韻”之學,仿照晉代呂靜的《韻集》,先從《荀子》中的音韻入手進行研究*丁山:《荀子均集》,《丁山子學研究未刊稿》,第6-7頁。。對于一個正處求學期間的少年,這顯然是一部對傳統(tǒng)小學有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天才之作,可惜的是,丁山先生的遺稿中有關“諸子音韻”的部分并未能付梓出版,即使有,想必也如朱一新所謂“學之成就,視乎其時,非其時而語焉,莫之應也”*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頁。。丁山先生在另一本早期著作《說文闕義箋》開卷就提到沈兼士的影響:“民國十四年冬,山讀書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沈兼士先生命以慧琳音義引說文斠今本之異同,補段氏說文訂鈕氏校議沈氏古本考之闕失。間亦恭之毛詩鄭箋三禮注爾雅方言之流。探許說之原,驗之秦漢金石刻辭,正篆文傳說之誤。”業(yè)師沈兼士對丁山先生的啟發(fā)和教導,無疑激發(fā)了丁山先生研究的興趣,但丁山先生并沒有奉傳統(tǒng)小學為圭臬,“亦不屑于字句異同之比勘”,目的是借許書“以探中國文字原始”,“還定許書之謬”,并認為“以卜辭金文皮傅許書之事易,以制度文物古音通轉古文義例證許書形體訓詁之誤難”。其實,對傳統(tǒng)學問的繼承,除得到沈兼士的指導,丁山先生在古文字研究方面受王國維的影響也比較多。他說:“王靜安先生考之制度文物,本之詩書義例,通之古音假借,參之彝器文字變化,討論一字,揆之本文而協(xié),驗諸他卷而通,蓋自洪朱以來,未嘗有精貫如此者也。”不僅在研究方法上效法王國維,他在文字起源問題上同樣認同傳統(tǒng)一元論,認為“自古文而箍文而篆文分隸書”*丁山:《說文闕義箋·引言》,中研院史語所單刊乙種之一,1930年,第1-7頁。。學界一般認為《古史新證》一書中可以看到王國維對“古史辨”的回應,但是從學術淵源來講,丁山先生為學術研究典范的此消彼長預留了更多可以探討的余地。
《荀子均集》、《說文闕義箋》之外,丁山先生在文字音韻學方面的著述還有《中國文字學通論》*丁山:《中國文字學通論》,廣州:惠福路天成印務局承印,無出版日期。、《中國文字學史料索引》*丁山:《中國文字學史料索引》(油印本),山東大學圖書館藏。、《六書述誼》*丁山:《六書述誼》(手寫本),山東大學圖書館藏。、《說文學參考資料》*丁山:《說文學參考資料》(油印本),山東大學圖書館藏。。這些著述基本在傳統(tǒng)小學的范圍內,“研究中國文字形義之變遷及其緣起,推闡其功效與通例”。丁山先生并從四個方面說明了自己研究古文字的原因。一是“洞悉初文本義及其變遷之跡”來了解“古代文藝思想”;二是“有志古代方言今世方言,不可不知文字學”;三是了解“古代文法學”;第四個方面揭示了他日后的治學取向,特引述于此:
太古之事,孰志之哉?三皇之事,或存或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皇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伏羲以來,三十余萬歲,賢愚好丑,成敗是非,無不消減。而譙周蘇轍胡宏羅泌之流,乃于敢考古,實其荒唐!蓋中國史記,秦以前尚略,其詳靡得而說?然荒古宮室,為四屋相對形,則見于殷墟書契;符命之策,其札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則著于頌鼎吳尊;載重之車,有輪有轅,則見于《殷墟書契精華》;此由文字本身,足證有史前宮室器用。藏尸茻間之謂葬,是知古人之葬埋惟艸;因生而受姓,是知古人之姓氏從母族;力田之謂男,女帚之謂婦,是知男主外,婦主內,由來已久;此由文字本身足證有史前之風俗制度。一切史料,未有不加文飾者;獨此少數象形會意文字,無意中保留不少忠實之古代史跡;故有志中國古代史者,尤不可不知文字學。*丁山:《中國文字學通論》,第2-3頁。
在丁山先生涉足學界初期,接受的是傳統(tǒng)小學的訓練,以文字學為研究方向。1926年8月到1927年8月在廈門大學國學院任助教時,丁山先生曾應俄國學者史祿國之請,就“家庭”的漢語詞匯,幫他寫了一篇短文*[俄]史祿國:《北方通古斯的社會組織》,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74頁。。顧頡剛在日記中記述了丁山先生在廈門大學時,經常拿文字學方面的論文向其請教*顧頡剛:《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日記》卷一,第815、818頁。。然而,對音韻訓詁的精通,并沒有讓丁山先生止步于文字學領域,他基本上是將音韻訓詁的小學工夫作為工具來掌握的,在其后的古史研究中,以文字、音韻入手處比比皆是。例如在《由鯀湮洪水論舜放四兇》中,先生認為“鴻洞即混沌之音訛。鴻洞急言之為江,為鴻……。自音韻學考之,鯀之為鯀當即混沌合音。知鯀即混沌,渾敦即帝江,帝江即共工也,則鯀,亦得謂即共工合音”,另外“雩、夸同諧于聲,則夸父自得謂即雩之聲轉,亦即疑為螮蝀之別名”,遂得出結論:“《山海經》所謂夸父飲河、渭不足,北飲大澤者,即虹霓飲水故事之寓言”,可見“綜其聲音轉變”,是為了“繹其故事推演之跡”。又如他在《后土后稷神農蓐考》中,利用訓詁學的方法,訓“后土”的“后”有“母”、“王后”之義,來論證周代文獻中傳說人物后土、后稷、神農和蓐收都是原始的“地母神”分化而來*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22、225、227、265、311頁。??梢娢淖止ぞ咴谙壬鷮W術研究中的基礎地位。
丁山先生曾言:“我知道純學理的研究,應該由點下手,探尋到有關各線問題,組織成面的圖案,才能建立一個時代史(學)的新體系。尤其是三代以上的史學,一定要由體剖視到面,由面分析到線,再由線辨析到點,點的問題才算是獲得真正的解決?!?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第53頁。這個“點”就是古文字的考釋。先生更進一步要重構古史體系,并且相互呼應,使古史得到立體的理解。丁山先生不僅僅在傳統(tǒng)的小學方面功力深厚,更可以利用音韻訓詁來解決古史問題。從上述文字學論著可以看到,丁山先生對古文字起源的追求,對“西北獲竹簡之書,垣陽發(fā)殷墟之文”的興趣,自然進入到“殷墟書契”的研究。對于利用方興未艾的甲骨文、金文研究古史,先生頗為傾心,以此成家并蜚聲海內外。與傳統(tǒng)的小學訓練一樣,先生對甲骨文的關注也并非止于甲骨文專家,先生指出:“商周古文,由形象上考察,誰都可以猜謎一樣的認識一兩個字,以成甲骨文專家、鐘鼎文專家。實際上,必須貫穿文字源流,驗以文物制度,然后‘說文解字’,才不致墜入猜謎式的胡說?!?丁山:《殷商氏族方國志》,《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第120頁。
由傳統(tǒng)的小學研究,尤其是對文字起源的探求出發(fā),丁山先生踏入了甲骨文、金文的研究領域,其考釋甲骨文、金文的文字,如《殷契亡丈說》、《數名古誼》、《說翼(附釋疾、釋夢、釋夢)》、《召穆公傳》、《敦跋》、《夷考》,在1928年創(chuàng)刊的《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上連續(xù)發(fā)表。在這些論著中,丁山先生利用自己小學訓練的基礎,依據六書原則,考釋古文字的形、音、義。這些早期發(fā)表的甲骨文、金文考釋著述,考釋特點類似王國維提倡的“二重證據法”,“取地下之新材料,補證紙上之材料”*王國維:《古史新證》,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總論”第2頁。。丁先生結合自身小學、文獻學的訓練,重點釋讀新出的甲骨金文,成為甲骨研究的重鎮(zhèn),得到當時學界的廣泛認可*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香港:龍門書店,1964年,第108、111頁。。
在先生考釋單字的文章中,已經注重與史實考證相結合,并且在結論上多發(fā)前人之未發(fā)*胡厚宣:《五十年甲骨學論著目》,北京:中華書局,1952年,第171頁。。例如對殷墟卜辭中常見字“亡尤”的考釋,孫詒讓《契文舉例》中釋為“亡它”,王襄《簠室殷契征文》中釋為“亡猒”,王國維《戩壽堂所藏殷墟文字考釋》中釋其形為“不可識”,其義“猶言亡咎、亡它”。丁山先生通過金文與文獻的比勘,得出“亡尤”是商周以來的成語,與《周易》中賁卦“無尤”之義相同,凡文獻中的“無郵”、“無所礙”皆是“無尤”之音轉,“何尤”、“寡尤”皆“無尤”之義轉*丁山:《殷契亡丈說》,《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1928年),第25-28頁。。又如對甲骨文“史”字的考證上,王國維認為,史像右手持筆形,“持筆為尹,作冊之名,亦與此意相會”,故以“大史”為“大事”,即以職掌為記載國家大事*王國維:《釋史》,《觀堂集林》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72頁。。丁山先生引卜辭“大史易日”的記載指出,“大史”不盡作“大事”解,其職掌除記載國家大事外,還負有測天占日的責任,其“重要的使命也多與神事有關”,在商周時代,這“當然是神權政治的傳統(tǒng)精神,不一定是國家重視史跡的反映”*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龍門聯合書局,1961年,第217-219頁。。從單字考釋到考證史實的傾向,在丁山先生的論著中越來越明顯。
沈兼士在《“鬼”字原始意義之試探》一文中說:“文字意義之溯源,恰如考古學家之探檢遺跡遺物然,重要之目的物,往往深藏于地層之下,非實行科學的發(fā)掘,不易覓得。故探檢文字之原,亦須于古文獻與古文字中披沙揀金,細心搜討。文獻方面應直接察其歷書情形,玩味其文句解釋,文字方面應從形音義三面貫串證發(fā)其當然之義類?!?沈兼士:《“鬼”字原始意義之試探》,《沈兼士學術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86頁。這些話放到丁山先生早期的研究中同樣可以得到驗證。讀丁山先生文字考釋的文章,恰似陳寅恪在評價上文時提到的:“凡解釋一字即是做一部文化史?!?陳寅?。骸吨律蚣媸俊?1936年4月18日),《陳寅恪集·書信集》,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第172頁。此后就鮮見考釋單字而注重從“點”到“面”的專門著作了。由釋字進而考史,丁山先生遵從師說:“向來只是片斷的考證,現在須用有系統(tǒng)的方法實行歷史的研究和比較的研究?!?沈兼士:《沈兼士學術論文集》,第48-49頁。在走向古史研究的道路上,新的學術資源、研究范式的影響,讓丁山先生充分融入到現代學術發(fā)展的大潮中。錢穆曾說:“一時代之學術,則必有其一時代之共同潮流與其共同精神,此皆出于時代之需要”,及至“時代變,需要衰,乃有新學術繼之代興”*錢穆:《兩漢經學今古文平議》,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4頁。。丁山先生的學術成長軌轍,正與此學術典范轉變之大潮聲息相通。
通過閱讀這些沒有出版的講義,可以看出丁山先生并沒有囿于門戶,雖承學于章太炎一系的古文經學,但仍平分今古、漢宋,以歷史的維度理解經學。他授課時點評清代樸學道:“近世論清學者盛矣!或詳其源流,或詳其宗派,或詳其方法;各囿所業(yè),標其一端;若章太炎《清儒》,劉師培《近代儒學術統(tǒng)系論》、《近代漢學變遷論》,大抵墨守古文家法,而薄今文;譚獻《師儒表》、梁啟超《今文學運動》,則不免侈言大義,輕詆古文;若繆全孫《清史儒林傳》(未印),徒以不違先唐師說考為主,于吳派為近;胡適《清代學者治學方法》(未印),純乎皖學之遺。見仁見智,互有短長,博而統(tǒng)之,是非昭昭矣?!?丁山:《清代經學參考材料敘目》(油印本),廣州,1929年5月18日,山東大學圖書館藏。在后期的歷史研究中,仍可見到他對經學問題的探討,只是在經史之變的大勢下,已經把經學問題融入到史學中,認為“今古文學的不同,大半由于商周制度的不同”*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6頁?!吧讨仆莩山裎募已裕苤仆轂楣盼膶W派。我們今日要論定經學的今古文學的是非,也要從卜辭金文里尋取新證據,非口舌所能爭了?!薄坝山窆盼膶W的異說,上論殷商的氏族制度?!?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第56-57頁。除經學以外,丁山先生在諸子學方面也有文章,如《五行考原兼論明堂五帝》*這部著作系丁山先生手稿,現藏于山東大學圖書館,已影印出版,收入《丁山子學研究未刊稿》。、《刑旌與中庸》*丁山:《刑旌與中庸》,收入《蔡元培六十五歲慶祝論文集》(《中研院史語所集刊外編第一種》,1933年),第619-625頁。;與處理的經學問題類似,都有史學化的傾向。經學在新的學術分科體系下,成為學術潛流,在時勢改變時也會迸發(fā)出活力,像抗戰(zhàn)時期,丁山先生與蒙文通就組建了一個“尊經國學??茖W?!保趪y時期培養(yǎng)出了一批傳統(tǒng)經學人才*楊向奎:《我們的蒙老師》,蒙默編:《蒙文通學記:蒙文通生平和學術》,第68頁。。
王汎森指出,清代經學研究的成績,有不少被民國時期的古史家所繼承。并將蒙文通作為經學向史學過渡的典范,總結了經學向史學轉變的五個環(huán)節(jié):“第一是分別經是經,史是史。第二是丟掉今古文之爭的老問題。第三是分出時間的層次,漢是漢,先秦是先秦,而且各個層次的意義是一樣的,不因時代先后而有別。第四,用歷史研究的方法區(qū)分出古代文獻內容中‘理想’與‘事實’的區(qū)別。第五,接受19世紀西方史學的影響,尤其是種族、地理兩種因素。”*王汎森:《從經學向史學的過渡》,《近代中國的史家與史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0-101頁。這種對經史之變的觀照,明顯側重傳統(tǒng)學術的“內在超越”,而忽視了西方學術作為一個強勢學術范式,在觀念、方法和評價體制等方面對傳統(tǒng)經學的沖擊。就治學路數而言,丁山先生對西方學術的感覺似乎更為敏銳,經史轉變完成得更加徹底,往往以史學研究來解決經學問題。
丁山先生討論經學注重制度考辨,尤其對儒家宗法制度的考源,用力最勤。在《宗法考源》一文中,他依據甲骨金文所見“宗”字為宗廟,修正《禮記》、《大傳》和《白虎通義》等儒家傳世文獻的闕失,論證宗法起源不在西周,而在“殷之際或其前世”,“初以辨先祖宗廟之昭穆親疏,非以別繼祖繼爾后世子孫之嫡庶長幼也”*丁山:《宗法考源》,《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第四分(1934年)。。又進一步根據甲骨金文記載,結合考古材料,考證殷商時代的氏族組織為“每個宗氏(即大宗),包涵若干分族(即小宗);每個分族之下,有同類的編戶之民;編戶之民之下,就是俘虜丑夷”*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第37頁。。丁山指出,商代國家“邦畿千里之內,分為田、亞、任三服,卜辭總稱為多田;邦外侯服,卜辭總稱為多伯”,田是附庸土田的省稱,亞是卿大夫的賜田,任是分賜給武士和百工耕種的土地,“可見殷商政治組織,確已胚胎了周代的封建制度”*丁山:《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第54頁。。通過甲骨金文和考古材料來驗證傳世文獻有關歷史地理的記載,推論三代民族文化的發(fā)展軌跡,追溯氏族組織與宗法制度的起源,對我們認識古代歷史實際有深遠的影響。
不難看出,丁山先生的經學研究有史學化的傾向。近代經學的地位被史學取代,得不到彰顯的原因很多,不是一篇論文所能詳述的。陳寅恪論述說:“近二十年來,國人內感民族文化之衰退,外受世界思潮之激蕩,其論史之作,漸能脫除清代經師之舊染,有以合于今日史學之真諦?!?陳寅恪:《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序》,《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第270頁。但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現代學制的建立,學術分科的完成,尤其是新的學術研究機構,很少給經學以知識再生產的機會(響應新典范成立的學術機構聘任丁山先生時,也基本是以語言文字學和史學專業(yè));學者在論及現代學術的經史之變時,多以學術發(fā)展演化的內在理路來理解傳統(tǒng)經學到現代史學的蛻變。丁山先生能夠“脫除清代經師之舊染”,認同新的典范,無疑與當時學術風氣的變化關系重大。
王學典先生提到顧頡剛是“近現代由經學向史學的結構性轉化中的關鍵人物”*王學典:《良史的命運》,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第20頁。。顧頡剛與丁山兩位先生應是相識于北京大學時期,在廈門大學、中山大學皆為同事,顧頡剛日記中多有關于兩人交往的記載。顧頡剛發(fā)動的“振聾發(fā)聵”的“古史辨”運動,同樣脫胎于經學問題,更是明言受到晚清經今文學的影響。丁山與顧頡剛交好,也算是“古史辨”的局中之人。顧頡剛先生大膽打破古史一元論的勇氣,對丁山的思想解放作用不可低估,在“古史辨”浪潮過去二十年后,丁山先生仍心存激蕩:“盡管古史辨所討論的各種問題,現在有許多地方須加補充或修正,但顧頡剛先生的‘古史層累造成’說,誰也不能從根本上予以推翻?!?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龍門聯合書局,1961年,第209頁?!罢媸亲魇纺甏胶?,其所傳述的時代越古?!?丁山:《商周史料考證》,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第1頁。之后丁山先生在史學上的許多學術創(chuàng)獲,都是以“古史辨”為理論出發(fā)點和思想資源的。從《尚書學》講義手稿中,亦可看到他對“古史辨”推崇有加。丁山先生沿著“古史辨”的學術脈絡來講,并織就了一幅以顧頡剛為中心的疑古辨?zhèn)蔚淖V系,其中把顧頡剛的“層累造成說”放在關鍵地位,不斷強調并鼓勵學生要細細品讀,作為學術入門的必備*丁山:《尚書學》(油印本),山東大學圖書館藏。。
丁山先生在《古代神話與民族》的“自序”中說:“古代史學,經過顧頡剛先生《古史辨》掃蕩偽材料之后,立刻得到卜辭、金文大量的直接史料來補充,加上李濟之先生所領導的安陽殷墟十余次的發(fā)掘,舉凡器物、墓葬、宮室遺址的收獲,迥乎超出我們意想之外的豐富。這批地下新出的直接史料觀察殷商文化,迥乎超出兩千年來儒家所傳述的程度高而且深。這當然是古代歷史學的幸運,也是國家民族的光榮?!?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311頁。從以上文字,可以看出先生的史學研究受兩個方面的影響比較大:一個是顧頡剛為中心的“古史辨”派史學,一個是以傅斯年為主導的史語所。
1927年8月,丁山先生隨沈兼士南下廈門大學任助教,因為同出身于北京大學,被回國不久的傅斯年約請到中山大學,聘以文字學教授,籌建中山大學語言歷史所*傅斯年:《致蔡元培、楊杏佛》(1928年5月5日),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7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0頁。。年僅26歲就被聘為教授,丁山先生可謂少年負盛名。這個時期以及史語所時期,是先生由傳統(tǒng)經學向現代史學轉變的關鍵時期。以傅斯年為主導的史語所是中國現代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史學研究機構,安陽考古發(fā)掘是史語所成立初期的主要貢獻。由此,丁山的學術研究與安陽考古發(fā)掘緊密聯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說是先生學術研究的主要材料支撐,一直到逝世前夕,他還在等待著“商墟考古總報告”的發(fā)表。
傅斯年早年同樣受傳統(tǒng)小學影響,十分重視文字學,認為“語言文字為讀一切書的門徑”*傅斯年:《清代門徑書幾種》,《新潮》第1卷第4號(1919年4月1日)。,游學歐陸后,服膺比較語言學、歷史語言學,回國后踐行其學術追求,創(chuàng)建中山大學語言歷史所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后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宣稱:“以《說文》為本體,為究竟,去做研究的文字學,是書院學究的作為,僅以《說文》為材料之一種,能充量的辨別著用一切材料,如金文、甲骨文等,因而成就的文字學,乃是科學的研究?!?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3卷,第5頁。丁山先生恰逢其時,學術方向的轉移與被歸為“史料學派”的傅斯年有明顯關系。與傅斯年強調“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一樣,丁山先生認為“沒有直接可信的史料,不能寫出合于實際的歷史”*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第1頁。。另外,傅斯年在學術研究中還提倡“語言”和“歷史”的結合,利用西方語言學比較研究,沈兼士也提及在“舊日小學現代方言之外,進而涉及東方語言及西方比較語言學,多面綜合,以完成語言文字理論的研究,此我輩今日所當取之途徑也”*沈兼士:《沈兼士學術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32頁。。王汎森提到:“近代學問的進步,仍然以新學術之建立為主,譬如用西方嚴格的語言學知識對中國傳統(tǒng)的語言音韻學做出的創(chuàng)新?!?王汎森:《執(zhí)拗的低音》,北京:三聯書店,2014年,第3頁。在丁山先生的研究中亦可見到此轉變痕跡。丁山先生在中山大學《語言歷史所周刊》“切韻專號”撰稿,并提議編撰中國經籍字典,同時認可《語史所周刊發(fā)刊詞》中提到的,“對于語言學和歷史學要運用西人的研究方法,不能專靠書本上的學問”*轉引自劉小云:《學術風氣與現代轉型》,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第64、73頁。。作為結合語言學和歷史學研究的回應,丁山先生發(fā)表了《漢字起源考》*丁山:《漢字起源考》,《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第四集第44-45期(1928年)。。
丁山先生提到:“以語言文字剖析古代民族分合之跡,也是現代史學界所共同采取的一種必要的方法?!?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自序》,第23頁。比較語言學研究,與丁山先生的小學訓練和關注文字起源相得益彰。在其古神話研究中,丁山先生說:“用比較語言學剖析史前時代的神話,不自我始。馬克斯·繆勒所著《語言學講義》曾以語言學為工具,發(fā)現雅利安民族所有的神名,常是指宇宙的現象。我運用古代語言文字學分析《周語》……從比較神話學觀點立論,我認為商代信史,只能斷自武湯,其前世都是神話?!?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第311頁。加之他對甲骨金文等考古材料的獨特理解,形成了丁山先生科學化的研究特點。后來在指導學生時,丁山先生要求弟子“除了讀書與資料外,要選擇幾種傳統(tǒng)與現代的科學一一專攻”*參見欒豐實:《創(chuàng)建考古專業(yè),引導學術發(fā)展——憶山東大學考古專業(yè)奠基人劉敦愿先生》,《文史哲》2011年第5期。,這應該是對自己利用傳統(tǒng)與現代學術工具進行研究的夫子自道。
因為性格、處事風格等多方面的原因,顧頡剛和傅斯年后來失和,進而在學術研究及人事關系上爭勝,為現代學術發(fā)展開出了同一根莖上的兩朵奇花。后來有人回憶丁山先生道:“1927年左右他在廣州大學教書,當時及以后主持中山大學的是朱家驊,同事們有傅斯年、顧頡剛、羅常培等。他也并作當時北大這一系統(tǒng)的人,所以當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成立時,他就被傅斯年約去當研究員。他的脾氣很壞,自高自大,和傅斯年也搞不在一起,就到前中央大學歷史系教書?!?《向某的一封信》(1952年1月3日),丁山檔案,檔號X-03,山東大學檔案館藏。丁山先生離“傅”而親“顧”,與顧頡剛過從甚密。丁山先生在致顧頡剛的信中提到:“弟以愚贛,處世鈍椎,所能終始見庇者,惟兄而已?!?丁山:《丁山來信》(1950年1月31日),《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日記》卷六,第585頁。顧頡剛在抗戰(zhàn)時期擔任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主任,致信時任東北大學教授的丁山先生:“東大齊大兩校對史學方面既有同心,自當聯合以厚其勢,使一班讒間小人認識我輩自肯努力,自造前程,絕非營營青蠅造言生事者所可破壞,一出我輩十余年所受之氣?!?顧頡剛:《致丁山》(1940年8月27日),《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書信集》卷三,第137-138頁。在顧頡剛日記中可以看到,顧頡剛曾推薦丁山擔任齊魯大學國學所主任,1949年建國初曾積極謀劃丁山轉任復旦大學,參見《顧頡剛全集·顧頡剛日記》卷六,第684頁。雖然人事關系離開了史語所系統(tǒng)到中央大學任教,但是自1929年8月到1932年7月的三年間,是中國現代史學的“新學術”典范得以在丁山先生身上確立的關鍵三年。丁山先生共在《史語所集刊》上發(fā)表論文10篇,與陳寅恪、徐中舒的篇數相差無幾,當可視為彼時史語所學術群體的主將之一。
基本上,顧頡剛的“破”與傅斯年的“立”,在丁山先生的學術研究中有較為理想的結合。以顧頡剛的“疑古辨?zhèn)巍睘樗枷胛淦骱蛯W術研究的出發(fā)點,同時大膽運用西方近代語言學、歷史學的方法和觀點,形成了自己更嚴謹、更科學的史學研究方法,雖然有些結論還有待商榷和補充,丁山先生對現代史學理論的貢獻,仍有深入研究的意義。
丁山先生的史學研究成果集中于《古代神話與民族》、《商周史料考證》、《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和《先秦史考》*丁山:《先秦史考》(影印本),1934年,山東大學圖書館藏。四本著作。這些著作回應了“古史辨”運動以來古史研究的大問題。顧頡剛在20世紀20年代提出著名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并概述為三層意思:1.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2.時代愈后,傳說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3.我們在這上,既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情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最早的狀況*顧頡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讀書周報》(《努力周報》增刊)第九期(1923年5月6日)。。在此基礎上,丁山先生進一步指出:“中國人所傳說的遠古史跡,即就先秦文獻看,似乎不只一個來源。詩、書、金文代表統(tǒng)治階級的文獻,以后世史學體例擬之,只可列于‘正史’范圍;此外,尚有大量的‘稗史’。春秋以后,始則與‘正史’相互發(fā)明,繼則分庭抗禮;戰(zhàn)國以后,則喧賓奪主,漸以‘稗史’壓倒‘正史’。譬如積薪,后來居上,古代史的層次,便愈積愈高,其年系也愈積愈遠?!绷硗狻巴碇芤院螅T子百家,競說上古,由三王上伸至五帝,再由五帝上伸至三皇,以至天地開辟之初,正是根據宗教神話與古代訓話‘層累而成’。”*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第214、226頁。又說:“周公作《立政》,但稱‘涉禹之跡’而已。太史辛甲命百官箴王闕,也首稱‘茫茫禹跡,畫為九州’,那時史官似以禹為開天辟地的圣王。春秋時代卿大夫的談論,有時提及黃帝、炎帝,有時提及太暤、少暤,有時提及高陽、高辛、顓頊,有時提及堯、舜了。晚周諸子,有時綜稱為‘五帝’,有時追溯到‘三皇’,真是作史者年代越后,其所傳述的時代越古,也就出現慮犧、神農、遂人氏一類名辭了?!?丁山:《商周史料考證》,第1頁。上文已經提及顧頡剛對丁山的影響,然而丁山先生的疑古已蘊含著釋古的影子了。
的確,丁山先生與疑古學派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他更多地是借鑒了“層累地造成”說的假設,利用甲骨文金文,通過語言文字的比較,把史前時代留下來的神話傳說看成是“民神雜糅”的材料,并不全是戰(zhàn)國或秦漢學者偽造的,從探清神話傳說的本原入手,來梳理神話中的史實,以達到重建傳說時代的古史體系。丁山先生“相信時代愈古,神話愈其發(fā)達;一部中國史前時代,除了石史之外,惟有神話學可以解之”*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自序》,第5頁。。這一重視神話的思路,有些王國維的痕跡,王國維認為:“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混而不分:史實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二者不易區(qū)別?!?王國維:《古史新證第一二章》,《古史辨》第一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64頁。傅斯年也提到:“神話之比較研究,乃近代治民族分合問題者一大利器。”*傅斯年:《東北史綱》,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2卷,第386-387頁。如同沈兼士在總結民國史學趨勢時告誡:“若一味疑古,空立說,亦為缺陷。吾人倘能利用……新材料,新方法,重新證實我們民族光輝燦爛之信史,豈不是空前的一大收獲嗎!”*沈兼士:《沈兼士學術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74頁。丁山先生利用其所掌握的多種研究利器*據丁山先生弟子劉敦愿回憶,丁山先生除掌握語言學、甲骨金文外,還系統(tǒng)學習過天文歷算、沿革地理、民族學、考古學、經濟學等來治中國古代史。參見劉敦愿:《博古的古文字學古史學家丁山教授》,《文史哲》1985年第6期。,積極嘗試重建“信史”的工作。
據董作賓的觀察,“古史辨”對所有紙上材料無情的總攻擊,“大家都在夢想著期待著考古工作的開展,多找地下材料,如甲骨、金文之類,再用這些新材料去建設一部上古的信史”*董作賓:《中國古代文化的認識》,《中國現代學術經典·董作賓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613頁。。丁山先生對于古史的重建工作除關注神話外,還根據甲骨文和金文材料結合古代文獻,認為“古帝王世系,必源有自,絕非晚周諸子所得憑空虛構”*丁山:《由陳侯因銘黃帝論五帝》,《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三本第四分(1933年)。,三皇五帝之說,“楚人為先,戰(zhàn)國諸子競相著錄”*丁山:《先秦史考》(影印本),第14頁。。像蒙文通先生所認為的:“五帝說始見《列子》,三皇說始見《莊子》,二說雖不同,要皆在南方?!?蒙文通:《古史甄微》,《蒙文通文集》第5卷,成都:巴蜀書社,1999年,第18頁。丁山先生進一步指出:“三皇傳說的來源,本于天神、空神、地神三界,由屈原賦上皇、東皇、西皇演變到秦博士議定的天皇、地皇、泰皇,大體上還保存那宗教思想的本來面目。到儒家手里,根據中國傳統(tǒng)思想所謂‘上象天,下儀地,中和民’學說,創(chuàng)出天、地、人三才的系統(tǒng)?!蔽宓鄣南到y(tǒng)有三個來源,最先是殷商時期的“四方帝”和“皇天上帝”;其次是周代按“尊祖配天”及陰陽五行演變而成的《月令》“明堂五帝”;然后是直接抄襲自印度“四大天王”與殷商“四方帝”糅合而成的秦“四色帝”,外加“皇天上帝”,最終被荀卿之徒“以儒家的德行為標準,以虞、夏、商、周民族宗神為根據”,整合成了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五帝古史系統(tǒng)?!拔宓鄣滤f的五帝,與‘明堂五帝’,亦非一源?!?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第444-465頁。
丁山先生的研究取向與顧頡剛有很多同步的地方。不惟破壞經學統(tǒng)制下的古史體系,顧頡剛提倡的歷史地理學,丁山先生也是積極的推動和參與者。丁山先生論述說:“學術萬端,研究者不出經緯二途。歷史為學,自縱的方面敘述民族之盛衰,文化之蛻變。然民族活有區(qū)域,文化發(fā)達有范圍。所謂區(qū)域與范圍,則皆建樹于橫的地理學方面。地理沿革學者,即以橫的區(qū)域范圍闡明歷史敘述,一經一緯,相為表里,換言之,歷史地理學而已?!?丁山:《中國地理之沿革》,四川大學鉛印本,1936年。在四川大學圖書館古籍特藏室,與《沿革》一書合訂了一本《地理通論》,無作者信息,據筆者判斷,亦系丁山先生在四川大學之講義??箲?zhàn)結束時,顧頡剛在其主持的大中國出版社出版了丁山先生的《地理與中華民族之盛衰》*丁山:《地理與中華民族之盛衰》,上海:大中國圖書局,1948年。,而丁山先生在其后的研究中注重古代地理和民族方面的探討,應該與顧頡剛有密切的關聯(詳見另文)。法國年鑒學派大師布羅代爾特別注重像地理等長時段因素在歷史中的作用,在其名著《菲利浦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更是實踐了三個部類(事件、局勢、結構),但是布氏并沒有細述三者之間的有機關系,略顯機械。丁山先生從地理入手探求民族之盛衰危亡,注重其間的互動關系,應得到學界足夠的重視和探討。
離開史語所以后,丁山先生的生活可說是居無定所,四處漂泊,最終得以在山東大學落腳,可以潛心整理自己的古史研究。先生自述:“去年,青島解放了,自念生活可以安定了!應該把我過去抄集的史料,全面整理一下,不必等待小屯總報告而先妄談……,對于古代史研究,作了局部的總結,……意在探求中國文化的來源。”*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第1-2頁。在丁山先生的學術成果中,古史研究的成就頗多,可惜天不假年,許多研究還沒有機會展開而形成定論,先生就魂歸道山。下面結合丁山先生的著作,歸納先生所關注的中國文化的來源問題,以期能收拋磚引玉之功*丁山先生在山東大學職員登記表中,明確寫出自己擅長的科目為中國古代史。見《山東大學職員登記表》(1949年11月16日),丁山檔案,檔號X-03,山東大學檔案館藏。。
在對中國古代民族文化起源的探索中,“民族多元論”是一個影響比較大的研究典范。從古代民族一元到多元的解釋古代文化起源,與顧頡剛等“古史辨”派學者質疑古代民族出于一元的舊觀念息息相關。王汎森認為,在1920至1930年代,提倡古代民族多元論的有:蒙文通的《古史甄微》(1927年)、傅斯年的《夷夏東西說》(1934年)、徐旭生的《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1934年),并且勾勒出傅斯年的《夷夏東西說》與王國維的名篇《殷周制度論》的承接關系*王汎森:《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第307-322頁。。許倬云進一步指出:“他們各自整理了一套區(qū)分古代部族的分類法,蒙文通認為有江漢民族、河洛民族、海岱民族三大系統(tǒng);徐旭生認為有西方的華夏、東方的東夷及南方的苗蠻三個集團;傅斯年認為東夷與西夏兩大集團的互為消長,是古史上的大關鍵。蒙徐二位的意見頗有異同,但均未十分注意考古資料,而傅斯年卻能溶鑄文獻與考古資料。”*許倬云:《西周史》,臺北:聯經出版社,1984年,第14頁。然而看似整齊有序的學術史譜系,往往會有遺忘或疏漏,如陳寅恪所述:“其言論愈有條理系統(tǒng),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陳寅?。骸督鹈黟^叢稿二編》,第280頁。
與《夷夏東西說》同樣發(fā)表在中研院史語所集刊上,丁山先生的《由三代都邑論其民族文化》一文,綜合文獻中有關三代地理的記述,分別考證了夏人十遷、商人遷殷之前八遷、周人定都宗周之前七遷,并列舉夏、商、周三代制度不同的記載,證以地下文物考古材料,推論夏商周三代民族文化的發(fā)展軌跡,說明“夏與殷、周,實亦非同族類”?!跋暮笫掀鹱越裆轿魇∥髂嫌?,……顯然中原固有之民族也。殷人起自今河北省泜水流域,……顯然東北民族燕亳、山戎之類也。周人起自隴右,……顯然西北民族戎狄之類也?!?丁山:《由三代都邑論其民族文化》,《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五本第一分(1935年),第87-129頁。丁山先生由地理環(huán)境得出“三代異族”的結論,進而論述三代民族文化的異同。這篇文字有重新認識和評估的必要。
丁山先生在其后的研究中更進一步申說:“以語言文字剖析古代民族分合之跡,也是現代史學界所共同采取的一種必要的方法?!蚁嘈胖腥A民族的成分,在先秦時代,是:陶唐氏偏向汾水流域發(fā)展,可能是北狄族。夏后氏偏在伊、洛、嵩高區(qū)域發(fā)展,可能是中原舊族。殷商初沿著漳水流域向海濱發(fā)展,后乃遷居河內,可能是東胡族。周人由隴坻沿著涇、渭流域發(fā)展,可能是氐族。秦人也是沿渭水東下的,可能是氐族的另一支。姜姓由瓜州東進,初為申、呂,后為陸渾,顯然是羌族。荊楚雄踞長江中游、兩湖盆地,后漸東侵淮、海,可能是雅利安族?;础⒑Vg的淮夷,以及江南的吳、越,斷發(fā)紋身,可能即今胥戶先祖。巴、蜀區(qū)域所流傳的神話有杜主、鱉令,可能與夏后氏同族?!?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第23-24頁。經過丁山先生論述,徐中舒從古書推測之殷周民族以為殷周似屬兩種民族的推論得以成立,成為“確切不移之論”*徐中舒:《殷周之際史跡之檢討》,《清華國學論叢》第一卷第一期(1927年)。。除在結論上支持了徐中舒的看法,他在材料和方法上更多地利用當時史語所安陽考古的報告,依據甲骨金文,結合考古材料,考訂傳統(tǒng)文獻。與傅斯年的《夷夏東西說》相比,除共同利用地理的和種族的方法,重視新出的考古材料(丁山先生在利用考古材料上似較傅斯年更多),丁山先生更進一步加強文化異同上的考釋,開“民族文化”研究的先河。
雖然丁山先生的結論已在后出的考古材料中得以修正和補充,然而現在考古學家在論述三代民族文化異同時,都不得不以此作為起點,學界影響可見一斑*張光直:《考古學專題六講》,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111頁。。在上述諸說中,丁山先生提出的很多問題還沒有形成定論,但對研究中國文化的來源頗有啟發(fā)*劉起:《古史續(xù)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458頁。。丁山先生道:“雖然不曾構成完整的體系,至少可代表我對于史前時代帝王世系的一個新見解。尤其是,希伯來教以十字架象征上帝,我認為淵源于殷商的‘高祖日甲’,這或者是值得世界宗教史學家重新考慮的新問題?!?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自序》,第25頁。就丁山先生已經出版的論著,有學者曾總結道:“《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通過語言比較與中外神話比較,推動了史前神話與商周宗教研究的深入;《甲骨文所見氏族及其制度》通過氏族方國考證,開啟了殷商宗教形態(tài)與社會結構研究的先聲;《商周史料考證》以甲骨金文與文獻典籍參證,擴大了商周史料的搜集范圍,推動了對商周年代學等問題研究的深入?!?雒有倉、辛田:《丁山先生的甲骨文考釋與古史研究》,《榆林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很容易看出,丁山先生的史學研究既與傳統(tǒng)的考據學不同,也不是純粹的疑古辨?zhèn)?,而是利用甲骨文和文獻記載,推動史學研究的科學化,并努力重建中國古代信史體系,最終尋到近代學人“魂牽夢繞”的中國文化的來源。
丁山先生辭世六十余年來,學術界已然滄海桑田,然先生對學術的不懈追求和解決問題的勇氣,令其在20世紀中國學術大師成群的星空中,依然璀璨奪目。丁山先生求學于“五四”后新文化的中心,跟隨沈兼士、錢玄同習古文字學,以先生的才情和勤奮,從學術發(fā)展的“內在理路”而言,自然要成為古文經學的殿軍,章太炎后的樸學大師。然而,世變日亟,正如陳寅恪在《陳垣〈敦煌劫余錄〉序》中所說:“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和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陳寅?。骸蛾愒炊鼗徒儆噤洝敌颉罚督鹈黟^叢稿二編》,第266頁。適值“新潮流”暢行之時,丁山先生身處顧頡剛、傅斯年周圍,又非“閉門造車之徒”,自然容易“預流”新的學術典范。從傳統(tǒng)小學領域延展到甲骨文金文等新材料的考釋,并與古代文獻相互釋證研究古史,丁山先生在這一領域里成為繼羅振玉、王國維之后的杰出代表。丁山先生憑借文字學功底與甲骨文、金文考釋的工夫,投身到古史問題的大討論中,與顧頡剛同調相契。進而言之,他放棄了經學的信仰,以一個現代史學家的眼光來重建古史體系,尋溯中國文化的源頭,一步步開創(chuàng)出古代宗教、神話與宗族研究等學術新領域。這些大問題當然不是一個人、一代人能夠圓滿解決的,誠如有學者所說:“他(丁山)在幾十年前探討的許多問題,至今仍是古史學界繼續(xù)研討或者是懸而未決的問題。”*雒有倉、辛田:《丁山先生的甲骨文考釋與古史研究》,《榆林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其中,在古代民族多元論、重建古史體系等方面的探討,無論從材料或是方法論上,對當下學界都有借鑒意義。
以目前學科劃分的標準,學界討論多集中于丁山先生在古代神話和宗教方面的專題研究。像有學者指出:“(丁山先生)在中國古代神話研究是取得的卓越成績依然閃耀著學術的光芒?!?汪楠、朱仙林:《丁山于中國古代神話研究》,《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3年第4期。近期再版的《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一書,出版社在推介時提到,丁山先生“在古神話的考辨、推原方面成績卓著,顯示了深厚的學術功底。丁山在傳統(tǒng)的考據基礎上運用了比較語文學與比較神話學與宗教學的方法,對史前神話加以分析,分析數量之廣,考證程度之深,前所未有,從而使得這部著作具有巨大的學術價值。從文獻學角度來說,其成就至今無人能出其右”*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這些都是對丁山先生學術成就的充分肯定,但愈來愈窄的學術分類,讓人頓生掛一漏萬之憂。
丁山先生的生命歷程可以看成一部近代中國學術史,他的地位和影響,不僅在其卓越的具體成就,更多地是由于他的學術理路在現代學術嬗變中所具有的典范意義。從丁山先生的治學風格看,應該是屬于“新漢學”或曰“考證學派”陣營的學者。朱謙之將“考證學派”劃分為三支:王國維、羅振玉等傾向甲骨文字學研究;梁啟超、胡適、顧頡剛等注重“寫的歷史”的真?zhèn)螁栴};李濟、傅斯年等注重“科學發(fā)掘的方法”*朱謙之:《現代史學概論》,《朱謙之文集》第六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1-72頁。。而丁山先生的學術,可謂三者兼而有之。他雖然不是立于學術中心的人物,反而可為傳統(tǒng)經學向現代史學轉型提供了很好的視角。與胡適、傅斯年、陳寅恪等留學海外的學者不同,他們直接受西方近代文化的洗禮,歸國后皆能以西方角度觀察中國,以西方立場“整理”中國,易于打破傳統(tǒng),甚至反傳統(tǒng)。而丁山先生更多的是從傳統(tǒng)學術資源中接榫現代學術,在由傳統(tǒng)向現代學術轉變中,與前者時有契合,甚至引為同調,但很難水乳交融,即便是在共同“重建中國”的敘述里,他首先考慮的是傳統(tǒng)的學術資源,所以多與顧頡剛、錢穆、蒙文通等學人親近。這種學術的“本土性轉化”值得留意,但是已經溢出本文,是另一個問題了。
丁山先生以傳統(tǒng)小學為學術的起點,探求文字的起源,經歷現代學術典范的洗禮,投身到史學問題的探究中,為“古史辨”運動留下的史學問題尋求解決之道。史學問題是其一生學術的落腳點,為重建上古信史,孜孜以求地進入到古代神話和宗教領域。丁山先生用豐碩的學術成果為我們描繪了清晰可見的現代學術發(fā)展的軌跡。一個人的價值并不是一定即時的在其時代彰顯,很多結論要放到歷史中去評判,丁山先生的生命和著述已經成為過去,但是,他學問、生命的價值卻在我們學術探索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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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斌,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山東濟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