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倩曄
(安徽大學文學院 安徽合肥 230000)
淺談《蓮坡詩話》的論詩特點
閆倩曄
(安徽大學文學院安徽合肥230000)
作為雍、乾時期繁盛一時的天津水西莊別墅的第二代主人,查為仁是清代歷史上一位影響較大的文化名人。他廣交名士,唱酬不絕,憑借廣博的見聞撰成《蓮坡詩話》,以隨筆的形式選錄詩作,記述詩歌本事及詩人逸事,以包容的態(tài)度看待各家創(chuàng)作,并表現(xiàn)出了個性化的審美特點——談性靈,強調真摯的情感表達;喜清雅,著眼于純粹的雅趣抒寫;重平淡,注重淡逸的詩境營造。
查為仁;《蓮坡詩話》;論詩特點
據(jù)杭世駿的序文和查為仁的自序,《蓮坡詩話》結集于乾隆六年(1741),錄有“先輩”詩人的作品,這些詩人如閻爾梅、錢謙益、吳偉業(yè)、王士禛、朱彝尊、施閏章、查慎行、趙執(zhí)信、沈德潛等,都是清代詩史上名聲響亮的人物。其中也收錄了與查為仁有交情,經(jīng)常彼此唱和的一些詩人的作品,如杭世駿、厲鶚、符曾、汪沆、徐蘭、胡捷、談汝龍等,基本上為當時的一批文人雅士。方外詩人包括僧人、道士的作品及摘錄,如玉林通琇、碩揆原志等名僧,與查為仁私交甚好的釋元弘、釋成衡。此外,偶有女性詩人的詩句、詩作,以及歸于雜流之作的降乩詩收入其中。從內容來講,《詩話》(簡稱《蓮坡詩話》,以下皆同)錄詩的同時兼記詩人逸事及詩歌本事,以存詩記人為著述主旨。具體到論詩,查為仁表現(xiàn)出了獨特的詩歌審美觀,談性靈,喜清雅,重平淡,但他并沒有門戶之見,而能包容各類作品,著意各家之長。
“性靈”這一概念和觀念,從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到唐宋詩人,如李商隱、楊萬里等,再到明代的公安派,源遠流長,長期以來一直都有論說。到了清代中葉,袁枚標舉的性靈說影響甚大,形成了乾隆時期蔚為壯觀的性靈派。其實,從清初到乾隆初期,同樣也有不少人議論性靈,如錢謙益、黃宗羲、尤侗、葉燮、薛雪、吳雷發(fā)、黃子云、桑調元等,這其中也包括查為仁。
談及詩人胡捷,《蓮坡詩話》稱“其詩清潤和婉,時出性靈[1](P492);評論釋元宏的三十首《重上長安秋日懷舊》,為“鉛華掃盡,獨出性靈”[1](P506);又明確批評“作詩好用經(jīng)語”與“作詩多要有出處”,引程頤之論“古之學者,惟務養(yǎng)情性。若今之為文者,專務章句,悅人耳目,既務悅人,非俳優(yōu)而何”,接著提出“知此可以言性靈”[1](P514)。查為仁所談性靈,無論是“時出性靈”,還是“獨出性靈”,都強調抒寫個人真實的心境、真切的情感。試看胡捷的元旦和詩“百歲渾消幾首詩,醉吟愁詠費相思。破正清興還無著,飛上梅花三兩枝”,與“高下歸鴻影,紅黃老樹村。愛閑身少累,媚俗骨無能”,以及詩句“貧入愁腸偏曲折,秋來詩骨倍嶙峋”,回味吟詩作詩的情境,感觸個人生活境況,都是詩人自我真實心靈感受的抒發(fā)。又,擇錄釋元宏三十首懷舊詩中的七首,分別感懷愛新覺羅·岳端、顧卓、徐蘭、愛新覺羅·吞珠、陳景、方貞觀、陳鵬年,懷念舊日友人,回憶相交往事,真摯而情深,如其為紅蘭主人岳端所作“病老無聊客況難,死生情重憶紅蘭。夢中尤喜分明見,淡寫黃花帶雨看”,而“一卷清詩冰雪寒,馬骦第一說貞觀。而今問盡江東字,滿眼風塵見亦難”是念方貞觀,這些懷人之作,洗盡鉛華,毫無虛浮粉飾,發(fā)自詩人內心,滿懷深情,感慨至深。
標舉了性靈作品后,《蓮坡詩話》批評了兩種與性靈相悖的詩歌創(chuàng)作。作詩喜歡用經(jīng)書里的語詞,這是一病,查為仁贊同蘇軾的說法,即杜甫寫詩“致遠思恐泥”引《論語》中的“致遠恐泥”是不值得效法的,再引查慎行《秋花》詩“雨后秋花到眼明,閑中扶杖繞階行。畫工那識天然趣,傅粉調朱事寫生”,提倡詩歌創(chuàng)作的天然之趣、本色之美。同時,《詩話》針對的另一病是作詩講究出處,引朱熹之語反駁,“‘關關雎鳩’出在何處”,仍是強調自然的創(chuàng)作。程頤講寫文章不是一味在章句上做工夫,不是為了取悅他人,而是要像“古之學者”那樣“養(yǎng)情性”,在文章中涵養(yǎng)自我的情感與性情。同理,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寫詩重在表現(xiàn)真情至性,詩歌美在自然本色地抒發(fā)感情,只有了解這一點,才能“言性靈”。
從《蓮坡詩話》中的這些論述可以看出,查為仁談論的性靈,注重詩人內心真情實感的抒發(fā),同時以出語天然為最妙。就此“天然”,查為仁贊同清代詩人張璨的“古人歌謠出于天然,故妙”,指出楚地求雨童謠“青龍頭,白龍尾。小兒求雨天歡喜。大雨落在田隴中,小雨落在花園里”[1](P495),可以樂府民歌播之。這首歌謠,求雨情感真切,出語自然,并且借兒童之口言出,情趣盎然,雖淺顯易懂,質樸平淡,卻毫無俚俗之氣。由此可知,《詩話》稱賞的天然之作,辭淺而意真,樸質卻動人。因此,以性靈論詩,性靈的核心是真情,言本情性,詞句自然生發(fā),純粹天然,這便是性靈觀的要義所在。
查為仁喜歡用帶有“清”字的詞語做出言簡意賅的詩歌評價,這一特點在《蓮坡詩話》中表現(xiàn)比較明顯?!渡徠略娫挕氛撛姸嗵幨褂谩扒濉弊衷~語,如“清華秀贍”、“清刻有味”、“清麗芊綿”、“著語清新”、“清潤和婉”、“清挺絕妙”、“清婉可諷”及“清微孤峭”,不同的“清”字詞語多達8處,這在以錄詩為主、論詩只有只言片語的《詩話》中是很突出的特點。
陳鵬年有絕句:“隔簾幽韻上焦桐,一曲湘靈奏未終。略記年時春雨夜,海南新試小薰籠。”這里幽韻、焦桐、湘靈、春雨夜和小薰籠,幾個意象組合起來營造出的情境,既有記憶中春雨夜的清麗之景,又有聽曲之高雅華美,《詩話》謂其“清華秀贍,未嘗不奪風雅之幟也”[1](P479)。詩人索克以清淡的語詞徐徐雕刻自然之景,詩味豐盈,如“春歸空草色,鳥語各花枝”“白云深古寺,綠水悅騷人”等句,《詩話》謂其“清刻有味”[1](P481)。就查為仁的《無題》詩,談汝龍的一些唱和作品,如“不緣人似梅花淡,肯系情如春水濃”“夜月樓臺楊柳笛,春風簾幕鳳凰裙”,《詩話》謂其“清麗芊綿”[1](P482),清雅秀麗且文采翩翩。徐天稽《春游曲》中“春風無賴垂楊柳,故把狂絲罥畫輪”,一筆道破春風的情態(tài),所用筆力挺拔,所繪春景清新可愛,《詩話》謂其“神思風骨,清挺絕妙”[1](P483)?!爸Z清新”是《詩話》對女詩人吳永和的評價,如“莫訝隨行步每遲,難將愁緒訴心知。比來欲識儂懷抱,試看芭蕉未展時”[1](P488)一詩,芭蕉未展,不見蕉心,正如少女一片芳心,愁緒難訴,確實別致而新鮮。詩人胡捷,除了前面提到的詩句,《詩話》第80則還有“山擁白云西塞雨,霜吹紅樹秣陵秋”之句,《詩話》謂其“清潤和婉”,即出語清麗潤澤,詩景清雅優(yōu)美。評釋成濬的“梅花三竺雪,楊柳六橋煙”為“清婉可諷”[1](P512),所繪西湖之景清新美好,詩句頗可傳誦。厲鶚素來以詞名世,而查為仁對厲鶚詩作的評價是“清微孤峭”“自樹一幟”,并選錄其一首七言古體詩《紅橋春游曲》,其中從“客愁當春亂如絲,掛在紅橋新柳枝”“繁華瞥眼徒紛紜,羊牛踏穿阿口墳”[1](P512-513)等句,便能略見厲鶚細膩入微之情思,與孤高狂狷之性情。
上述這些作品,大體以寫景為主,特別是春天之景,而物象中,用語多涉流水、春風、白云、垂柳和梅花等自然之物,頗為雅致?!对娫挕返狞c評盡管對不同的詩人不同的作品側重點各有不同,但總體圍繞一個“清”字,既點明了題材內容的清雅,也包含有詩人們自身所具有的清興。顯然,查為仁比較傾向于此類清雅之作,詩境美,詩情雅,給人以充足的美的感受?!渡徠略娫挕分胁闉槿首约阂灿性姙樽C:“夢回春樹外,花落午晴初”[1](P493),“春色淺深簾幕外,梅花消息酒杯間”[1](P512),詩人的閑情雅致與清新淡雅的詩句渾然融為一體。
《蓮坡詩話》論詩還有一個特點,即認為“詩以淡而彌永”[1](P500)。在查為仁看來,王安石《道人北山來》的前四句“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是“極清淡中意味無窮”[1](P498);而陳對漚的《歲莫即事》“羈緒宵來頗未降,空階獨繞影成雙。一堆老雪明如月,勝供詩人牢落窗”更是“深得淡中之味”[1](P500)。其實,《道人北山來》抒游子之思,前四句只是平鋪直敘,主客對話,敘家常,由于離別多年,自己在東岡種的松樹都有屋脊那般高了,可見詩人對故鄉(xiāng)的遙想悠悠地飄散在詩句中?!稓q莫即事》則直白地表現(xiàn)了羈旅的孤寂無聊,白描羈緒、獨影、老雪、寂寞窗,雖淡筆勾勒,卻絲毫沒有減弱孤人的寂寥之感。
查為仁以“淡”論詩的特點是有淵源的,他在《詩話》中也做了交代,如他謂族伯查慎行曾教他詩律:“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直;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脫不在意;須辨毫發(fā)于疑似之間。”[1](P482)查慎行追求的藝術審美境界,是集意、氣、空靈、淡逸于一體;而查為仁尤其鐘情于詩歌的空靈、淡逸,這一點從他賞嘆的清雅之作中也能見出端倪。
《詩話》談性靈,謂詩歌宜用自然樸質之語抒發(fā)真性情,表現(xiàn)內心涌動的真情思;談清雅,謂可用清新美好的意象記錄詩人特有的雅情雅致;談淡逸,謂詩特以白描的方式寄托深遠悠長的意味、情韻。以性靈為宗,以清雅為美,以平淡為尚的這些詩歌審美趣向是《蓮坡詩話》論詩的突出特點,但從整體來看,查為仁論詩寬厚平和,沒有門戶之見。
《蓮坡詩話》對清代前期甚至中期的名詩人都有涉及,多有論說之詞。對于仕兩朝的吳偉業(yè),充分肯定了其歌行體的價值,如謂其《永和宮詞》《蕭史青門曲》《圓圓曲》等,可以和元稹、白居易并駕齊驅。而且值得一提的是,查為仁頗能理解、體諒吳偉業(yè)自悔自責的心聲。如謂吳偉業(yè)《臨終詩四首》之一的“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債須填補,縱比鴻毛也不如”:“其言亦哀矣”[3](P477);又謂其“將至京師,有寄當事諸老詩,反復吟詠,不勝凄楚”,可以釋雪庵的“看了青燈夢不成,東風滾雪落寒聲。半生客里無窮恨,告訴梅花說到明”寄之,這些都是深切理解詩人的苦恨凄楚,并寄予同情,而不從道德層面評判苛責的表現(xiàn)[1](P490)。嚴迪昌先生曾講:“吳偉業(yè)品節(jié)問題的考論幾乎貫串于整個清代詩史,此一段公案的討論既關系著各家各派審美趣味的辯難,更涉及人文觀念涵蓋面甚廣的史識的變異?!盵2](P353)《蓮坡詩話》則更多地著眼于詩歌藝術與詩人之心,以客觀的態(tài)度評價作品,確定吳偉業(yè)在詩史中的地位,并投入了誠摯的論詩情感。
王世禛在康熙詩壇上極負盛名,其標舉的“神韻說”,“要求詩歌具有含蓄深蘊、言盡意不盡的特點”[6],《詩話》明確指出了這一點。王世禛寄懷其兄王世祿兼答冒襄感舊的一首詩:“風景蕪城畫扇時,輕陰漠漠柳絲絲。三年京洛無消息,五日鄉(xiāng)關有夢思。空對魚龍懷楚俗,誰將蘅芷薦湘累?故人不見東皋子,騷些吟成但益悲”,看似主題鮮明,卻又別有深寄,尤其是頸聯(lián),“深得義山神味,正不妨與《九日》詩格調相同也”[1](P476),緊扣王世禛詩歌的多義性和朦朧感。謂其另一首詩,即第103則中的《聽琴》“曲罷孤月明,溪光散清泚。主客無一言,露坐攬衣起”,可與王安石的《道人北山來》一起細讀,都是平淡中意味無窮的代表。查為仁推重王世禛,尤其重視神韻詩的淡而有味,言有盡而意無窮,這顯然與他以淡為美的審美趣味是相通的。
此外,《詩話》也沒有輕視標榜“格調說”的沈德潛,如謂《說詩晬語》“推論歷代風雅源流,一一抒其心得”;謂《竹嘯軒詩鈔》與《歸愚詩文鈔》“專宗三唐,文質相麗”,而且“五言及樂府尤為擅長”[1](P516),這些都符合沈德潛早期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點。趙執(zhí)信在《談龍錄》中批評朱彝尊作詩“貪多”,而查為仁錄朱彝尊的“鳥驚山月落,樹靜谿風緩。法鼓響空林,已有山僧飯”詩,和婉地提出“似又非貪多”[1](P513)的不同意見。對于趙執(zhí)信的創(chuàng)作,也只是以“詩律甚細”作點評,平和中肯。
《詩話》中提及的清代初期、中期的名詩人,即使是乾隆時期“耆儒晚遇”的沈德潛也比查為仁長20歲,對于這些先輩長者查為仁是尊重的,詩作選錄自然擇優(yōu),同時格外注重詩人的長處,多作肯定性的評價,溫柔敦厚,不存門戶之見,不爭長論短,有自己的審美趣味與審美追求,同時也能包容各家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詩論家的身份力圖展示詩歌多樣化的魅力。
清代詩話作品豐富,對于我們理清清代詩歌史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而處于過渡時期的《蓮坡詩話》,涉及清代前期、中期的許多重要詩人,記錄的唱和活動,如圍繞冒襄水繪園的詩人唱和,與查為仁、水西莊有關的贈答唱酬,是了解當時文士精神文化生活的可貴資料,“具有重要的文化史料價值”[3],同時它表現(xiàn)出來的獨特審美趣味——注重性靈,即真情思的自然流露;鐘情清雅,即雅致優(yōu)美的詩歌表現(xiàn);追求平淡,即淡且雋永的詩歌境界,也是研究查為仁這位文化名人以及清代詩歌評論需要關注的方面。再加上溫潤敦厚而又妥貼恰當?shù)恼撛娞攸c,《蓮坡詩話》理應在具有代表性的清代詩話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不容忽視與輕視。
[1]丁福保.清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嚴迪昌.清詩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3]王之望.珍貴的史料,博洽的賞評——查為仁的《蓮坡詩話》評析[J].天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1).
[責任編輯王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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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438(2016)011-0056-03
2016-05-10
閆倩曄(1995-),女,安徽大學文學院2015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