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從我5歲開始,媽就對我進(jìn)行棍棒教育,因此每天吃過晚飯,我就自覺坐在小方桌前寫媽買來的練習(xí)冊。那個時候,媽是多么的苛刻,戒尺就放在身旁,眼睛緊盯著我的答案,那嘴角一牽一扯、手掌抬起放下之間,都是我的恐懼。
媽覺得女孩子除了成績好,還應(yīng)該會說英文、懂音樂,言談舉止要有點氣質(zhì)和才情。于是我的周六被英文字母裝滿,周日被音符占據(jù)。很不幸的是,我沒有在其中的任何一件事上顯示出過人的才能,我聽不懂英文的單復(fù)數(shù),也看不懂曲譜。于是在我的青春期里,又多了這樣的景象:英文書被撕爛,琵琶扔在一旁,氣急敗壞的媽掄圓了胳膊,一下又一下打在我身上。
很多時候,我都是恨媽的,恨她沒收我全部的自由,給我一個苛刻的人生,卻從未對自己有過任何的要求。
在我的記憶里,媽是典型的家庭婦女代表,臉是灰的從不用化妝品,衣服是夜市里淘來的大媽款,任腰間贅肉暴露得坦蕩蕩,也不肯費心藏一下。為什么我的媽媽不像別人的媽媽那樣,燙時髦的大波浪、擦口紅、腳踩著細(xì)細(xì)的高跟鞋去上班?在整個青春期里,我對媽既害怕又嫌棄,很叛逆也很用力地向著媽所希望的反面拼命生長。
后來,我果真沒有成為媽那樣的人。我十指不沾陽春水,每天早晨在健身房度過,晚上看新聞、寫博客,有一幫喝咖啡、談人生的朋友??蓩尫路鹨灰怪g就老了,她變得溫柔、慈祥,竟然有些不像她。
我最終在心底原諒媽,是在搬家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陳年日記。上面零零碎碎地記滿了媽三十幾歲時每天面對的家庭瑣事:“明天孩子又要交補(bǔ)習(xí)班的錢,晚上打了孩子心情很難過……”日記本的最后一頁,仿佛被淚漬浸潤過,凹凸不平,上面寫道,“夜深了,他還沒有回家,作為一個女人,我的心在滴血……”就在那一刻,我仿佛能體會,從23歲開始,這個在貧窮中支撐起一個家庭的女人,沉溺在一種多么沉重的辛苦里。
犧牲成為她的本能。她在生活里無限地看輕自己,逆來順受,唯一的反抗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讓女兒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她相信外面有她不曾感受過的美好,希望女兒有能力去更廣闊的世界看一看。
那是讓我多么難過的一個夜晚,攤開的日記本仿佛一扇穿越時光的窗,讓我看到另一端日子里媽的艱難。晚風(fēng)涼涼的,淚眼婆娑的我欠了媽一個時代的溫情。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請尊重一個姑娘的努力》)(責(zé)編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