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泳者

一

洛泳在半坡租了間民房住下來。塔河灣盡收眼底。房后是一片桃園，桃子已摘完，只剩下半黃的樹葉在秋風(fēng)中凋零。沒有了果實，看果園的就不用住在這里，就以很便宜的價格租給了他。塔河灣其實是個海灣，塔河從這里入海，沖刷出一片平整的海灘。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上游修建水庫截斷塔河水，久而久之河的概念沒有了，但名字卻沿用至今。塔河灣海水清澈，每當(dāng)夏天，城里人會驅(qū)車幾十公里來這里游泳，據(jù)說，市內(nèi)的海灘都已被污染，塔河灣就變得彌足珍貴。當(dāng)夏季的人潮退去，塔河灣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但對于洛泳來說，他的夏天剛剛開始。

洛泳喜歡秋天的海水。曬了一夏天，海水就像陳釀的老酒，醇厚而溫潤。常言道：春捂秋凍。說的就是這個理兒。洛泳喜歡清晨下海游泳。清晨的海水是一天中最平靜的，細(xì)細(xì)的海浪輕吻著沙灘，太陽剛剛升起，照在海面上像一面金色的鏡子。洛泳換好泳褲，用舌頭輕輕舔舐著泳鏡，接著在海水中涮了涮。這樣泳鏡更透亮，看得就更清楚，這是他下水前的習(xí)慣動作。他走進(jìn)水中，輕輕地將海水向身體撩幾下，便一頭扎進(jìn)水里。

海水清澈見底。幾條墨綠色尖嘴針魚被他這個龐然大物所驚嚇，以極快的速度四散逃去。洛泳潛入水中。各種海草和海帶隨波搖曳，五顏六色的海星分散在海底，仿佛是草原上盛開的野花。幾條大魚在水草間窺視著他，時隱時現(xiàn)。洛泳不禁想起“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他喜歡在水中思考問題，甚至構(gòu)思小說。陽光穿透水面，形成一束束綠色的光柱，宛若北極的夜空。此刻，他覺得自己就是個牧者，一個天使，一個詩人。不，確切地說，是一條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這是洛泳人生中最愜意的時刻，他把自己交給大海，大海就像是母親。他靜靜仰臥在水面，和煦的陽光照在臉上，絲滑的海水輕柔地漫過臉龐，就像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沒有煩惱，沒有壓力，沒有欺騙，沒有謊言，有的只是開心和快樂……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快樂呢？洛泳記不清了。總之，隨著年齡增長煩惱越來越多。他開始遠(yuǎn)離人群，不愿與人說話也不接陌生人電話。到后來，患上電話恐懼癥，一聽電話響心里就發(fā)毛。他干脆撤掉家里的座機(jī)，手機(jī)打在靜音。他愛上了大海。站在海邊，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他開始向遠(yuǎn)處的一條小船游去，再遠(yuǎn)處是一片海帶筏子。小船應(yīng)該是養(yǎng)海帶的人拋錨在此，過幾天就到了海帶收割的季節(jié)。游到小船邊，他伸手抓住船舷稍事休息。下一個目標(biāo)就是海帶筏子。海帶筏子其實是一個個籃球般大小的空心玻璃球，呈墨綠色，每個大約間隔一米，由繩索連在一起，一排排一片片。遠(yuǎn)看，在陽光照射下猶如一串串晶瑩的翡翠。海帶吊在上面向下生長，足有幾米長。洛泳常想，這養(yǎng)海帶與在地里種莊稼一回事，只不過是倒著長，海面就是漁民的土地，海帶筏子就是地壟溝。

潛到水里往上看，世界是顛倒的，與小時候大頭沖下打倒立的感覺一樣。于是乎，他每次游到海帶筏子都要潛下去看光景，看看這顛倒的世界。每當(dāng)這時都會產(chǎn)生奇思妙想。浮力是否就是失重？潛水是否等于太空漫步？他記得電視里介紹航天員訓(xùn)練就是在一個大水池中。那么自己也相當(dāng)于遨游太空了？他猛抬頭，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壓在頭頂，他趕緊避開浮出水面?！澳銤撍缮?？”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在問。那條小船不知什么時候劃了過來，上面站著個黑大漢。明明是條空船沒看見有人??？那黑大漢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那眼神像是看一個小偷?！皼]干啥，就是潛下去看看。”他答?！昂＠镉惺裁春每吹?？你把手舉起來?！甭逵敬丝滩琶靼祝炎约寒?dāng)成偷海的“海碰子”了。他舉起雙手。那人又示意他把褲衩掀開給他看。洛泳感覺受到了侮辱。“你他娘的沒長？雞巴蛋子有什么好看?！币娝_實什么也沒有，黑大漢重新躺下，小船仍悄無聲息地漂在水面。

海都被承包了。海里的一切包括游走的魚。洛泳被黑大漢壞了心情，不定哪天連下海游泳都會被禁止。他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已升得老高，幾只海鷗在頭頂盤旋。天不會被承包吧？他轉(zhuǎn)身向岸上游去。

二

一天早晨，他發(fā)現(xiàn)海邊多了個垂釣者，而且就在自己每天下海的地方。他感覺自己的領(lǐng)地受到了侵犯。“侵略者”絲毫沒有歉意，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洛泳只好往邊上挪了個位置。他脫衣服下水，有意把水花濺起老高。他看見一絲魚線長長地延伸至海底。他照常游到海帶筏子，潛水看一會兒光景，奇思妙想一陣。黑大漢對他已沒有戒備，還時不時與他聊上兩句。他說，他也是給老板打工，負(fù)責(zé)看護(hù)這片海域。海帶筏子下面海參特別多，怕被人盜采?，F(xiàn)在一斤海參好幾千塊錢，這海底就等于是銀行，老板每天都從海里往外撈錢。黑大漢做了個數(shù)錢的動作。

洛泳記得年輕時經(jīng)常去趕海。那時，每逢假日，男人們戴上水鏡（橢圓的罩住半個臉的那種）穿上腳蹼，和家人一起去海邊玩。水性好的，海參、鮑魚、海螺等小有斬獲。女人和孩子則帶上小筐和自制的小耙子，落潮時在淺灘挖蜆子撿波螺。趕海不在于吃，而是一種樂趣，是海邊人祖輩傳下來的樂子。而如今，海都被承包了，老百姓失去了親海的權(quán)利，昔日趕海的歡樂景象一去不復(fù)返。洛泳也從此斷了趕海的念想。

他游回岸邊剛想躺下休息，聽見釣魚的在喊他?！盎镉嫞悴缓蒙弦贿呌稳?？你這一撲騰把魚都嚇跑了?！焙脹]道理！本想躲清靜沒想遇到個不講理的。洛泳一股怒氣往上沖?！斑@海里沒說只準(zhǔn)釣魚不準(zhǔn)游泳吧？再說，是你占了我的地方，沒攆你就不錯了。”洛泳這時才注意到釣魚的是個老頭。滿臉花白的絡(luò)腮胡子，正漲紅著臉瞪著他。洛泳不禁想起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與海》。老人坐的小馬扎邊上放著一瓶老龍口，酒瓶已經(jīng)見底。洛泳不想與一個酒鬼糾纏。“老爺子，我今天下水動作是大了點兒，不過你那魚也絕不是我嚇跑的。我往這邊再挪幾米，咱們井水不犯河水?！?/p>

從此，他與釣魚的老頭近在咫尺卻無往來，甚至連他姓什么都不知道。老頭每天比他來得早，洛泳觀察過，只有在魚咬鉤的時候，他的臉上才會出現(xiàn)一絲喜色，其他時間都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他將目光久久地凝視遠(yuǎn)方，陪伴他的只有身邊的酒瓶子。他偶爾仰起頭喝一大口，眉頭鎖緊，接著長長吁口氣，眉宇隨之舒展開來。又是長久的凝視。孤獨。洛泳看到一顆比自己更加孤獨的心。他嘗試接近他，但他置之不理。

一天，洛泳看見老頭站起來，使勁往上提魚竿，魚線眼看就要崩斷了。他知道，老頭的魚鉤掛底了。洛泳潛進(jìn)水里，順著魚線往前捋，發(fā)現(xiàn)老頭的魚線掛在海底一塊凸出的礁石上。他憋口氣潛下去把魚線摘了下來。他裝作什么也沒做繼續(xù)在海里游泳。上岸時發(fā)現(xiàn)老頭看自己的眼神有了變化，莫非他看見自己在幫他？

洛泳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太陽直射下來，他閉上眼睛。眼前出現(xiàn)一個橘紅色的世界，溫暖的色彩使他想起梵高的《向日葵》。橘紅色，應(yīng)該是光線穿過皮膚和血液產(chǎn)生的效果。梵高沒準(zhǔn)也是在閉上眼睛時才發(fā)現(xiàn)了這種溫暖的顏色，從而在畫作中大量使用，不然他的靈感又出自哪里呢？他又開始奇思妙想。他翻過身來曬后背。視線正好貼著地面看見前面的樹叢。他看見一只貓，一只黑貓，正悄悄地接近老頭釣上來的魚。突然，老頭抄起酒瓶向黑貓砸去，黑貓敏捷地躲進(jìn)樹叢里。不一會兒，它又探出頭，繼續(xù)向這邊張望，那條還活著不停扭動身軀的魚吸引著它，或許它真的很餓。洛泳猛然發(fā)現(xiàn)，在黑貓隱藏的樹叢中還有幾只亮晶晶的小眼睛。它是母親。它以身犯險是為了孩子?！拔?，老頭。你的魚賣嗎？”洛泳大聲問道。老頭詫異地看他一眼，搖搖頭。“開個價吧，我全買，或者用酒換?！彼麖目姘锬贸鲆黄繛o州老窖。他看見老頭眼神中細(xì)微的變化。“老哥，這是我?guī)Ыo您的酒，算我給您賠禮道歉?！甭逵就皽惲藴??！澳萌グ桑胍寄萌?。”老頭指了指地上的魚。洛泳拿起一條魚拋向樹叢，黑貓迅速把魚叼走。它好像明白了洛泳的善意，躡手躡腳地靠了過來，幾只小貓跟在后面?？匆娦∝垼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此后，沙灘上多了黑貓一家。老頭姓劉，他每天把釣上來的魚，大的留下，小的喂貓。小貓們早已與他混熟，懷里身上活蹦亂跳。洛泳每天帶兩樣下酒菜，游完上來與老頭喝一杯。原來劉老漢就是這塔河灣人。一年前，兒子出海打魚遇上風(fēng)暴再沒回來，老伴一股急火攻心，半年前也去世了?！澳阋粋€城里人咋跑這兒呆著？”劉老漢問?！拔蚁矚g海?！甭逵敬稹⒗蠞h不解地看看他再沒問下去。

三

秋天真的來了。海水透出絲絲寒意。洛泳要在岸邊努力半天才能下水。他不得不快速游進(jìn)，才不會感覺太涼。但幾分鐘后，就幾分鐘，他就適應(yīng)了海水的溫度，進(jìn)入一種舒適的狀態(tài)。這種冰涼的感覺很爽，他說不出來。過癮。反正不讓冰冷的海水刺激一下，他一天都難受。這可能就是冬泳的魅力，一個在外人眼里不可思議的嗜好。他常想，人一定要先苦后甜，不然就是甜你也感覺不到。

秋風(fēng)起，甩鲅魚。老劉頭最近黃魚、黑魚都不釣，專釣鲅魚。甩鲅魚，突出個甩字。鲅魚喜歡在水里追逐移動目標(biāo)，行話叫攆活食。不像黃魚和黑魚在海底啃食礁石上的苔蘚和海草。釣魚一般只用一個魚鉤，而釣鲅魚則幾個或更多。只見老劉頭把魚線拋向海里，接著就迅速往上拽，魚鉤在水面上劃出一道水花。這時，可以看見海面上銀光閃閃，一條條銀亮亮的鲅魚，貼著水面追逐而來，有的高高躍起，再重重落下，泛起層層漣漪。一次少則兩三條，多則四五條，老劉頭忙得不亦樂乎?！敖衲牯~厚?！彼吲d地對洛泳說。魚多了，老劉頭就晾魚干，大餅子咸魚那可是美味佳肴。洛泳和老劉頭一口咸魚餅子一口老白干。“老哥，你不能這么個喝法?！笨粗蟿㈩^一口就下去半茶缸酒，洛泳對他說?！靶值埽】诓贿^癮。”他回答。“年齡大了，血管脆弱，容易腦出血?！甭逵緦σ褲M臉通紅的老劉頭勸道。

酒足飯飽，洛泳就下海游泳。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深秋的海水更加清澈。為什么秋天的海水會更清？他一直沒有找到答案。有一點可以肯定，下海的人少了，人為污染就少了。一條尺八長的的鲅魚在他身邊伴游，它可能把洛泳當(dāng)做同類，絲毫沒有畏懼感。游了一陣，它猛一擺尾，甩掉洛泳。它可能覺得這條大魚怎么游得這么慢呢？鲅魚剛剛離去，一個籃球般大小的海蜇飄了過來。這可是個大家伙。與平時看到的沙蟄不同，它不是白色的，而是暗紅色的。半透明的腔體，色彩斑斕，肌理紋路清晰可見，像個巨大的彩色水晶球。吸盤狀的嘴，隱藏在無數(shù)只觸手之中。遇到獵物，觸手會先緊緊把獵物抓住，然后釋放出神經(jīng)毒素，待獵物昏死后慢慢享用。水母，這個在恐龍之前就已出現(xiàn)的古老物種，在幾億年的進(jìn)化中幾乎沒有改變，至今仍以原始而簡單的方式生存著。

洛泳決定不放過它。海蜇皮可是下酒的好菜，老劉頭一定高興。它發(fā)現(xiàn)洛泳接近它，轉(zhuǎn)身向深水處逃去。洛泳潛到它的身后避開觸手，雙手按住它那光滑的大腦袋，兩腿用力打水，向岸邊推它。它幾次掙扎著想轉(zhuǎn)過身來面對洛泳，都被洛泳機(jī)智地化解了，真要被它蟄到非死即傷。這頭大海蜇足足裝滿了三個大塑料盆。

轉(zhuǎn)眼海帶收完了。小船還靜靜地漂在那兒。海帶筏子像收割完的莊稼地，光禿禿的。洛泳潛下去，海帶不見了，顛倒的世界變成了空曠的阡陌，而自己則像一個寂寥的行者。不，更像一條離群落單的鲅魚。此刻，鲅魚群已順著溫暖的洋流洄游到大洋深處。老劉頭有兩天沒來了。剩下的兩大盆海蜇已化成水。黑貓也不知去了哪里，海灘上一下冷清下來。遠(yuǎn)處天邊凝固著幾片烏云，像是滴落在畫布上的油彩，天空皺巴得像一幅破舊的油畫。陽光已不那樣溫暖，沙灘也開始變涼，整個世界仿佛只有他一個人。洛泳脫掉泳褲，赤裸裸地站在那兒，他不用再遮遮掩掩，痛快地把自己暴露在天地間。他還是把正面朝向大海，即便沙灘上確實沒有人。他突然有了裸泳的念頭，那樣自己真的就和魚一樣了，不用穿衣服，沒有羞澀感，更不會覺得難堪。

他突然聽見遠(yuǎn)處傳來凄厲的嗩吶聲。按當(dāng)?shù)亓?xí)俗，應(yīng)該是誰家死了人正在出殯。是誰死了呢？他回到租住的小屋，脫掉衣服準(zhǔn)備洗澡。在水燒熱之前，他先準(zhǔn)備早飯。早晨下海前用電飯鍋做的粥已經(jīng)好了，兩個饅頭，半條咸魚放進(jìn)蒸鍋熱上。再拌個海蜇皮小菜。一切妥當(dāng)。他將熱水淋到冰涼的身體上，他感覺下體開始勃起。他閉上眼睛，讓熱水盡情地沖刷著身體，甚至有些陶醉。他喜歡每天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

直射的陽光偏離北回歸線，越過赤道南移，北半球白晝變短了。洛泳把下海的時間向后推遲半小時，天還是剛發(fā)亮。沒有老劉頭，沒有黑貓和小貓，只有他自己。海水更涼了。他感覺皮膚發(fā)麻，手指尖有一種針刺的感覺，各個關(guān)節(jié)仿佛有一股涼氣在游走，咯咯作響。說來也怪，洛泳的老寒腿經(jīng)過冬泳反而好了。這與醫(yī)學(xué)理論是相悖的，但確實好用，就像一劑偏方，也許是以毒攻毒的效果。他照常游到海帶筏子。他決定不潛水了，沒有了海帶就找不到那種顛倒的感覺。他趴在一個玻璃球上休息。一只海鷗落在與他不遠(yuǎn)的地方好奇地看著他。它一條腿站著，金雞獨立。“嘿，你好！”洛泳向它打招呼。這是一只灰色的海鷗，身形瘦弱，比那些身體肥碩的白海鷗小一圈，因此決定了它在自然界中的劣勢。它并不怕洛泳，知道他飛不起來。也許站累了，它伸展一下翅膀，無意間露出另一條腿。沒有腳。這是一只瘸腿海鷗。

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它一定活得很艱難，在同類中它爭搶不到食物，還常常被欺凌。它一定吃不飽，不然不會這么瘦弱。只可惜自己什么吃的也沒有，老劉頭要還在就好了，它會有魚吃。洛泳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四周望了望，黑大漢這幾天不知去哪了，小船仍在那飄蕩。他猛然吸口氣潛了下去。水很深，他感覺到耳鼓的壓力。多年不潛這么深的水了，泳鏡遇到壓力緊緊地扣在眼眶上，他感覺眼球幾乎被擠了出來。終于潛到海底。他在水下潛行，拿出多年的看家本領(lǐng)，最后在一塊礁石邊發(fā)現(xiàn)一個大海參。那海參個頭像個小棒槌，呈黃褐色，渾身布滿肉刺。洛泳用盡最后一口氣把海參拿了上來。他把海參藏在游泳褲里浮出水面，當(dāng)年趕海就是這么干的。亢奮的神經(jīng)在塵封的記憶里抽動了一下。海參在褲衩里蠕動，溜滑的感覺使他有些異樣。瘸腿鷗還在好奇地看著他。洛泳把海參在海水里涮了涮，用牙齒咬開，咸咸的艮啾啾的。他把海參咬成幾塊，放到海帶筏子上，轉(zhuǎn)身游開了。在確定安全之后，瘸腿鷗飛了過來，直升機(jī)般懸停在空中，一口一口把海參吃掉了。

從此，瘸腿鷗每天都如期而至。洛泳每次都會帶幾片肉或魚給它。洛泳游泳時它會伴隨著他飛，忽高忽低不離左右。有時會直接落在洛泳的頭上，看上去就像落在一個黑色的海帶筏子上。洛泳感覺自己不再孤獨。

四

到了夜晚，洛泳還是孤獨的。他的初戀是大學(xué)的女同學(xué)，也喜愛文學(xué)。兩人曾一同參加學(xué)校的文學(xué)社，女孩寫詩洛泳寫小說，閑暇之余兩人還一同去學(xué)校的游泳館游泳。女孩很漂亮又有才情，是男同學(xué)心中的女神。在眾多追求者中，洛泳能勝出源自游泳是他的強(qiáng)項。在學(xué)校舉行的游泳比賽上，洛泳的一百米自由泳無人能敵，這得益于他從小就參加體校游泳訓(xùn)練。他最初的理想是當(dāng)個運動員，一個游泳健將。后來發(fā)現(xiàn)，好好讀書考大學(xué)更現(xiàn)實。在他參加比賽時，女同學(xué)在一旁加油助威，她那飄逸的長發(fā)配上銀鈴般的女高音，讓看臺上所有人側(cè)目。泳池中他手把手地教女孩游泳，令所有男同學(xué)嫉妒不已。誰有這個福分能與女神赤裸相見呢？然而，就在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女同學(xué)卻上了一輛停在學(xué)校大門口的大奔，與一個大款走了。據(jù)說，大奔在校門外等了三天三夜。那時洛泳正在全力準(zhǔn)備論文答辯，最讓他悲傷不已的是女孩竟然沒給他留下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字。當(dāng)時學(xué)校正在放映俄羅斯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洛泳從此不相信女人。

夜深人靜，他會想女人。他承認(rèn)自己不是圣人，也不是獨身主義者，但絕對是個理想主義者。生活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事業(yè)上坎坎坷坷，盡管付出太多太多，他都不愿改變自己的性情。對于愛情和婚姻他仍抱有希望，但卻不敢奢望。實在寂寞，他會自慰，從而緩解一下焦慮不安的心情。在自己的溫柔鄉(xiāng)里，還時常會出現(xiàn)那個女同學(xué)的身影。據(jù)說，她已是個臃腫的富婆。老公另有所愛，她的生活除了花錢就是遛狗打牌。曾有同學(xué)傳話說想見見他，被他拒絕了，他不忍毀掉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他要把美好留在心里。

他看見那個小精靈又出現(xiàn)了。睡覺前，他特意扔一把瓜子在地上。此刻，它正探頭探腦地看著他。他裝睡一動不動。見沒動靜，它開始吃瓜子。他發(fā)現(xiàn)中國人對老鼠有一種誤解，這可能源于那個年代的除“四害”運動。它們的所作所為無非是一個物種的本能，與人的貪婪沒什么兩樣。其實它們也很可愛，就像卡通片里的米老鼠和唐老鴨。特別是在吃瓜子時，它會直起身來，雙手抱住瓜子，圓溜溜的大眼睛左顧右盼，使人想起可愛的松鼠。它與洛泳相處已有一段時間，多半是在夜晚。夜晚正是洛泳最寂寞的時候。小精靈吃完了，它在屋里溜達(dá)一圈，儼然是自己的領(lǐng)地。它什么時候離開的洛泳不知道。

過了十月，北方的氣溫陸續(xù)走低。洛泳穿上厚點的長袖衣褲保暖，但在下水脫掉衣服的一刻，他還是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霜降以后氣溫低水溫高。海水蘊藏量大，熱得慢涼得也慢，十月中旬的海水仍然有十六七度。能在這個水溫里游泳的人已經(jīng)不多。每次下水都是一次考驗，但下去之后就是另一番感受。洛泳喜歡這種挑戰(zhàn)，有一種成功的喜悅。當(dāng)他抖落著身上的海水走上岸時，會覺得自己的身軀格外強(qiáng)壯。他用目光環(huán)顧四周，希望有人在看他，而且是那種羨慕而驚奇的眼神：這么涼的水還敢下海游泳？真是好樣的。如果有人問：涼不涼啊？他會回答：不涼，一點兒都不涼。那得意的神情，儼然是一個得勝歸來的勇士。

今天瘸腿鷗沒來。洛泳把幾片肉放到海帶筏子上，仰起頭向天空中張望，并“啊、啊”地模仿海鷗的叫聲，希望能看見它的身影。它生病了？與同伴遠(yuǎn)行了？還是發(fā)生了什么意外？洛泳胡思亂想。見不到瘸腿鷗，他心里空落落的。海面上沒有一絲生機(jī)，肅殺的北風(fēng)掀起白色的浪花，要變天了。

五

刮了一天一夜的北風(fēng)，氣溫驟降了好幾度。恰逢“初一十五”天文大潮。海水落下去好幾米，礁石和水草都露了出來，齊腰深的地方就能撿到海貨。這天早上，海邊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個不高，偏瘦，黑得可以，一看就是海邊曬的。“大哥，不賴啊。冬泳的吧？我以為這海邊早沒人了?！蹦腥伺c洛泳打招呼，說完，還“嘿嘿”笑兩聲。這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因為臉黑，牙顯得格外白。“您貴姓？”洛泳客氣地問?！按蟾缒娑海€貴姓。不告訴你，讓你猜。”他拿腔拿調(diào)還做了個表情?！拔也隆阈账?。”洛泳答?！昂我砸姷?？”“你的長相包括聲音，都酷似一個叫宋小寶的二人轉(zhuǎn)演員，我遇見大明星了吧？”洛泳調(diào)侃道?！按蟾缯媸呛醚哿Γ颊f我像宋小寶，他是我心中的偶像?！甭逵居龅揭粋€開心快樂的人。這期間，女的一直在瞇著眼笑。她捂得很嚴(yán)實，一條大圍巾包住整個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這雙眼睛很好看。她不停地在沙灘上挖沙坑，像一個貪玩的孩子。“這是我媳婦，叫二丫?！彼涡毥榻B道?！澳愫?，我叫洛泳?！薄笆裁矗柯阌?？這名字有創(chuàng)意?！薄安皇锹泱w的裸，是洛桑的洛?！甭逵窘忉尩?。洛泳打住與他的玩笑。問：“二位是來旅游還是訪友？”“這冷天了，還旅啥游。和你一樣下海游泳?！彼涡氄f?！澳翘昧?，我有伴了?！甭逵靖吲d地說?！安贿^，這大潮落的，還真不適合游泳。”他補(bǔ)充道?！拔揖拖矚g落大潮游泳”。宋小寶詭異地笑笑。

宋小寶的泳褲很特別。上面肥大，底下用繩收緊，像是鮮族人穿的燈籠褲。他明顯是經(jīng)常下海的，一點兒也沒畏懼冰冷的海水。“二丫，一會兒接我?！彼麤_媳婦做個鬼臉，就和洛泳扎進(jìn)水里。宋小寶游得并不快，洛泳率先到達(dá)海帶筏子。他發(fā)現(xiàn)昨天放肉片的海帶筏子上站著只鷹，此刻正用兇狠的目光看著他。一雙多毛的利爪粗壯有力，黃色的帶有鷹勾的喙，能撕開所有獵物的皮毛。這是一只專吃鳥的鷹，俗稱鳥鷹。洛泳明白瘸腿鷗不會再回來了。他猛然向那只鷹擊打海水，它騰空飛起，盤旋一陣飛走了。

洛泳看見宋小寶縱身潛進(jìn)水里，那敏捷的身手遠(yuǎn)遠(yuǎn)高于他的泳技。他在水下足足停留一分鐘之久。洛泳明白，遇見真正的“海碰子”了?！昂Ｅ鲎印笔侨藗儗撍s海人的稱呼，這些年禁海承包，“海碰子”已不多見。宋小寶連續(xù)下潛幾次，褲衩里裝滿戰(zhàn)利品。他一邊向回游，一邊向岸上的二丫發(fā)出信號?！皢?、嗚……”聲音忽高忽低，忽長忽短，很怪異，有點像警車的警笛。二丫不知何時已換好泳衣。仍舊捂得很嚴(yán)實。她穿的是那種緊身連體泳衣，俗稱“鯊魚皮”。帶了一個類似骷髏的頭套，只漏出眼睛和嘴，是近些年發(fā)明的專供女人下海游泳而又防曬的裝具，如在海里單獨遇上會嚇人一跳。她把一個帶網(wǎng)眼的尼龍兜掛在腰間，起身向海里走去。遠(yuǎn)處看，身材曲線很迷人。

夫妻倆在海中間相遇。宋小寶把泳褲里的海參掏出來放進(jìn)二丫的尼龍兜里。二丫轉(zhuǎn)身游回岸邊，他繼續(xù)下潛。洛泳被這夫妻倆的默契配合驚呆了。他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部國外大片《雌雄大盜》。這真是一對現(xiàn)實版的雌雄大盜。二丫又連續(xù)下海接應(yīng)幾次，最后宋小寶才和洛泳一起游回岸邊。宋小寶帶回最后一批戰(zhàn)利品。他解開褲腿的帶子，海參像母雞下蛋似地掉了出來?！翱?，快裝起來?！彼叽俚?。

“沒了？”二丫問。他伸手向褲衩里摸，“別說，真有一個?！薄霸谀膬骸?？“在這兒，自己的?！薄澳闳钡??！倍緥舌堑亓R道。她迅速扒開沙子，原來海參都藏在沙坑里。她挖沙坑根本不是玩?？粗蚱迋z打情罵俏，洛泳很是羨慕。

宋小寶明顯對洛泳抱有信任。他說他每年上秋以后都趕海。海參喜涼，夏天都躲在洞里不出來。秋涼后，它們才出洞，有的躲在石頭下面，有的藏在海藻叢中，個大肉厚，純野生，營養(yǎng)價值極高。只是水太涼一般人下不去。最關(guān)鍵是看海的抓得太緊，罰款不說，有的還被打個半死。他也在村里不遠(yuǎn)處租了間房，邀請洛泳晚上去他那里一起吃海鮮。

六

洛泳帶上一瓶白酒如期赴約。晚餐很豐盛，海參就用水洗凈蘸醬油生著吃，純粹原生態(tài)。洛泳這時才看清二丫的廬山真面目。皮膚白皙，眉目清秀。“老弟好福氣，弟妹真漂亮?！甭逵究滟澋??！澳鞘?，我媳婦百里挑一。”宋小寶兩杯酒下肚，打開話匣子。他原先在一家機(jī)械廠當(dāng)工人，二丫是老廠長的千金。恰逢豆蔻年華，人又賢惠漂亮，追求者眾。老廠長一心想給女兒找個才貌出眾的女婿，并鎖定一個年輕有為的副廠長。沒想到女兒卻看好一個貌不驚人、才不出眾的工人。

宋小寶和二丫在同一個車間班組。宋小寶是一名出色的車工，二丫是他的徒弟。廠里一遇到難干的活就交給宋小寶，他每次都精準(zhǔn)得毫厘不差。宋小寶是個表面開心快樂、內(nèi)心細(xì)致入微的男人。特別是對二丫。中午他會替二丫把飯打好，好吃的菜偷偷撥到二丫的飯盒里。上下班早接晚送，他的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就是二丫的奔馳寶馬，理由是順路。后來二丫才發(fā)現(xiàn)，宋小寶為她其實要繞好大一個彎。與宋小寶在一起，二丫感覺開心快樂。他幽默詼諧，他的笑話總能逗得二丫開心不已。宋小寶愛運動。每逢周末假日，他就帶二丫上山下海，二丫游泳就是跟他學(xué)會的。一次工廠組織春游，下山時二丫不小心扭傷了腳，宋小寶硬是把和他一般高的二丫背下山，看著累得滿頭大汗的師傅，二丫哭了。他卻笑了，笑得那樣開心。他不僅對二丫好，還救過她的命。二丫在一次工作中，車床上的卡盤沒扭緊，卡件在高速旋轉(zhuǎn)時飛了出去。宋小寶眼疾手快一把推開她，鐵疙瘩擦著二丫的頭皮飛過，二丫嚇得趴在他身上大哭起來。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宋小寶胳膊上全是血，好在沒傷到骨頭。

老廠長人很倔。他對二丫說：“你如果跟了宋小寶，就從此別再進(jìn)我的家門，別認(rèn)我這個爹?！倍径挍]說，卷起鋪蓋搬到了宋小寶的家。他沒想到，女兒比自己還倔，只能嘆息道：“真是女大不中留??！”事實證明二丫的選擇是對的。宋小寶不僅沒有記恨老廠長，反而像兒子一樣孝順?biāo)钡金B(yǎng)老送終。“那個副廠長后來怎樣了？”洛泳問?！澳切∽哟_實是個當(dāng)官的料，后來爬到副局長的位置。結(jié)果，腐敗了。”宋小寶仰脖干了一杯?！拔覀儸F(xiàn)在多開心快樂！是不是媳婦？”

“你們倆以趕海為生？”洛泳問?！澳睦铮褪莻€玩。我趕海上癮，一想到海底的海參鮑魚就睡不著覺，我就喜歡潛下去把貨拿上來的感覺?！彼涡氄f了句趕海的行話?？吹贸?，與那些為錢的“海碰子”不同，宋小寶趕海，趕的就是個樂趣。那種潛水的刺激和快感外人是無法理解的。“來，老哥，我得敬你一杯?！彼涡毰e起杯?！熬次?？為啥？”洛泳問。“沒有你，我這海趕不消停。你在那游泳為我打了掩護(hù)，看海的就不注意了?！薄斑@大冷天還有人看海？”“有。他們在遠(yuǎn)處炮樓上用望遠(yuǎn)鏡看著呢?！薄笆前。覍λf別冒這個風(fēng)險了，他就是不聽?！倍驹谝慌圆遄?。“最后一回，今年趕完就金盆洗手，從此改邪歸正。”宋小寶干了杯中酒。

看著宋小寶，洛泳不僅想起自己當(dāng)年趕海的經(jīng)歷。何嘗不是個拼命三郎？那時海沒承包，周末約上幾個哥們?nèi)ト綅u趕海。順著陡峭的山崖下去，是一片礁石林立的海岬。海流到此折回頭，形成一個鍋底狀的漩渦，風(fēng)高浪急。下面海參、鮑魚、海螺、海膽多得是，就是沒人敢下去撈。他們幾個仗著水性好冒險一試。洛泳戴上腳蹼，沿著峭壁往下潛。峭壁是個向里傾斜的斜面，越往下坡度越大。洛泳看見下面成片的海螺，密密麻麻聚在一起。他用力一蹬潛了下去。他打開網(wǎng)兜就往里撿，不一會兒網(wǎng)兜就滿了。就在他想再撿幾個的時候，海螺下面露出一具白骨，一具白森森的骨頭架子。他掉頭就往上游，可浮力把他死死地頂在崖壁上，潛水叫做鬼打墻。也許是嚇蒙了，他第一時間想到了死。是海底那個幽魂在招自己，是自己闖進(jìn)了他長眠的禁地。這時他感覺氣已經(jīng)不多了，他猛然用雙手撐住崖壁，使身體離開，兩腿拼命打水。他已經(jīng)沒氣了，可是還沒到水面。他感覺肺要炸開了，兩眼開始冒金星，呼吸的本能使嘴已經(jīng)不自覺地張開，就在他絕望的時候，他終于浮出水面。幾乎同時，他噗地一聲吐出海水，一股清新的空氣進(jìn)入肺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貪婪地呼吸著，人能呼吸真好。

從此后，他不再趕海，不吃海螺。

七

洛泳每天下海游泳，宋小寶趕海，二丫接應(yīng)運輸，一個不錯的三人組合。一天，黑大漢突然駕船出現(xiàn)在海帶筏子。他沒跟洛泳打招呼，直奔宋小寶?！澳銤撍缮叮俊迸c當(dāng)初問洛泳的話一樣?！皼]干什么，玩唄?！彼涡氭移ばδ?。“你上來，趴船上來?！薄吧洗缮叮课矣位厝??！薄澳阏宜腊。孔屇闵蟻砭挖s快上來?！焙诖鬂h舉起一根長木桿子?！皠e，別急。我上就是。等我撒泡尿，別尿你船上?！彼涡氃谒心\片刻，“好了，你得拉我一把?！薄昂?，兄弟，都是出來玩，那么認(rèn)真干啥?！甭逵緦诖鬂h說?！皼]你的事。我們已經(jīng)觀察他好幾天了，老板都來了?！甭逵究匆娨蝗喝苏蛏碁┳呷ァＫo跟著小船游回岸上。

老板是個光頭胖子，一臉橫肉，一條小拇指粗細(xì)的大金鏈子掛在脖子上。如今包海的不是黑社會就是有道上背景，宋小寶攤上事了。胖子指著宋小寶說：“你把褲衩脫了?！彼涡毸南驴纯矗骸澳氵@不是寒磣我嗎？多難為情?！薄澳氵€跟我裝是不？”胖子向幾個手下使個眼色?！皠e，別，我脫。要是沒有，你們賠償我精神損失?！甭逵驹谛睦锾嫠涡毮笾押?。宋小寶當(dāng)眾脫掉褲衩。啥也沒有?！袄习?，他肯定上船前把海參都丟海里了?！币粋€手下說。二丫始終坐在海灘上一動沒動?！澳阏酒饋?。”胖子指著二丫說。“咋的？你想耍流氓??？”二丫瞪著胖子?！八Ａ?，今天我就耍了。把她給我架起來?！薄澳銈兏覄游蚁眿D一個指頭，我和你們拼命。”宋小寶沖了上去，黑大漢迎頭一拳把他打翻在地，鮮血和著海水滴落在沙灘上。見血了。二丫瘋了似地?fù)渖先ィ瑤讉€大漢把她死死架住。扒開沙坑，海參露了出來。洛泳上前：“老板，他趕海參是不對，他就是圖個樂子，放了他吧。”“說得輕巧。你知道海參現(xiàn)在多少錢一斤嗎？他來幾天了？”他轉(zhuǎn)身問黑大漢。“十來天吧。”“十來天是幾天？你他媽給我搞清楚”。“十三天。我用小本記著呢?！?/p>

胖子掏出一把刀扔在宋小寶面前?！傲P款三萬，剁掉一根手指頭，二選一?！闭f罷，把宋小寶帶走了。洛泳這時才想起打電話報警，可手機(jī)沒帶在身邊。洛泳與二丫商量，趕快回家籌錢救人，這種事報警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破財免災(zāi)吧。后經(jīng)找人疏通關(guān)系，二丫兩萬塊錢贖回了宋小寶。從此，洛泳再也沒見過這對夫妻。

洛泳決定離開塔河灣，這里已變成他的傷心之地。老劉頭走了，黑貓走了，瘸腿鷗走了，如今，宋小寶夫妻也走了。去哪里？他不知道。去一個有海的地方，一個溫暖的地方，一個沒有煩惱、沒有悲傷、沒有暴力的地方。一時間，洛泳覺得諾大個世界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洛泳站在窗前。外面下雪了，大地白茫茫一片。呼嘯的北風(fēng)橫掃海面，掀起白色的浪花。幾只海鷗像斷線的風(fēng)箏在空中飄來蕩去。如果是好天，他會下最后一水。但，今天……他決定今年的冬泳到此為止。他又想起自己構(gòu)思的小說，故事到此該結(jié)尾了。就這樣收場？似乎還缺少些什么。他決定小說名字就叫《孤獨的泳者》。猛然間，他看見沙灘上站著個人，一個與風(fēng)雪渾然一體的人。是幻覺？他使勁揉揉眼睛。一個身披白紗頭戴花環(huán)的女子站在風(fēng)中。這種天氣還有人拍婚紗照？沒有攝影師，沒有新郎……不對，洛泳沖出門向海邊奔去。

他來晚一步。白色的婚紗在水中已開成一朵碩大的雪蓮花，頭頂?shù)幕ōh(huán)是花蕊。洛泳不顧一切沖進(jìn)海里……投海的是個新娘，淡淡的彩妝，旖旎的紅唇，使她的臉顯得格外蒼白。洛泳將她救回自己的屋里，用棉被圍住她發(fā)抖的身體，再用熱毛巾敷在她的臉上，漸漸她臉上有了血色?！澳銥槭裁匆詺ⅲ俊甭逵締?。“他跑了。”“他，新郎？”她幽幽地看著窗外。“在婚禮現(xiàn)場，當(dāng)著全體嘉賓的面，他竟然對我說他根本不愛我，他不想欺騙自己的良心?！薄澳悄阍趺磿艿竭@來？”“我開上車不顧一切地追他，他的車比我快，加上下雪我迷失了方向，最后看見了海。這是哪里？”“塔河灣?！薄澳苈闊┠盐业囊路韱?？在我的車?yán)铩！?/p>

換上平常的裝束，她平靜了許多?！摆s快給你的家人打個電話，他們一定很著急?！甭逵菊f。“手機(jī)已經(jīng)被我扔進(jìn)大海。”她說?！坝梦业拇?。”洛泳遞過電話。“不用了。我突然覺得人消失了挺好，一切都過去了?！薄皼]有什么一定要擁有，沒有什么不可以失去。除了生命?！甭逵菊f了句格言?！捌鋵嵲谖姨M(jìn)大海那一剎那，就已經(jīng)后悔了，可是晚了。是不是所有自殺的人都后悔？”她問。洛泳搖頭不置可否?！澳阒廊耸裁磿r候最絕望嗎？”洛泳仍然搖頭?！跋胨赖臅r候不絕望，而是在不想死的時候必須死才絕望。所以，我感謝你救了我?！彼α?，笑得很燦爛。真是生死一念間。沒有過不去的坎，只要還活著。洛泳心里想。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想請教你?！薄罢堉v?！薄拔野l(fā)現(xiàn)在海里我沉不下去，而且被海水冰一下大腦突然清醒了。怎么說呢？就像換了個人一樣，過去的都翻片了?！薄笆菃?？你的這種感覺很新奇，你會游泳嗎？”洛泳好奇地問?！安粫?。會游泳就不會選擇投海?！彼稹Ｂ逵舅尖馄蹋骸皟煞N可能。第一，你的浮力好，是天生游泳的好材料，只是你沒發(fā)現(xiàn)而已。第二，你與大海有緣，海龍王不接收你?！薄罢娴募俚?？”她仰起頭，眼神有些調(diào)皮。

“我要走了。還不知道怎么稱呼你？”“叫我泳者吧?！薄坝赂业挠?？”“不是，游泳的泳?！薄拔医醒┥?。冰山上的雪蓮?！薄把┥彛乙惨x謝你?！甭逵菊f?！爸x我？”她瞪大眼睛。“是的。是你讓我的小說有了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薄罢娴?？寫好了第一時間拿給我看噢?！甭逵军c頭。

“再見！泳者?！?/p>

“再見，雪蓮。”

作者簡介：董偉明，男，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生于哈爾濱市，現(xiàn)居于大連。創(chuàng)作的小說、散文、詩歌等散見于《當(dāng)代》《鴨綠江》《芒種》《海燕》《北方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等刊物。