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倫
論《過秦論》與《阿房宮賦》的立意
馬志倫
比較賈誼的《過秦論》和杜牧的《阿房宮賦》,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賈誼作《過秦論》,年23歲;杜牧作《阿房宮賦》,年亦23歲。兩篇文章的寫作都是在皇帝即位的第二年:《過秦論》寫于漢文帝二年;《阿房宮賦》寫于唐敬宗寶歷元年。不過兩者寫作的動因卻不一樣,賈誼的《過秦論》是應文帝之詔而作,敘述了秦的盛衰歷史,總結了秦的興亡教訓,結論便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杜牧《阿房宮賦》并非應皇帝之詔而作,故文學想象大于嚴謹?shù)恼撟C。本文僅探討這兩篇文章在立意上的區(qū)別。
《過秦論》《阿房宮賦》 立意
比較賈誼(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68年)的《過秦論》和杜牧(公元803年—公元852年)的《阿房宮賦》,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賈誼作《過秦論》(公元前178年),年23歲;杜牧作《阿房宮賦》(公元825年),年亦23歲。兩篇文章的寫作都是在皇帝即位的第二年:《過秦論》寫于漢文帝二年(漢文帝在位23年:公元前179年—公元前156年);《阿房宮賦》寫于唐敬宗寶歷元年(唐敬宗在位3年:公元824年—公元826年)。
不過兩者寫作的動因卻不一樣,賈誼的《過秦論》是應文帝之詔而作,“余嘉錫在《四庫提要辨證》中說:‘吾謂《過秦論》亦賈生所上之書,且為以后諸篇之綱領。何以言之?《新書》分事勢、連語、雜事三類,凡屬于事勢者,皆為文帝陳政事,不應首篇獨異。’”(引自王興國《賈誼評傳》)《過秦論》是一篇以秦為喻的政論,“清人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卷二《始皇本紀贊后人所亂》中云:‘上篇(高中語文教材中的《過秦論》)是專責始皇,而每以陳涉與六國相形,以見其不施仁義,故前之滅六國易,后之亡于陳涉亦易。’”(引自王興國《賈誼評傳》)《過秦論》和同時進上的《論積貯疏》一起,構成了賈誼的治國思想,只是《論積貯疏》表達的是賈誼的經濟主張,《過秦論》反映的是賈誼的政治主張。賈誼在《過秦論》中敘述了秦的盛衰歷史,總結了秦的興亡教訓,結論便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值得指出的是,賈誼的“仁義”觀帶有鮮明的“民本”色彩,賈誼從秦的強盛與滅亡中,看到了“民”在國家治亂興衰中所起的至關重要的作用?!哆^秦論》之所以要引述秦的歷史,是因為西漢離秦不遠,賈誼作《過秦論》時,西漢(公元前206年—公元25年)建立才28年——漢高帝劉邦在位12年(劉邦先稱漢王,前202年稱帝);漢惠帝劉盈在位7年;高后呂雉在位8年;文帝在位1年?!皾h人上疏多喜稱引秦事,徐樂、嚴安之上書,劉向之諫起昌陵,皆如此”。(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引自王興國《賈誼評傳》)只不過賈誼對此作了比較系統(tǒng)的梳理、分析和總結。秦國以武力兼并六國,建立起強大的秦王朝,而后又以武力壓迫人民,導致強大的秦王朝不久滅亡。秦國能夠憑借武力兼并六國,事出有因,因為相比秦國的暴虐,當時的六國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秦國的戰(zhàn)爭機器比六國更加強大,更加有效,加之百姓厭戰(zhàn),渴望戰(zhàn)爭平息,所以戰(zhàn)爭贏面的天平最后倒向了秦國,但也因此造成了秦王朝的錯覺,以為奪取天下靠武力,治理天下也可憑武力,這實在是治國思想的錯誤。因此賈誼的《過秦論》并非僅是總結秦興亡的經驗教訓,實也是闡述他的治國思想。比較而言,處在戰(zhàn)國時期秦國的治國思想之所以沒有造成秦國的垮臺,是因為當時正出于戰(zhàn)爭的狀態(tài),處于誰最終能夠統(tǒng)一天下的局面,秦國的“霸道”策略適宜于兼并戰(zhàn)爭,一旦天下統(tǒng)一,秦王朝仍沿用這種戰(zhàn)爭思維,依靠殘暴和血腥的鎮(zhèn)壓迫使人民就范,就會起到相反的作用。李斯的《行督責書》中言:“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不在臣也。然后能滅仁義之涂,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揜明,內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保ㄋ械馁t明君主,都能拂逆世風、扭轉民俗,廢棄他所厭惡的,樹立他所喜歡的,因此在他活著的時候才會有尊貴的威勢,在他死后才會有賢明的謚號。正因為如此,賢明的君主才集權專制,使權力不落入下臣手中,然后才能斬斷仁義之路,堵住游說之口,困厄烈士的死節(jié)行為,閉目塞聽,任憑自己獨斷專行,這樣在外就不致被仁義節(jié)烈之士的行為所動搖,在內也不會被勸諫爭論所迷惑。所以才能特立獨行,逞其為所欲為的心志,而沒有人敢反抗。像這樣,然后才可以說是了解了申不害、韓非的統(tǒng)治術,學會了商鞅的法制。法制和統(tǒng)治術都學好并明了了,天下還會大亂,這樣的事我還沒聽說過。)這是赤裸裸的“獨夫民賊”思想,正因為秦王朝過度使用民力,視百姓如草芥,導致人民不堪重負,于是陳勝、吳廣振臂一呼,天下云集響應,秦王朝的垮臺也就成為必然的了。
《過秦論》所體現(xiàn)的政治家洞見,便是賈誼看到了國家的長治久安,必須要有一個適用于長治久安的治國思想,而賈誼認為的長治久安的治國思想,從政治的角度來說就是“施行仁義”。西漢王朝建立之初,實行的是“黃老刑名之學”,“黃老刑名之學”是一種以道家思想為基礎雜取他家一些觀點融匯而成的學說體系,主旨是“無為而治”。不過作為一種治國思想,盡管“黃老刑名之學”切合當初社會需要休養(yǎng)生息的實際,但終究顯得混雜,且與提倡“仁義”治國的儒家思想有本質的差異,不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賈誼師從荀(況)派弟子吳公(史失其名)和張蒼,所學雖與韓非、李斯同屬荀子儒家學派,但和韓非、李斯的思想最終與法家思想合流不同,賈誼的思想仍以正統(tǒng)的儒家(雜陰陽五行學)思想居多,和秦時王綰、淳于越代表的儒家孔孟正統(tǒng)派(包括陰陽五行家與神仙家)一脈相承,主張的都是“仁義”思想。賈誼在《新書·大政篇》中說:人君“知善而弗行,謂之不明;知惡而弗改,必受天殃。天有常福,必予有德;天有常災,必予奪民時。故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與民為仇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辟Z誼的這一說辭繼承和發(fā)展了孟子的“仁政”(以民為本)思想。到了漢武帝時代的董仲舒,終于完成了儒家思想在治國思想上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大任,當然董仲舒的“儒術”已是改造過的“新儒家”思想,其中汲取了其他一些有利于君主統(tǒng)治的思想學說,成為一個能為統(tǒng)治者接受的治國思想。
賈誼秉承“仁義”的治國思想,當然不是只想堅守儒家孔孟正統(tǒng)思想這么簡單,它和當時的社會實際密切相關,因為當時西漢王朝面臨的形勢還是非常嚴峻的:外有西漢王朝同北方匈奴政權之間的矛盾,內有中央政權同地方諸侯之間的矛盾,更何況,即使西漢王朝實行了與民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但農民的經濟狀況依然十分窘迫,正如晁錯(公元前200—公元前154年)在《論貴粟疏》(距賈誼上《過秦論》和《論積貯疏》十年)中所說:“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臧,伐薪樵,治官府,給繇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yǎng)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賦,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責者矣?!保ìF(xiàn)在五口之家的農夫,其中從事于官府勞役的至少二人,他們能夠耕種的田,不超過百畝,百畝的收成,不超過百石。春天耕種,夏天耕耘,秋天收獲,冬天收藏,還得砍柴,修治官舍,提供勞役;做這些事情,春天不能躲避風沙塵土,夏天不能躲避酷暑炎熱,秋天不能躲避陰冷風雨,冬天不能躲避寒流冰凍,一年四季,沒有一天休息。另外還要有個人的送往迎來,如悼念死者,慰問病人,撫老育幼等,費用都在里面。農民如此辛苦,還要遭受水旱災害和官府的急征暴斂,征收賦稅沒有一定的時候,早上發(fā)出的命令,到了晚上又更改了。在交納賦稅時,有糧的人,不得不以半價賤賣,手頭無糧的人,只能以加倍的利息尋求借債,于是出現(xiàn)了賣田賣房甚至賣子孫來還債的情況。)因此賈誼的“仁義”,是提供給西漢皇帝的一劑治國良方。
對比賈誼《過秦論》中的政治家洞見,杜牧《阿房宮賦》顯現(xiàn)出的則是文學家的眼光。杜牧在《上知己文章啟》中說:“寶歷大起宮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宮賦》”。《阿房宮賦》借古諷今,即借秦始皇荒淫奢侈自取滅亡的史實,諷喻皇帝,但因為《阿房宮賦》并非應皇帝之詔而作,故文學想象大于嚴謹?shù)恼撟C。《過秦論》鞭辟入里,《阿房宮賦》借題發(fā)揮。從文學的角度而言,《阿房宮賦》的影響可以和左思的《三都賦》一比高下,左思的《三都賦》一經問世便“洛陽紙貴”,杜牧的《阿房宮賦》剛一出世就引得士人爭誦。當然左思寫《三都賦》,為使文章的每一筆都有著落都有根據(jù),曾收集了大量的歷史、地理、物產和風俗人情的資料,經過十年,才將這篇凝結著他心血的《三都賦》寫成。相比之下,杜牧的《阿房宮賦》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之風,想象與夸張使得這篇文賦有不少失實之處,如將阿房宮的興建完全歸于“秦愛紛奢”,有失偏頗,實是因為秦始皇嫌都城咸陽人多,原來的宮廷狹小,所以決定大造宮室;阿房宮直到秦亡尚未完成全部工程,怎會“覆壓三百余里”;阿房宮的修建是在秦始皇離世的前二年(秦始皇在位37年),所以宮人們“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是不可能的。
杜牧不是一個政治眼光見長的作家,其對軍事倒頗有研究,曾注《孫子》十三篇,如杜牧的《題烏江亭》:“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就是從軍事的角度來議論項羽不該自殺,因為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大丈夫能伸能屈,保存實力,來日再戰(zhàn),最終獲勝可期。而王安石的《烏江亭》:“百戰(zhàn)疲勞壯士衰,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則從政治的角度來評判項羽已盡失人心,其兵敗不可挽回,哪怕項羽再具人格魅力也不能聚死士卷土重來。雖然兩人所持的結論各有道理,但以政治識見而言,高下立判,因為項羽失敗根本的原因不在軍事,而在政治,他代表的是領主的殘余勢力,要把社會倒退至秦以前的舊時代去,逆歷史潮流而動,失敗不可避免。當然也正是由于杜牧的政治敏感性不是很強,并未參與朋黨之爭,故而其結局相比卷入朋黨之爭漩渦的李商隱要好得多。
《阿房宮賦》雖然諷刺了唐代統(tǒng)治者的荒淫無道,并以秦朝滅亡的史實告誡統(tǒng)治者注意前車之鑒,但從深層次來說,杜牧并未看到問題的實質。唐穆宗和唐敬宗當然是兩個奢侈荒淫的皇帝,如此無道,只是因為他們的生命掌控在宦官的手里,舍生活中的享受別無他求。當時唐朝最大的危險其實來自于宦官專權以及朋黨之爭,導致政局動蕩。由于杜牧此時尚未踏入宦途(杜牧是唐文宗大和二年即公元828年的進士,此時離《阿房宮賦》的寫作已有三年),不諳朝廷政治的波詭云譎,僅以文學家的眼光看待問題,認識浮于表面也就不足為怪了。
對于賈誼的評價,司馬遷認為賈誼的才干足以擔任公卿,何況文帝也有這一打算,只是由于當朝大臣的阻撓,文帝這個愿望未能實現(xiàn),并逐漸疏遠賈誼,使他卒于藩國太傅之任;班固則認為,賈誼雖不至公卿,但他的謀略建議大體上都能得到施行,從這一點來看,他“未為不遇”。對于賈誼的“遇”與“不遇”盡管有分歧,但爭論的雙方都一致肯定賈誼是政治人才。
對于杜牧的評價,則大多從文學的角度認可他的歷史地位。杜牧繼承了唐代文學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主張文章“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wèi)”。他的詩文實踐了這一理論,后人因此把他稱為“小杜”,以別于杜甫,又與同時代的李商隱齊名,并稱“小李杜”。
從這些評價也可以看出賈誼的政治見識非杜牧可以比擬。
(作者單位:上海市五愛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