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
我們趔趔趄趄地,像被世界拋棄的兩個人,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一般緊緊相依偎著走回家。
我們長大了也不嫁人
1976年秋天,二姑結(jié)婚。那個陌生的姑爺開心地領(lǐng)著她往外走。我與小姑姑兩個人抱成一團,躲在墻角哭了又哭。二姑姑是最有耐心的,每天教我與小姑姑唱歌,給我們扎漂亮的頭發(fā),還給我們舊舊的小娃娃做衣服。
可是,她要去別人家了,去給別人家里的侄女或妹妹扎頭發(fā)去了。我們的小腦袋想不出去別人家里每天與別人家的人吃飯、睡覺,生活是什么樣子。但在周圍人關(guān)于出嫁女的各種碎語中,出嫁是個莫測的事——二姑萬一遇上了不好的人家怎么辦?
然而我們的哭被呵斥了,有長輩厲聲喝道:“這是喜事,小孩子一點兒也不懂事,不準哭。”
我們被嚇得收了淚,目送著二姑姑被姑爺領(lǐng)著朝遠處走了,越走越遠。我與小姑姑跑到家后的山上,看到他們的背影越來越小,終于看不見了。
我們倆個對望一眼,再次大哭起來——宛若生離死別。那天的風很大,我們走下山坡時,覺得自己要被風吹走了一樣。
我們趔趔趄趄地,像被世界拋棄的兩個人,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一般緊緊相依偎著走回家。沒人注意到我們短暫的失蹤,比我小三歲的弟弟,正扎在一碗美味的食物里,頭都不抬。
果真,我們只有彼此了。我心里凄楚萬分,這一院子全是人,卻沒有人在乎二姑的離去,每個人都在興高采烈地吃著酒席,滿眼的喜慶擱不下我們的悲傷。我們牽著手,走到小姑屋里,舊式的房子,上午依然寬而暗,雕花的架子床已經(jīng)褪成暗紅,我們鉆進蚊帳里躺下,相互摟著。小姑姑說:“我們長大了都不嫁人?!蔽倚陌愕兀骸昂?,不嫁人?!?/p>
這么急做什么
1988年夏,小姑姑第一次高考失利。高考發(fā)榜第二天,家族里有人過大生日擺酒。我與眼圈浮腫、精神萎靡的小姑姑被安排接待親戚。親戚們又特別關(guān)心小姑姑的高考情況,來個人就問一次。小姑姑開始還強笑,漸漸撐不住了。我讓她回屋休息,她膽怯地看向不遠處正在接待男賓的她父親,我的叔爺爺,家族中最嚴厲的長輩。她的眼神間的恐懼讓我生起氣來,對她說:“去吧,我不怕你爹?!蔽覡敔斒鞘鍫敔?shù)母绺纾鍫敔敳粫R到我身上來。
開席了,我又被安排去上菜,我剛拔腿欲去,聽管事人問:“淑云呢?淑云到哪偷懶去了,叫她來,也去上菜?!?/p>
淑云是小姑姑的名字。
話音剛落,叔爺爺怒氣十足的聲音響了起來:“淑云呢?叫她出來?!?/p>
那一瞬間,二姑出嫁時的感覺又浮上來了,沒有人在意我們的喜怒哀樂,我與小姑姑,只有彼此。
呆在屋里的小姑姑應聲而出,她臉色蒼白,臉上有沒收斂的痛苦。叔爺爺大步跨過來,雙眼噴火。我一溜煙躥過去,站到小姑姑前面。叔爺爺?shù)陌驼圃谧詈蟮年P(guān)頭卸去了大半力氣,卻還是落在我耳邊。我一個趔趄,歪在小姑姑肩上。
小姑姑將我撥到身后,迎著巴掌:“你打呀你打呀,打死了最好。 ”
我怕極了,那一刻她的神情是視死如歸的。
我爺爺拉住了叔爺爺。我恨恨地瞪著叔爺爺。小姑姑朝外奔去,我急忙跟了上去。
在學校里練長跑的她悶頭跑得飛快。我跟得氣喘如牛:“小姑姑,等等我?!彼焕砦遥畮斓姆较蚺苋?,我一急,撲倒在才鋪了煤渣與碎石的路面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襲來,我尖叫起來。
她停下來,呆呆地看著我,滿臉淚。半晌才醒過神來,看見我的額頭、手掌、手肘、膝蓋上,全都蹭去了一層表皮,血點滲出。她急急扶我,我的腿疼得厲害,順勢坐下。她震驚地察看我的傷勢,我安慰她:“不疼,一點兒不疼。”
她也挨著我坐下,在夏日正午的地上。
炙熱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她反復地幫我吹受傷的皮膚,許久才輕輕問:“跑這么急做什么?”我只是看著她,含淚笑。
我們靜靜地相依相偎
2008年雪災發(fā)生前,我已經(jīng)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帶著 11歲的女兒。
雪災越來越嚴重,鄉(xiāng)下老家的電停了,離家不遠處的手機信號發(fā)射塔因為停電,也停止工作了。鎮(zhèn)上去縣城的公交車也停止營運。我們陷入了音訊不通、交通不便的孤村境況。
這時,女兒生起病來,開始是小打小鬧的感冒癥狀,兩天后發(fā)起高燒來了,用了各種物理退燒辦法,都不奏效。傍晚的時候,她躺在床上,臉上燒得通紅,昏昏沉沉,叫也叫不應。
鎮(zhèn)上醫(yī)院的醫(yī)生搖頭:“沒電,所有的機器都開不了,不敢治。去縣醫(yī)院吧?!?/p>
那時候有車的熟人并不多,在那種情況下更沒人敢上路。只有走路去縣城了。三十里地,父親相陪,另外找了個年輕男親戚,打算幾個人輪流背著女兒走到縣醫(yī)院。
11歲的女孩子,已經(jīng)長手長腳,只比我矮了一點點。
還沒走出三里地,男親戚背著女兒摔了個大跟頭,我嚇得心臟都停止了跳動,隨便哪一個摔壞了,我都承受不起。父親還要往前走,我堅決不肯。
回到家里,好不容易找到一戶家里還有固定電話的人家,萬幸萬幸,電話線路還沒斷。我本能地撥通了那個銘刻于心的電話號碼——小姑姑家的固話。
她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縣城生活,而我去了深圳,兩個人相隔千里。她家裝上固話時,第一個電話就打給了我。
有四五年時間,我每周兩次,總在固定的時間撥打那個號碼。后來雖然有了手機,但是那一刻,她家的固話號碼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縣城里的手機也許依然可以撥通的這個概念都沒有。
我語無倫次地說,接著她平和的聲音傳來:“我來想辦法。”
一直守著女兒的我在夜里 11點,聽到門外轟隆的響聲。出門一看,是一輛裝著防滑履帶的小型卡車停在家門口,小姑姑與姑爺正從駕駛室下來,小姑姑著急地問:“孩子怎樣了?”
那一年,小姑姑與姑爺都只是一家單位的工程師,也就是普通人。驚亂之下的我根本就忘了問她那車怎樣找到的。
女兒是肺炎。
那夜,小姑姑一直陪著我坐在孩子的床邊,看著藥水緩慢地注入昏沉沉的孩子的身體。走廊上人來人往,我惶急不已,她一只手握著我的手,另一只手攬住我的肩。
我們就那樣,靜靜地相依相偎著,一言不發(fā)。
世界變得很遠很遠,我的心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孩子臉上不正常的紅色,褪了下去。
2016年 3月,我寫這篇文章,在寫前打電話告知小姑姑,她驚訝:有什么可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